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 临小学毕业,在朱影红写“我生长在甲午战争末年”的作文后二年,开始“菡 园”大规模的整修。 那时节父亲已大体痊愈,而“菡楼”旁的一株百年梧桐,枝干横生又兼负过多 累叶赘枝,压倒“菡楼”的一角瓦片屋檐。从锯去这枝百年梧桐的大半枝叶开始, 便有了“菡园”大规模的整建计划。 锯树时是个隆冬时节,那梧桐在中部台湾的典型亚热带地区,虽不完全落叶, 但一树枝叶,也较盛夏疏减,特别是台湾梧桐原就不似法国梧桐有巴掌大叶子,只 有手心大小的叶片,冷天后再卷边萎缩,一株大树的气势,早就逊色不少。 “这种台湾梧桐叫‘刺桐’,先人种它,本来是取大陆梧桐会落叶的意思。冬 天天冷需要阳光,梧桐落叶后有枝无叶,不会挡去屋子需要的阳光。夏天一到,叶 子全长回来,热天里又能遮荫。 父亲拉住朱影红的小手,将它整个围包在手心里,站在树下看阉鸡罗汉带工人 锯树,一面用日语说: “可是台湾的‘刺桐’不落叶,硬要学大陆楼旁种梧桐,效果没有,意思又不 到,十分没道理是不是?” 朱影红乖顺地点点头。 “把它砍了好不好?我们种一棵台湾的树。”父亲的语音不确,很是迟疑。 “可是这株刺桐上百年,有‘菡园’就有它,先人种的,我实在下不了手。” 二十多年后朱影红重要整修“菡园”,时节正是春天,那未曾被砍除的百年刺 桐二十年后仍健在,也还开一树红颜色的小花。 朱影红这回知晓它有个美丽的学名:珊瑚刺桐,方会意到当年父亲喊这梧桐 “刺桐”的由来。在朱影红整修“菡园”的数年间,她也习惯如同当年父亲喊这株 老树为刺桐。 梧桐仅遭修剪,“鉴真书斋”前的松树、榉木,全被连根挖起。 不顾家族中老年人的反对,父亲坚持他的作法。父亲认为以往为了要学大陆园 林,不仅建筑物,连树也要种得类似,然而辛苦觅来的大陆生长的树,却不见得适 合台湾。 “种些与本地气候不协调,长不好的树,倒不如种台湾本地的花木。”父亲用 台语接说,“肖猪肖狗,总是自己的子孙。” 寒带的松树在中部台湾大半年烈日焦烤下,不仅没有雪中百木俱枯、只见松柏 长青的气势,甚且枝干与针叶都极瘦弱、毫无姿态可言。挖去一排松树,父亲种了 几株杨桃树。 那杨桃来时已成树,只在移植时去了许多枝叶,到第二年春天,杨桃树枝长出 青绿的细细叶子,一片生气盎然。秋风一起,开了一树细碎红花,那红花极小,也 不具特别姿色,深深浅浅的红,累聚在一起,便有了一种惊心动魄凄凉至极的美, 特别是秋风强劲后,给翻吹纷纷落下,一地小小细碎的红花,像颗颗血红的泪。 天气再冷凉些,那杨桃花过去了,如同血泪已然流尽,开始结一粒粒杨桃果, 小杨桃挂在枝上,仰望像点点绿色的小星星。朱影红几回要牡丹摘给她玩,都被严 拒,特丹说是好好将来可吃的果物,不可随意糟蹋。可是不多久后,那小小的星状 杨桃果,纷纷掉下,直至一颗也不剩。牡丹便又说,树刚移来,截根去枝,还未将 养过来,那有力气留住一树果子。 当朱影红正要来整治“菡园”,“鉴真书斋”旁几棵杨桃树俱已枯死。如同先 祖种松、或学父亲种杨桃,便很让朱影红迟疑了。果真要回复园子旧观,的确该种 松,可是父亲的作法显然更切实。最后,朱影红决定重种杨桃。那气候不对的松树 瘦弱,而那杨桃一树红色繁华凄美至极,仍深植朱影红心中。 如同父亲以往的作法,移植来的仍是杨桃成树,几年后俟园子整修即将竣工, 朱影红于一个秋天黄昏,坐在“枕流阁”父亲深爱的嘉平白石平台上,偶然间瞥见 石台前水面红花点点,捞在手中,是杨桃花,抬头四望,却不见杨桃树踪影。寻着 花回湖水源,一路走经各个亭台楼阁,水面俱时有时无的飘浮着细碎红花,直追溯 到水流源头的一处小小人工飞瀑,方赫然发现“鉴真书斋”旁的杨桃树,枝叶已繁 茂探至水源,落花便循着园子的流水,流过假山蹊径、亭台楼阁。流向水流围绕的 “菡园”处处。 泪水立即迷濛了朱影红的眼睛。 ……然我一生久居“菡园”,最近方体会从小处观看,竟为园里的诸多奇异景 致、些小事件,怦然动心。世间奥妙无穷、事事尽有可能也尽不可能。…… 父亲在写这信的其时,想必也看过他重新栽植的杨桃树花,怎样的随“菡园” 的水道穿巡园里四处,那细碎的朱泪般的小花,流过亭台楼阁,流过人世间的世世 代代,流过“菡园”里迢迢递递的岁岁年年。 除了改植杨桃树,父亲还在“鉴真书斋”后略高起的陵地上,砍掉原种植的榉 木,新栽了许多株凤凰木。 “前人在书房旁种榉木,自然是取其音,希望能中举。这种封建思想,现在既 不合时宜,早就不该有了。” 父亲说着,然后语音沉重了起来: “如果有一天,台湾真能有民主,那怕不是欧美、日本的民主,只要有一点民 主新意,不再是每个人充满世代为君的观念,那么台湾人就有福了。” 砍去榉木新种植的凤凰木,先前几年还不见气势,只是每到冬天落去一树繁叶, “鉴真书斋”的前前后后便十分敞亮起来,和煦的冬阳斜斜的照进书斋,攀攀爬爬 的直临上白粉墙上挂的字画,温暖的抵赖在那,直至斜阳深了,方慢慢淡去。 “原种梧桐要它落叶,台湾刺桐不肯落叶,反倒是凤凰木冬天落叶,不是一举 数得。哈哈哈。” 父亲欢快地朗声大笑说。 俟那凤凰木开起花来,一树繁花几遮去绿叶,又是另种欢喜。早夏初到,新叶 尚小,凤凰花即纷纷探头,花朵有橙红、正红色泽,随着典型的台湾高热夏季逼近, 那凤凰花如同在火里浴过,重获每年一度的新生,便展翅绽放,对生的花瓣如同双 翼,托着黄色花蕊有如触须,昂头展翅就待飞去。 随着一波波来的盛夏热浪,热气催得凤凰花愈加红如焰火。每朵开足有半个手 掌大小,每簇俱有几十朵花聚集,成一片片火云,映着台湾夏天青蓝的天,高高悬 挂在枝头。 盛夏仍在,只是热气稍减,那火里孕育的凤凰花少去热气,便逐渐委顿,暑夏 便将销声匿迹。然而毕竟仍眷顾缠锦,留下一树长成的叶片,细小的绿叶丛生成穗 穗长技,形如凤尾,在微风中迤逦翻摆。 父亲深爱凤凰木,甚且如同痴迷。 “凤凰木可以说是典型的台湾花木,低纬高温的岛国上,火辣辣的花树,强劲 的生命力就像台湾人,任是怎样的挫折仍有火热的一颗心。”父亲说。“绫子,你 知道我最想作的,是在园子里种满凤凰木,将‘菡园’也改名为‘凤凰园’,不是 很有台湾特色吗?可是……” 父亲自然始终不曾改去“菡园”名称。但每年早夏,凤凰花一开,父亲便喜欢 长日流连在凤凰花下,在花下读书甚且小睡,朱影红也喜欢搬张小板凳,坐在花树 下守着父亲。她仍惧怕着父亲不知为何在某个片刻,突地消逝不见踪影,就此长时 不再回转,而回来后的父亲,在、“枕流阁”里一躺就是数年。 多半时候,朱影红守着守着,不一会依着父亲身上,在夏日午后的慵倦中熟熟 睡去,父亲便得在躺椅上躺上大半个下午。仰躺的父亲,距离的衡量有了错觉,那 一丛丛聚生的火红凤凰花,便低低的压下,整个视线里,无处不在,反倒是那蔚蓝 的中部台湾的天,在火红的花丛间隙后,极其遥远的铺展,感觉中,天仿若从不曾 那般高远。 朱影红十三岁,刚考上离鹿城三十分钟车距市镇的一所著名的省立女中,即将 要成为一个初中生,得剪去一头细软长发,留着有“西瓜皮”的学生头,为剪去一 头长发,父亲和母亲,还会因此起一翻争执了。接着是红、蓝天各占一半,一阵厮 拚,“天分边”,从中间直直的分一道线,一下红色占过来、一下蓝色攻回去,最 后,自然是蓝色获胜,众人便知道,海盗被消灭了。 尽管往后父亲对这一切都有所解释。“红水沟”、“黑水沟”的海水并非真正 红色黑色,只是黑潮支流受季节风影响,海面产生漩涡造成不同颜色的斑纹。海盗 与清兵打仗也并非连天空都变色形成战局,只是火烧“乌艚船”一定会远天一片红 火。朱影红却始终无法消除那“天分边”垂直分成两个颜色、红蓝各据一方相互攻 占的怪异惊恐,而每每在梦中出现天空惨烈骇人的五彩缤纷颜色厮杀,甚且在林西 庚提出离去要求后,那样“天分边”的恶梦,都还回转。 只有父亲对海盗不同的说法,消除去朱影红心中的疑虑,那时节,父亲移完了 园中的松、榉大树,改种的凤凰木连连花开,也将瓦残破漏的多数亭阁屋顶修葺, 开始动手种植较小的花树。 父亲移去“横虹卧月”旁种的几株梅树,寒带能做霜雪的梅花在炎热的台湾中 部,细细缩缩的枝干毫无气度,朱影红自小即不曾见过它开花。父亲改种了几株玉 兰与含笑。阔叶香花的玉兰树,白色长身如玉的花朵,掩在叶丛中,常只闻花香难 觅花姿,只在夏日时分一缕孤淡冷香久久不散。含笑叶子较小,米白色果仁般的圆 锥花朵,蹲在枝头极易采摘,在冬日午后依然散发甜香。再不然学父亲一样采了放 在衣袋中,靠体温一暖和,浑身馥软甜香。 父亲将含笑花种在“菡园”入口的夹道。 “这是取‘含笑迎人’之意。” 父亲说。然而在朱影红小学,甚且初中,家中都极少有访客。 除了玉兰和含笑,父亲还种树兰和桅子花。香花通常色白,只有树兰黄颜色, 未展瓣绽放前,先结小小的绿色圆粒,混在绿叶中难觅踪影。及至花开,花朵也不 过半颗米粒大小,但穗穗朵朵聚集后,不论香气与色泽,便浓郁密实起来。 板子花在香花树中较为矮小,一开又是满树白色复瓣的大朵白花,便觉得花开 得十分密集,一村俱是香花,十足典型的炎热地带香花。 父亲也种桂花,在鹿城海风炽烈的秋季,桂花开得不多但也足以飘香。于是, 从晚春的桅子花,夏天里的玉兰、树兰、秋季的桂花到冬天里的含笑,“菡园”里 便一年四季都是花香。 除了香花花树,父亲还种矮小的灌木香花,早夏开的茉莉便深得父亲钟爱。牡 丹对开在黄昏时分的小小白花菜莉,有个称呼叫“查某娴花”,还理直的说,如若 不是查某娴变的,怎么会恰巧开在傍晚洗碗的时候。 虽然父亲禁止牡丹再说故事给朱影红听,但牡丹的记性并不是那么好,茉莉花 是一位被冤屈至死的女仆的化身,便在夏日黄昏时分,时时提醒朱影红,为何这样 雅致的小香花,会开在将晚连花儿们都要休息的时候。 便是在亚热带地区花香环绕的香花树旁,父亲重又提起那三百多年前作为海盗 的祖先朱凤。 “海盗有大队所谓夷艇,有枪有炮,目标是往来海上的大商船,要抢的是货物。” 父亲极其慎重的说。“至于那些残害来台移民,将人赶到沙州淹死的,只能算是 ‘恶人’,称不上‘海盗’。” 朱影红宽心地笑了起来。 “所以朱凤不害死人的。”她说:“我去告诉阉鸡罗汉和牡丹。” “也不敢说不杀人。”父亲思索着如何来解释。“海盗主要为抢货物,动刀动 枪自然难免,杀人或被杀,都是可能的。” 父亲说着,眼神晶亮的闪动起来。 “绫子,我要告诉你我们的祖先流传下的故事。有一回,朱凤出动几十艘横洋 船,将荷兰一队船队,团团围起来,打得红毛人弃船求饶。绫子,想想,那时候朱 凤有几十只横洋船组成的船队,在海上,红毛人叫他China Captain.” 那一年四季轮番开放的香花,充填在园子四处的亭台楼阁间。夏季的香花花种 多且浓重,还加上一大池盛开的荷花飘香,在亚热带台湾的湿热空气中,香气附着 在湿空气上仿若加重重量,使沉沉的郁集持久不散,薰得人在花香中迷醉着。 “China Captain,中国船长呢!绫子,China Captain.”父亲一贯的以日语 说。 “我们要记住,是像朱凤这样惯于乘风破浪、不怕牺牲生命的硬骨汉,才能克 服种种艰难,成为海外移民先驱,开辟了新航线,并且,繁荣了海上的贸易。” 朱影红深深地点头,表示记取父亲所说。 “台湾的早期移民,也是靠着他们的响导,甚且坐他们的海盗船,才能平安渡 过台湾海峡。绫子,你一定不能忘记,早期的台湾移民,不全是穷人与难民,当中 不乏像朱凤这样的冒险家,他们企图在大海阻隔的远方,寻找一处新的乐园。台湾, 便是他们找到的新乐园。” 父亲停下来,语气庄重地接问: “绫子,Fomosa是什么意思?” “‘美丽之岛’。” 以着父亲平日的教导,朱影红立即回答。 “是的,美丽之岛,一个富庶、一年四季有香花、平原上终年翠绿、远山白雪 皑皑的美丽之岛。” 也就在栀子花飘香的早夏,下完了春水雨,父亲开始整修“菡楼”后方,用以 间隔“菡楼”与南方园子之间的“龙墙”。 “龙墙”是一道随地形延伸的云墙,如通常云墙一般,有一人多高,所不同的 是墙上盘伏着一条长龙。泥塑的巨大龙头高高昂起,长截的龙身则以瓦片横砌。成 半圆弧度的瓦片参差相切,从旁看搂空真有如片片龙鳞,这鳞鳞龙身便盘附在婉蜒 的云墙上,随着云墙走势起伏,真正有如祥龙盘卧。 “这龙墙有个名称叫‘穿云龙墙’,民间庭园用得不多,原因在传统认为龙是 天子的化身,一般人不能用。” 父亲站在龙墙旁,身量不高且病愈不久的父亲,便显得瘦弱。“菡楼”后,以 这道穿云龙墙围成一方院落,也区隔再往东走向的一片园林。龙墙如一般云墙,开 有月洞门供进出,只一对巨大的泥塑昂扬龙头,相对张牙舞爪的盘在月洞门上方, 再将它们的龙身,随着云墙远远的婉蜒下去。而依造园的惯例,那龙尾自然藏留在 不会立即被寻觅得到的下一落亭阁间。 “造园的先祖想要造道穿云龙墙,但又怕使用龙的造型触犯天子,便造了一条 似龙非龙。” 父亲引领着朱影红来到龙墙下,指着那已风化、面目逐渐模糊的泥塑龙头道: “看,这龙由鱼鳞、虾眼、牛鼻、鹿角、鹰爪组成,乍看与传统的龙没什么不 同,但绫子、注意看,一般的龙有五爪,可是‘菡园’里这两条龙,只有四爪。” 尚童心未泯的朱影红,举起纤长的食指,比划的数道: “一、二、三、四!真的只有四爪。” 父亲微微地笑了起来。 “造园的先祖当时是全台湾首富,台湾高中原又远,真是‘天高皇帝远’,便 想到要塑龙。但毕竟仍不敢太过份,便塑成了这样的四爪龙,比天子的五爪金龙少 一爪,表示仍不敢同皇帝平起平坐,以后万一有事,也还有个退路说词。” 朱影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绫子,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我们终于和我们的先祖不同,活在一个没有天子, 可以随意塑五爪金龙的时代。” 父亲叹口气,脸面沉黯了下来。 “可是,虽然如此,台湾的民主,究竟要等到何时。” 然而父亲仍欢快的找来老匠师,修茸这道穿云龙墙,风化了的龙头重新粉光, 瓦片残破、脱落的龙身补足新瓦,父亲并让手艺高超的老匠师,巧妙的在原只有四 爪的龙爪旁添上一爪,成为五爪金龙。 “台湾的民主,就算只能由为龙添加一爪开始,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父亲看着改造过的五爪金龙,苦苦笑地说。 泥水匠们修好这道穿云龙墙,整个园子的整修已大致完成,在朱影红初中二年 级那年春天,俟木作部分重上好新漆,父亲于园成之日,在“菡园”里亲手种上最 后一棵树,一棵苦楝。 苦楝种在“影红轩”旁一处敞大的空地上,父亲浇上第一次水,极为沉重地惯 常以日语说: “我要的就是这个名字,苦楝,苦中透着缠绵和历练。”父亲环顾一下周围的 人。“我希望我们永远记得这个音字和这一段历练。” 属合欢科的苦楝,虽有如此辛苦的名称,但一当开起花来,却是高大美丽如梦 的花树,每年春夏时分,会开满一树白花,临近花树,更有种淡异的馨香,犀利的 香味谈中带苦,幽远盈绕丝缕不绝,真正十分缠绵。 那一树白花更是有如迷雾。苦楝花不比寻常花朵由花瓣组成,而是无数须须穗 穗的白色细长花蕊,散开来成放射状,便有着云云如梦的感觉,一树花开,如一片 迷失的云暂时停仁绿色枝叶上。那花由于不见踏宝花瓣只是细丝花蕊,便极松散不 真实,仿若只要属于海岛特有的飓风一来,便足以将白色蕊丝吹散,无处寻觅踪迹。 今年的苦楝花开得较往年都来得绵密,一大片云白花色,不知何故,总让我转 眼成空的感觉。 当年择地种这株苦楝,只因“影红轩”旁尚留较大空地,没什么思索与选择, 便种在“影红轩”旁,如今看这一树凄迷苦楝白花,相对“影红”二字,不免感叹 造物巧妙、机缘自定,苦楝白花相对影红,花开花谢,水中之花空留红影,岂不一 切都成空是幻? 当初无意中将苦楝树种“影红轩”旁,到如今方能体悟个中深意与玄机,如果 一切过往将来都是幻影,那么,岂不连“苦”也是虚幻。过去一直最不能忘怀、甚 且种株苦楝提醒自己,不也是一种迷障、执着?人生繁华易于看淡,如果连苦都可 以参透,这人生还有何求。 不过,绫子不要被感染这种老来对凡事处之淡然的心态,绫子一定记得,“影 红轩”最近荷池,轩上先祖留下的: 小园寂寂惊雁戾天随风去 清蕖田田羽客贪欢弄影红 这方是你名字的出处,看,这一池红荷相对惊雁,羽客,多匆忙热闹。 说到热闹,就要告诉绫子园里的凤凰木。绫子你一定还记得,当年整建“菡园”, 由着喜爱凤凰木,在园里四处种了许多株,怎么也没料到,凤凰木不断的茁长,十 几年后株株高达上丈、树身容下一个大人的怀抱,枝枝叶叶穿扰各处楼亭,压倒屋 檐,侵占去太多空间,与整个园子极不相称。又不愿将凤凰术修剪成庭院矮树。最 后,只有陆续将树移走,甚且“鉴真书斋”旁的小小山丘上,也只剩三株,方能避 去树与树枝桠交错,彼此容不下生存的空间。 既爱凤凰木,才种凤凰木,那料有天又得将它们移出“菡园”外,绫子,你看 天下变数无尽,人生爱恨能不执着,或者才是海阔天空罢。 那年纽约的春天到五月仍有积雪,四处俱是泥泞的灰,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路 边残雪,只有零星的迎春,仍不忘节令,挣扎着在雪中吐露一两串黄色新花。 依稀仍听到父亲这样在说: “凤凰木可以说是典型的台湾花木,低纬高温的岛国上,火辣辣的花树,强劲 的生命力就像台湾人,任是怎样的挫折仍有火热的一颗心。” 久病初愈的父亲眼中晶亮闪着光。 “绫子,你知道我最想作的,是在园子里种满凤凰木,将“菡园”也改名为 “凤凰园”,不是很有台湾特色吗?可是……” 父亲始终不曾改去“菡园”名称。在那纽约迟迟未到的春天里,朱影红展读父 亲的来信,不自禁的眼泪中,却不免要为父亲舒出一口长气。却是极为突然的,一 个奇异的念头生平第一次来到朱影红心中。 父亲当年想将“菡园”改名为“凤凰园”,除了他个人的理由,是不是也意味 着用以纪念朱凤,那朱家借着海盗事业发迹的先祖? 回台湾后,就可以问父亲的。朱影红含着眼泪、微微笑着想。 却是始终不曾再有这样的机会。父亲没能来得及再次看到隔年的苦楝花开。根 据医生诊断,父亲死于长期积郁的肝病。 林西庚离去后,朱影红历经了许久以来不曾有过的深切痛苦。 原不知道,那心灵的、抽象的无从衡量的痛苦,竟真能转化为肉体、确实的折 磨。有将近一个星期,朱影红在夜里始终无法沉睡,总是纷乱的梦,魇着模糊中好 似已转醒,却仍持留在更可怖的睡梦记忆中,重经历一次梦境。 总是浮沉在一片汪洋、广袤的蓝绿色水域,四处只是水,不见天。突然之间, 四周的颜色沉黯下来,知觉是来了鲨鱼,可是始终不见鲨鱼踪影。没有浪也无波, 却是紧密联结成一体的水整个斜倾的翻摇,惊天动地一阵折腾,感觉原就不见踪影 的鲨鱼终于远去,自己也脱离了水体。 先不觉得有什么差异,原还庆幸身体完好如初,试着要支撑手臂坐起来,才发 现,整只手无从使力,血水从一片齿痕中渗出,整条平放的手臂,被横着从中间劈 开成两层,中间一排长条锯齿状齿痕,尖锐的鲨鱼牙齿咬合处历历清楚的一道~~~~ 长线。 然后才发现,鲨鱼的牙齿显然从身体穿过,整个人被水平的从中间劈成两层, 身体各处中间一道平整、清楚的鲨鱼啮噬齿痕。 缓慢的才有血水在渗出,疼痛并非太过剧烈,只是那超乎意识与想象的受伤方 式,如此怪异以致成为一种最恐怖的惊惧。 而后,更可怖的景象出现,那原与水体联结,俱是一片蓝色的天,不知何时, 开始骤然有了区分,在中心处很快的截然分成左右两种不同的颜色,一边青蓝得妖 异,另一边鲜红似血,怪特异常。 “天分边”。那童小时的极致恐惧来到心头,父亲突然不见,深夜里朱影红醒 来,“菡楼”的眠床上身边仍有余温,探手却摸不到任何人。朱影红挣扎着要醒过 来。许久后父亲回来,躺在“枕流阁”里,几年不见人影。朱影红一回复意识,来 到心中的立即是林西庚,他的离去,伴随痛彻心口的苦楚。 连日来始终不曾真正沉睡使朱影红陷入昏沉沉中,于昏乱中朱影红只余下单一 的想望:等待着他的电话,在办公室、在家中,她整日、整夜的守候,谢绝一切活 动,极少外出。甚且半夜里魇着醒来,也尽快拿起话筒,检查看电话是否正常作用 中。 她屏神静气的接任何一个电话。一开始,她“喂”一声的语调有种着意装作的 慵懒不在乎;一个星期后,她每拿起电话,刻意放缓声音并使语音低沉,于是便带 着柔和的性感。她要他一接通电话,听到的是她迷媚的声音。 两个星期过去,三个星期过去,他始终不曾来电话,她刻意放低的性感语音不 再,因着心中的迫切,她变得紧张,她“喂”的声音急迫短促,有着枯干的焦躁。 一当知晓对方不是林西庚,她的声音会变得冷淡坚决,深恐对方占线太久。 朱影红也不无想到给他电话,可是,那伤痛与挫折如此深刻,整整盘踞她整个 思维,刺痛她的心胸,在茫茫的纷乱中,朱影红尚无法有心力去作任何事。 而要在分手的一个月十七天后,朱影红几次见着林西庚,那隔绝的、抑郁的伤 痛稍略过去,方能分辨体会出,林西庚无论如何终还是会露面,他对她不见得没有 情爱,再以他那夸耀的个性,他临分手前的作为,他不会不回转来看终结如何。 而且,如果他真就不再回头,再找他也无用,换来的只会是屈辱和更深的伤害。 是他先要离去,再主动找他,自此只有任凭摆布。林西庚永远可以这样说: “我们已说好要分手,当时是你自己要来找我的。” 再刻薄一些,他还可以说: “又不是我去求你,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朱影红以为她再爱他,也不可能让自己落到这般田地。 终于到分开后第四个星期,深夜里为电话铃声叫醒。两点一刻多。朱影红知晓 会是他。 深夜打电话是他的习惯,在过往,有时候只为同她说一两句话,他也会叫醒她, 并理直气壮的说是为着她好,因为她一定也同样想听到他的声音。 如此期待,真要发生,朱影红反倒没什么特殊感觉。 电话里是舅舅的声音,有了醉音,说有人要他代打电话“我和他直接说。” 电话那端传来舅舅使劲的叫声: 林——西——庚 朱影红这才发现握话筒的右手,磕磕碰碰的发抖起来。 是舅舅的车和司机来接她,司机是用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司机,很有规矩的深夜 里不曾接电铃或喇叭,停在门口等候,朱影红出来后看司机执在方向盘上几乎睡着, 才知觉大概让他等了许久。她一直在穿衣镜前换、穿衣服,几乎试遍衣橱所有衣服, 最后穿着出来的,也只是一身通常衣裙,顾及正下着雨且是深夜,多加了一件薄丝 小外衣。 他们在一处吃消夜的餐厅。位于地下室的餐厅正对着一处警察分局。入口虽无 招牌但看来仍像是个餐厅。朱影红深知这类规矩,凌晨三、四点钟,仍非法营业的 (而且正对着分局),作生意的对象又是从酒廊出来的客人和小姐们(除了这些人 还有谁这时间吃消夜),一定有非比寻常的关系。 有两、三个男人守在门口,看朱影红走近,略瞄一眼,但显然是确定不会有事 后,才开了门。强劲的冷气混杂烟味迎面袭来,走下一条铺地毯的楼梯,昏暗中不 及辨识,传来舅舅的声音唤她。 一间七、八坪的房间围坐圆桌一大圈人,男男女女,朱影红因站着的高度及本 能的直觉,立即看到林西庚,他坐在两个小姐中,知晓她进来,但不曾抬起眼睛, 脸面上有着讪讪的、尴尬甚且是害羞的笑容。 他明显的手足无措,他身旁两个小姐毫不曾觉察,仍频频敬酒,为着挟菜,送 到他口唇边。虽然清楚她们的身份,朱影红还是不免心头一阵酸痛。是她们,而不 是她坐在他身旁。 两个小姐一身通常衣裙,下班后为客人带出场的穿着。算是一种不成文规定, 不管是酒家穿开高叉长旗袍的酒家女,或酒廊穿长礼服、衣饰华丽的小姐,下班会 要换回一身普通衣裙,再让客人带出场。脱下职业场所的穿着,换回通常衣物, “下班了”的讯息,从此后的交易只属两个人,这层意义,不管对客人或小姐,恐 怕都极为重大。 能在一个晚上进进出出不下一、二十人的坐台小姐中,被选择带出场至少算是 运气不差。会不会被带去“短叙”或“过夜”,仍然未定,林西庚身旁两个小姐, 无疑的仍在作这层努力,希望能真正赚到夜渡资。 朱影红原以为林西庚的不安来自身旁两个小姐当着她对他亲腻,而几乎立刻的, 朱影红知晓并非如此,他的不安来自他真正不知如何招呼她。 他于是讪讪的一径笑着,装作认真的在听席间一位中年男子的谈话。 那四十来岁的男子满脸酒气,却因着一整个长夜长时间喝酒寻乐下来,临近尾 声也有了倦意,脸面通红中灰朴朴的泛着青色,眼角眉梢齐往下垂落,即使如此, 仍可感觉出眉眼间一股阴沉锐气。他整个人必是十分高大,虽坐着仍较身旁的人高 出不少,加上又相当肥壮,便满满的塞满整张座椅,是台湾话里极受用的一个形容 词:“满出满人”的形样。 他穿着一件唐装,对襟翻白袖的白相人式穿着,颜色是带黑的暗红,袖口翻出 的白袖便平添不少剽悍之气,特别在一桌通常西装、领带中。 甚且朱影红许久以来第一次重见林西庚,心跳气息加快的慌乱时刻里,这四十 来岁高大肥壮男子的气势,仍使朱影红对他注意。特别是,长久社交生活培养的一 种近直觉的判断,朱影红以为,那男子一连串的近乎自言自语的高谈,是在为林西 庚解危:他同样感到林西庚的极度不安。 “林童真有眼光。” 那男子说,不曾看林西庚,环视在座的所有人,除了不看陪坐的小姐们,却掠 眼朱影红,算是交代他知晓她的身分与其他小姐的不同,然后立即移开视线。 “现在房地产的这个预售制度,还是我们林董首创出来的。” 朱影红留意到舅舅抬起眼,有趣的瞧着说话的男子。 “以前‘台北建设’时代,我们林董,还有振辉、启东,三个人公家,打出 ‘预售’这方案,才造成整个房地产买气。房地产是火车头工业,没有房地产带动, 哪来台湾现在的景气。” “什么预售是林董带动的?” 坐林西庚右边的小姐问,再张着嘴待回答。原为娇痴与性感的张嘴,在深夜餐 桌上口红褪色将尽,便只见呆钝。 倒是那男子说话与林西庚十分相熟的方式,使朱影红心中一动,微探过身子依 向舅舅,朝那男子使了个眼色,舅舅笑着说了个日本名字:马沙奥。 “你好眼光,他是他事业上的左右手。”舅舅小声说。 “这个预售制度是以前没有的。”而马沙奥继续极为得意地解释。“以前买房 子,是等房子全盖好了才出售。建设公司要先买地、建材,需要大笔资金才周转得 开。有了‘预售’制度,意思就是房子还没开始盖,就推出先卖,等于一面收客户 的钱,一面用这钱盖房子。” 再喝一口酒,自问地又道: “这样有什么好处呢?” “什么好处?”小姐随口接问。 “首先,客户会买得轻松,原来得存一笔钱才能买房子,现在,一幢房子盖一 年半,照工期付,每个月一万、五千,谁都付得起;建设公司也不需把所有的资金 投资在一处工地,可以同时开几个工地,这不就刺激购买力,也刺激了景气?” 除了问话的小姐显然为示好林西庚,表现在意倾听,在极迟的深夜,一桌人全 倦困的愣愣坐着,略有片刻沉默,舅舅的声音才接问,咽哑低黯。 “怎么现在大家都以为预售制是张启东开创的?” “那是因为我们林董不居功。”马沙奥热切地说。“‘台北建设’拆伙后,张 启东没资本,只有拿‘预售’招摇,我们林董有眼光,碰上‘退出联合国’事件, 大家往外跑,房地产暴跌,他四处张罗资金,一口气买了许多土地,奠定真正扎实 的事业基础。” 没有人再搭腔,一时席间一片凝静。连那原为示好林西庚接话问话的小姐,也 连连打着呵欠。 深了的夜,特别是酒与纵情欢乐后的夜,更有着一种下沉的压力,整个人从脑 子、眼眉、嘴角到脖颈、肩背,都有着一股闷闷的重压,不只是脑中的思绪,连活 动,都沉重缓慢了下来。并非不习惯夜生活,也不是渴睡或偿累,只是一种生理必 然的空虚的昏滞,迟缓的不清不楚感觉。 桌面上一桌狼藉的杯盘,盘中大半已空,残汁上黏着浮油,在有冷气的室内, 凝成灰白色。中央的火锅点的固体酒精早已燃尽,金属在没有了火后更甚的一种冰 寒,从火锅里泼出的汤滴滴洒洒,散在白色的桌布上油腻腥秽。 这个夜只是许多这类似夜晚的另一夜,而且是个长夜,一切都有如定规:一定 是先吃晚饭,饭后上酒廊、酒家,出来后带了小姐出场,空着肚子与小姐去“办事”, 恐怕没气力,习惯性便有了吃消夜的规矩,吃完消夜后再各自带开。 既然消夜已吃完,等待的便是那事,谈话先是零零落落,终究,不再有人开口。 朱影红心里一惊恐怕大伙很快散掉,她宁可他们坐久些,她可以和林西庚更熟悉起 彼此。然而不知是谁模糊的说了句“走了”,一桌人全磕磕碰碰的开始收拾,捂住 嘴打呵欠,扬起肩膀伸懒腰。 朱影红只好也随同着站起来,一旁的舅舅不知同林西庚说着什么,最后林西庚 走向她,不曾看着她说道: “我把你请来,我送你回家。” 他的白色劳斯莱斯在落雨的深夜里,白色冷凝深重。极显庞大,他打开车门惯 常的自己先往里面坐,朱影红随着坐下要关车门,那车门极其沉重,他才倾身过来 拉上车门,但退回时远远的坐向座位另一端。 朱影红第一次意识,那劳斯莱斯的后座如此宽长,尽管她的长裙散开,拂坐在 椅面上,她和他之间,仍深隔着一长段距离。 生平第一次,她怨怼那劳斯莱斯太过宽长,如果他们只是寻常人,得坐计程车 回家,那当计程车的裕隆,会使他想坐得再远,仍会在她的裙裾触及范围。 彼此间隔着距离,他随口说着他公司繁忙的近况,似乎除此不再知道说什么, 他一径的望向车窗外,偶而转过头看她一眼,随即又避开,她平平的接着话,声音 里毫无破绽。只当车子不多久即来到她住处门口,她不曾叫司机停车,希望她能住 得更远些,天母,最好的淡水。 是他立即发现车子走向不同的方向,叫住司机回头。朱影红不免气恨他如此顺 势留下都不肯,下车时便冷淡的道了再见。 他倒还跟下来,陪同她开大门,等她走经院落走向第二道门,再要帮她把大门 关上,两人间隔着早夏一满院子蓬发野草,他突突然然地说: “最近好多鬼,孤魂野鬼。” 无备中她被惊吓,想要靠向他,但那院落深长,一院青绿野草在无光的雨夜中 阴霾如同深渊,微风过处草尖飒飒声响真如异物飘过,毛骨悚然中她听得他接续的 字句: “……最近不是农历七月……” 她知道他永远有这类突来的、闪现的意念。他真有层出不穷、源源不断的新意 念:新的规划土地方法。新的锁售手法。一而那片刻他该是站在门口,回想到她一 向怕鬼,由鬼联想到这一向正值农历鬼月,顺口就说了出来。 临到他真道了再见离去,我回身也关上门,却不免要想。一他会不会真要惊吓 我,好让我能靠向他。他一向有着作为台湾男性十分传统式的骄傲,他既已明说要 分手,即不会肯再主动示好。 我作为一个女人,本来可以巧妙利用这个机会靠向他,表示出我的胆小与恐惧, 即能消除一个晚上横阻在彼此间的距离。我对男女交往不是没有经验,自然知晓有 了这接触,胜过言语所能开始的一切。 而且我并非不害怕,当他提及那诸多鬼怪,我的确被惊吓,我真要奔向他怀里, 也不见得是刻意装作,或蓄意的以女性的柔弱作手腕,而真是害怕。 我对我家庭一向的教导,女子不能过度显现情感,一定只能强作无事,使我即 使在这样的时刻,也能如此善于掩饰自己的冲动与渴望,真正是对自己深深的怀恨 了起来。 几个月以后,当朱影红终于能从那茫茫的、阻碍她思虑的伤痛中较挣离出来, 开始有能力分辨,那夜晚林西庚不仅不曾派车来接她,甚至电话都是由舅舅代打, 为着的,是要避免落得他再主动约她的口实。 更多的时日过去,当朱影红下定决心,逐步计划的要俘获林西庚,更了解到, 即使要作假或装作,想以女性本身的示弱来作为手段,也需要极大的心力才作得到, 绝非他初离开时,她正处于巨大的伤痛中所能顾及。 更何况,该为着心中极至的恐惧,那自分手后摧折心怀的痛苦、害怕被伤害的 恐惧,使她那夜里不曾奔向林西庚怀里。牵制住她,阻碍了她甚且最本能的反应的, 因而是那心中极至的恐惧。 她等待着,等待着对那情景的极至恐惧自她心中消退。 却是在这之前,不期然的,朱影红在台北极富盛名的咖啡馆里,偶遇到林西庚。 真正如同小说或电视、电影里发生的,在那七○年代,台北初学欧风装饰,在 极尽华丽、用的俱是红木原木,精致镂雕的柱头、墙上挂的都是台湾外销的仿欧洲 风景画的咖啡馆里,在有柔和的灯光及乐师当场演奏音乐的伴随中,朱影红偶一抬 头,真就看着林西庚迎面走来。 虽只似朋友间的通常聚会,为的却是舅舅公司一笔上亿的银行贷款。舅舅作为 抵押的土地,银行最高只肯评估八千万,就算借成八折,贷出来也不过六千多万, 离需要周转的数目相差太远。 朱影红寻求帮助的,是一位政府首长的第五姨太太——“林小姐”。朱影红确 知,只要林小姐说动首长给点暗示,不要说一亿,再多的钱也贷得出来,土地评估 本来就没有定数。 是夜出面请吃饭的是舅舅,作陪的都是一伙平常聚在一起吃饭的太太小姐,吃 过饭舅舅借口另有应酬,先行离去,由朱影纽带着林小姐同一起太太小姐,到这强 调欧风装饰的咖啡馆来聊天。 这事早谈过不只一回,林小姐答应,事情也大概有了着落,是夜,朱影红手中 有一张两百万的支票要亲自交给林小姐,支票上没有抬头,也未曾划线。 然后,就在七○年代台北强调欧风装饰的咖啡馆,朱影红偶一抬头,真就看着 林西庚迎面走来。 先明明白白的看到是他,那种情人间常爱说的即使烧成灰也还会认得的相识, 只一瞥,即知道是他,原还不曾觉得怎样,但下一瞬间,却不肯相信会有这样的巧 遇,这只在小说、电视里出现的情节,真就发生,太过凑巧反倒失真。与林小姐谈 话中的朱影红先是偶一抬头看到林西庚,随后,不肯相信心急情切中,想确定立即 再次努力要看清,霎时间两次疑望,眼睛的焦距瞬时竟无从对准重叠,而致眼前影 像一片模糊。 朱影红本能的要抬起手来揉眼睛,只瞬间,两次焦距覆合上这回更知晓定位何 处,林西庚的身影便骤然跃入的直上心头。 先是心中一懔,然后居然还分神去想到实是十分可笑,这不符合三流电影、电 视里的表演?每在这类时刻,演员总会抬手揉眼睛,以示眼前所见的奇特不可置信。 而再下一个意念,朱影红还想到那三流电影的表演,该是事实,并非只为表演。 林西庚显然的也看到她,有着悚然一震的讶异神情,定定回视。两人间分隔着 咖啡馆的重重红木廊柱、其间镶饰的暗色镜子,甚且那廉价的、仿欧洲风景的台湾 出口外销画。她虽坐着,他站着,他颀高的身长因着距离,她并无需仰望。他一贯 本能的、直截的朝里走来,时间却胶着似的全无进展,仿若真走了一生一世。 她在感觉中长久的注视里不安着,终于从他身上移开眼睛,看到镶饰在重重廊 柱间的暗色镜子,每面镜子都反反复复在映现他的身影:他的背影、他四分之一侧 脸、一半侧脸、四分之三侧脸,每个他只有固定一个角度,却汇汇聚聚、来自四面 八方,无有无尽的朝着走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时竟似难以区分。那自识得他以 来总伴随的迷梦感觉,便自回转。 俟林西庚真的走到跟前,朱影红发现她必需仰起头方能看到他,才知觉他真正 的就站在眼前。 她平常的招呼,让他坐下,心跳却急剧加速,脸面泛红,她介绍他给一伙女伴, 嘴里不停的说着各式头衔,某某总经理夫人、某某署长千金,心中不能不一再要想, 是夜不该穿着从办公室过来的套装与衬衫,林西庚一向喜欢她较柔的衣着。 她说着一个又一个的公司、头衔,很小心才能不致出错。陈大太,先生代理美 国某某牌的炸鸡、汉堡;吴太太,某某人寿保险的董事长夫人;张小姐,某某企业 董事长的最小千金。她的心跳加速,她的微笑抖抖颤颤。她终还是说错了一个头衔, 应该是“东奇百货”而不是“远新百货”,她赶紧附加:第一个与日本合作的百货 公司呢!开幕时,人潮挤得整个东区交通瘫痪,特别出动上百名交通警察维持秩序。 太太小姐们都显然对他在意,这个新近崛起的房地产大亨,他的全部资产据说 有好几百亿,识得他会是下次社交场合的新话题,当然说时得略装作不在意;那个 林西庚,没传说中那么神气,顶有礼貌的嘛!而一定有人会回说:那是对你,X太太, 对旁人,才不是这个德性呢! 林西庚点头,递名片,朱影红知道他毫不曾在意,只有当介绍到林小姐,林西 庚眼神一闪,他显然听过她是谁。然他只是微笑,偶附合谈话,但很少主动开口。 朱影红可以感觉到他的不安,那种先前夜里同舅舅一伙人吃消夜时的奇特不安,并 在转为焦躁。 而她就坐他身旁,如此接近,甚且听到他转动身体、移动坐姿的声音。他架起 他的长腿,旋即又分开,他开始抽烟,连礼貌性的询问一点女性是否在意都不曾, 也没有人出声有异议,但他旋即又按熄香烟。这回朱影红无心分辨他是否又换了另 个品牌。 她同样在不安中,她开始说话,说得又快又急,还试着开玩笑!想消除那不安。 她知道在那场合她话太多,笑声也太过响亮,但她控制不了自己。 然后,在她全然无备中,林西庚突来的站起身说他还有事得走开,朱影红一阵 惊心悸痛,耳边倒是听到音乐,那现场小提琴与钢琴,正在演奏的一支缠绵的流行 乐曲。而朱影红微微笑着,听任他在女客们一连串的再见声中离去。 几年后,朱影红在她繁富至极的家庭宴客中(林西庚例常的不在),其时林小 姐同居的政府首长刚离位,但纠结的官场关系仍被认为不容忽视,所有的人都还小 心对待着林小姐,当然,这回还包括奉承朱影红。 朱影红微微的笑着,听着得体的美丽谈话,而也许只因着在座相仿佛的女客, 也许只因着那春天里雨湿的倦软气息,或为着一屋子百合花的香气,朱影红回想起 在那欧式的咖啡馆,两人神奇的不期而遇。 坐在繁华富丽的家中的朱影红,开始相信起,是在林西庚站起身离开那咖啡馆 的瞬间,她有了这样的决定:她要他,不管以任何方式、付出何种代价。因着她朱 影红,活到那片时片刻,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这般三番两次的自她身边走开, 而且说走就走,毫无余地。 在那仿欧式咖啡馆与林西庚不期而遇后,有相当时间,我仍处在极大的纷乱中, 痴心妄想的等待着林西庚的电话。我私心总以为,有了第一次舅舅代打的电话,他 再来电话即无需藉口。而在分开后的两次见面中,我能确知他对我不是没有感情, 我像任何一个恋爱中的女人,等待离去的男人,只为相信那男人无论如何会回转。 我只有继续等待,在一片纷乱与伤痛中,仍尚无心力有任何举动,甚且尚无法 仔细去思索时间或能将我从那纠缠的痛苦与纷乱中挣离出来。我只是在茫然中痴心 等待,并希图在台北市数千个咖啡馆中,再有机会与林西庚不期而遇。 二 考上“鹿城中学”那一年,朱影红第一次有对母亲深切不忘的印象。 新生注册,例行的要检查头发,依校规,女学生得剪齐一到耳垂的短发,每个 脑后发根处一片新剃的青涩痕迹。几天来,父亲一直为剪发的规定表示强烈的不满。 对学生上学穿制服,父亲以为尚可忍受,但强硬规定中学生得剪那般难看的短发, 脑后一片发根露出来像“鸡屁股”——父亲难得的用了如此不雅的称呼,简直“巴 格野鹿”——,父亲用日文连连咒骂。 “早该送你到日本读书,你的两个哥哥,住东京你六姑家,不怕没人照顾。你 又不像我,只能留在这里,作人质……” 母亲轻轻的连咳数声,父亲突地止下未说完的话。母亲站起来,将“枕流阁” 向莲花池的所有门窗关上,一面要朱影红回“菡楼”温习她的英文。朱影红答应一 声,正待外出,父亲抑郁气闷地沉声说: “绫子剪了头发,ゎ父样就再不要见到你。” 一出“枕流阁”,母亲随着在身后关上两扇大门。父亲从不曾对着说过这么重 的话,朱影红抑止住来到眼眶的泪,站在门口,一时竟不知该走往何处。身边听得 父亲快速的日文在抱怨教育制度,接着还提到了一两个政坛上的人名。 朱影红准备初中入学考试,除了笔试外,还得准备口试,老师们说,口试可能 问到时事,要大家熟记政坛的重要人名,朱影红将老师写在黑板的人名抄了一满面 作业簿,除了美国总统艾森豪、国务卿杜勒斯这类外国人名外,本国人名有:蒋中 正、陈诚、严家淦…… 朱影红将它们当学科一样的要一一熟记,但发现十分困难。朱影红十二岁,其 时在鹿城,在整个台湾,不仅没有电视,报纸也尚不普及。父亲更常指着报纸说: “无需看那没用的东西,都是假的、骗人。” 那一排排政界人名,对朱影红因而不止不曾听闻,还全然没有意义,但为考试, 朱影红仍熟记从总统到各部首长姓名。 只全然没料到那背诵过的部会首长人名,竟出现在父亲的谈话中,朱影红自然 的好奇倾听,父亲却压低声音,隔着“枕流阁”密实的木门,语音虽模糊,但明显 全带怒意。 父亲对朱影红上初中得剪看得见耳垂的短发,表现了出乎每个人意外的坚持反 对,连母亲都不敢带她到鹿城中山路那家叫“伊斯曼”常去的烫发院,让莉娜剪去 朱影红长及肩背的一头长发,许多年后,朱影红在美国读到有关台湾近代史的文章, 恍然中回想,明白到父亲当时反对的,自然不止是剪发这事情。 “如果绫子不剪头发,学校就不要绫子,那么,ゎ父样自己教绫子,不教学校 那些无用的东西,ゎ父样教绫子真正的知识,不必去信那套谎言。” 父亲一径这样说,语气平和但极为坚决,而离注册越来越近,朱影红心中开始 有着惶惑。 一向被教导成只能全然遵从父亲,有时小学老师提出不同意见。朱影红一定以 父亲的看法为准。却是剪短发这件事,朱影红明显知道,校方的教规一定只有被遵 行。 注册前一天,夜里母亲找来牡丹,用一条上面染印有两只展翅大鹤的靛青色包 袱巾,围住朱影红脖颈肩处。母亲以一把日本剪刀,俐落剪断朱影红及背长发,还 将长发以一条白色点五公分宽,通常是用来作衣裤松紧带的带子束住,才将剪刀交 给牡丹。 “其余的你来修。”母亲说,语气明显有着不安。 临去日本读女子大学,夏日的午后,母亲在她的房间里,从一只黑漆地、浮雕 人物的抽屉橱,拿出一方包袱巾包的物项,仔细放在床上。一打开,两只白色羽翼 尾端间杂黄绿的大鹤栖在靛青的底色上,白鹤身上零落的是少少一束尺来长头发。 褐色的头发已无光泽,虽以一条泛黄带子束住,四周边缘已因极细的发丝盘缠纠结, 整个发束显芜乱。 “剪了你的头发,当时实在没把握,一个晚上睡下稳。隔天同你ゎ父样讲,绫 子没有高初中文凭,以后怎么到日本继续念书。” “你ゎ父样实在也明白,就是……你要能体谅他,绫子。” 朱影红知晓自己曾经有过一头美丽的头发,牡丹喜欢夸赞“金丝毛、奶奶命”, 她有的该就是俗称的金丝毛,发质细小又柔软,盈盈抓起一把,握在手里缎子一般, 阳光透过不密的带褐色发里,更是辉耀闪烁,真如同金丝。 “当时怕你ゎ父样以为我自作主张,所以剪了你的头发,隔天只同你ゎ父样承 认,是替你把头发剪短一些,不好让你和同学太不一样。 “至于绫子回来头发短到看得见耳朵,合学校规定,便推说是教官剪的。” 甫高中毕业不久,朱影红及耳垂的短发略长长,一头天然微带卷的头发深黑且 极浓密,不再是童年时的金丝毛,牡丹常爱嘟嚷着说“查某人一头头发这款多,全 身福气都给头发吸光了”。朱影红总笑笑,她喜欢她的黑发,母亲有的也正是这样 一头浓密深黑的头发。 “不是我不敢担责任,也不是我要绫子一同说谎骗你ゎ父样,当时只是要你ゎ 父样较好出气,他可以怪我,也可以怪教官,自己便容易寻到个退路。要不,如果 你ゎ父样知道是我作的,连我都不同他站在一线上,他一定会很伤心,他受到的苦 已经这么多,我怎么忍心再让他感到被孤立,这事又特别犯他的忌……” 母亲说着,语气逐渐转为一贯的清朗。 “绫子你现在长大了,我也放心可以告诉你这些,松一口气呢!” “ゎ母样,我懂得的。”朱影红恭谨的说。 分开后他们重在一起没多久,在他的劳斯莱斯房车,他隔着她坐得极疏远。盛 夏时节她惯常的将一头长发挽起,耳后用发针绾住。冷气强盛的劳斯莱斯房车内, 她蓄意拿下发针,略一摇摇头,一头黑发绵密的头发瞬即倾泻下来。自然鬈曲的长 发,便满满的铺陈在夏日裸露较多的肩背上,浓密的黑色发丛,散发出新洗、干净 的带兰花香味,盈满劳斯莱斯车内。 她知道他喜欢她这样披散一头长发,果真他受不住诱惑,伸过手来抚握住她的 发丝。 “我喜欢女人留下腋毛,现代的女人,开始喜欢学外国人,剃得光光的,说是 什么礼貌。” 他显然受那黑发的蛊惑,迷乱的附在她耳边说,她笑笑,有意迷媚的展现风情, 他于是有若被鼓励的继续: “你这样多,又黑又柔软的头发,不敢想象身上的体毛。” 她同样在一阵心跳神驰中,但坚决的、蓄意夸张的坐正起身子。他止住手中抚 摸她发丝的动作,她顺势将一头长发拢起,重在耳后绾住。 “听叔叔说,你们合作的工地,销售情形很好。” 她轻淡的开始话题,但倾身微依向他怀里。 “你自小即伶俐,又好管事,手倒是巧极,什么事一学即会,亲友都叫你‘家 婆’,爱管闲事的意思。”母亲常爱这样说。 若不是有母亲的交代,牡丹从不让朱影红插手她在“菡园”里的大小工作。朱 影红却偏好帮牡丹家务,特别是逢年过节准备牲礼,要杀鸡鸭、蒸年糕、炸各种甜 食,自是越帮越忙,牡丹有时真是恨极,打她不得又不甘心,便独自坐在大灶边生 气,连母亲使唤都不理会。 每年,牡丹的丈夫阉鸡罗汉,从鹿城乡郊“顶蕃波”老家回来,一定带来一窝 窝小鸡、小鸭,毛绒绒喂养在“菡园”外的小山坡地。朱影红一天去看几回,偷拿 米去喂食,洒得一地米粒,害得牡丹一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念不停。 小鸡鸭略长大,换了硬毛变丑了,朱影红以为不再好玩,自然不予理会。 又隔一阵子想起,大大意意走进鸭寮,迎面摇摇晃晃走来一只红头赤面大土番 鸭,朱影红伸手去摸,手还没碰到,先给狠狠啄一下,疼痛与惊慌,朱影红返身就 跑,也不知道把鸭寮门关上,身后便追来一大群红面上番鸭,“哧哧”的嘴里连连 出声,摇摇摆摆紧跟住不放。 朱影红只有放声大哭。 被啄到的地方破皮差点流血,不多久乌青一大块,锥心疼痛一个多星期才完全 消失。冬至进补开始杀这批土番鸭,歃血通常是阉鸡罗汉的工作,牡丹将死了的鸭 在热水中烫过一遍,拖上来便能拔毛。朱影红跟着特丹拔鸭毛。嘴里还恨恨地骂: “拔你的毛,拔死你,看你还啄我。” 母亲一旁看了,笑笑由她。朱影红由此取得每回杀鸡鸭,帮忙拔毛的权利,牡 丹嫌她碍手碍脚,但又不好赶她。朱影红每回玩得尽性,弄得浑身衣服前面尽湿, 牡丹帮忙换衣服,不免又是一阵嘀咕。 过完新年,年初九拜天公,“天公生”在鹿城是较过年还盛大的节庆,牲礼得 用五牲,双鱼双鸡双鸭外加猪头和鸭蛋,牡丹忙不过来,一对鸭子刚烫过滚水,搁 在一旁自去忙其它的事。不多久重回来寻她的鸭子,不料朱影红手快,已将鸭子拔 得遍体无毛。 “你这个死查某囡仔,作孽,天公生拜的牲礼尾巴要留毛,你这个夭寿死查某 囡仔,拔得一根毛不剩,怎么拜天公。夭寿。” 牡丹气极,随手抡起身旁一只扫把,追上来就要打,朱影红从没见过牡丹气成 这模样,愣愣站在当地,牡丹作势欲打,毕竟下不了手,半途颓然放下扫把,嘴里 倒不曾停止叫骂。 嘈杂声引来在“菡楼”清理供桌的母亲,问明根由,温和但脸容整肃的说: “下次先问清楚,知道吗?” 朱影红点点头,但小声的分辩: “把毛插回去就是啦。” “插回去,说的比唱的好听,你插回去看看。”牡丹扯着喉咙又叫开来。 朱影红蹲下身,拾起几管鸭尾巴的毛,要插回拔起的毛孔中。仍温热的鸭身, 有若将毛孔挤小了,拔起的羽毛,中空的毛柄软又薄,怎么也插不进去。 “我就没听讲拔起来还插得下。”牡丹一边嘟嘴。“尾巴没有毛,光溜溜看怎 样拜天公。” 朱影红真正惶恐起来。 “没关系,我们试试别的。” 母亲蹲下身,在拔起的羽毛堆里一阵翻找,寻出几只尖硬的翅羽,那翅膀的羽 毛剽悍,毛柄不像一般羽管中空,反倒实心尖头,一插,轻易的进入尾巴原有的毛 孔。 “我这世人就不曾看到翅膀毛假作尾巴毛要拜天公,笑破人的嘴。”牡丹仍不 甘心。 “不急,不急。” 母亲朝朱影红微微一笑,几分玩闹的同牡丹说。 傍晚时分,一分牲礼都清洗干净,鸡、猪头、蛋,还有两只正蕃鸭齐排入大灶 上一只大铁锅,白煮熟后捞起来,母亲趁还冒着热气,拔起正蕃原插在尾巴毛的翅 膀羽毛,将下午拾起洗干净的几根尾巴毛也在热汤里烫过,很轻易的插入尾巴煮熟 扩展的毛孔。 担了一下午的心,朱影红这才笑了起来。就此后,再不曾忘掉天公生牲礼留尾 巴羽毛这事。母亲事后也语气淡然地说: “下一次,就不再出错了嗯!?”然后平和接续:“绫子多少要会作点家事, 往后有这个福气,还是可以不必自己动手,但无论如何得懂得怎么作,使用的佣仆 才不会拿乔,要管人也才能服人,值吗?” 朱影红乖顺的点点头,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 朱影红手小,成长中正由小女孩在转为少女,手还是一双孩子的手,加上从不 会作粗重工作,骨节不曾变大变硬,手便又轻又软,而即使往后长大,那手仍似当 时孩提时的手,真正是“柔若无骨。” 而在那正月准备拜天公的午后,朱影红看着自己一双纤白的手,仗着平日深受 宠爱,爱娇地说: “ゎ母样,有没有一种女子,可以一辈子不作这些事。”稍停顿一想:“或者, 有像牡丹,可以全给她作,不需自己动手。” “绫子。”母亲看着她。“一辈子这么长,话不能说得这么满,以后会发生什 么,都不知道呢!今天高楼大厝,明天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的语意有着伤感。 在家中,父亲要求一贯使用台语或日语,母亲的日语咬音又细又软,配合常用 的啊、哪、囗吔、嗨这类助词,柔媚温婉,更是识得日语人们口中赞誉的“东京调”。 那片刻在伤感中自有一种柔弱的悲苦,低语细述般。 正月准备拜天公的近午,由着母亲较一向不同的语气,朱影红讶然中仰起头来 看母亲。原必是带着愁苦,双眉微蹙,眼神低郁,朱影红抬头的那一刻,正看到母 亲逐渐回复一向清朗与亲和,眉头舒解唇角开始见到笑意。 时候已是近午,忙过一整个早晨的母亲,一头小卷蓬松头发往耳后梳,用一条 靛蓝色有碎花的三角巾包住,不见一丝乱发,身上一件居家穿的宽松洋装,未见油 腻仍有条不紊,脸面尽管因着忙与灶边热气,微略泛红,但忙乱于家务中依旧平头 整脸的母亲端整周正形样,母亲在她的注视下如此迅速的收敛起原先愁苦神思,使 朱影红愣怔中只有盯着母亲。 “我们去看前面供桌准备得怎样了。” 母亲一贯平和轻声地说。 许多年来,在朱影红的整个国小期间,甚且在父亲卧病的那几年,记忆中的母 亲永远温和,严谨,但极少显露出自己的情感。 朱影红上初中,学校夏天的制服是白上衣,黑褶裙,上衣有领有抽,领子母亲 称作“国民服领”,有一眉尖领向外翻,黑褶裙是黑色粗棉布,用车工和熨斗,硬 作出一时时宽的褶,穿上身一不经心,不常整熨,裙褶便在下摆处散开,像过度宽 松的圆裙。 穿黑褶裙,母亲坚持走路不能让裙摆摇得像波浪,坐下将褶裙得拢好再坐,坐 稳后腰臀不能乱扭动,才不致一天上课下来,裙褶全给坐散、坐皱了。每天回到家, 脱下黑褶裙,牡丹先会将它挂在架子上。 家里牡丹收拾停当,便将裙褶带到自己房间,掀起铺在床上的草席,将褶裙一 褶褶仔细排好摆在席子和木制床板间,再盖上草席,才稳稳的全身平放躺在上面睡 觉,隔天起来,裙褶像刚整烫过,平平顺顺,一褶是一褶痕迹清楚,一些没有褶痕 散开的邋遢。 “阿红定是全校制服最整齐的好学生。”牡丹骄傲地说。 睡觉还可用来压平褶裙,朱影红感到新奇有趣,便要求牡丹让她也试试,不料 牡丹指着她笑骂: “你这只小猴孙仔,不是没陪你睡过,整眠翻身像狗母虫,蠕蠕钻,你一眠睡 起来,褶裙都不知踢到哪里,还想要压裙褶。” 朱影红同牡丹睡一起过,牡丹临睡前一个姿势,醒来还是那个姿势,一觉到天 明不改。朱影红便不敢再出声。 上了初中,除了夏天的白衣黑裙,冬天自然另有长裤、外套。长袖衬衫。除此 外,朱影红并开始有了几件“席密姿”,母亲说这是“衬衣”的意思。 “席密姿”无领无袖长近膝盖,较制服黑褶裙短,通常是细麻纱作成,连身略 有腰身,母亲教导先贴身穿着再套上学校制服。 朱影红新上学第一天,九月的台湾,仍十分炎热,回家迅速剥下一身制服,解 下女童军皮带,只剩穿着“席密姿”,便匆忙要到“枕流阁”同父亲讲学校种种, 一踏出房门,迎面碰上母亲。 “你现在不再是小女孩了,不可以只穿着‘席密姿’四处乱跑,一定要套上外 衣。”母亲温和但严谨地说。 朱影红低下头来,无领无袖的白麻纱长衣裸露在外的是细瘦的手臂,骨节峥嵘 的脖颈处。十二岁女孩尚未发育的细平身上,朱影红却恍若已可感到女性的征兆, 便微微脸面泛红,回身入房内套上一件常穿的洋装。 母亲也有“席密姿”,自然不会穿在外面见人,朱影红喜欢去翻母亲的衣箱, 在黑漆地子上,有绿、淡茶褐、朱…等作色绘图的衣橱里,一整抽屉满满是母亲的 “席密姿”。质料是缎、丝、或府绸,颜色俱是白色,但不同成色的白。如果是缎, 正面便是一层亮丽的浓白,还闪着光泽;真丝通常略带晕黄,白中透着米黄的沉色; 如果是绸,水滑滴溜的白便轻灵浅白许多。 那“席密姿”还会滚上重重蕾丝花边,在裙裾、在高叉处、在领口。那“席密 姿”不仅无领无袖,更通常只有两条肩带,斜布翻滚或根本以蕾丝作带子。镂空的 精细织花蕾丝,系着的,便是有V型低领的、或有腰身、或直长的缎、丝或府绸衬衣。 朱影红喜欢将脸整个埋入这一抽屉“席密姿”里,那缎、丝或府绸冷凉细腻, 触着肌肤一阵轻柔颤栗,微风吹过一般,还有闷闷的幽微香气。朱影红再长大,方 知道香气来自母亲放置抽屉里空的香水瓶,而不是“席密姿”自身。 倒是从不曾见过母亲穿这些华丽的“席密姿”。甫上初中,朱影红除了怕母亲 知晓她乱翻衣柜会责骂外,也愿意独自拥有这迷惑神奇的奥秘。要直到临出发到日 本读女子大学前,与母亲闲谈中才故作偶尔发现的随口问母亲,为何总不见她穿那 些精致的“席密姿”。 “有吗?”母亲有一会才恍然回想起地道:“那是作小姐在国外买的,穿噢! 刚结婚时也穿。后来……后来,大概到你ゎ父样出事,就少再穿了。” 她知道他会为绝对纤致华丽的一切迷惑,除了他本身的品味,还为着他了解那 极致的精细优美代表的另个意义,绝对不光是金钱即能买到。 她让他亲抚过她,衣服外的,逐步的,手臂、头、耳后、唇。当她要让他的手 终于能进入她的衣服内,她刻意穿了一件全新的、只下水让纤维柔软的软缎内衣。 在她由童小转为少女的时代,她记得称这类衬衣“席密姿”。 在他五百坪的顶楼住家,在设计师设计的法式、水蓝与粉紫,啊!特别还有灰 颜色搭配成的起居室,她诱引着他,但让他全然主动的伸手进入她的衣物内。她同 意他打开她上衣的衣扣,应允他只能抚摸到她的肩背。 露出的便是那白色软缎衬衣。她很有把握那软缎纤维紧密而且不透明,事实上 他将什么也见不到,除了胸口处一大片蕾丝花边。的确,楼空的蕾丝花边偶会出卖 的泄露出乳沟的底细,让乳房有些部分仍若隐若现。至于看得到全部?不!她一点 都不担心,那质密的软缎是最好的谎言者,没有人,甚且像他这样的老手,也无从 光凭视觉探得出虚实。 她知道他对她还有一份未消除的尊重,甚且微些畏惧,由于她来自鹿城朱家, 还有,这镶饰大量花边、细致绝美的软缎内衣的排场,都会令他暂时忍耐并表现出 礼貌。她本来就还不准备让他得到她,在这个阶段,她只是要让他看到她,以及, 她的镶饰大量花边的华丽衬衣。纵使这软缎衬衣的花边并非手织,事实上也不是绝 对昂贵,但她有把握,他尚不能,或许将永远也不会,分辨得出机器与手织的花边。 她在他的注视下,怀带微略羞怯的低下头,但让他看着她,还有她的有重重蕾 丝花边的软缎内衣。自然,偶还得伸出手阻住他进一步的动作。心中想着的是,以 她的经济能力,尚不能让她拥有真正手织的营丝花边内衣,那童小到少女时期,她 称作“席密姿”的底衣。 “你现在长大了,不再是个小女孩。”母亲说。 像那个阶段多数台湾家庭的小孩,朱影红自小被教导“囡仔人,有耳无嘴”, 只不过如此说的是牡丹,而不是父母亲。 父亲极少用这类乡下的古谚来教导朱影红,母亲则自她上初中后,经常外出。 虽然知道不能探问大人的行踪,朱影红还是约略懂得,其时家中事务,都由母亲在 管理。 除了父亲外,牡丹便成为朱影红每日放学回家,帮忙收拾侍候最常见的人了。 牡丹虽是母亲的随嫁(女间),与“上厝”的众多仆从们,往来还十分密切。父 亲不见再回来后的始初几年,少有人到“菡园”来,要到朱影红小学三年级,作文 簿上写“我生长在甲午战争的末年”,父亲常起来走动,“菡园”才较有人进出。 最开始来“菡园”打探消息的,不是“上厝”的伯叔家人,而是仆妇们。她们 以乡下地方说长道短的心态,想一探“菡园”的究竟。也有往日与牡丹交好者,看 没什么重大事故,胆敢前来问好,不多久,一干仆从们,回复了与牡丹往日的交往。 牡丹未陪同朱影红母亲嫁到鹿城朱家前,从小在大稻埋长大,与朱家一般仆从 就近从鹿城乡下寻来,经历自然有所不同。几乎是朱家仆从的一致说法,牡丹人好, 就是多话,还特别爱“现”。 牡丹的爱现,在整个家族还合住“上厝”时,就显现无疑。当时一大家人使用 几口水井,牡丹得每天从水井打水使用,嫌不方便,常会嘀咕: “我们在大稻囗,用的是自来水,水龙头一开,自来水自己来。” “鹿城”得在二十几年后,朱影红到日本,转往美国读书,才有自来水,其时 牡丹在“上厝”的仆从中提“自来水”,自然神奇又特别,牡丹便喜欢接下来讲自 来水的故事。 “有个唐山来的兵,看我们大稻囗有自来水,壁上水龙头一开,就有水流出来, 也去买一只水龙头,装在自己厝的壁上,一开,怎么没有水流出来。” 牡丹说到这里,头一仰一撇嘴,梳在脑后的发髻便一阵颤动,十足轻蔑地说: “这兵老土,不知自来水要牵水管,接水过来。哪是厝壁随便钻一孔,装水龙 头就有水。” 听的人自不懂如何,从何处可以“牵水过来”,便纷纷有了议论及询问。 朱影红童小时即熟听牡丹讲自来水的故事。问过母亲,虽经母亲解释,仍不解 自来水如何“牵水”过程。要直到上初中,有了更多基本常识,有一回偶闲谈中提 及,再听母亲解说后,方知晓牡丹何以嘲笑唐山兵壁上装水龙头。 那时节母亲虽已经常外出,但对朱影红仍不曾稍略疏忽。许多年后,朱影红仍 一劲记得,不论母亲显然有多忙,一贯轻细的话音不仅从不曾提高,也未见过她显 匆忙,那阵子母亲总穿西式的套装,通常是一件短上衣,配上长裙,有时是窄裙, 也有四片或六片裙,上衣与裙子同样布料与花色,有时领口处会饰上窄花边,上衣 的西装式口袋浅浅的延一道边,自然不是用来插手,偶会有花朵繁富的日本细绵纱 手帕,几茎粉色花朵尖端,浅浅露出在外。 母亲不像一些学校老师,特别是那些外省老师,母亲从不穿旗袍,也不穿台湾 衫裤。她穿的都是“洋装”,连身的洋装鹿城人称作“万匹丝”(OnePiece);上 衣与裙子合组的套装,有时还附有同样质料的帽子,小小的圆帽或船形帽,带着蕾 丝或网状垂边,略偏的覆在头顶上。 母亲只有在少数的外出时会戴上与衣服同质同色的帽子。也就在母亲对镜以发 夹暗夹住帽沿时,朗声笑着有关朱影红从牡丹处听来“自来水”种种。 “你外公家的自来水,哪这般神奇。又不像在外国,屋里厨房浴室都有水龙头, 真是随时水龙头一开,就有水出来。”母亲说时仍带着笑。“你外公家,屋外邻近 几家共用一个水龙头,傍晚时分,水来了,家家都拿桶去接水,放回水槽、水缸里 使用。” 然后母亲从镜中回转过头来,面向着朱影红,仍轻声的以她那东京调的软腻日 语,肃然的叮嘱: “你也就不要再回去同牡丹说,免得让伊没面子。” 朱影红乖巧的点点头。 “也不要同其他使用人讲,嗯!?自来水怎样从水龙头流出来,没什么关系, 又不伤人,凡事话不要讲绝,懂得吗?” 朱影红虽尚不能全然明白母亲要她不能说破的理由,但知道不让牡丹被笑话, 由着家中一向严谨的教导,朱影红一贯顺从的以日语回道: “ゎ母样,我知道了。” 再不久母亲要回大稻埋,难得的要牡丹随行,牡丹走一趟大稻埋,回来又有了 新的故事,这回是有关米粒。 “大稻理有人去南洋,南洋啊!足远足远的所在,听讲那所在,米粒比我们的 大几百倍,每餐煮饭,只要一粒米,就可以煮一碗饭出来,而且是干饭,不是粥。” 牡丹拿手比划着强调: “多好膳食,一粒米煮一碗饭噢!每餐只要捡几粒米,就够煮给一家人吃。” 牡丹人生得矮小,双手双脚却很大,伸出一双骨节纠结峥嵘的大手,比划起来 一粒米煮后便足足有小碗公大。 牡丹的这类故事,有人啧啧称奇,有的人自然不信,纷纷有了小话传播,牡丹 听后不悦,认为是欺负她外来人,常常同人这样嘀咕: “我这款外地人!生份。伊那些鹿城人,歹风俗,规矩卡多,真歹款待,我真 歹作人噢!” 有一回正逢朱影红适巧走过,便顺嘴也道: “像你,”牡丹指着朱影红,“这个鹿城人……”。 “我鹿城人又怎样?”朱影红回嘴。 “你这鹿城人,”牡丹本无恶意,这时便不知如何说,气势一弱只有接着, “你是鹿城人,又是朱家人,朱家大小姐,这,这学问大着呢!” 旁边的几个仆妇,齐抿着嘴笑了。 要直到两个人分开后的一个月十七天,舅舅与林西庚合建的工地终要推出,工 作上的机会使朱影红与林西庚不时见面,那隔绝的、等待中的惨绝伤痛才稍略平止, 纷乱的思绪回复,朱影红方再感到窒止的心思,重又开始活动起来。 她终于能真正评断林西庚临离去的那夜晚,他奇特的告别方式。对那夜晚,朱 影红一径有着眷念,甚且在她最伤痛纷乱的时刻,朱影红都还要珍惜的一再回想, 是经由此,和林西庚之间达到一种亲密的关系,一种曾拥有过他身体的接触。 在那面临分离的时刻,由着心中的伤痛,朱影红拒绝他进入衣服中的手,并告 诉自己,在那片时片刻,自身绝无心思来承受肉体的欢爱。因而躲闪与抗拒他的抚 摸。 可是她却听令由他的引导,去抚触他的身体,希图在最后把握那朱影红以为最 珍贵的联结,想要由此能较少缺憾。 她原以为他是夜的索求,为着同样的珍惜与怀想,却是于两个人分手后的一个 月十七天,朱影红终于有心力开始了解到,他为着的也许并非如同她所怀想的爱与 眷念,而无宁只是男性要占有的满足与性的需要。她亦逐渐清楚意识到,这个来告 别的男人,以他一向夸耀的征服个性,想必要在她身上得到足够的一切,方始愿意 离去。 然后朱影红悚然中警觉,其时由着对那情爱的珍惜,使她不曾应允他对她的索 求,却可能使她仍有所依凭,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还可以有回转的余地。至少,林西 庚不会有机会,在提及她的时候,只会不在意的说: “这女人有什么,还不是被我玩过了。” 只因着不曾应允,他尚不是完全得到她,到那时刻为止,她至少不会是全然的 输家。 然后那欲望,那身体明显的渴欲,随着逐渐清澄的思绪,热切的在回转。并引 发出热切的欲求。 她开始搜寻,在过往对她表示好感的男人中,而且,仅限于已婚男人。她需要 一个人,结婚而且无意离婚。也有着同样需顾及不得张扬的名声,最好来自不同的 社交圈,愿意同她在一起,但不致在她与林西庚之间造成问题与阻碍。 朱影红知晓,不管她终于能分辨出林西庚临离去前的索求或只是出于占有与欲 望,但在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心底最深处,她仍是怎样深切、狂乱不顾一切的在爱着 他。只是于两个人分开一个月十七天后,朱影红终能明白到,与林西庚之间,将是 一场持久的争战,她不能任由身体复苏的需要背叛她。 她必需要能得到满足,那身体的满足,特别是来自另个男人,方能使她从容、 好整以暇的等待与狩候,且不致为欲求轻易折眼。 朱影红深知,她和许多其他女人一样,一当有机会与林西庚重在一起,即会曾 带感激与索求保证的奉献出自己。 朱影红原就美丽,她狂乱的激情使她略凹陷的妩媚大眼睛中躲着憧憧烈焰,迫 切令她有着不顾一切的缠绵风情。在主动示意的第二次相聚,那男人即回应了她所 要的。 原就相识,腻称Teddy张的男人娶了一个纺织业财团的女儿,四十多岁的男人相 貌不扬,体型甚且不高,但由一位亲近女友口中,朱影红听得这作事能力极强的男 人在床第之间同样极为强悍,而且索求无度,朱影红也十分确信他会较她更愿意保 守秘密:为的是他同台湾时下男人一样,视他家庭建立起的财富重过一切。 男人显然是个中老手,在台北众多的休闲宾馆中挑选住宅区中不显眼的一家, 两人分别不一同时间先后进入,告诉柜台假姓名以作联络,为了预防宾馆中可能有 偷拍的摄影机或窥视孔洞,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 即使在黑暗中,朱影红仍闭着眼睛迎承身上的男人,尽管那男人细致的在取悦 她,朱影红回满心怀林西庚的形样,并得紧咬住嘴唇以避免那名字呼叫出口。然后, 那男人持久的劳力终于在她身上产生效益,纯只生理的接触仍带来回应与愉悦,虽 然并不曾特别惊心。 她保持一个星期同他在宾馆中幽会一次,男人原还要求更多,被拒绝后也不在 意,朱影红知晓她只会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这令他们俱感到安心。倒是男人抱 怨,她每一完事,即起身整理衣物离去,连多停留在他身旁一会都不肯。 朱影红解释她无法在那休息宾馆中多留下片时片刻。在拥挤着重重人群、拥挤 着层层事件的台北市,大量的宾馆被需要的丛丛滋生,一条街漫过另一条,甚且伸 入住宅区的小巷道,像一把把四散的红色火炬,每个宾馆都是一幢春火殷切的欲海, 劈劈啪啪的燃烧整个都市。 一个中等现模宾馆一百个房间里,每天至少有五、六百对男女在这里性交,繁 忙的钟点里连更换床单都得十分匆忙,那换下的床单堆满地下室像一堆白色的挽联, 上面斑斑点点墨迹未干,而新的床单又躺下另一对赤裸的身体。 这不能在家中进行的性交,自然有别于家庭中多数夫妻间的例行公事。 花钱来买地方的,都是为着急迫切需要被满足的肉体饥渴,那宾馆便冲天的沥 聚着火欲春情,渲染出一种精神气旺的欲情,勾引着来此的人抵死缠绻。 那宾馆也配合着预作种种刺激,房间四面,连天花板都镶饰镜子,能摇动的床, 可以在上面欢爱的摆设或健身器材。而在地处亚热带地区的台湾,持长的夏季有四 个月气温每每可高达摄氏三十六度以上,强调热带风情的夏威夷式、地中海式房间 布置,仍用来作为诱发春情。 为了害怕经常去一家宾馆为柜台人员熟识后可能的危险,男人带领朱影红一家 家换过不少宾馆。朱影红坦然接受,除却黑暗中不管地中海式或夏威夷式,俱无多 大关联,来此即为得到满足,得到满足后也便要离去。 焦躁不再,那被满足的性丰润了肤色上的焦渴,除去眼睛下的黑眼圈,朱影红 又从容的美丽起来。她还花几倍的时间作保养、妆扮自己,再在开会的会议桌上, 遥遥的与林西庚相望。 舅舅与林西庚合建的工地,已到了将要推出销售的阶段,连日来都是销售公司 的入来开会,最后要确定产品定位、每坪价格、每户总价与如何促销等等关键问题。 在台北市郊山上盖这样一幢有三百多户的休闲大楼,可以说全是林西庚的奇想。 他认为其时的台湾经济,已到了有人会投资一幢休闲住处,作为周末假日的活动场 所。林西庚以为,一般人尚无力负担一幢独立别墅,在管理与维持上也有诸多不便。 但新近从外贸赚进不少钱的商人们,以着台湾人爱置产的天性与认为海岛土地 资源终有穷尽的观念,买除了自己住的住家外的“第二幢”房子意愿极高,那么, 这“第二幢”房子,为什么不能是户郊区的休闲公寓?比别墅便宜许多,而且,管 理维持方便。 “我不是作房地产,还要帮助台湾提升住的品质与观念。”林西庚一贯气盛的 语气:“我要教台湾人怎样住得高尚。” 会议通常在林西庚的办公室进行,如同他夸耀的个性,这占满台北东区一整幢 大楼的总部,会议室的长桌有十数公尺。 林西庚因着朱影红在场微略的不安着,每使他更热切的炫耀着一切,他的决断、 他的财势与权力,一切都恍若表演。但一当他真正得作关键性的决定,那关系着数 十亿房地产的动向,他立即变得收敛和实际,整个人投入工作与思绪中,他显得阴 鸷和深沉,他不仅忽略她在场,甚且全然遗忘她。 朱影红远远的坐在一端与林西庚相对,她的心怦怦的猛烈跳动,血脉中窜流着 骚动。林西庚如此具有统领能力,他静听意见,立即的、鹰隼的抓住重点,在最终 的决策上,他很少迟疑而且深具说服力。那迷梦般的感觉又回来,咫尺真的成为天 涯,然朱影红坐着等待,从容优雅而美丽。 当她重跟他在一起,不免女性爱娇的、絮絮的称赞他在开会时表现的强势气魄 与果断决定,他听后真正开怀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被我骗了,多半时候,我作了决定,心里害怕得要死。” 她抬起她妩媚、略深陷的大眼睛,不解地、疑惑地看着他。 “而且还不能表现出害怕,否则下面的人会乱作一团。”他的眼光转为冷肃。 “多半时候,我觉得我是在赌,一种建立在资料。分析上面的赌博,赌赢的时候, 只不过我的运气好。” 她是如此的深深感到怜惜,她抚抱住他的头靠向她的胸怀,她的心中有着深远 的幽伤,以及甜蜜。 而朱影红坐着,横隔着长长的会议桌,咫尺天涯的守候。偶尔当他的视线转向 她时,她平常的、从容的有着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虽然她知道,她不宜让这样的 情形持续。他无需任何作为即能经常见到她,太过轻易只会减低熬苦的思念,将使 一切淡化于无形之中。 但她也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是他事业的对手,她一定得等到这休闲大楼的个 案到一个段落,然后才能有所行动。 于分手后的两个月十五天,盛夏晚霞满天的黄昏,朱影红一个人开车回“菡园”。 她告诉牡丹,临时兴起要同一位黄先生到南部去玩几天,她留下一叠重要的土地资 料,是隔天即需要用到申请变更设计的权状。一朱影红一再叮嘱牡丹,如果那个以 前常打电话来的林西庚来追问这批权状,一定要记得重复抱怨小姐突然丢下一切同 黄先生到南部玩的种种。 朱影红料定,只有林西庚有她家中的电话,事情如此急迫,以他的个性,他会 直接打电话给她,原为责备,然后,他会发现她同一位“黄先生”南下度假。 林西庚果真听闻到这位“黄先生”与朱影红种种,但并非他直接打的电话,而 是尽职的牡丹坚持权状太过重要,不肯轻易交给联络的林西庚公司的人,非得她识 得的林西庚亲自来拿不可。 第三天朱影红回公司上班,同林西庚打电话为她不曾料到的不便道歉,她的声 音有着故作的慵懒与甜腻。林西庚正在开公司内部会议,特地将电话转到他私人办 公室,以十几分钟时间训斥她不负责,其中并气愤、尖酸的几次加重语气提到“黄 先生”,然后,语气粗鲁的说他夜里十一点去家里接她出来,不待朱影红回答碰的 挂断电话。 那天正值朱影红与Teddy每个星期固定的幽会时间,为了不使Teddy家中的太太 打电话到公司找不到人无从交代,两人约见面通常是吃饭时间,中饭或晚饭,一个 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在宾馆中便已足够。 是夜Teddy有个饭局,台北的晚宴,约的通常是六点半,七点钟到不嫌晚,Ted dy五点可从公司出来,便足有两个小时。 只是七点钟刚从Teddy的身体下离去,十一点林西庚即会来接她。朱影红先是略 迟疑是否取消约会,并从此不再在宾馆中见Teddy,然后,她无端感到想笑,阴阴惨 惨的抿着薄薄的红唇,不出声、持长的笑了起来。 她在焦躁的亢奋中,为着林西庚终于因着嫉妒主动要求见面。然那亢奋是一种 永无休止的动荡,她整个人无法安定,甚且不能集中注意,她不时得从工作中停下 来,站起身来在办公室踱来踱去,所幸,舅舅出国不在。 有一个朱影红吟哦着、享受着,而另外一个朱影红,守着蛰伏在身体某处的饥 渴,暗夜中眼睛熠熠生光的狩候,宣誓着有一种纯属肉体的焦躁与渴求,却绝非肉 体的接触所能满足。 林西庚十一点五分来按朱影红家的电铃,看到的便是刚小睡后慵倦的女人绝美 的脸容。她新洗的长发松松的飞卷开来,旁分再用发夹将一边繁盛的、难以抑遏的 鬈发绾向耳后,另一边的鬈发,便更显蓬松的垂在她夏天领口开得相当低的牙白肩 背。她整个人有显然长时间在水中浸泡过的松软,不曾使用香水浑身便透着一股馨 香,暖郁清新。 他向司机说了一个街道名称,朱影红在慌乱中不曾注意听清,他接着转向她, 明白是为着解释的说: “我前阵子想要休息几天,一个人坐飞机到法国,在坎城、尼斯呆了两天,没 什么意思,便飞纽约,住了一天一夜,隔天再飞回来。” 朱影红忍不住失笑出声。 “那你的假期岂不是都在飞机上过的?” “是啊!我喜欢坐飞机、头等舱,谁说旅行不能只坐飞机飞来飞去?” 他一贯气盛的说话方式使她熟悉而安心,她也愿意接受他“前阵子”不来找她 是因着他坐飞机头等舱飞翔在台湾一法国一美国之间的度假方式,那劳斯莱斯平稳 的在暗夜逐渐少车辆的市街上驰过,重重玻璃阻隔了外面低音的世界,那迷梦般的 感觉,极为虚幻不实的又再度回来。 她注意到林西庚穿着一件短袖衬衫,显然是意大利名设计师的风格,袖口处向 上翻卷一卷,有意的在造成几许随意的不正式。 随着闪入车内的街灯与霓虹招牌,那短袖衬衫下男人硕健的手臂幻化过种种不 同颜色。并非运动家训练出来的累累块块肌肉,也不似年轻男孩青涩的健壮,只是 一双成长男子的手臂,安适、成熟而强健。 朱影红试着引出话题,闲闲地便问: “最近作什么运动吗?” “打一点高尔夫球。不过,像我这样的工作量,要胖起来还真不容易。” 然后像每回兴起时自顾地谈说,林西庚接着: “有一回我去洗三温暖,去那家俱乐部的是什么财团的负责人,可是我只看到 一屋子难看的男人身体,不见董事长。” 朱影红噗哧笑出声。 “我就告诉自己,至少目前,我不要像他们一样,否则我自己都受不了。” 谈说间劳斯莱斯驰离尚有灯火的市街,来到一片黑暗中,车子也明显的颠簸起 来。司机不曾转头向后,但问询新的方向指示。而随着车子一弯拐,朱影红看到暗 夜星月辉亮下的一大片安沉土地。 车子减缓速度,绕行黑暗中只觉深远辽阔无止无尽的一大片空地边缘,尚未有 路灯的暗夜加强了那土地无有边界的开敞,仿若还不断在膨胀的雄踞于都市的寸土 寸金中,自有着一种荒诞的强烈气势。 然后林西庚的声音在车内的黑暗中微躁急地在说: “土地是用来走的,来,我们下去看看。” 下车处已填平的地面仍有碎石和砂块,朱影红穿着一双细跟的楼空意大利凉鞋, 走步不稳中双手拉住林西庚臂膀。那手臂强劲的肌理与温暖的血脉触手感觉,其时 更可以有一份坚持的依赖。 林西庚让她扶住他的手,稳稳的站在那一片空旷的、新填的沙石土地上,昂扬 起他的头,自许且得意地说: “在你站的这块土地上,我要建立一个真正的台湾地标,一个台湾人的广场, 像法国的凯旋门、香榭大道。美国的帝国大厦和第五街。只不过,具有台湾特色, 有台湾的代表性。” 暗夜中看来无有边界的土地果真具备着大梦想的气势,林西庚豪壮地继续述说: “这个广场。四周都是八线道的大马路,马路旁当然要有数十层的高楼建筑。 我不要外面的人再以为,台湾只会盖七楼、五楼的住家,只会盖贩厝。我们台湾人 照样可以盖高楼,数十层的高楼。具有台湾特色,同时也具世界性。” “什么才是既台湾、又现代。”为避免减低林西庚的兴致,朱影红小心地说: “这是一个一直在争执不下的文化问题。” “那是建筑师的事,我会给他最好的配合条件,如果在我的手中都作不出来, 那以后在别人手中也一定作不出来。” 朱影红为着他的气盈轻笑出声,这回几分蓄意要说: “文化问题有时候很难,恐怕不光需要钱,还需要时间,慢慢的才有结果。” 朱影红说着,然后留意到林西庚并不真正在听。他站在深夜的夜空下,双脚微 张开,稳稳踩在泥土地上,坚确、挺直的站立。四周一片空暗,只有远远的前方偶 有一点点灯光,盛夏深夜的风在大片空地间竟微有凉意,在辽远的平地上,安静、 舒缓的吹着,翻动林西庚的薄绵衬衫。随着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根长枝香烟,暗红 火光一闪中,朱影红看到那原本在他颜面上添加几分文秀的眼镜,镜片后的眼光在 深切思虑中一种冷淡、疏远的阴蛰神情。 朱影红微略害怕起来,轻轻的依向身旁颀高男人的胸怀。 他先是缓缓的伸过手来抚抱住她,然后,极为突然的,他翻转她的身体紧紧靠 向他,朱影红甚且来不及有反应,他的唇压上她的。 他显然深具技巧,他掠夺式的吸吮让她迷醉,同时他扩展他的侵占地盘,移向 她的耳朵、脖颈,朱影红不曾也无力抗拒,倒是模糊中还意识到,从来没有一个男 人,能仅只用嘴,引领她达到如此惊心动魄的快感。 我整身瘫软在他的怀里,另一个自己,仍冰清彻骨的考量着,测试着,然后, 在突地飞闪过的瞬那间,我清楚知觉到,那不久前在Teddy持长的律动下,始终以为 不会被挖掘、被触及到的隐蔽原点,在林西庚的抚吻下舒张、开展,那原以为永生 永世得不到满足的焦躁与渴求,终于在那片时片刻间平抚。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爱,为了我对他刻骨铭心极至的爱。 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睛。 朱影红迫切的渴想要告诉林西庚,关于“黄先生”与南下的旅游,只是一个设 计的藉口,朱影红也意欲着要告诉林西庚,她对他至深的爱。可是她终究不曾开口。 却是身边听得林西庚的声音,自得的、夸耀的在说: “看,我把你弄得很舒服吧!你一定没有这样被弄过。” 然后,以他一贯的开始说后便会自动再加以演绎的方式,继续说: “我最近那方面不太行了,以前玩太多。现在只有在这上面下工夫……” 迷离中朱影红挣离林西庚的怀抱,抬起头看到男人不见欲色的冷清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