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 早在父亲身体大致康复,但仍需要修养的期间,父亲便开始他的摄影,那时离 朱影红小学三年级写“我生长在甲午战争末年”的作文,已经近一年时间。 父亲先是用他游学时代购自德国的一架LeicaⅢ相机,在“枕流阁”临近拍摄可 列入镜头的种种。一开始是一般的景物照,中景式远景通常是设置的标准,于是, 放大、洗出来的照片,便可见“横虹卧月”回廊的弯转叠置角度,或者,“菡楼” 起翘的燕尾斜斜插入天空、“枕流阁”前一池绿叶翻腾的荷花。 父亲那时候尚未自己冲洗照片,鹿成又尚无父亲认可的良好相馆设施,底片便 送到离鹿城不是太远的台湾中部大都市台中去洗,俟洗后再拿回来,常需要相当时 日。 而这些经过放大、洗出来的黑白照片,朱影红便只看到灰尘,一片灰朴朴、无 处不在的灰尘。 朱影红始终记得那灰尘。尘土随着鹿城终年不止息的海风,飞扬翻滚在建“菡 园”的小山坡地,飞进“菡园”里几乎成灰砂走石。特别在冬季,北风吹号又少雨 的干冷季节里,风与尘土每每逼得在户外得眯住眼睛,刚拭过的器物、桌面上也立 即蒙尘,整个园子,仿若真就会葬入层层堆累的尘土里。 便是在阳光浮动的尘土灰扬里,父亲病后初愈的削瘦的脸,闷闷的有如上一层 浮金,滞致沉郁。 整个园子,亦恍若埋在重重尘土之中,每回下了课回家,母亲忙着照料父亲, 没有人理会,朱影红总是游荡到门、窗紧紧锁闭的园子,看着灰尘一重又一重的蒙 满四处,然后,选择一处镂空雕花木窗较少为木材阻挡之处,通常是格扇窗镶的大 片玻璃,在上面用她细细的手指,仔细的一笔一画描上自己的名字,灰尘上便出现 描拭过后较淡亮的痕迹,歪歪斜斜的有着几个大大的字: 朱 影 红 除了自己的名字,朱影红也常常爱写上父亲的名姓,于是,蒙着尘土的玻璃上, 便会有“朱祖彦”这样的字,有时为避开木窗雕花,笔划位置不能分配匀均,“彦” 字下面的三撇,过大的散置到字的最外边,歪歪的往右下方一路斜斜的漫延出去。 朱影红每天,或者至少隔一天,都得来照顾一下这些字迹,否则新来的灰尘, 便会占去那好不容易理出的一点光淡笔划痕迹,回复原来灰灰的一片厚实尘土。朱 影红每回去,都照着原先字划一划划重新描绘过一次,才勉强又占回些空间,但手 指常不能精确的落在笔划原处,那字便变长、变胖的虚虚肿胀起来,浅浅的浮在灰 尘上,仿佛是尘土中滋养生长,越来越巨大的尸身。 有一天近黄昏,牡丹恰巧来园子拿些旧物,看朱影红正忙着在几处窗玻璃上划 字,便笑着骂: “你写的字,得找个箍桶师来箍一箍,要不,散得连字头、字尾都找不齐。” 这原是过往朱影红母亲用来说笑她的话,牡丹一旁听了记得,虽不识字看不懂 朱影红正描写些什么,也依样取笑。 朱影红一生气,拿手去拭那字,扬起大量浮尘,一时好似连光线都遮住,有一 会那尘土盈盈绕绕仍布满四周。而那名字痕迹并不曾全然拭去,残留在较少尘土的 玻璃上,断肢残骸极为妖异,并逐渐为重新聚回的尘土蒙上,被吞蚀似的不见踪影。 朱影红慌忙跑离开,往后就此不再来描绘这名字字迹。 却是在其时,朱影红升上小学四年级,父亲病体初愈开始摄影,朱影红看到从 台中冲洗后送回来的“菡园”照片,小小的黑白光面图像上,中景、远景的取景, 过度拥挤的出现重重叠叠的屋宇景物,加上黑白对比颜色不大,便只见灰朴朴的一 团团光影。 那照片上光线较透亮的浅灰色部分,更如同在灰尘满布的玻璃上描绘名字时, 手指划过会出现的光淡痕迹。中间色泽的灰白色,则是笔划歪斜较多尘土聚集处。 朱影红再长大,上了初中,都还始终以为,父亲不仅同她一样见到灰土掩抑的 “菡园”,还能真确的拍摄下它作为固定的影像与记忆,对父亲有像变魔法的摄影 技术,使极为钦佩。 许多年后,甚且当朱影红由着林西庚的帮助,重要修复“菡园”,再次翻寻出 这批照片作为对“菡园”的追踪纪录、维修根据。朱影红每看到这些照片,鼻中便 恍若闻到用手去拭擦那字迹时,扬起的尘土的一种腥腥闷气,兜头兜脸的直扑上来, 便有呼吸困难的感觉,有如吸入的尘土足以使人窒息。许久以来,朱影红一直以为, 那就是死亡的气息。 父亲对他首次拍摄的“菡园”照片,显然的不满意,于是几个星期后,家中便 有了日文的摄影书籍,厚亮的纸张上,印着一张张黑白人像、景物摄影作品,大致 都画面构图井然,光线柔和少对比差异,人物端然甚且僵化。书上常出现像秋山庄 太郎等人的名字。 父亲给朱影红看他的LeicaⅢ,但只能由父亲拿在掌中观看。父亲说这是鹿城第 一架这么小的相机,其时鹿城不管是私人或相馆,用的仍是最原始的第一代相机, Press Camera,父亲用英文加说。 “Press Camera不只体型笨重,不能自动对焦,要对焦距只能用目测,要不, 便要用尺量。” 父亲难见的欢快地说: “绫子,记不记得‘上厝’七叔公的振源结婚,那个照像师,拿一根布尺,来 来回回量了几回?” 朱影红笑着,一再连连点头。” “可是像我这台Leicalll,叫连动测距相机,Twin Lens Reflex。”父亲说的 英文例常略有日本口音。“只要转到镜头里黄框框里的影像重叠,焦距便对准了, 可以拍照。” 父亲一面解说,一面让朱影红透过镜头观看。朱影红先是用两个眼睛,全看不 到什么,依父亲所说闭上一只眼睛,闭得极辛苦,那么小的玻璃格里,是有个黄框, 但影像如何重叠,虽父亲一再示范,久久看不出所以然来。为不使父亲失望,朱影 红仍乖顺的点头、微笑。 兴致的父亲显然不曾留意朱影红的回应,-B顾又接道: “我在德国买了这台相机,那年冬天很冷,零下二、三十度,在外面拍完雪景, 一到室内,相机上结一层冰,心想,这下糟了,一定把相机弄坏了。” “后来怎么啦?”朱影红心急,也顾不得不能插话的家中平日教导,急急问。 “等外面那层冰溶了之后,相机完好如初呢!” 父亲的语音轻柔,略深陷的大眼睛中有着温馨的闪光,眼神遥远且无尽向往怀 想。 “还有一回,我拍瀑布,太靠近,把镜头都打湿了,相机这种东西,最怕水, 当时也很担心,还好,德国天气干燥,放了几天,镜头里的水气,自然就消失了。” 父亲抚着那在他掌中也显轻巧的相机,缓缓的说。 “先进国家,真有好东西呢!”父亲稍略停顿,黯然接道:“本来以为,从这 些先进国家学了些东西,可以回来用在台湾,可是……” 父亲语意转为嘲讽: “现在只能用先进国家的机器,拍些无用的东西,什么都作不成,废人一个罢 了。” 父亲极爱重复讲述他在国外的种种,有关相机、拍照,更是一再重述的重点, 朱影红听到都可以背诵,但仍喜爱的倾听,因着只有在这些时刻里,父亲沉沉的眼 中,会有焕发的生气,虽然很快即逝。 从买回来的日文书籍,父亲开始留意起“黄金律构图”,也即是画个井字,将 要拍摄最重要的景物,放在井字的四个焦点上。便是使用“黄金律构图”,父亲井 然有序的拍摄到一满园子花木兴盛掩抑的“菡园”种种景致。 那黑白照片上少去颜色,亭轩楼阁等等各式建筑,被掩抑于层层绿树间,愈发 显得退缩,常只能剩下屋宇一角,几根石柱、数扇门窗,挣扎于一片绿色植物掩埋 中,似乎在可见的不久后,便将荒败到全然不见痕迹,连骨带皮被吞蚀殆尽,十分 惨烈。 父亲除了用他的LeicaⅢ拍照外,更着人买来一架LeicaM3新式相机,还配备有 50mm、90mm、135mm三种镜头。 每天,父亲背着两架相机、一组镜头,从展间到黄昏,在园中四处守候。从多 次冲洗出来的照片中,父亲对质感有进一步的要求,试图在最黑、最白浓度范围内 能控制得宜,大半的时间便花在等待日光的走动。等待天将变化、阴影出现。 构图上,父亲也逐渐摆脱僵化的“黄金律构图”,常爱将两个手掌上下对错开, 再互以食指、拇指构成一长方形框架,推近推远,朝前后退的移动来测视画面构图, 安排布局。 朱影红自学校回家,作完家庭作业,一得空并有了父亲的应允,便跟着父亲在 “菡园”里四处走动,也学父亲架起两手拇指食指成一框框,比划着从中看视景物。 有时父亲不爱她跟随,朱影红只好自己在园里游荡。国小五年级,暖春近晚朱 影红来到园子东北角的“挹翠亭”,“挹翠亭”衔接一大片竹林,竹子久未经砍伐, 密密丛生、株株俱有碗口粗细。朱影红看见一条精致的碧绿色小蛇,还不到自己张 开手指的手长,通体青碧,阳光下绿意荡漾,竹荫里墨绿深重,在落地的竹叶里游 走,闪闪现现。朱影红只觉那小蛇美丽异常,便架起两个手掌成长方形框架,想推 进去瞧个清楚,还未来得及,那小蛇一闪即逝,也不知游至何处。 感到惋惜,晚上吃饭见着父亲,朱影红便絮絮同父亲说起那小蛇,怎么没料到 父亲霎时变了脸。 “下次不可以到‘挹翠亭’,再去我就打你。” 父亲的粗声恫吓与从未提及的打的威胁,使朱影红愣站在原地,大眼睛里有了 泪光。父亲拉过她的手,换转柔声道: “那是一条很毒的蛇,叫‘青竹丝’,给咬到会马上死掉。”稍略停顿,仿若 要确知朱影红是否知晓严重性,便看着她接问:“你知道什么叫死吗?” 朱影红含着泪点点头。 “我知道,我听牡丹说过,死就是看不到。死会看不到ゎ父样、ゎ母样,还有……” 说着一顿,才飞快加道: “还看不到‘菡园’。” 父亲怜爱的望着她,接说道: “台湾还有一种毒蛇,叫‘百步蛇’,为什么叫‘百步蛇’呢?因为一被咬到, 走一百步,就会死掉。‘青竹丝’比‘百步蛇’更毒,走不到一百步,人就已经死 了。” 朱影红仔细倾听,那青碧灿烂、活动美绝的小蛇,竟还含这般恐怖的致命威胁, 朱影红打了个冷颤,突然无备中滚出一串串眼泪,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然后,另 个思虑涌上心头。 在朱影红小学五年级的那暖春晚上,她想到即使被“青竹丝”咬到,也可以不 用害怕,只要她站着不动,就无需担心会死。ゎ父样不是说,要走一百步才会死吗? 她一步都不走,只是站着等,终会等到ゎ父样来救她。 朱影红举起手背来揉眼睛,也擦干了眼泪。 朱影红再长大,到小学毕业,父亲重新整修“菡园”的工程进行到“挹翠亭” 一带,那片中碗碗口粗的竹林大半被砍倒,小竹笋刚冒出头,便让父亲取来作清汤, 不再有出现“青竹丝”的威胁,才再次同父亲提及,甚且在当年,她也实在不怕 “青竹丝”,她有个好方法,即使被咬到,只要站着不动,不要说一百步,她一步 也不走,便不致死去。 父亲听后难得的呵呵大笑起来,笑使父亲仍削瘦的脸颊有种错误的圆满,大深 而黑的眼睛方略见生气。 “绫子。”父亲一贯说日文。“我当时说一百步,并不是真正走一百步,而大 概是走一百步的时间。” 朱影红一阵懔然,冷汗直冒上。 “我们算算看,走一百步,大概要多少时间。” 父亲带头从“挹翠亭”走往“月到风来”小桥,一面看着手上腕表,一面数: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大概一分多钟。” 朱影红禁不住出声惊呼。 朱影红在“挹翠亭”看到青竹丝不久后,父亲经整日整月的拍照,拍完“菡园” 的全部景致,一时便不知作些什么。时逢“菡楼”旁一株百年梧桐,枝干横生肩负 过多累叶赘枝,终至压倒“菡楼”一角的起翘,屋檐,父亲开始了“菡园”大规模 的整修。 移去气候不适萎缩的寒带植物,改种台湾花树;泥水工修葺为各式植物根部侵 占、已松动残败的门墙、屋顶、砖壁,所有整建过程,父亲都一一加以拍摄下来。 许多年后,当朱影红下嫁林西庚,重要整建“菡园”,翻寻出父亲当年拍摄的 成千上万照片,发现连木结构的标头如何接合、瓦片的砌造,都不曾逃过父亲的镜 头。 父亲还更动“菡园”的房舍,以便利他摄影工作。 “鉴真书斋”原为“菡园”藏书、读书之处,为了采光,四面都是高窗长门, 占墙高近三分之二的花窗,一整排连串过去,长门上也大半是雕花镂空镶玻璃,自 是敞亮异常。 格扇窗是一般的吉羊图样,但临墙四个角落,便有繁丽细致的木雕镶饰,分别 是梅兰竹菊四君子,梅枝苍劲有力,兰叶清灵秀雅,一派风骨特立君子彬彬。 “鉴真书斋”旁有小室,原系睡房,只开两扇小窗,父亲令修茸“菡园”的木 工,用整片木板将这些小窗封死,怕有缝隙还糊上黑纸。 “最好是砖泥把窗全封了,就不会漏光,但这样会破坏‘鉴真书斋’的外观。” 父亲带惋惜的同朱影红说。 透过尚留在德国的朋友,父亲买回来Leitz的放大机,至于冲洗照片的材料,便 向台中的摄影器材行订购。其时名叫“海得基隆”、“艾侬”的显影剂、叫“海波” 的定影剂,对初中刚开始上化学课的朱影红,神妙而且新奇有趣。 许久以来,朱影红一直相信,只有在黑暗不能透光的房间里才能冲洗照片,一 定是黑暗提供了某种魔法效益。 父亲也在“暗房”里自己剪底片。其时买来的底片,俱为Agfa出品,二十张、 三十六张两种。父亲大量拍照后,需要量大增,便学其它拍照者,将电影用的大底 片剪成小底片,五尺长的电影“菲林”,可剪成三十六张,一百尺长的菲林,便可 剪二十只底片。 “普罗都这样作,说是可以减少底片的开支。”父亲将Professional这个字, 以日文发音方式,简念为“普罗”。 父亲热中一阵子自己冲洗底片,等效果能大致控制,冲出来的底片黑白对比颜 色匀称后,便又有一段时间连暗房都少进。其时学校作文一会写要立志当护士、一 下子又要当发明家的朱影红,心想父亲大概要立志作“摄影家”,便问:“ゎ父样 为什么要拍照呢?” “是啊!为什么要拍照?”父亲沉沉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惶。“可是不拍照, 又作什么呢?一辈子的时间,要打发都不容易啊!” 其时初中二年级的朱影红,不知该如何接话。 对自己冲洗底片失去兴致后,父亲开始收购相机。 父亲先是买进一架Linhof相机。这被父亲称为Press Camera的第一代相机,机 体重大,并非全是金属打制,中间还有段手风琴箱似的伸缩部分。朱影红最喜欢的, 是可以无需闭上一只眼睛,辛苦凑进小方窗看镜头,而可以将镜头平放,以手遮住 一只眼睛,往下看镜头,景物便在其中。 特别是,看到的影物会左右对置,自有一番似真疑假的魔幻效益,更印证朱影 红心中所一向疑惧的:不管是透过镜头,或由相片中显现,一切原非固定不变,只 是,由于无从掌握相中的瞬息千变万化,才会看来一成不变。 便是由这架Linhof相机中,朱影红看到放火烧“菡园”旁小山的景致,自然, 所看到的是左右对换。 “菡园”建在“鹿城”西郊的小山丘上,一百多年前建园的朱家先祖,原望高 处能远眺海洋。但随着泥沙逐渐淤塞了鹿城海口,不仅往日长山来此靠船的“台湾 第一大港”繁华不再,昔日的沧海真成为桑田。海埔新生地将海洋越推越远往后移, “菡园”甚且西北角最高的“望海楼”,也不再能望到海。 在建园的小山丘上,自父亲病中至痊愈,朱影红眼目可见的,原只有少数树木 的“菡园”外小黄土山坡上,逐渐在长满青绿的营芒和林投,而至整个小山便成一 片獐绿,浓烈的腥腥绿色,罩满整个山坡。 那林投树身粗壮,枝叶四伸,厚实含浆的长条硬质叶片边缘,还密列十分粗大 的尖刺,愈发显得张牙舞爪,无从近身,极为粗砺荒蛮。倒是那营芒,丛生的细长 叶片,随着风摇摆,看似十分茬弱,但攀援附会的,紧密的与林投争夺地盘。 寻常季节里,林投与营芒俱一色腥绿,和着“菡园”内蓬发的各式草木,将 “菡园”里里外外整个围包起来,恍若一个巨大无边的绿色迷梦,隔绝了园里园外 的一切生路,重重围围地圈成一片漳绿的帷幕。 父亲放弃用人工清理这片林投与营芒,打算放火烧山,“造成“上厝”极大恐 慌。伯公叔公几次出面商谈,都得不出结果,最后,断然的宣布与这他们口中的 “败家子”断绝一切关系与往来。 执意的父亲选择晚春烧山。临海的鹿城秋冬时节东北季风凶猛,冬季天干物燥, 本就不宜火烛,只有晚春,下完春水雨,早夏尚未接临,吹的又是朝海上吹的西南 风,湿度与风向,都十分适宜。 那年春天,候下完春水雨,趁雨水浸泡土质尚松软,父亲要阉鸡罗汉雇来大批 工人,沿着“菡园”四周,砍下獐绿丛生的林投与管芒,清出一条宽十数丈的防火 道。至于小山丘下,俱是水田,灌溉用的田沟春水正旺,父亲估计,火烧到此碰到 田沟,自然会止息。 虽然有周详的规划,在决定放火烧山的那天,父亲仍留下原砍树的大批工人, 准备好水桶容器、满满装着水,周围“菡园”四处备用。 父亲四处布置他的摄影器材,母亲自然成为他的重要帮手,帮忙看守那架Leic aⅢ相机。老式的Linhof,因它的大机体,被放在“菡园”与小山之间的一块高起的 石块上。 父亲对准焦距,叮嘱无论如何不能动相机,但教导朱影红如何按快门、转片、 同时给予准许,相机备有十二张底片,朱影红可以在放火烧山的过程中,选择喜欢 的时机拍十二张照片。 其时已上初中的朱影红,以她一向被家族称誉的慧巧,很快学会操作相机,只 父亲托付这么重大的责任,朱影红一直小心谨慎的要不能出错,况且可以自己选择 拍十二张照片,更令朱影红欣喜异常。整个放火烧山的过程,便几乎全都是将眼睛 凑近相机,透过镜头里看到的。 林投与管芒俱不高,但管芒着火容易,父亲一点火,不一会,即窜起火苗燃烧 过去。火舌向上伸爬,火势凄丽,然属灌木高度的林投与营芒,毕竟无能造成喧天 火海的恐怖气息,那遍地的火,便矮矮的在广阔的小山丘上翻滚,衬着远处广袤无 尽的海天,凄美异常。 倒是随着火势拓延,大量的浓烟滚现。春水雨刚下足,滋生的林投与营芒饱含 水份,烤烧起来得相当费时费事,浓厚的卷动黑烟,便翻滚着罩在艳红色的火舌上 方,久久不散。 朱影红等待着、犹豫着要何时按下快门,她的手心因汗而滑溜,额上的汗珠似 随时会滴下相机,她无暇区分是因着紧张或四周逐渐升高的温度,只一心想着她有 十二个机会,她不能太早用掉它,因为可能遗漏后来的宝贵镜头;她也不能拍得太 慢而致留下底片未曾拍摄完。 也因而当风势突然转向,哗哗剥剥的火舌在风的助长下,不仅不曾向低处掠烧, 还反向“菡园”席卷,朱影红透过左右对置的Linhof相机镜头,看到的仍是朝右边 海田勃发的烈火,虽在风的助长下快速燃烧,但她确定与“菡园”无关。对于朱影 红,她知道,不论发生什么,就算她失去知觉,她也还会一直清确记得“菡园”的 方向,而以她站立的位置,“菡园”一定在她左边。 随着风翻推火势,那火苗越窜越高,一色红火惊心动魄的伏在小山上端,快速 的席卷去大部分的绿色。火势加大,浓烟逐渐减少,可见度增加,透过镜头,朱影 红看到自放火烧山以来最壮丽的大火烧山景致。便连连更换底片拍照,不大顾及或 去留意接边发生的事情。 先是母亲慌乱的放下相机,向“菡园”方向跑去,呼喊着要众人速朝防火道旁 灭火。然后才是背着相机、镜头、底片四处游走猎取镜头的父亲赶上来,一片杂沓 呼喊声中再从“菡园”里取来一只铝制脸盆,铿铿锵锵大力敲打,说是可以吓退火 神。 纷乱打扑火势中,那火舌仍趁着风,高卷向“菡园”,着火燃烧的草屑、火花 四处迸放,漫天乱飞,眼看着要随风飞过防火道飘向“菡园”的亭台楼阁屋宇上。 然后,像突起的风势一般,那风,突然转向并转弱,带动火舌,朝山下加紧赶 工似的窜烧过去。 零星的小火仍在小山上燃烧数日才完全止息,父亲让阉鸡罗汉和一伙工人日夜 守候,直到确定不再有点细星火,又灌下大量的水,才遣离所有的人。 从开始放火烧山,父亲一直持续的在拍摄,甚且到小山烧成灰烬,仍猎人镜头。 母亲为着救火,使用Leica相机,一卷三十六张的底片都未曾拍完,朱影红则悉数拍 尽Linhof有的十二张底片。 候所有的照片冲洗出来,只有朱影红拍到火势最旺的燃烧时刻,即使在黑白照 片上,除去色泽,那昂吐的火苗与狂飞的火屑,漫天漫地的燎原大火,仍有一番惊 吓人的气势与恐怖氛围。 放火烧山后趁杂草尚未开始吐芽,父亲着工人间隔整齐的在小山上种下一排排 相思树,灰黑的山坡上,便有了一顶顶小小的绿意。 “我看你父亲真是十足的败家子,整天在园子里乱出花样,难怪家产都被他败 光。”林西庚一贯纵任、无有顾忌地说:“那有为了拍照,放火烧山,还差点把整 个园子烧掉。” 朱影红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父亲烧山,是因为林投与营芒实在太密,除了又生,真是除不完。烧了山种 这些相思树,不是很好吗?” 他们站在“菡园”外已成林的相思树下,株株一丈高的相思树,细尖的叶片不 曾全然网罩阳光成荫,黄昏的斜阳仍透过参差的树叶缝隙串串洒落。唤名相思的树 尚未结血红的相思豆,还在开一树细碎的黄花,在籁籁的微风下黄花点点洒落。 “我不同你争,每次讲到你父亲,一句坏话都不能说。” 他嘟呐地抱怨,然后,极为突然的,他意兴风发地接道: “你父亲让你生在这个园子,长在这个园子,而我,我要帮你把园子修复,让 你可以重回‘菡园’来住。” 无备中又全然出乎意料,朱影红拾起眼睛,慌乱地看着他。 “所以,我要你嫁给我。” 林西庚匆促但一贯决断地说。 在那遍开黄花的相思树下,泪水涌上朱影红的眼睛。而离她断然的自己去拿掉 怀着的他的孩子,也只有几天。 父亲持续地一直在购买相机,六○年代日本相机尚未打进国际市场前,虽然留 学日本,父亲买的仍是欧洲出品相机,其中自然以Leica相机最获父亲欢心。几乎一 有新机种,父亲便迫不急待的想要能拥有。 除了新近开发的相机,父亲也回头收集老式相机,Linhof,Rolleiflex,Cont ax的旧式机种,父亲都拥有数部。父亲先是经常到台中一家专门卖行家的器材店选 择,多去几次,与店家相熟,每来新货,店家便着一唤“扣佐”的男子,带到“菡 园”来让父亲先行挑选。 在扣佐前后进出“菡园”五、六年间,父亲共收藏了五十几部各式相机。 以日本名字相唤的扣佐(光三),是名四十来岁的男子,身量在其时的台湾人 中算是相当高长,一身本岛衫裤终年累月好像从不见更换,颜色是藏青,不曾彻底 洗净似的总是灰灰白白一片。牡丹最爱向朱影红嘀咕,因为扣佐不曾娶某,没有查 某人帮他料理。 最让朱影红感兴趣的是扣佐从来少穿鞋,一双脚丫子又大又长,常给泥土沾得 灰黑。然这样一双少穿鞋的大脚,踩在地上却不见稳固,走起路来,臀部总是左左 右右的挪动,便给人踮起脚板斜踩地面的感觉。“烟娜多姿”是当朱影红学到这句 成语时,立即想到扣佐的走路姿态。对一个身量高的粗长男子,自是十分怪特。 “扣佐改姑(娘娘腔),扭来扭去,走路那款形状。”牡丹总学样说。 常给父亲送来种种照相材料,朱影红便时有机会见到扣佐。好些年来,扣佐更 是唯一一个常进出“菡园”的人,除了牡丹,所有的人都喜欢他。 牡丹对扣佐总不理不睬是自从知道一部相机要一、两甲田的价钱才换得到后。 “什么相机,一台要一、两甲田去换,骗犭肖,二甲田去换那款铁盒子。”牡 丹伸出她多骨节的大手,五指张开。“都还没有我的手骨大,一、两甲崭崭的水田 才换有,骗犭肖,这样下去,会给扣佐骗得倾家荡产哩!” 牡丹自然也拒绝被拍照,甚且许多年后,父亲的照片挂满“菡园”四处,连阉 鸡罗汉都上了镜头,牡丹仍坚持不肯。 “照了就会被收进那里面去了。” 牡丹指的“里面”自然是相机。 往后,为了身分证上的照片,牡丹不得不照相,但仔细的留下照片与底片,一 再交代阉鸡罗汉与朱影红,一旦她先走了,一定要把照片底片全放入她的棺材里, 她才能完整的把自己全部带走。 “就是到地狱,也不能少一些魂魄。”牡丹说。 不过其时牡丹最在意的,是一、两甲田换一台相机,甚且当着父亲的面前,也 敢叨念扣佐会骗人骗得倾家荡产。父亲从来只有笑笑,连解释都不曾。 朱影红小学六年级那年,扣佐刚开始常在“菡园”走动,有一回,大晴天里也 带着一把大黑伞,连吃饭时都紧抓住黑伞不放。饭后扣佐要父亲和朱影红带他到 “枕流阁”,密密的关起门窗,白天里亮电灯,然后眼睛一瞥朱影红,嘴里念念有 辞: “搬请天公祖、妈祖婆、观世音菩萨、哪吒太子……众神来相助,天庭取来玉 皇大帝座前七彩宝座各式宝石……宝宝宝,真是天庭奇宝,藉助耶稣上帝,经过日 本国、德国、英国、阿美利加国……来到台湾国。” 扣佐讲话本来就轻声细语嘟喃不清,再加上牡丹最爱取笑他“摇头摆耳”,朱 影红虽不能字句听清扣佐在念什么,但也足已笑出声,自然不敢放肆,只有用她细 白的一双手,捂住嘴暗地偷笑。 父亲却欣慰已极,大笑出声。 扣佐似浑不知觉,继续伸出他一双粗黑大手,拈起兰花指,在空中四处招揽、 比划,一面出声疾呼: “来!来!来!变!变!变!” 一面举起黑伞一阵舞动,再朝黑伞连连吹三口气: “卟!卟!卟!变!变!变!” 接着也不知他怎的一拍黑伞铁骨、伞头顿时旋落,倾出一、二十颗各色宝石, 接在手心,俟父亲与朱影红看到,又握起拳头,朝手掌连吹三口气,才将宝石放在 紫坛雕花桌面上。 那宝石有红有绿,有蓝宝石还有钻石,几颗碎钻簇拥一颗大钻,怕不有两、三 克拉。扣佐的兰花指一下准准捏起那颗大钻: “只有这粒,配得上朱先生。” 扣佐用日文说,自以为朱影红一定不懂,又接续: “坐船藏在雨伞骨里进来的呢!” 父亲咳嗽一声,使了个眼色,扣佐立即会意不语。父亲转身入内,一阵翻动声 响,出来时,手中托着一颗大钻,足足有十几克拉。 “看看这粒如何?”父亲微微笑着说。 扣佐兰花指一点自己额头。 “罢!罢!罢!” 连声说,扣佐将桌面上的各色宝石,一一纳入伞骨中空处,又旋上伞柄。脸面 上好似从未取出这些宝石的神色。父亲倒显现不好意思,含糊地说: “出国时,祖母要我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稍后,父亲显然为出示那颗巨钻太过炫耀,也为让扣佐不致白跑一趟,有意轻 描淡写地说: “不过,也该为绫子准备嫁妆了呢!” 从扣佐的宝石中,挑了几颗,父亲还略腼腆的直向扣佐称谢。 除了宝石,扣佐还每每带来各式物件,母亲的日本化妆品、香港来的时装、巴 黎的香水,父亲经常性的购买,直到看母亲不常穿戴后,才稍略停止,转为替朱影 红买各式小玩意。 朱影红上初中,父亲中止替她买洋娃娃时,朱影红已有一排三十几个洋娃娃, 从盛妆的日本和服娃娃、穿大篷裙的巴黎公主娃娃,到柔软可怀抱的布娃娃,大大 小小一应俱全。上初中后,朱影红还不时接到打开会旋转出穿纱裙的美女带来一阵 轻柔乐音的音乐盒、各式糖果、日本来的文具用品,甚且头发上夹的,都是日本发 夹。 当然,扣佐最常带来的是新式相机和父亲所需的照相器材,扣佐随随便便用一 只乡下人装稻谷的粗布袋改装的口袋提来提去,里面常是可换好几甲水田的名贵器 材。 扣佐每次一来,父亲便留他吃饭喝酒,两人谈新式相机,四处“普罗”的收藏, 次次谈到三更半夜方休。 朱影红初中二年级下学期,暖春里扣佐有天搬来一大叠白色纸张,神神秘秘的 要父亲代为妥善收藏,两人低声交谈半天,最后,扣佐自己决定要将这叠纸张放在 “枕流阁”的紫檀雕屏寝床老眠床下。父亲也就由他。 那年朱影红正沉迷于绘画。先是父亲陪同朱影红看几册日本印刷、装帧精美的 画册,古典绘画的协调与美、严格的布局,到印象派画家的光与影、自由与生命, 都是父亲讲解的重点。 朱影红便立志要作画家,一得空,即在“菡园”写生。朱影红偏爱印象派画家 的炫灿颜色,深记父亲说过莫内画几张同景荷塘,由于时间光影不同,张张有不同 的表现。于是,用扣佐给带来的日制蛾牌水彩,朱影红在图画纸上,浓厚的涂上 “菡园”各时的景色。 有一回画到图画纸没了,又正构思一幅以“新月小桥”为主,旁衬荷叶的图画, 深怕阳光一变化,再难追回,想起“枕流阁”雕屏寝床的眠床下扣佐寄的那一叠白 纸,朱影红会取了几张来作画,心中想往后要父亲再买一叠还扣佐便是。 那白纸虽不厚,但十分精良,孔洞极细致不易渗水,画惯水彩的朱影红原不习 干这类不吸水的纸张,但试过几回后,即掌握水彩少加水,直接涂上画纸,还颇具 油彩的效果。 有此新意,朱影红兴致一来,便又去取一叠白纸,足足画了一整天,“菡园” 四处景致都给画遍,才拿去给父亲要求评断。 正与父亲在“菡园”大厅喝酒闲聊的扣佐,也凑兴看画,原还随口称赞,不料 突地惨叫一声,倒还不忘拈起兰花指,大力一拍右边脑壳,哇哇大叫: “哇!我死了,死了,这些纸,这纸是印钞票的纸啊。” 朱影红一惊,没怎么思索地问: “什么印钞票?” “就是印拾元壹佰块的钱啊!印新台币,一张一张拢是钱的新台币,美得水当 当香喷喷的新台币。我苦啊!钞票一张张都长翅飞走了,我的家私去一半,去了, 去了!” 尽管父亲一再示意,扣佐这回不曾止口,继续叫嚷: “虽然还未印,但这些可真是印新台币的纸,我用多少功夫才弄到,不敢放厝 里,特别来寄你ゎ父样。惨噢,惨!真惨!” 一阵哇哇叫嚷,待看到朱影红惊惧的神色,扣佐放缓声响,语气逐渐转成玩笑: “你大小姐真是世家子弟,气派不凡,一张画,画掉一、两千新台币,这么多 张图,足足给我画掉一整排鹿城的街上厝,一整排店面,大小姐真是大气派。” 眼看着也无可挽回,扣佐苦中作乐,说着说着,真嘻笑了起来: “画都画了,收也收不回,没关系啦!不过,以后不知什么款人家,才娶得起 你。看你为了画‘菡园’,画掉和‘菡园’差不多的新台币啦!” 扣佐叫嚷一阵后,并不真计较,只是当天就把寄存的纸带走了。朱影红自然受 到训戒和惩罚,父亲教训的重点是,不可明知旁人的东西擅自取用,至于是否真破 坏了扣佐的发财梦,父亲并不以为然: “扣佐犭肖,每天想发财、印假钞,那这款简单。” 稍后朱影红还不期然中听得父亲同母亲在说: “这政府只会捉人、杀人,管得比日本人都凶狠,四处是密探,那容许偷印钞 票,扣佐真敢作,早晚会出事。” 母亲则颇为忧心地接道: “是啊!就算不印钞票,他这款四处拿走私物招揽,也不要出事才好。” 稍一止顿,又道: “不知是否牵拖我们?” “再坏的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父亲冷哼一声说。 “话不能这样讲,偷印钞票算是扰乱金融,妨碍社会秩序、危害国家安全,真 办下来,可不得了……”母亲极为焦虑。 父亲久久不语。 朱影红初中毕业,忙着准备高中入学考试,“菡园”新栽植的凤凰花也应景的 如时开了树树红花,扣佐就此不再出没“菡园”。朱影红隐约的总想,扣佐大概出 事了。 原散漫的在“菡园”外监视的一个被鹿城人称作“老芋仔”的老兵,突然不见, 换来的是一个看来精干的中年外省男人,和一个本省年轻人,两人对“菡园”入口, 公然采取严密监视。原就几乎足不出户的父亲,更是整天留在园内,连时常得外出 办事的母亲,也极少出门,朱影红更一再被训戒,下课后得立即回家,一分钟都不 得在外耽搁。 情形持续三个多月左右,然后有一天,像上回“老芋仔”突地消失一样完全毫 无征兆,牡丹一大早开门,发现那“老芋仔”好端端的又坐在门前的灰麻石台阶上。 朱影红再长大,到能真正了解扣佐所作所为,仍始终觉得无从想象,如同牡丹 形容为“改姑”(娘娘腔)的扣佐,凡是四处稍有较大声响,便一惊从椅子上一跳, 再抬起兰花指猛拍胸口的胆小的人,居然会介入这样的行业。 倒是从牡丹口中,朱影红陆续听得,扣佐原是鹿城乡下“贡仔察”的庄脚富裕 子弟,也读过些书,“耕者有其田”政策实施后,好几甲田全充公,剩下几分田扣 佐又不擅耕作,只好外出另行谋生。 或是为着画掉扣佐上百万新台币,或是高中入学考试即要来临,朱影红有很长 一段时间不曾重拿画笔,便逐渐忘怀要当画家的志向。 少去扣佐经常进出“菡园”,带来新式相机与照相材料,父亲又得自己上台中 的器材店挑选采购,总是不断找事情作的父亲,既要常上台中,便兴起买一部车的 念头。 其时的“鹿城”,只有镇长有一部“黑头仔”。鹿城几个出名世家与有钱人, 多半逐渐朝外发展,有的车子自然留在大都会使用,只偶尔才开回鹿城。经年出现 鹿城街头的,便只见镇长的“黑头仔”。 传闻与来台的国民党政府作过某类勾结,才从一个地痞暴发并当选民意代表的 镇长,在这样一个没落老镇,也难得到尊重。镇长一买下日本日产出品的那辆“黑 头仔”,大致注定鹿城自视清高的人家,不会跟着买第二部。一向以相互比较谁更 会“痛惜”钱财的几个有钱家族,标榜“一个钱绑四支角”,都认为花钱浪费,是 暴发户的举止。 “鹿城通共就这么一条中正路,走走便到,买车?才真是了尾仔(败家子)的 作法。”人们这样说。 父亲买车,便受到全“鹿城”的注目,特别是,父亲买回来的,居然不是众人 仅知的一种汽车——“黑头仔”,而是一部听都没听过,叫“面士”的德国汽车。 Mercedes Benz给当时的鹿城人读来,太过复杂,便只简称Benz,用日本读音来 念,成“面士”。 “面士”购自一位在台任职完回国的领事。穿制服的司机将车开来鹿城,沿路 引起围观的人墙,据说只有众神出巡时能相比。人群中司机无从开快车,最后到抵 “菡园”,还有几个市井上的混混,将手搭在车身上,向父亲说车子是他们一起跑 步帮忙推才推到“菡园”,父亲欢悦的笑笑,没说什么的一一打了赏钱。 一九五三年出厂的这部“面士”,是深沉的靛蓝色,尚未需考虑行驶高速路产 生的风阻,以此设计出来的汽车,全不惧“流线型”,浑身的线条俱是曲线,圆弧 的车尾肥墩墩的极富圆和质感,车头镶饰的白金色金属打造的“面士”标帜,更是 华贵至极气派非凡。 开车来的大使司机在“菡园”停留十来天,让父亲重对汽车熟悉起来。那十几 天,朱影红便看着父亲由穿制眼的司机陪同,一早即出外练车,至黄昏才回来。抵 不过朱影红的要求,父亲答应让朱影红第一个试坐汽车,但坚持由大使司机开车。 要等到司机走后,父亲独自再练车一个多星期,才终于答应搭载朱影红与母亲。 便是在那大使司机开的车子里,与朱影红同坐后座的父亲,以日语谈说起来。 当然,父亲先对年轻的、显然不请日语的司机,简略说日语是他们惯常使用的语言。 “我小的时候,你祖父用的是一部日产的‘黑头仔’,司机还是你祖父亲自教 会开车的,很有规矩。” 父亲缓和地说,但如同每次谈说任何事项,不常多言的父亲自有一种气势,博 闻且富知识,朱影红每每安静地、谨戒地倾听。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司机不穿制服,因为你祖父体恤下人,不要人们一眼 就看出他们的身分,他常说家中不分大小,像一个大家庭。这些自小的教诲,对我 往后到日本求学,没有跟着大伙读医,去读了少人读的政治,有很大的影响。” 父亲稍一停顿。 “我小学、初中上的都是日本公学校,你祖父从不让司机接送我,他不要我自 小就以为与众不同,我也不觉得什么不好,直到有一回,一个平日极为悍纵的日本 同学搬到台北,再回鹿城来,我心想不要让日本人瞧不起我们台湾人,便让司机到 五分车车站去接他。同学走后,被你祖父痛责一顿。 朱影红一心急,眉头微略一蹙,但又立即意识到不对,忙舒展眉额。 “年轻人总是气盛,我记得那时表面上虽是听取教训,但实在不同意你祖父的 作法。下次再有同学来,便同司机说好,接送我们到‘上厝’外的一条街,再步行 走路到家里。司机一向疼我,每回都帮我,我也自觉挣够了面子,没给那些日本同 学瞧不起。” 父亲说着,同朱影红齐微微地笑了起来。 “司机叫阿炳,四十来岁,跟日本人开车,所以日语讲得极好。但你祖父一向 有严格的教训,在家里绝不准讲日语,一定只能说台湾话,所以我们一直叫他阿炳, 你祖父自小教导日本人是异族,是侵略者的观念,我现在都没忘。” 父亲转头望向窗外,朱影红随着父亲的视线,看到中部台湾鹿城近郊的乡间秋 天景致,随着缓慢的车速往后移动。窗外稻子已收割,新植的油菜正开着一田田艳 黄色的花朵,一畦畦开紫花的是要抽取纤维的亚麻,在透亮的秋阳下安静祥和。只 有车子走在尚未铺柏油的鹅卵石路上,带来阵阵晃动与声响。 “可笑的是有一天我发现,不是异族,但比异族还残酷,不是侵略者,但比侵 略者还更血腥,所以,我又用了异族的语言,而且来教导自己的小孩。” 父亲不曾回过头来,仍一径望着窗外,和缓地说。 父亲自己开车后,那原守候在“菡园”门口的“老芋仔”,不知哪弄来一部脚 踏车,跟在“面士”车后。 其时鹿城不仅没有红绿灯,人们穿越道路,更少四下留意,父亲在市区里,放 着极缓的速度,那“老芋仔”通常能在中山路跟上一段距离。 离开市区,父亲一踩油门,那性能绝佳的“面士”车,朝前飞驰,立时将“老 芋仔”远远抛在后面。第一回“老芋仔”似不肯相信,仍奋力踩动脚踏车企图追逐, 几分钟后“面士”只剩远处的车影,“老芋仔”才气喘地停下来,仍不肯信邪地摇 摇头。 追过几次后,“老芋仔”终于相信脚踏车追不过“面士”车,往后便只是可有 可无的踩着吭当作响的老旧脚踏车,意思意思的跟随。“面士”车加速,他仍保持 自己的速度,父亲从不知他究竟跟到何时。 父亲不曾请司机,最爱自己开车四出兜风。朱影红考上省城一所著名的女子中 学高中部,到学校接她回家,成为父亲每日的课题。 父亲早上睡得迟些,赶不上学校七点早自习,朱影红自己坐小火车上学。下了 课,与同学排队出校门,朱影红再离队弯拐到距学校不远处的一条大街,父亲通常 已在等候。 即使在“菡园”里,父亲仍维持每天一离开卧房,即穿戴整齐的习惯。要开车 外出,父亲更着重穿着。那时节士绅流行的有吊带西装裤,穿从香港、日本来的衬 衫,结领花,白色饰黑皮花的皮鞋,头发旁分服帖帖的抹上油,是父亲一贯的打扮。 有许多年,父亲除了是“鹿城”人们口中的“了尾仔”之外,还一直有着“美 男子”的称呼。人们用俚俗的话背后称他“朱家黑狗兄”。对他有别于其它“了尾 仔”,一身斯文打扮、从不上酒家、风月场所的行径,仍有着几分尊敬,至少不敢 当着他的面叫他“黑狗兄”。 父亲从不在意这些,不管是外出兜风或接朱影红,一径的选偏僻道路,回家后 将车子开入“菡园”,在新搭的棚子里,父亲也会自己洗车、为车子上蜡。 一开始父亲兴致高昂的常自己洗车时,仔细到会用上牙签与棉花棒。牙签为挑 出一些陷落人接缝的泥砂脏物,棉花棒则用来替车子细部打蜡。其时的台湾,连医 院都还不曾使用棉花棒,多半以棉花卷在器械上使用。父亲为了他的“面士”车, 特地找人从国外带进来棉花棒。他是游学在外时,知道、使用过这小东西。 洗车、打蜡显然帮父亲排遣掉许多时间,但一如过往,父亲不久后对洗车子不 再感到兴趣,便交给阉鸡罗汉。阉鸡罗汉十分疼惜这部“面士”,其且偶尔起阵风、 骤冷下来,立即赶来为“面士”罩上帆布车罩,生怕它着凉似的。 父亲倒一直持续几乎每天开车外出兜风。刚有车子常上台中,父亲开始购买音 响设备。用他的“面士”运载转盘、喇叭等器材带回“菡园”,或有点小问题,就 又载回台中商行修理。到朱影红上高中,与商行的人讨论,便会提到英国Vitavox的 Loudspeaker,W.E300B的AmPlifer。当然是以日语口音念出的英文。从日本购买音 响杂志、组合音响,便成为父亲生活中的重大课题。 在“菡园”里,声响可以不被拘束的开到最大,朱影红在父亲的教导下,从七 十八回转听到三十三回转,从为散热得把真空管放在外面的简单设备,到唱头、转 盘部分开组合的精致配备,也从巴哈听到德弗乍克。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尤其是 父亲的最爱。 父亲对古典音乐的注释,受当时音乐杂志的文章影响,比如他谈到华格纳的 “尼布龙根的指环”最后一章“诸神的黄昏”,会用这样的形容来解说给朱影红听: “就像黄昏将晚,水面上有波光,大提琴有如寒天萧瑟的暮色,低郁苍茫掩来, 象征人生的挫折、生命的悲凉。”。 古典音乐的伴随下,特别是那些抵死缠绵的幽微乐章,或管弦乐齐鸣后的空留 遗恨,“菡园”里的四季,便在父亲的描述下,以一种无以言说的伤忧,动人心魄 的变化着。 春天的苦楝一树白花恍若迷雾,有如一片走失的云暂时停伫在绿色的枝叶上, 是竖琴才能有的迷离幻化,成串连音洒落的轻灵流转。 夏天的凤凰花是铜管乐器强而有力的节奏,轰轰地打开一树振翅火凤凰,在铜 管乐器合奏声响中,火云逸去,徒留惆怅。然后便是秋天点点细细杨桃花,在如慕 似泣的小提琴与回转柔绕的长笛声中,细碎的朱泪般小花,循着园子的流水、流过 假山蹊径、亭台楼阁、流过“菡园”的岁岁年年。 冬天的刺桐不全落叶,萎枝缩叶中更有百千不甘,郁闷中潜伏着,没有预期也 未有将来,一如等待千军万马奔腾的乐章结束前刻。 便是在“菡园”四处流窜的古典音乐声中,父亲持续的购买音响设备,有两套 不同厂牌组合的唱盘系统、三套喇叭、三个扩大机,是父亲认为便于排列组合,听 各式音乐的标准配备。 朱影红高中毕业、到日本就读女子大学,日本相机已开发成功大量打入国际市 场,Nikon终可以和欧制高级相机相提并论,父亲开始大量的收购日制相机。 父亲不再是一架架相机的挑选购买,而是一到店里,对着一排排展示日制相机, 随手一一指点,悉数购买,曾有一天买回六架相机的记录。 朱影红自日本大学毕业,父亲坚持要她直接到美国就读研究所。 ……绫一回台,ゎ父样生怕就不会舍得再让绫子离去,可是绫子同ゎ父样一样, 在美、日方都受教育,是我能给绫子的最基本教育。…… 父亲还继续买单,第二部车依旧是“面士”,其时的“面士”,已是开始有流 线设计的全新车种,然父亲仍偏爱那部一九五三年的“面士”,开着到台中买相机 与音响设备的,仍是这部浑身线条滚圆的性能仍佳的“面士”。 有好几个月以来,朱影红一直处在迷离的、极致的快乐中,与林西庚真正重在 一起,朱影红忽略也忘却了过往所有的安排与算计。为着是她发现,除却他,她对 任何人不仅毫无欲求,甚且只感到厌恶。 先是与Teddy断然的结束,不仅不再应允他的幽会要求,甚且避不见面,终使男 人在盛怒中威胁要公开两人间的关系,最后,虽然碍于家中的太太颜面不曾真正这 样作,Teddy仍在最后一次电话中扬言: “你终有一天还是会再来找我的,我太了解像你这样的女人,性饥渴,需要又 这么大,只有我才能真正让你满足,你以后会再回来求我的。” 朱影红先是愤然挂断电话,继而轻笑出声。 与林西庚刚处在一起,她原还能逗弄着他,在程度内应允,最后却让他仍一无 所获。但随着长时间相处引带出来的情爱,朱影红知晓,很快的她将无从拒绝,虽 然她深知,不让林西庚太快得到她是她唯一的、仅存的依赖。 也因而当林西庚坚持索求,她像任何过往深自引以为戒的热恋中的女人,在满 心喜悦的臣服中欣然接受,并对是夜兀自怀想眷恋不已。 无需过去许多年,只消几个月后,当他对她的情爱开始退却,朱影红即意识到, 他们之间的性爱,事实上,绝不似她过往赖以怀念的那般美好。林西庚既无Teddy的 实力,也缺乏Teddy的体贴。要直到更多时日之后,朱影红逐渐了解林西庚与女人交 往的方式,方知觉到,她所能改变的实在太少。 最始初,林西庚总是尽全力取悦她,以他一贯的热情,激切地在她身上营造, 一如经营他全身投入的房地产事业。即使在纷乱迷离的极致爱恋快乐中,朱影红仍 分辨得出,当林西庚得作重大决定、在最繁忙的时刻,也是他最激烈索求的时候。 他要求能二十四小时掌握朱影红的行踪。像他突发的创意,林西庚在各种奇特 的时刻与地方要她。于烦躁的持长会议后,上班的空档时间,他让他的司机来接她, 有时候要她自己坐计程车,到他似乎散在台北市各区都有的居处与他欢爱。 那通常是大楼坪数不小、布置极尽华丽的套房,在台北新兴的东区、在逐渐衰 微的中山北路、甚且在像万华那样的老社区,都有他的居所。朱影红得好一阵子后, 方知晓林西庚打电话来要她到哪个地方见面,决定于他其时在哪里开会或处理事情, 选择最临近的地点为避开日益拥挤的台北交通与节省往来时间。 以作房地产起家的林西庚,在他参与建立的这都市里,似乎早测量好的依着等 距离,预先留下他游乐的据点。朱影红甚且在下嫁林西庚后,都尚不能清楚他究竟 在自己兴建的大厦里,留有多少个这类套房。 只不管在这都市的那个区域、在那一栋新建的大厦的第几楼,白日里他匆匆的 选择一处到来,欢爱后匆匆离去为另个会议、应酬,或者,完事后倒头便能立即睡 着,只有在夜里,他会来她的住处,不一定为着欢爱。只要能抱着你入眠。他这样 附在她耳边说,然后显然赧然。 他来的时间极其不一定,有的时候是夜里三、四点,他宴客从酒廊里喝得烂醉 出来,最后只能口齿不清的重复告诉她,他想她,虽然一个晚上有数十个来坐台的 酒廊小姐想要陪他赚取夜渡费。 时序也在由秋凉转到初冬,对朱影红,却少有感觉,倒是随着那海岛靠外贸起 家的暴发经济成长,是为首善之都的台北市,新近开辟成不少十线道的马路,在推 广绿化的过程中,广泛种植了一种叫“黄金急雨”的路树,属合欢科的“黄金急雨”, 树身不高,对生的绿叶。典型的亚热带植物,薄嫩的叶片绿意漾然。一当初、冬到 来,亚热带气候使那一树树绿叶仍在,只于枝芽尽端,开起一串串黄色花朵。那黄 花原是浅浅的黄,随着天气转凉,越开越多,越开越兴盛,颜色也逐渐转为金黄, 最后,通体树身有大半为金黄色花朵掩尽,黄澄澄的一串串、一群群,真似刚猛地 下降一阵满是黄金的急雨,带来这新近暴发的都市里寸寸处处都是黄金。 就在这夸耀的、连路树都能适巧种植“黄金急雨”的澎发的都市里,在那平稳 如同梦幻的巨大白色劳斯来斯房车里,要到这都市的某处大楼套房与林西庚幽会, 朱影红隔着紧闭的窗玻璃往外望,车子在冬日暖洋洋的金黄色阳光下,穿行于长路 两旁密植的“黄金急雨”中,一切俱耀丽得十分不实在起来。 也由着凉秋到寒冬,台湾的房地产市场,在面临空前的一次大变动。 以日本经济发展为例的业者们,研判每五~七年的一波房地产涨势,即将开展。 至于涨幅多大、能维持多久,没有人敢对新近才开始惊天动地暴发的台湾经济下断 言。 林西庚的房地产事业,也在进入一个新的纪元,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招来几近 全台北有能力的掮客,洽谈任何可能的土地买卖或与地主合建房子。他陪同这些嚼 模榔、穿塑胶拖鞋的捐客到酒家喝到烂醉。只有这些人,可以半夜或大清早打电话 吵醒他,只要是一笔他们认为“很水(很美丽)的土地”。 他们谈土地像谈活着的生物,特别像谈论女人,不仅用的词句酷似,还含带色 情隐喻。 “四四角角,端端正正,这土地多水。” “是瘦瘦长长,不过,司待露(style的日文发音)真好。” “这款土地,赶快全给‘包’下来。” 而为了买土地与盖房子,需要大笔周转的资金,林西庚带事关贷款的银行人员 到酒廊与酒廊小姐打情骂俏,最后不能免俗的也带小姐出场。当然他更常接受别人 的邀宴,为接工程的营造厂老板、要推销建材的材料商、要代销房子的仲介公司, 都极尽逢迎巴结他。他们去的地方,仍是酒廊、酒家。 然后,朱影红知觉到他在床第间的变化。 一开始,当朱影红在全然无从拒绝中应允林西庚的索求,以后每在一起,他总 花许多时间仔细的抚吻、挑逗她,朱影红在过往不是不曾经历过,但仍每次令她感 受到惊心动魄的欢愉。林西庚的爱抚如同他在事业上每有突发的创意,常带来意想 不到的刺激与渴求。 到真正的接触,林西庚便无法像他的抚吻一样的为所欲为,能由他的聪明、经 验与能力控制。这时候,他会显挫败,以他一贯炫耀的语气告诉她,当年轻的时候, 他经常有一个晚上睡好几个女人的经验,女人们或在一起,或走了一个另一个再来, 有时候彻夜都不曾阖眼。当时他刚开始他的事业,能连续的作几十分钟都不会有问 题,而现在: “大概是年轻时玩过头了。” 林西庚懊恼地说,一面继续用他的方式取悦她。 但朱影红从不会感到不满足,她对林西庚的爱使得每次抚摸真宛如触电,每次 撞击都电光石火般有最大的效益。朱影红对自己的适应感到惊奇。 随着秋凉转至寒冬,台北盆地惯常的下起阴霾的久雨。那雨真要缠绵起来,可 以一整天不见间歇的连下几个星期,通常是整个冬天少见歇息,并持续到春天下梅 雨。雨丝不大,只是接连的洒落,雨点汇串成一片灰色的帝幕,将整个盆地都市笼 罩起来。与这海岛震人心魄的能将一切刹那间化为子虚乌有的台风与地震相效。久 雨是另种持久、固执的拉锯,真正是缠绵抵死,不至死不休。 久雨更加重海岛原已迷湿的水气,四处水湿一片,雨中一切皆显迷离,那长路 两旁一排排的“黄金急雨”,也不知它是如何萎落,即消逝而不见,一如它的名字, 在一阵急雨中遍树黄金花朵即消逸不见,留下雨中显得青翠的一树绿叶。 我几乎是立即的感觉到他的变化,他变得匆促与虚应,不再花大量的时间来取 悦我,他仍吻我、抚摸我,但行色匆匆,然后很快在我身上求取他的满足,完事后 翻身睡着。 那可怖至极的恐惧,从心中的最底层翻涌上来,攫获并重重占领住我。 立即想到的是他有了另外的女人,如同上次他要离去时同样的纷乱伤痛中,却 为着与他有过亲密的关系,这回只要怀想着他与另个女人,总带来令我全然预料不 到的强烈渴求,在嫉恨中日以继夜骚扰着我。 我无法使自己不一再想到,是为着要让另个女人在他身下满足与呻吟,他才如 此匆促自我身上离去。我更发现,每一次不能知晓他的行踪,每一回感到他的冷淡, 那所有的猜忌、疑虑、嫉恨与伤痛,无不一一夸耀出近来他的匆促和草率,而至那 许久以来不曾真正被满足的感觉,赤裸裸的盘踞,出现在我的身体中。 那欲求有若体内处处堆累、肿胀着某种未曾被消除的炙热与颤栗,日以继夜骚 动着我,呼喊着它的未曾被满足,超越一切伤痛:固执的渴求。但另一方面,那欲 求又以着曾有过肌肤之亲的亲密关系,与仍确实与林西庚在一起的实质保证,在在 向我强调一种基本上的信心与慰藉。 我清楚感到,这一回,那被情爱伤害的极至恐惧,不致像上次只会牵拖住我退 缩的等待,反倒是,我知道,将使我更勇往地前去争取。 而这一切,我告诉自己,都是为着对他至深的爱。 朱影红开始对林西庚公司的人用心思。 花心思绝非为示好。林西庚乐于在他的公司、他熟识的人之间炫耀他们的关系。 “鹿城朱家”,林西庚总这样说:“华泰信托的董事长,是她的伯父”。朱影红知 道林西庚期许于她的身份。 她的心思花在他的贴身秘书、会计主任、私人司机,让他们有了因她才能得到 的种种好处。朱影红更增长于让他们明白,她如此作只因着体恤为林西庚出力的人, 终究,她是鹿城朱家的小姐。 林西庚经常更换司机。他在酒廊喝酒到深夜,隔天早上八点钟又要赶往中部某 处工地的作息时间,使大多数司机喊吃不消。他们抱怨,老板可以在车上睡觉,当 然能不在乎晚上喝酒到几点,而他们那一点薪水,不值得在高速公路上卖命。 以林西庚的安全为由,在上一任司机离职后,朱影红更换了一个年轻刚退伍的 男孩,一个牡丹回鹿城帮忙找来的乡下孩子。从那因着她才得报销一大笔烂帐的会 计主任处,朱影红逐步替司机争取到别处不可能给的高薪。由着台北其时少有私家 司机穿制服,朱影红为他设计朴素、深色的衣服,训练他懂得作司机应有的礼仪。 结果他们都感到满意。林西庚对一个懂礼貌的司机先是几分无措,但他的气势, 他是花钱的老板的自信很快使他表现得理所当然,仿佛他一直用的都是这样的司机, 有时候还会用他批评别家的司机没规矩。至于朱影红,她掌握了林西庚的行踪—— 除非他用公司的车或坐计程车。 而她知道,除非情形十分特殊,他不会耐烦坐计程车或要秘书安排公司的车子。 林西庚那种几近日空一切的倔傲,会使他不屑如此躲闪。林西庚更会相信,即使她 知晓一切,他仍有办法处理。 “女人嘛!就是这么回事。” 朱影红几乎可以听到他这样说。 从司机身上,她至少可以确知,这一段时间内,林西庚并没有别的固定的女人, 只是偶尔的,他也会应酬后带小姐去宾馆开房间。 “很快的就出来。”司机说。 朱影红逐渐的在掌握林西庚的生活行踪。显然的,他不会带那些一夜风流的女 人到他散居台北四处的小套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缠。她知道,像林西庚这样的 男人们,在欢场里不会轻易出示名片,为了避免小姐打电话来,因而该引以为戒的, 是他肯带到小套房的女人。 在那冷雨绵密的台北盆地寒冬,一树树的“黄金急雨”真成昨日黄花,甚且偶 尔有一、两个不下雨的日子,也只是虚幻的浮现午后云层拥聚中暧昧的太阳。朱影 红几经思虑,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辞去舅舅公司的董事长特别助理职务。 几年轮转的一波房地产涨势已然确定,新推出的方案,不用多作广告,更无需 大腿、美女的工地秀,样品屋挤满真正来购屋的买家或帽客。销售价格更可以一日 数跳,买方签约时稍略迟疑,下个钟头再议的新价,每坪可能已上涨数千、上万元, 嫌贵不买?那请便,接手的大有人在,任谁都无从预测,到下午,价格又会飞跳到 那里。 林西庚先是抢着推出原筹划多时的几个工地,然后,在别的建设公司跟进、房 地产热潮汹涌中,他反倒决定停下大部分的销售工作,不曾理会旁人的眼光。林西 庚看准还会有一波涨势,他等待着的,是等大涨确定后再推出剩余的房屋销售。 就在以贸易起家的海岛经济热潮汹涌奔腾中,在房地产的热卖里,林西庚异乎 寻常的空闲了下来。 他打了几天高尔夫,立即嚷嚷无事可作。而就在这时候,朱影红适时的提议他 出来参加公会的理事长竞选,在朋友的怂恿与公司职员的支持下,林西庚点头应允。 为了选举错综的人际关系与派系调停,朱影红轻易地使林西庚答应她到他的公 司来上班,作他的特别助理。林西庚自然不无想到她一进入公司,等于多一双监视 的眼睛,他个人的自由会减少,但那理事长头衔的诱因显然胜过一切。林西庚透过 理事长头衔,远远的望过去另个新事业的起步。 她开始陪同他出席不断的宴饮,对象是公会的成员,还有与选举监督有关的官 方人员。那台北商人间的宴乐,原几近公式化,总是先吃饭,饭局不会约得太晚, 晚饭时照样可以喝酒、玩闹。但真正男人们的娱乐,被安排到饭后的酒廊、酒家、 钢琴酒吧,总还是喝酒、猜拳、唱卡拉OK、跳舞、调笑,但有了“小姐”作陪,一 切便生动有趣起来。夜深后,带着下班的“小姐”出场,吃完宵夜,随后才算是各 自的安排。到旅馆去“短叙”价格通常是五千块,留小姐陪过夜,八千块,所谓的 “长八短五”。 朱影红以她旧有的朱家亲族关系,使她出面邀约的晚宴,出现重要的政界官员、 大企业首脑。 朱影红当然不会不知道,如果她的背后不是林西庚,只凭她朱影红,这些邀约 不会如此顺利。但另一方面,朱影红也清楚,光只是林西庚,缺乏她朱家关系,有 些人轻易还见不到。 朱影红永远懂得示好,让商、政不同界、不同需要的人在一起,互取所需,才 是作关系之道,朱影红了解暴发中的台北社交界的关系。 “没有实质的利益,实际的好处,一切关系都是白作。” 朱影红笑吟吟地同林西庚说,而后者担待地纵容地由她。 朱影红通常只出席午饭、晚饭的饭局,她禁止林西庚公司的人再安排那些带出 场“小姐”。需要有女性在场,她找来一般的售屋小姐或办公室的女职员。偶有时 候,朱影红也要她的客人带太太出来吃饭,这打破台北社交圈通常只请丈夫不要太 太陪同的惯例,却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几个较活跃的太太们,甚且鼓动朱影红成 立一个姐妹会,固定的联谊、聚会。 从这些太太身上,朱影红看到了逐渐稳固的选票。 除了让太太们参加男人们的社交宴请,朱影红还坚持饭后不陪同去酒家、酒廊、 钢琴酒吧。在台北各大小餐厅,原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吃饭与男人们的娱乐,仍能 清楚的被区分,但一到北投,便全然混淆起来。特别是,那旅店提供了从吃饭、宴 饮、喝酒调笑,到旅馆房间的最好“全套”服务。 在台北盆地边缘的小山丘上。由于温泉丛聚,始自据时代即开发的北投,错落 于绿色小丘间的,便是是一幢幢日式的温泉旅馆,各有相当雅丽的名称:吟松阁、 逸园等。一直是从诗人雅客到富贾大贾的冶游所在。 只随着海岛经济的起飞,被喻为“火车头工业”无处不在的房地产事业,也发 展到这秀美的小山丘上。房地产以其摧枯拉朽的气势,一时,旧有的幽静日式旅店 纷纷被铲平,一幢幢钢筋水泥的大楼,依着奇特风尚,俗恶的在外观上大贴进口的 浴室磁砖的一、两百个房间的旅馆,便兴致昂然的重重压在翠绿渐消的北投小山丘 中。 新旅馆的淫逸享乐渲染着北投冲天不夜城气势,但那些未曾改建的日式旅店, 那有着灰瓦禅道亭园的榻榻米房间,藏带另种春情与色欲,在新兴的房地产事业将 传统建筑一一夷平后,人们以略带怀旧的心理,重回优雅的老式建筑旅店作乐。 位处半山的“吟松阁”,一下车道,石阶两旁是剪修得错落有致的日式亭园, 细白砂石周围小小水池,植着松树和桂花,在秋冬的桂花时节,泌泌的香味轻而浮, 仿佛真能飘在湿重的硫磺味上,吸口气,先是桂花清香,下一瞬后,才会是硫磺味。 极其考究的日式建筑有展大的玄关,风铃串挂在斜举出的屋檐。接待大厅有柜 台和沙发,以及长排的鞋柜。 通常都是中年的女中弯着腰递上更换的拖鞋。草编的拖鞋一双双整整齐齐平放 在深褐色的长条木质地板上,式样一致,只男人的大些,女人的小些,有的客人嫌 公共拖鞋不干净,任它置留在那里。 走经长廊,纸门拉开,铺榻榻米的房间展现眼前。十几叠大的房间有矮圆桌, 高度正适合盘腿而坐或跪坐。林西庚和朱影红在一个冷春雨夜中到抵时,一屋子十 几个人围在圆桌前。坐榻榻米不似餐厅的椅子,彼此间可以严丝台缝的挤在一起, 早有男人身上跨骑着女人,互相以嘴喂酒。 是夜主人——“广大”建设的陈老板,与林西庚同属真正具有实力的房地产界 大亨,看到新来的客人,起身殷切招呼,趁响闹的なぢと伴唱稍停,介绍了林西庚 与朱影红。男人们虽多半喝多了,仍喧闹着。 那个年轻女子打开旁边一扇纸门进来的时候,谁都注意到了,因为有人带头欢 呼鼓掌叫好起来。她则自在地款款走来,在那早春时节,她穿着一件套头花色上衣, 一条黑色塑胶皮裙,紧裹着肥圆的臀部。塑胶皮上已密密布满褶纹,显然穿过多次, 也方能如此服帖的粘在身上。裙长不到膝盖,长腿穿的是缕空花的黑色丝袜。 她一头烫得蓬飞的长发撩乱,双眼惺论水湿淋淋,两颊红艳。一路走来,显然 已相准目标,斜靠着林西庚旁空隙挤贴上去,眉眼间尽是风情,嗲声唤他林大哥。 林西庚不待她有第二句话,立即开始介绍朱影红。那女子眼睛一低,全不动声 色,同样的姿势但上半身一转,攀附上林西庚身边的主人。 当她频频向是夜的主人敬酒时,原陪坐的小姐即感到受威胁,脸色便沉落下来。 那是个块头粗大的女人,是夜一直只静静地坐在一旁,没什么表情例常地敬酒,明 白到这新来女子的来意,一时间虽知道沉下脸来,却不见得有何对策。 就在这时候,原穿皮裙女子打开又关上的那扇纸门,再度被打开,这回出来一 个高壮的中年男子,块头大又粗、腆着肚子。他脸面泛红油光沉沉,摇摇晃晃地走 来坐在穿皮裙女子身旁,极为突然但骄傲地说: “给你们看好看的。” 然后,快速的伸出手将身旁女子的上衣自皮裙中拉出,再刷一声拉下拉链,将 衣服往两肩扯开,在一桌人还未会意将发生什么时,已全然裸露出女子的整个胸部, 无需衬底的胸罩是透明的黑色旧丝,包裹着货真价实的一双豪乳,明确可见。 朱影红本能地想站起来走开,一双有力的手自腰部加上重压,是林西庚。朱影 红放弃站起身来,心中想着第一次见到他,在那台北商人典型玩闹的晚宴,他曾借 着跳舞留下当时感到被得罪原打算离去的她。 席间的挑逗继续,是夜的主人安静的看着一会,然后转向林西庚,两人闲闲谈 起一笔极具展望的山坡地。 利用高速公路一个小时车程可达的台北外围山坡地,开设一个游乐区,像美国 的魔山,有魔天飞轮等刺激的游乐设施,满足有钱起来的台湾人休闲活动,不失是 土地投资外的新发展。 这本是朱影红的构想,至于与美国游乐公司合作的可能性,也许目前还谈不上 迪斯尼乐园,但别的较小的公司,至少是跨国合作的起步。林西庚对游乐场本身或 许没有这么大的梦想,但随着游乐区开发,连带着能炒作起附近的土地,这层真正 的价值和利润,是两个房地产界的大老板不会忽视的。 两人分别就财力的配合、风险与利润,作着初步的协商与评估。这不是第一次,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讨论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往后,还会有持长的无数会议。但两个 主事者基本是否有共识,在北投喧天的玩闹中,互知有无的三两句话轻描淡写的闲 闲谈开并有初步定议。而席间的挑逗仍继续,显然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的继续喝酒、 唱歌。许是受到适才那女子能短时间内连赚两次夜渡资的挑衅,引起小姐们纷纷上 前去唱歌,唱的都是痴心苦等情人回来的艳情歌曲,尽是“花蕊未采空自开”、 “采花蜂螫了就走”、“花蕊欲开等雨滴”。 陆陆续续的,有男人带着身旁的女人,进入旁边的另一扇纸门,久久不见回转, 席间的玩乐逐渐疏落,喝酒猜拳与调笑声渐歇。林西庚在适度的时机里,带朱影红 告辞。 他们不是最后离去的客人,主人仍送到“吟松阁”的门口,朱影红掠眼柜台挂 钟,清晨两点多。步下几阶石梯,春夜在温泉区里更是冷寒,雾湿露重的迷离中林 西庚突地拉住朱影红的手。 “走,我们再回去。” 朱影红不解但随林西庚重拾级而上,到柜台处林西庚熟练的开口要西厢的一个 房间,那妈妈桑显然与林西庚极为熟识,一脸笑容地回道: “客人走不久,刚收拾好呢,林总。” 穿行过木质地板的婉蜒回廊,纸门开处,朱影红惊呼出声。 同样敞大的榻榻米房间,但向着一方院落,日式亭园矮灯昏昏柔柔的照着一株 缤纷灿开的红樱,那老樱枝桠众多,花朵正值全盛,一树红色繁花,簇拥成一个不 易醒来的梦。 他一进房内即开始吻她,朱影红虽闭上眼睛,眼前似乎仍是那片混混沌沌的红 色花海,无有边际的聚拢过来。 他们在北投过夜,第二天乍然醒来,从仰躺的角度,朱影红看到昨夜灯下的红 樱,枝桠末端在雨中灰沉的云空中,兀自艳色深重的开放。而在全然陌生,与昨夜 记忆走样的房间里,身旁的男人仍沉沉睡着。 立即来到朱影红心中,她知道她将再无法忍受失去他,为了要能有他,特别是, 持留住他不易长存的热情,朱影红明白,她将不顾一切。 我终于清楚,前些时候他在床第间的虚应,为着的该是他必然的极易厌倦。他 可以不曾固定的再有其他女人,但并不表示他对我仍持留激情与兴趣。我从司机身 上布线千方打听出来的他不曾带其他女人回那些小套房,因而全不具意义。 我感到惊惧与至极的害怕,更甚于他前次突来的告别。我们真正在一起还不到 半年,等着我的,将是怎样的明天。 我不敢去设想。 却是自北投那夜后,在亲腻的时刻里,我可以开得了口,问询关于花钱买来的 “小姐”。 十分出乎我意料,“小姐”并不见得特别烟视媚行,有过人的床上工夫,她们 甚且喜欢装作不大习惯,为了让客人觉得她们出道不久,还没有太多经验。 至于相熟之后,不是就要使出招数,好留住恩客? 林西庚笑了起来。不太有这样的机会吧!通常玩玩就算,这种“小姐”,多睡 几次,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们总会有一些技巧,是一般女人无从比拟的。我执意的再问,林西庚爱怜地 看着我,耐心地从头解释,这不是一、二十年前的台湾,良家妇女什么都不懂,只 有“小姐”们有技巧能取悦人。录影带那么普遍,谁都看得到,什么技巧,还不就 是那些花样。 我算是终于清楚,我是在一场永远没有结果的争战中,不论我作怎样努力,也 绝无法与他那些睡一次即更换的“小姐”能有的变化相比拟。林西庚经由整个台北 商界养成、习惯了的性方式,使我注定在这方面根本无从争取。 为了赢得房地产公会理事长足够的选票,林西庚同意朱影红的看法,提供一个 国外房地产投资的远景,亦是可资运用的策略之一。 组团作一次美国房地产之旅,透过美方资讯公司的安排,提供台湾中级的,较 缺乏门路的房地产业内人士在美投资的可能,不失是拉拢人心的方法。林西庚自己 则远远望过这些旅馆、出租公寓的机会,他未来的梦想,是能像日本财团,买下美 国大都市地标性的建筑。 朱影红安排了两人先作一次探路旅程,第一站到洛杉矶,那众多台湾移民的地 方。在与美商公司的接洽中,朱影红流畅的英文,在晚春时分的宴客中,懂得要新 酿的红酒,要冰得恰到其分:她的美丽,温婉体细,显然的良好出身与教养,在在 替林西庚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这使得能用上如此一位特别助理的这个东方的房地产巨子,平添无尽的遐思可 能,究竟,他在他那暴发的多金的国家里,有怎样的关系。 朱影红还永远懂得示弱,她永远只替林西庚作翻译,连对方最微小的询问,都 要林西庚亲自作答,从来不会借语言便利代替他回答。整个与外国人接触的过程中, 朱影红更不让林西庚为不懂英文感到不安,她一径让他以为,语言只是一种工具, 以林西庚的财力,花得起钱请千千万万人替他翻译,但毕竟,他,林西庚,可以不 说一句英文,才是那作决定的人。 在不开会、吃完这些应酬饭的两个人自己的时间里,朱影红诱引着让那车内的 欢爱自然的发生,虽则,在这之前,她经过多少仔细安排。 在台北,林西庚喜欢在他劳斯莱斯的车后座挑逗她。他的手摸索着伸入她各式 的裙中,短裙即使是窄裙,也极容易下手,长的窄裙他便得要她移动坐姿才探触得 到。朱影红总是半推半就,林西庚再进一步的要求她一定拒绝。司机虽是她的亲信, 她从不相信这样的事情绝不会传出去,朱影红在台北的商圈工作如此多年,对人没 有这样的信心,她不是无名无姓的“小姐”,事后一走了之。朱影红太清楚,不管 有一天她是否成为林太太,她都需要一个清白无瑕的名声足以服人。 但她通常应允为他作的种种要求。在遮遮掩掩中,白天通常是他佯作看报纸, 那大幅的纸张有全然的遮盖作用。 在父亲新买的“面士”车里,仍由那大使司机开着车,父亲与同坐车后座的朱 影红,缓缓的以日语谈说起来。当然,父亲先对年轻的、显然不谙日语的司机,简 略的说日语是他们惯常使用的语言。 “我小的时候,你祖父用的是一部日产的黑色轿车,司机还是你祖父亲自教会 开车的,很有规矩。” 朱影红以一惯的教导,半低着头,安静的倾听,甚且不曾转头望向她极想看的 窗外驰过景物。 “那时候家里的司机不穿制服,因为你祖父体恤下人,不要人们一眼就看出他 们的身份。他常说家中不分大小,像一个大家庭。” 父亲稍略止顿。 “我还记得叫他阿炳。他开车一定戴手套,说是惜物,万一手不干净,才不致 弄脏方向盘。开车腰杆永远笔直,双手握在方向盘上方两端,手肘向内,手臂与身 体保持一个角度。从不见他乱挥手臂、大转方向盘。” 然后沉浸于记忆中的父亲径自微微的笑了起来。 “阿炳转弯的时候,绝不会将方向盘一下转到底,而是逐步的、几寸几寸的往 旁移动。” 父亲抬头注视前面的路况。 “等一下有十字路,我叫司机转给你看。” 有所预期使朱影红第一次坐上自家的“面士”车因着期待而兴奋着,父女俩齐 努力朝前凝望搜索十字路口。不快的车速下鹿城郊外两旁的路树与乡下农舍风物, 井然有序的后退,甚且行走在未铺柏油路的跳动路面上,也似轻快了起来。 他们一直未曾碰到十字路口,只有在到抵省道时,得作了很大的左转弯。如果 真如父亲所说,训练优良的司机在左转时,不曾大力挥转方向盘,果真逐步更替手 的位置,几寸几寸的移动来转方向盘,始终保持双手平行的放在方向盘上方两端, 手臂不曾大幅摆动的平稳、优雅的转弯,车子便甚少左右摆晃的上了铺有柏油路面 的省道。 朱影红转过头来,与父亲相视而笑。 二 朱影红自小便常听得人们说母亲是出名的美人。 “美得像日本婆子。”人们说。而“婆子”只用来称赞美女,日本女人美丽, 所以称“日本婆子”,至于台湾女人,当时还粗手粗脚,不够称“婆子”。 “从来没听人说‘台湾婆子’吧!”连牡丹都这样说。 朱影红年纪尚小,美丽仍是个不确定的事项,有关美的确认,多半来自镜子。 在那个时代里,通常是椭圆形、半尺左右长的镀水银镜子,带一段以粗铁线弯 曲压成的脚座,以作为支撑。童小时朱影红并非偏好照镜子,她喜欢的是镜子后面 贴的彩色明星照片,浅丘琉璃子、若尾文子、山本富士子,是常见的明星,人们口 中的美女。 她们总一径露齿笑着,牙齿是日本女性惯有的前排略参差齿形,一定有颗虎牙 或小小暴牙,因着这不规则的牙齿,脸面便有了小儿女的稚情。在彩色印刷尚未能 确实控制的其时,有时该上的色彩上偏了,唇形的红颜色往下移,便染得一口白牙 上端另有个红唇,同样是笑开着。或者,眼睛的眼线左右称动,双重眼睛似的。不 过,无论如何,尚辨认得出双眼皮、细长眉、挺高鼻梁、小巧嘴的人们称赞的美女 形样。 母亲便是这类美女,五官皆有分寸,该高的鼻梁挺而直,眼睛不特别大,双眼 皮深且长,眼角微向上飞;一双眉弯又长,新月的弧度,不过有点月晕:眉毛边缘 带点细细柔毛,衬得一双长眉柔美妖媚异常。嘴小巧唇带向——符合当时喜欢的敦 厚。 朱影红一直留有一张母亲中年的放大照片,照片自然是父亲所拍。一尺多高的 黑白照,人工上彩作成彩色,是未有彩色照片前的替代方式。照片上朱红的是唇黑 的是眉眼,分别得历历清楚。一头两旁往后分梳的小卷蓬松发型。极具风情,两颊 还特别以粉红上色,作为胭脂,眼梢一点蓝绿色,是父亲比照明星才上的眼影。 许多年后朱影红为奔父丧,匆忙自美国赶回“菡园”,母亲的脸如同这帧人工 上彩的彩色照片,颜色尽褪,发黄的相纸上,形像俱在,只转瞬间老了数十年。 处理完丧事,两个哥哥得立即离境,他们国特殊管道奔走才获得的回台湾签证, 时效极短,参加完丧礼,还不及作头七,便又得离台。 在两个哥哥离开“菡园”的前一个晚上,母亲自“菡楼”楼上的一张三方捷接 脚书桌抽屉拿出一本仔细收藏但仍残旧的老式帐册,原宝蓝色的封面退成暗沉的灰 黑,内页长方形的绵纸上有红线印的格式。是母亲娟细的钢笔字,以日文一笔笔的 记载着房屋、土地,所在地、买进卖出时间都一一详列。 “你们的父亲,从年少的时候,就不是个不知节制的人。” 母亲显然准备妥当,以日文和缓地开始说。 “他读高等学校时,与他同年龄的台湾有钱家族子弟,多半开始出入风月场所, 说是吟诗应对,十分风雅,但你们的父亲,从来不曾沾染这些富家子弟的恶习,不 把这些堕落的行径,视为必然。” 母亲的眼睛,沉沉的望向遥远的某处。 “我嫁进朱家,你们的父亲,已经从日本读完书,从欧洲游学回来,开始接管 朱家经营的事业,致力要将朱家办的台湾第一所现代高中办好,推广文化运动唤醒 台湾人不再接受异族统治。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有片刻的停顿,夜里的‘菡园’,深秋中有风声怒号。 “我本来以为,就再见不到你们父亲,可是他回来了,虽然等于被监困在‘菡 园’里,但毕竟,他回来了。”母亲稍略喘口气“从你们的父亲出事后,我只有接 手家中的一切。先是他还在牢里时,家族中的人都以为他不可能再出来,提议要分 家。那时候,赶快同我们划清关系,是求自保的方法,我也不怨忽。” 母亲的声音辽远平淡,恍若叙说一个全不相干的故事。 “你们父亲,作为这家族的长房长孙,分家被派给的,仅是一些最不值钱、偏 远的房地,地不能耕种,只有作园,好的水田、市区的楼房,都给别房分去。只不 过,大概任谁都料不到,几年后,实施了‘耕者有其田’,当时分到几十甲水田的, 多半被征收。而我们,分得的那些不能耕种的园地,不仅保留下来,往后陆续实施 了都市计划,开辟新路,土地重划后,成为新的市区中心。” 恍惚闪过母亲苍老脸面一丝平静的微笑。 “想来实在很嘲讽,这个政权夺去你父亲一辈子,实施的政策,不管是对是错, 却又带给他新的财富。” 母亲以极轻微的动作,制止了儿女显然企图反对这样说法的辩解。 “我的娘家,本来就是商家,你们的外公,还有几个舅舅,眼光准远,由他们 的帮忙,我才学会处理这些田产、房子,替你们的父亲支撑起这个家,让他不会再 有一丝烦恼,可以自小送你们出国读书,完全没有顾虑,作他想作的事。” 母亲缓缓站起身来,回过身打开身后一只紫檀大柜,高达上丈的大柜里层层木 板间隔,上面摆满一架架照相机、各式镜头,从早期的德国厂牌到晚近的日本相机, 俱是名厂出品。 “这里有两百三十二架相机,如果机体、相机分开来算,镜头还更多,有两百 五十四个镜头。” 母亲关起橱门,引领着走往“菡楼”二楼的内侧房间,在可见的橱子、柜子、 老式雕花眠床内外,满满摆着各式音响设备,从早期用手转动的机器,七十二回转, 三十三回转的不同装置,各式喇叭、转盘、扩大器。 “这里有五个转盘,七套喇叭、三套扩大器。早期合成一体的音响,也有七架。” 母亲推开“菡楼”面南的落地长富,暗夜里园里过道的灯光仍未灭,昏昏的光 影中仍可见“菡园”两部整齐停放的宾士车。 “还有这两部宾士车,一部一九五三年,一部是后来新买的流线型轿车。” 母亲关起落地长窗,回过身来,脸面上有真正欣慰的、圆满的笑容。 “我很高兴,直到你们的父亲过世,他一直可以拥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从来不 曾操心过。” 然后,母亲转向他三个孩子。 “我先是变卖我娘家陪嫁的嫁妆,很快就不够用,只有陆续的,你们朱家的财 产,全都被我变卖一空。” 母亲两手平整放置于膝前,深深的弯下腰,朝三个孩子,行了日式的九十度鞠 躬最敬礼。 “非常抱歉。” 来不及阻止母亲,三个孩子立刻全跪下来,朱影红吸泣出声。 “我知道有亲族指责我,不该放任你们的父亲如此挥霍,可是,他们没有看到 他在‘菡园’里,那样无所事事的熬日子。”母亲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哽咽,“他的 一辈子都浪费了,我怎忍心再让他受苦……没有一点寄托……” 母亲弯下身一一搀扶起跪地的孩子。 “园、地、房产,都卖给了外人,只有朱家祖厝相连的这片花园,一直是你们 父亲最钟爱的,也在这里住了大半生。最后实在不得己,只有要我娘家的兄弟买下。” 母亲的声音从未有的肃然。 “我要求在合约上注明,二十年内,只要你们朱家子孙有能力,有权力优先将 ‘菡园’买回来。” 母亲死在隔年初秋,距父亲死后还不到一年,弥留时只有留在台湾的朱影红随 侍身旁。 那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朱影红眼目亲见一个园子的破败,竟可以如此快速,而 且,与园中的林木,有如此密切的关联。 自父亲过逝,一园花木,原就少加修剪,最初只是园内的小径漫草聚生,从路 旁的泥土地上直漫上来,不多久,连铺地的青石踏脚都几至不见,牡丹伙同阉鸡罗 汉除过几回,但那园里俱是四处环绕的曲折小径,刚除完临屋一道,傍园的另条小 径上又已漫草丛生,况且牡丹还得照顾点细家务,年老的阉鸡罗汉,也实在没有工 夫顾及这一大园子花木。 便有若能眼看着草木日日夜夜肆长,恣意漫发,蓬勃兴盛的抽长蔓延,而且, 很快就积累大量的落叶。 常绿的台湾中部,每个季节草木都在旺盛的生长,甚且秋冬也不间断,无时无 刻都有叶芽抽出,不几天长成叶片,掉落,再抽芽,一年四季不断,便永远见到落 叶。落叶不论春夏,无关晴雨,在更替中永无止尽的絮絮飘落。 那落叶原不见什么气势,既非寒带地区秋季一次落尽的壮观,只是每天零星在 掉落,便不甚经心,但稍累积来不及清除,竟也层层堆叠,极具败势,枯黄一片铺 满四处,开始腐烂后,连最后残留园中的几株花草,也被倾压得萎黄败坏。 虽落叶无尽,那园中的树却愈发蓬勃的滋长,漫枝漫叶的延长,树荫下见不着 阳光的地方,青苔迅速聚生,红砖墙上逐渐只是一片墨绿,连瓦瓴屋顶上,也长满 杂草,盘根错节的牢牢附生。 站在“菡楼”的瓶形博古漏窗往下望,整个园子最后只剩下一片深深浅浅各色 的绿,连仅存尚未被树荫遮蔽的水池,莲荷也相继枯死,池水凝成浓绿,静止似的, 得要细看,才识得是绿色浮萍,满满的挤满一水池,重重压叠无处动弹。 便是在这满园俱为绿色植物侵占的初秋里,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临终时留下 遗言,希望同父亲葬在一起。 “我的责任尽完了,真是轻松呢!” 母亲最后说,平静地阖上眼睛。 林西庚如预期的当选台北市营建公会理事长,朱影红能更确知,他们的关系会 继续下去。只除却,她发现自己不经意中怀有了他的小孩。 林西庚对这将要来临的孩子有着一般应有的反应。 “很好啊!我们会有一个继承两家优点的小孩,他姓林。但也不会让你们朱家 丢脸。”林西庚一贯自信的语气说。 他的两次合法婚姻生活里,有五个孩子,三个男孩、两个女孩,小孩对他不是 什么珍贵的天赐。林西庚还在他事业的无尽扩展中,想到子青的继承问题还太早: 他也很少花时间陪小孩,除了真正是太忙,他这样坚信:“等他们长大,到可以分 辨事情,他们一定会主动来找我的。” “孩子的妈妈可能因为对你不满,不让孩子与你接近,到长大就太迟了。”朱 影红女性忧心的说。 “不会的,小孩会认同一个成功的父亲,只要我一天成功,小孩自然会跟我, 他的妈妈想左右他也没有用。”林西庚断然地说。“你不用担心,事实会这样证明。” 许多年后,在朱影红下嫁林西庚的婚姻生活中,朱影红有机会证实林西庚所说。 林西庚的两个前妻,为着替小孩争取她们认为应得的财产,不仅不曾因自身的愤恨 离间林西庚与孩子,反倒,鼓励孩子在林西庚前争宠。那时候,随着台湾经济持续 暴发的发展,又开始新一波的房地产涨势,一向以拥有大台北地区大量土地见称的 林西庚,财产以倍数急遽扩增。 由着林西庚对孩子一贯的认定,从确实怀孕开始,朱影红即知晓,她肚子里正 孕育的生命,会带给她挫折与困扰。 我知道还不到林西庚会愿意离婚来同我结婚的时候。并非林西庚对他的婚姻有 所眷念,或对他的妻子、子女有特殊情爱,才使他不愿再次离婚。对林西庚来说, 每一次感情,只要认真,便大致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女人、挑选居住的房子、每个 月固定的生活费,然后是小孩。 这些,有若必然的顺序,林西庚得来都太轻易,不需要翻天覆地的在生活中造 成变动,特别是还要离婚。 林西庚再怎样事业有成、有自信,都难以忍受那在他身后的窃窃私语: “一个结三次婚的男人,连家庭都处理不好,怎么会有定性作长期经营,绝不 会是个真正成大事业的人。” 人们通常这样说。 我知道在这个以外贸起家,声称外来的资讯与习惯不断被引进的海岛,为人认 可的事业成功的男人,惯例是维持一次婚姻,足以给外人交代(不结婚的男人,也 令人以为不够有常性)。至于婚姻外再有多少女人,只会赢得羡慕与恭维。 我尚未让林西庚感到我对他不可或缺,到他肯离婚来同我结婚,而直到那之前, 我提出要求,不仅不可能达成,还只会使我目前的优势尽失。至少,到此时此刻为 止,我还未住进林西庚为我准备的房子,我的生活费用来自我的工作。我之于林西 庚,仍然是追求的对象而非他豢养的女人。 我必须维持目前的情势,一当我成为林西庚豢养的姨太太,他再怎样钟爱于我, 我也将永远不得翻身。 可是,在我作为一个女子的内心深处,却为何有着这样深潜的惶惑,那所谓 “不可或缺”的一天,是否真有到来的可能? 在确定怀孕的第八天,朱影红经过几番思虑,终还是决定告诉林西庚。 虽然早期的怀孕毫无征兆,朱影红仍刻意的装扮自己成为慵懒的准母亲,她请 假躺在床上,当林西庚夜里来到她的卧房,重重香花中她露出于白缎蕾丝花边睡衣 的胸口软酸甜媚。不是所有妇女杂志、书报上的文章,都说女人在怀孕初期,会有 异色慵懒的肉感! 她微阖着长睫毛覆盖的深黑略深陷眼睛,几分无有力气的述说她初为人母的不 安,搂住林西庚的头靠向她仍平坦的腹部。 林西庚表现出了该有的欢喜,说他也早想要有一个她的孩子。他绝对愿意负责, 孩子会有他的姓氏,当然他也一定全力照顾他们母子。 “你可以要任何东西,只要我买得到。”林西庚豪气自负地说。 朱影红朝林西庚轻轻地微笑,真正倦累的阖上眼睛。恐惧来到心中,自此,她 将不再有退路,等待着她的,会是怎样的明天。 她原可以有另个选择,暗自拿掉小孩,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那么,他们的 关系会继续发展,直到有一天,那“不可或缺”的时刻到来。朱影红不是不曾作过 这样的考虑,可是那身体中怀育着林西庚孩子令她感到的密切联结,使朱影红以为, 由此或可是个转机。 可是林西庚表示愿意负责,全然不曾提及婚姻。朱影红明白到,既让林西庚知 晓,她连独自去拿掉孩子的退路都已断绝,如果她执意如此,一定只有损及两人间 的关系。她唯一能作的,只有继续怀育那体中的生命,在必须的处于弱势中,争取 可能获取的。 朱影红很快回复上班。新当选的理事长有随着来的种种会议及必须表现出的作 为,特别是与相关政府单位在法规、政策的斡旋。朱影红灵巧运用她结合朱家旧有 人派与林西庚企业王国新近建立起的网脉关系,让林西庚在有关都市容积率的法案 上,替建筑业者争取到更宽容的时限。新上任的理事长,交出了第一张漂亮的成绩 单。 朱影红日以继夜的工作,白天在办公室,晚上在各式宴客场合,那肚内的孩子, 在怀孕的早期,奇异的全无动静,不仅没有呕吐不适的征状,连身体的变化都少见。 有的时候,朱影红以为,多半出自一张错误的诊断书,其实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 只是在阳光灿烂的台北市街,一个一时不易醒来的迷梦。 反倒是林西庚阻止朱影红过度的工作。他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灵感,坚信他会有 一个女儿。而他保证,他有能力,较朱影红的父亲,给予这将要到来的小公主较朱 影红曾享有更好的所有一切。 林西庚的阻止使朱影红想到,她是否借着工作,有意使那尚未成形的胎儿,失 去子宫的依附,自然的流失体外。那么,她即可以重新开始一切。 然朱影红不曾有这样的机会,那胚胎在她的体内,安静的、无有声息的成长。 它一定是在汩汩的吸取她体内的养分、餐饮她的生命、吞蚀她的精气,在壮大茁长 自己,日以继夜不曾止息。可是,朱影红除了算一天天过去的时日,知晓它必然还 在那里,身体却仍不曾有明显差异反应。 朱影红感到恐惧了起来。 新任的理事长职务占去林西庚许多房间,房地产的营运,便有不少落入马沙奥 的直辖。对这位在公司占有股份,早期同林西庚一起打天下的较年长男子,朱影红 一直客气有礼的相待,除却私下常同林西庚戏称又高又壮的马沙奥是“一堆”而不 是一个马沙奥。 房地产仍在热卖中,每有新的高价被创造出来。房价脱离一切经济指数,像悬 在空中不断跳动的电动看板上的数字,成为海岛上大多数居民的梦魇。 一幢通常的三房两厅四十坪公寓,早超过一个中级公务员一生全数的薪资。 就在一片房地产的热卖声,在不少房地产商的借售中,马沙奥开始将原被林西 庚冻结的工地一一推出。年事稍长的马沙奥,以一向稳健的作事心态,显然嗅到房 地产狂飙中的危机。 “宁可少赚但稳赚。” 在会议室的椅子里坐得如朱影红形容为“满进满出”的马沙奥,坚决的说。 林西庚则未置可否。 朱影红在林西庚的眼中恍惚看到恐惧。卖房子的时机关系着除了实质的巨大金 钱差异,还赌上判断力而来的成就感。与房地产相关的每个人都在综合整体资本市 场、政府动向,猜测房价可能的走向。每个人都可以是分析专家,但也没有一个人 有确实把握。 只除却每个人眼中都是欲望:等待着要卖到最高峰的价格,既已卖出,则期望 房价立时下跌,以弥补不曾赚到的眼红与判断失误的挫折感。 而这一次,林西庚未曾表示意见,会议结束,马沙奥执行他的计划。 重新推出的工地在不长的时间里销售达九成,房价虽未再见到整体激涨,但个 案仍屡屡创出新高点,房地产停滞在一个高原波段,似乎短期内不仅无意要下落, 还有孕育另一波涨势的可能。 马沙奥明显的感受到压力。虽然林西庚一句话都不曾多说。随着较多的时日过 去,那早推出与晚推出的工地差价已达几亿,马沙奥终于在公司员工一次欢宴中唱 成烂醉。 吃饭的是林西庚自设的一个海边员工俱乐部,朱影红在拼酒声中独自走到屋外 庭院。秋老虎临近尾声,突然再展威力,海边即使在夜晚,仍然腥热。中国式蜿蜒 的庭园围墙有小小的瓦盖屋檐,月光洒落屋檐,穿过围墙不同的雕空图案,不是十 分确切的洒在一个傍墙站立的人影。 “喝醉酒了哦!”朱影红柔声带责怪的说。 人影抬起脸来,是马沙奥,他的脸正在雕空桃形图案的阴影处。甚且在暗处, 朱影红仍能感到男子已酒醉不清的意识混浊。 “马沙奥。”朱影红唤他的日本名字咬音正确,语声轻柔。“你喝多了,回房 里去吧!” 那一声如此清确温婉的名字轻呼,显然触动马沙奥某些相关的记忆,他怔怔的 看着朱影红,眼泪汩汩的自眼眶流下。 “没关系的……没关系……” 朱影红以日文断续的说,那年过五十、平日总是摆着日式男性尊严的男子的眼 泪,让朱影红不安。她伸手入皮包,拿出一叠面纸递上前去。 马沙奥伸出手,原只似要接过面纸,却极为突然地,将朱影红一阵拉扯,带向 他怀里。朱影红的脸面立即触到汗湿与酒臭混杂的一片软塌塌胸肉,本能的以手去 阻挡并出声呼道: “是我,我是朱影红。” 男人略停下动作,有几秒钟似乎思维在混战中,然后,语音不清的嘟喃: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朱影红,朱影红就失影红,你给林西庚睡,……给人作小、 作小……为什么我就不能……不能……” 朱影红继续挣扎,酒醉中特别是如此高肥的男子,气力大得出奇。思维飞速闪 过,她可以大叫,屋内就会有人出来帮忙,可是如此一来,当着员工面前,事情便 失去回转的余地。马沙奥是林西庚不可或缺的帮手,他的稳健对倔傲自负的林西庚 有平衡作用,他的不爱出头愿居幕后,才可能与林西庚配合。 思虑飞闪,朱影红在知晓靠气力挣脱不了后,放弃挣扎,也不曾出声,想伺机 而动。出乎意料,朱影红没有动静后,男子相对的也不再拉扯,只拥着她向他怀里, 一再继续的说: “给人……给人作小,你们不不是都一样……一样的货色。” 趁着马沙奥不留意,朱影红一矮身,挣离他的怀抱,原朝屋里跑去,感到马沙 奥不曾追上前来,便改变方向,朝停车场奔跑。 第二天朱影红不曾上班,并很快地作成决定,要将这事情告诉林西庚。 她知道他一向有极强的护意,就如同他个性中的自负与倔傲,要属于他的一切 都永远只为他所有。林西庚当然也会倦腻,但必需出自他不再眷念而非为旁人遗弃。 朱影红告诉关于马沙奥的举动,寄翼着是刺激林西庚的嫉妒。他一定觉得被侵 犯,而且这侵犯来自他最得力的事业伙伴,就算为着颜面,他也必得有所行动,来 宣告她朱影红只为他所有。 而这势将通使林西庚确定她的名份。 朱影红当然考虑如此作会危及林西庚与马沙奥间的关系,然她以为,林西庚一 向知晓马沙奥对他企业王国的重要性,他极可能甚且不会提及这事,但会给她及马 沙奥一个交代,那便是婚姻。 就算这事件真造成两个男人间的嫌隙,她也无暇顾及。那肚内的孩子尚不能用 感觉去证实,但最可怕的是它毫无疑问的一天天不断地在增长,像挥除不去的梦魔, 一天天加深重量,而且不需要太久,即会以外观明显的不同来拖累她。她朱影红, 还有她的姓氏及家族要面对,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没有婚姻的状况下,去生下这个孩 子。 林西庚安静地倾听,出乎朱影红意料的不曾暴怒,只是仔细地追问细节,究竟 马沙奥是否曾得逞。朱影红有意淡化马沙奥对她的侮辱,加强马沙奥对她的爱恋, 同时一再强调,马沙奥连她的唇都不曾碰到。然后林西庚则不再言语。 朱影红暂时不上班,林西庚也绝口不提此事。几天后,房地产界纷纷有这样的 传闻:马沙奥将离开林西庚公司。 接下来消息被证实,一般猜测的理由是,马沙奥决策错误,使林西庚短少了几 亿的利润收益。 而业界对林西庚颇有微词,一般皆认为,钱数目当然不少,但林西庚为这样一 笔钱,可以不要一个共同打排二十年的事业伙伴,不仅有伤厚道,也不像一个作大 事业的人该有的作为。 朱影红辗转听来这些,甚且马沙奥离去的消息,也并非来自林西庚口中。朱影 红知道,她已然失去了他。 她绝没有料到,他会为她作这样的一个决定,当然,林西庚可能原就对马沙奥 有所不满,想除去他,可是无论如何,整个事情仍是从她作导火线。林西庚可以舍 去简易的作法;给予她婚姻的承诺,而宁可作出这般重大改变,不仅让朱影红全然 出乎意料,也使她清楚明白,经过这事件,她已绝不可能要到希望获取的。 朱影红终于考虑离去。 林西庚仍会给她电话、来看她,但不会开口要她回去上班。 而且,在马沙奥离开公司后极短时间内,政府对过度狂飙的房地产,开始有明 确的紧缩政策,先是房屋贷款利率一再调高,而据内幕消息,接下来还将推出空地 限建等等措施。敏感的业者,立即看到了房地产的跌势。 只要房价开始回跌。进入买方主导的市场,资金流转的重要性便即显现。媒体、 专家争相预测,许多结构不良的建设公司,在土地上积压过多资金,银行紧缩银根 后,将面临财务危机,一波倒风势将难免。 房地产业界传言纷纷,那家建设公司会首先不支,成了谈论焦点。业界以轻率 却又带妒意的口吻,纷传林西庚的公司由于有马沙奥刚大量推出工地所吸回的资金, 将不难度过这个难关。 可是林西庚却为了先前以为错失的几亿利润,革除了这样一位有远见的功臣。 业界的人以批评的口吻不屑地说。 无需等到事情发展至此,朱影红已然预知,马沙奥的事件将在她和林西庚间造 成难以超越的伤害,可是她全然无能为力。 而林西庚一如他夸耀的个性,极为突然的,中止再打来电话,并不再露面。 朱影红在绝望中等待。 时节步入初冬,又是台北连绵不断的冬雨,久盘的云雨带在北台湾滞留不去, 雨已接连下了近三个星期,还毫无停止的迹象。天真像破了洞般不断倾下雨水,那 雨不大,只是十分缠绵,根根丝丝接连不断,编织成一张细密的雨网,盘罩着整个 盆地都市。那盆地尤其容易积郁水气、汇结水流,沉沉的灰色天压着沉沉灰色的雨 水与街巷。 朱影红坐在二楼,从落地富看雨中一院子倾倒的野草。持续的雨的重量终还是 压垮那原精壮的绿草,折伏下来浸泡入水中,潮透后腐败,阔长叶片丝粘泥黄,透 出丝丝腥气。她已有近一个星期几乎足不出户,这一回并非等待电话铃响,只是大 部分时间坐着,面对那雨中的庭院和一院子腐烂的野草。 一整个星期过去,朱影红第一次拿起话筒,透过总机、透过秘书接通显然怀带 疑虑的Teddy张,简单地说她希望见到他。 中午时分两人在过往常去的一家小咖啡馆碰面。座落在巷道里的小咖啡馆绝非 时麾台北人的新潮去处,甚且说不上品味或精致,只是社区一处卖简单快餐、三明 治的小咖啡店。Teddy几次带她来邻近一家休闲宾馆,朱影红留意到这小咖啡馆,便 喜欢较约定的时间早到,独自坐下来喝杯咖啡。这小咖啡店于是成为到旅馆与Tedd y作爱的中途站,用来串起办公室与休闲宾馆,仿佛作为一个转折点,在此真可以将 需要转换。 Teddy较预定时间到得略晚,看到坐在角落里抽烟的朱影红,她削瘦许多,原深 陷的大眼睛似乎更深更沉,却躲着憧憧阴影,不安中随时准备要逃逸。他问她可好, 找他有什么事。泪水濛上朱影红双眼,Teddy不能确定是从来少抽的烟薰到她的眼睛 抑或全是泪水。 他建议她到那休闲宾馆,好似只为避免她当众流泪。她亦无甚思虑的起身,平 常地跟着他身后离去。 他们一起进入邻近那家在巷道的宾馆,而不似过往分别进出再以假名姓经柜台 联系。取钥匙与等待电梯时,分别有休息完后的男女要离去,相互照面时朱影红也 俱不曾稍事回避。 然后他在极短的一、两分钟时间内使自己达到高潮。 “我说过,你有一天,一定会再来找我。你当我是什么?给你泄欲的工具?门 都没有!你要搞清楚,一直是老子玩你,不是你玩老子。” “我告诉你,下次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你找别人,我是不会再来了。” 极度的屈辱使朱影红感觉中眼睛应该是有着眼泪,可是抬手去拭擦,泪水竟连 溢出眼眶都不会。 朱影红很快地穿戴好衣物。倒是下到一楼柜台,为柜台的服务人员阻住,原来 Seddy甚且连休息房钱都不曾支付。 在巷道出口朱影红拦到一部计程车,坐定后安静的说出一家在中山北路的妇产 科诊所名字,年轻的司机从后视镜瞥她一眼。朱影红转头望向窗外。 寒冬又下着小雨的夜,天一定早就沉黯了下来,但直到司机在户山北路找寻着 日光灯照亮的诊所招牌,朱影红才赫然发觉,一街早亮起璀璨的霓虹市招,穿过都 市微雨的夜,流离辉映。 医生是个五十来岁的留日医生,前不久朱影红才陪同一个女友来过,一切都顺 利的进行,朱影红要求全身麻醉,医生了解地点头应允。 醒来在恢复室里,朱影红拨通了林西庚办公室的电话,听到整日工作后熟悉的 男子倦怠声音,她未曾多说,只和缓地一字字道: “你放心,我没有要缠你,我只是要告诉你,我刚拿掉我们的孩子。” 林西庚赶到,看到脂粉脱尽、颜面惨白的朱影红。她明显的削瘦,但十分安静, 整个人有种松懈的、甚且是茫然的坦然,好似过往支撑她的所有一切,俱已离她远 去,她不来自朱家,也不曾是他最得力的事业助手,她只是一个女子,甚且不再有 过往气势的美丽。 他紧紧搂她入怀。 “我会对你有补偿,我会安排的。” 林西庚显然对女子那无所欲求的沉静,霎时间反倒不知如何回应,只有慌乱中 本能地喃喃说。 几天后他暂时搁置下公司所有的事务,陪同朱影红回“菡园”暂住,在“菡园” 旁小山的相思树林里,林西庚以他一贯夸耀的语气,要朱影红嫁给他。 于房地产明显的跌势中,各个建设公司都中止或暂缓新推出的方案,原已趋平 缓的市场,便开始清冷下来,林西庚在“菡园”,虽仍以电话遥控指挥台北的公司, 可他一点也不着急。他明白自己占尽优势:他手中有大笔资金可以俟机再作进击。 由他的估算中,这波房地产的跌势方开始,他有的是时间可以等待。 在胜算中林西庚按捺不动,仅将过往的方案计划逐一完成。 “现在要能守,以免减少已有的优势。” 他同朱影红解释,阴鸷而笃定。然他暗地里仍放出风声给一些可靠的、具实力 的房地中间人,只要一有任何财务结构不佳的房地产公司,支撑不住得低价释出房、 地,他立即能得知消息。 在“菡园”里,林西庚闹闹的有着时间,那颓败园子一园的衰亡,便令林西庚 感到不悦,以及不安。 其时“菡园”内最高的“望海楼”已于地震中倾塌,不仅楼上全毁损,一楼也 只成断垣残壁。前年接二连三来袭的台风,更吹卷走大半亭阁轩榭的瓦片屋顶,连 “菡楼”二楼的屋顶也被吹裂漏水,只有“枕流阁”在年老的阉鸡罗汉极力维护下, 仍保存昔日形样,还可以居住。 林西庚先是随着朱影红在园子里四处游走,看朱影红专注地捡起掉落的花窗雕 花,加以注明收藏在屋内,重钉牢柱头雕饰,或支撑已开始倾斜的门媚,期能使整 片墙不至倾倒。 林西庚以他的气力,协助着她,却不能不感到,回“菡园”前后,朱影红显然 的变化。她先是明显的不再以他为中心、一切配合着他生活,事实上,回“菡园” 纯是朱影红的决定。她亦不再刻意的以他的喜恶来说话,甚且对他所说,也不甚在 意。 那是当林西庚于冬夜清冷的月光下,面对一园子憧憧树木阴影盘踞、高过人腰 的丛丛聚生杂草时,有意重拾她台北住处的相熟话题,玩笑地说: “你真奇怪,走到那里,都有这样一园杂草,再来害怕。” 朱影红只安静地看着他笑笑,不曾有其它回应。 甚且在穿着上,她亦一舍平日他喜爱的柔媚衣物,回复他初识她时常爱穿的黑 白颜色。只那蕾丝似乎是她永远的最爱,在白裙裾的裙摆、黑毛衣的领口、白衬衫 的袖口,便仍有那编织繁富密细的一圈蕾丝花边、重重镶饰。 朱影红还带牡丹回“菡园”,除了作三餐,牡丹帮忙着在园内四处收拾,伙同 阉鸡罗汉,他们对“菡园”的熟悉与种种相关记忆,每令林西庚感到不自在。而且 虽仅存牡丹、阉鸡罗汉服侍,两个年老佣人旧式的忠心、规矩与气势,在在使林西 庚意会到朱影红真正的尊贵,虽然他以往不是不知道她来自朱家。 几天后林西庚原就待回台北,但朱影红那逐渐回复的尊贵自觉在彼此间产生的 疏离,使他恐慌着离去后即将与朱影红全然断绝关联,并使她从此高不可及的疑惧, 林西庚拖延着时日。 为打发时间,为适应夜晚没有酒廊、钢琴酒吧的生活,林西庚开始在那荒废了 的园子里四处游逛。一开始,以着他自恃的从事多年营造、对空间有的清楚认定与 方向感,林西庚认为并不难掌握那园林,却是一当置身其中,那园子竟有如迷宫, 迷迷离离的幻化起来。原就不熟悉的阁台楼亭,特别在残败后,竟处处看着相似仿 佛,每每以为已走了不少距离,却猛然方领悟到,只是在几个楼阁、院落间绕转。 那下午林西庚于园内四处环绕,凭借着“菡楼”的高度为指标,好不容易重寻 回“枕流阁”,朱影红在清理着大樟木箱子里的相机。林西庚一把拉过她。 “这园子让我绕来绕去老走冤枉路,我就不信邪,走,我们到后面的小山上, 从高处看配置,我就不信这园子还能有什么花样。” 朱影红微微一笑,盈盈站起身带领着往前走。 他们走绕“枕流阁”前的嘉平白石平台,朱影红弯拐入右手边一条小岔道,几 番在堆石林木间行来,步上“长虹卧月”旁的回廊,再顺着回廊柱前走。 林西庚则在“长虹卧月”前停下脚步。小山在“菡楼”后方,“菡楼”与“枕 流阁”间,隔着“菡园”的大莲花池,依照方向,该走的与回廊正是不同的方向, 林西庚便不理会朱影红,径自朝与回廊相对的步道走去,希图在朱影红前先到抵 “菡楼”。 那步道虽为蔓草遮掩,中间的踏石仍有行走痕迹,林西庚小心寻着脚下青石踏 石,一路弯拐却明显越来越偏离“菡楼”,不一会来到“鉴真书斋”前的一小方院 落。 气急中林西庚又不肯服输循原路回转,看“鉴真书斋”旁亦有一道回廊,想那 回廊该条条相通,便穿过院落想上回廊,哪知一到院落尽端,才发现院落与回廊中 尚有矮花墙阻隔,而且四处遍寻不到缺口,仅正面对“鉴真画斋”有一月洞门,不 知要引领往何方。 是为照墙的墙高度只及胸,残破的墙身上仍可辨有蝙蝠形的漏明窗,身量颀高、 长手长脚的林西庚原待翻身跨过,但那残败的园子仍自有着一番不可凌越的气势, 林西庚四下环顾,终究循原路折回。 来到“长虹卧月”,远远的便看到朱影红闲闲依在栏柱,她的白衣为冬日寒凉 的风翻飞,她显然一直清楚明白,他一定只有再回转,气定情闲的兀自等待。 从小山高处俯望,“菡园”在郁焦蓬发的园内树木枝叶掩抑下,那已然残败的 亭台楼阁,不见衰势,绿色的林木张罗成一张绿意盎然的树海,圈围住褪色的画栋, 遮掩起残倒的屋脊马背,自成一个甜溢安详的王国,倘若时间至此静止,那园林真 可为树海包围,等待百年后,才从睡梦中重新醒来。 两人自然绝口不提孩子。只从高处俯望,不期然中朱影红没什么意识的闲闲说 道: “想想我在这园子里出生的,我……” 霎时间止日,又感到不妥,便忙乱接道。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当时极具权势的陈姓将军,也曾到‘菡园’作客。 父亲在‘菡楼’请客,大概为了显示家庭气氛,我也上了桌。” 回忆欢悦了朱影红颜面,也平抚了纷乱语意。 “我父亲,有时候,挺洋派的。” 林西庚附和地点点头。 “第一道菜上冷盘,我谨记家里的教示,好不容易等到大人动筷子,我才跟着 挟分到我碗里的菜。小孩子,先挑不喜欢的吃,心想要把好吃的留待最后,哪知道, 不一会,大人全放下筷子。” 林西庚出声轻笑了起来。 “自然不敢再吃,跟着放下筷子,再一会,侍候一旁的人,就把盘子收走了, 里面全是我最爱吃的。” “你那时几岁?”林西庚问,眼中满是怜惜。 “不太记得了,总之是上小学前。” “还记得喜欢吃什么被收走?” “这我倒记得,是腰果。”朱影红脸面上有着近乎童稚的娇憨,语意中仍怀满 惋惜。“那一桌酒席,我就等着吃那一道腰果。” 林西庚先是无尽温柔的微微笑着,然后,极为突然的,他意气风发地接道。 “你父亲让你生在这个园子,在这个园子长大。而我,我要帮你把园子整个修 复,以后,我们的孩子,也会生在‘菡园’,在‘菡园’里长大。” 无备中又全然出乎意料,朱影红抬起眼睛,慌乱地看着他。 “所以,我要你嫁给我。” 林西庚匆促但一贯决断地说。 朱影红直直盯视眼前的男人,那片刻立即临上心头的是,她好似从来不曾爱过 他。 穗穗白茫茫的管芒花,漫天漫地、无有止尽的展现在朱影红眼前。 虽已临严冬,那遍山营芒花仍盛放,穗穗狼尾似的巨大花白芒花,四处丛生, 沾染整座小山一片花白。于是,干冷的冬季里,北风吹进园子里的,便是夹在风中 飞舞的芒花丝穗,小小的种子包围一圈灰灰白白的长绒毛,四处浮沾,风尽后落在 “菡园”四处一片各种绿颜色上,落在蓬勃滋生的野草、落在墙上的青苔、爬山虎, 落在茁壮高大,几乎遮掩去屋宇的丛生大树上,沾染得绿色上一片浮白。 ……终于看到生平第一场雪,立即想到的却是,小时候在“菡园”,也看过一 场“下雪”。 小学三年级吧!记得是个冬日下午,起一阵狂风,便也是漫天这样一片浮白, 我当时心中想着,大概就是ゎ父样讲的在日本、德国,看到的下雪的景致吧!忙着 要到园中要抓雪,那知抓在手里的是一把把管芒花,真的,是那灰灰白白有绒毛的 芒花,花身极干,握在手里我没什么感觉,手一松,它们又随着风飞飘起来,漫天 漫地,极目四望,俱是一片花白。 …… 从没听过营芒花可以多得漫大飞飘如同雪花,ゎ父样也完全没有这样的记忆, 是不是绫子想家,才会看到下雪有了错误的回忆? 然我一生久居“菡园”,最近方体会能从小处观看,竟为园里诸多奇异景致, 一些小事件怦然动心。世间奥妙无穷、事事尽有可能也尽不可能,我不敢说绫子是 否特具福报,以致看到芒花飘飞一天的少有殊相,或者,一切如同这大千世界,只 是幻想。 年岁渐大,最后总要想,人生前世今生,种种因缘果报,似乎早有定数。仍记 得绫子小时候有一回差点被“青竹丝”咬到,绫子曾说死就是会看不到ゎ父样、ゎ 母样,还加上说会看不到“菡园”。绫子生在“菡园”、成长在“菡园”,自然也 历经“菡园”的种种变革。 绫子一定记得,那年放火烧山,风却突然转向,差点使“菡园”付之一炬,只 有绫子相信,火烧不到“菡园”,因为,绫子是透过相机左右错置的镜头来看放火 烧山。 而“菡园”也果真无恙的逃过那次火劫,是否绫子与“菡园”间,自有某种牵 连?而这先祖历经数代经营,方始建造成形的园林,又是否会带给绫子一生,怎样 的果报,与绫子间,又是怎样的一种因缘? 我这一生,围居“菡园”长达数十年,却始终不曾见到绫子信中所言,漫天芒 花浮白的殊相,冥冥之中,莫非自有安排,人生因缘果报,难以定论。或者,绫子 当年所见,终也如同这漫漫人生,只不过是种幻想,即使真有芒花漫天如雪,终究 仍是芒花落尽,一切种种,有如不曾发生,无来亦无去,只是这大千世界,迷梦一 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