国宝之外 这次在杭州,两天阴雨,两天淡淡的阳光。湖上挂着水帘,杨柳在雾气里。 我逗留在潘(天寿)府,每次一个两个三个小时。从那里出来,眼前的画面,耳 边的乐声,此时西湖的阳春雨雾,我感到那空气是最清新不过的。 那是他(她)们刚从北京献画归来。除大嫂回沪而外,潘家的三姐妹和弟弟 公凯弟媳国仪两个姐姐和姐丈都在。姐妹们没有多少言语,素衣布鞋,还是年轻 时潘家走出来的姑娘。公凯代表大家与我谈话,恳切之情和那娓娓动听的谈吐, 颇有父亲的神韵。他们的母亲何愔先生,我见不着了。在潘府的壁上挂满了画, 室内保存有母亲清朴的遗风,家中仅长桌、矮椅、书橱、画框、纸墨笔砚而已。 但他们却毅然把存画捐为国宝。一百二十幅潘老的杰作而外,家中仅存的一点家 什,也已捐为纪念馆的陈列品。 潘先生早有此意:“绘画,精神食粮也,为吾人所共享,画事,学术也,为 吾人所共有。(见《听天阁画谈随笔》)他是慷慨的”给予者“,作一幅题为” 寿者所喜‘’的画,不过白菜红椒罢了。夫人何愔先生与他师生相承,也是他人 品和艺术的知音,她生前对文化部殷勤的呈书,临终对子女的谆谆嘱告,都为的 是这次无私的捐赠。 我在这并不宽敞的房里轻轻地走着。看和读,听公凯的答问,仿佛和潘老夫 妇在一起。“生也无言,死亦宁静。”我这么想着。画上喜署“婆头峰寿者”, 那是他幼年放牛的地方,眷眷之情,溢于纸墨之间。他的尊师李叔同的条幅,原 是佛家的颂句,潘老始终挂着。室内充满一股静气。墙上隽永的卜文联对“农家 有圣乐”“行客不知名”,以及“强其骨”和“石雕”等金石之作,也融化在这 肃穆之中。他的画室名为“止止堂”,并治了印,见之于画面,益见他博大的胸 怀。 画室的红漆地板,潘先生常在此作巨幅画图,我不敢涉步,只在四旁静静地 观看。有时作十几平方米的大画,先生执笔挥毫就匍匐在这地板上,不得不一忽 儿站起一忽儿蹲倒;为了全局的结构,他在桌子加板凳以至在梯上左右顾盼,这 样地起起落落,累得他满头大汗。我屏住气,仿佛听到他的喘息。还有二老的对 话: “歇歇吧,这么热的天!” “不行啊,等着用的呢!” 他总是这样认真地接受从各方面来的任务。大幅的画,大都为献给国家的展 览会,或者为美术馆和宾馆作的。一地有一地的首长,一方有一方的将军,文管 部门开了单子来,他有时就昼夜为人作画,无偿地送给并未谋面的人物。 这时我忽然想到自己与潘老的相遇,1962年夏曾和先生同行去黄山,我们住 在一幢楼内,每天求画的纷至沓来,我偶尔张望在扶梯上下的身影,既为得画者 感到喜悦,也担心潘老得不到消夏的闲适。到要离去的前一天上午,我也不自觉 地拿了一尺宣纸,站在楼梯口上恭候先生早餐归来,请为我留下墨宝。一颗心怦 怦跳着,垂下头像得了两分的小学生。潘老走过我身旁的时候,不容我开口,忙 说:“给你画的,给你画的!”不肯拿我手中的纸。没有多久就拿来一幅刚出水 的荷花,用隶书题为“菡萏花开初过雨”,那时我正在反右倾平反之后,能答谢 先生的唯有一眶泪水。谁能像这个长者这样默默地给人以莫大鼓舞呢?我由此把 六十年代初写的散文,编为一册《初晴集》。 也在这个时候,我决定把借给友人临摹的这幅画拿到这里来,为众人共赏; 把我经雨以后的舒畅的心情,献给在这幅画前与我有同感的人们。 1992年5月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