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君 阳光从靠西的窗角慢慢撤去,小圆几上的夜来香散出淡淡的清香,屋里渐渐暗 下来了。小白猫偷偷走进屋来,猛然窜到女主人的腿上。坐在藤椅上的人因此惊醒 了。 “坏东西!”琼君打着小猫,亲呢地骂了一声。她低下头去,捡拾被小猫踏落 在地板上的信纸。夜来香幽香扑鼻,她不由得伸手去摸摸小圆几上的夜来香,白色 的花朵,衬出她的指甲肉略带青紫,大病后的孱弱,还没有恢复过来。 她把信折好,又打开来,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再看一遍,纸上的笔笔画画, 都揉进她的感情里。其实,她儿子满生在信上只简简单单地说,离开母亲的次日, 便北上入学,大学生活从此开始,预备到双十节再回来,希望母亲保重身体。毛衣 不必忙着织,如果织的话,希望左胸前绣上他名字的缩写——M和S两个字母。 她带着微笑,看着小猫在地板上滚毛线球,嘴里不禁喃喃地说:“已经是大学 生了,身材那么高大!”那天他走进病房来,真吓了她一跳。她每年都要替他织毛 线,第一次是婴儿的小帽,上面缀个绒球,用的是在德记洋行买来的澳洲细绒线。 她记得很清楚,买了半磅,织一顶帽子,一套衣裤,还剩下许多。现在呢,满以为 一磅足够了,到后来才知道,袖子还没着落。这么长,这么大,好像在织地毯,织 也织不完。 上次那件毛衣,还是三年前织的,比起那时来,他不止高一个头吧。像浇了粪 的大白菜,审得这么快!三年间没有再给他织件毛衣,她不免叹惜,而且惊奇。三 年后的今天,母子间总算和好了。从病房里他第一声叫妈起,从他的来信起,从织 这件肥大的毛衣起,她将拾回一部分已经失去的东西。她希望拾圆的这部分,能和 现在的环境融合在一起,使她的生活更充实、更丰满,而不至于有勉强弥合的痕迹 才好。 小猫正捧着毛线球在打滚,她出神地凝视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想伸手去把小猫赶开,可是她心不在焉,懒得再去管教。毛线让它去揉乱吧,早晚 总可以理得清,反正毛衣也快织成了。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多年前一位女音乐教师讲的话来。她和一群女同学,下 课时总爱围在钢琴边,有一次,偶然有几个早熟的同学谈到婚姻问题,漂亮的女教 师,蓝布旗袍外面披一件鹅黄色的毛线衣,漫不经心地用一个手指轻轻弹了两下琴 键,说:“中国女人早婚也还是有好处的……”“为什么?”“一个女孩子在没有 塑成坚定的个性前便结婚,比较容易接受夫家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使她的个性能溶 入夫家的传统。不管好歹,总是很融洽的。晚婚便相反,有了塑成的个性和生活方 式,再去迁就别人,便会感觉痛苦了。” 听这话整整二十年了,在当时她毫无所动,因为她还是个糊涂的女孩子。但为 什么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些话忽然又走进她的脑海呢? 在那位音乐教师说过这话后不久,她便完成了初中学业。一个晴天霹雳,一生 潦倒的父亲忽然在暑假中暴病去世。母亲本来身体不好,又不能干,靠着亲友的帮 助,才勉强把丧事办了。 她穿着灰色阴丹士林布丧袍,头发上簪一朵白绒花,拖着不大合脚的白鞋,随 着那个做塾师的舅舅到各亲友家叩头道谢。她记得到韩四叔家,舅舅特别当面提醒 她: “可得给韩四叔多磕两个头,这回多亏四叔,是你们家的大恩人哪!” 她跪了下去,韩四叔连忙抢过来拉她,嘴里的热气喷在她的脸上。她知道韩四 叔对她们寡母孤女的恩情多么重,她很懂事,不肯起来:“您要受我这个头。”当 她站起身来,从大穿衣镜中看见自己灰色的身影时,不禁悲从中来,也许是在思人 面前,特别感到身世凄凉,止不住眼泪进流,竟蒙着脸悲泣起来。 许多年后,琼君每逢照到这架穿衣镜,都要引起一些凄凉的回忆。想想也奇怪, 她怎么竟落得嫁给叫韩四叔的人呢?韩四叔比她大三十岁,原是她父亲生前的好友, 是击吟社的吟诗朋友,因为家中颇有祖产,老早就从宦海中退休,只在几个文化机 关挂了“顾问”之类的名义,过着清高的隐居生活。他对琼君父亲的丧事尽了朋友 之道,在亲友间很受人尊敬。 不知道什么人想起把琼君做嫁给韩四叔做填房,琼君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听到这 个提议,伸手抹了抹眼泪,说:“再好没有了,我还能活几天?要是这苦命的孩子 随了韩四叔,我也放心了!还是问问姑娘自己吧!年头儿也不是老年头儿了!”倚 在床边的琼君早羞得躲到外屋去了。她心跳得很厉害,没有反抗的意念,反而有一 种有了依靠的安心。成婚就在父亲死后半年,孝服还没有满。她十六岁,他四十六 岁。 从此,她在三进房子的大家庭里,负起了主妇的责任,一串钥匙,经常挂在衣 襟下的钮扣上。前妻所遗下的一个女儿正和她同年,个子似乎还比她高一点,第一 次看见她显得很惶惑,虽然趴在地下磕头,脸上却露出很不乐意的神气。她觉得很 窘,很想伸过手去,请教几句关于管理这个大宅子的问题。可还是板了脸,很庄重 地受了满珍小姐三个头。满珍小姐不愧是书香门第,很懂礼貌,开始叫她“妈”, 管已死的母亲叫“娘”。她对于礼数也不马虎,每这祭日,她都会领着这位大女儿, 给她以前曾经称呼过“韩四婶”的女人上供磕头。她是一个天生的好主妇,落落大 方的态度,在亲朋间博得了好名声。她这样做,原是出自她善良的本性,同时也是 一个未塑的型,在渐渐溶入夫家的精神的石膏,正像那位音乐女教师所比喻的。满 珍小姐也渐渐地成了她的朋友。 她不懂得爱情是什么,但她在十七岁那年冬天,也毕竟做了真真实实的母亲。 韩家十七年没有听见婴儿的哭声了,一家上下都很兴奋。韩四叔,不,四先生,尤 其激动,彻夜守在堂屋里来回踱着,焦虑地等着妻子生产的消息。佣人报信说: “恭喜四先生,是位小少爷!”四先生守的是老规矩,没有进产房,只隔着棉门帘 轻轻问:“琼君,你好吧!” “好,四先生,恭喜你!”她软弱地回答,随着两行泪从眼角顺着鬓边直流到 枕头上,不知是兴奋,还是感思。——她和韩四叔年龄相差这么多,要她换口喊 “雪章”很困难,因此她也随着家人称呼他四先生。四先生在青年时代也曾有过美 男子的令名,到如今,一袭湖绉长衫飘飘然,也还有中年人潇洒的风度。琼君特别 注意自己的装扮,一件淡色的旗袍,两粒珍珠的耳环,后颈上绾一个元宝髻。这种 淡雅的装扮,在琼君只是为了他们双双外出时,使人看着相称些,不要让人把“一 树梨花压海棠”的句子形容到他们夫妇身上来。同时也为了带着和她同岁的大女儿 出去时,不要误认她们是姊妹。在她那环境中,合乎身份是很重要的事。她理悟这 些,比理悟爱情还早。 可是事实上,青春的光彩是压制不住的,自从生了满生以后,琼君的身体发育 丰满起来,浑身好像灌注了什么浆液,皮肤流露着光柔的滑润,连头发都显得特别 黑亮,一切都像才在人生的路上开始出发,光芒四射。可是四先生呢!鬓角,额头, 已经显露出代表生命累积的痕迹来了。 五十整寿那天,客散人静后,四先生兴致很好,在灯下铺起纸来,为琼君的二 十岁赠诗,那诗上说,他怎样遇到这位比他年轻三十岁的贤淑的女性,她如何能持 家和善待前妻的孩子,他晚年得子如何地快乐,自己年事已高又如何能与这位年轻 的妻子白首偕老。浓黑的墨汁一笔笔写到描金红纸上,琼君再一次从对着紫檀桌的 穿衣镜中望见了自己的侧影——一个线条匀称胸部丰满的少妇,正站在一个两鬓斑 白神态虽然潇洒可是已经露出倦容的男人的背后。唉,他真的老了吗?这时,睡在 床上的三岁的满生,正喃喃发着呓语,吊灯旁,迷漫着烟雾,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在这一刹那间,她第一次产生了迷惘的感觉。 过了五十岁,四先生衰弱的现象更为明显,好在四先生不愁生活,有好妻子好 女儿,使他能安心地养老。他更为懒散,更加不修边幅,灰白的胡子索性留起来了, 于是多了一项工作,小篦梳随时拿来在鼻子底下梳来梳去,好像和他玩弄家藏的一 百多只香炉一样,只是为了遣兴。可是琼君,她总是设法不去注意那撮灰白的胡须。 一个冬天的早晨,炉火还没有烧红,屋里很冷,四先生忙着给朋友写寿屏,琼 君在桌旁伺候笔墨。一抬头,看见专心写作的四先生,鼻子里流出了一朵鼻涕,拖 在灰白的胡须上,像一条小卧蚕。她不禁皱起眉头,从桌上随手拿起一张废纸,叠 来叠去,叠成一个细长条,然后放在嘴里用力咬,咬上咬下,咬成一根小纸棍。她 忽然想起,满珍小姐曾经问她许多次:“您为什么嫁给我父亲?”她一直无法答复, 这时她才想起来,不是应当回答说:“大小姐,我是为了报恩。”这样想着,她的 良心却又在呵责她自己,即使一点点坏念头,也是罪过的!罪过的! 大小姐大学毕业后便出国了,在启程的前一天,她特别到琼君屋中来,琼君正 在练习作画。那是一幅观音像,画好,题上“信士弟子琼君沐手敬绘”字样,可以 使心情平静。大小姐很诚恳地说:“妈!我这一走好几年,爸爸近年身体不好,家 里都得您操心了。”“大小姐,家里你放心。……”话虽这么说,她到底还是落下 了泪。大小姐是个能干的新女性,书读得比她多得多,似乎对她最同情,她们的感 情一向很不错。丈夫体弱,自己的孩子又这么小,大小姐的远游,使琼君失去了精 神上的依赖。 漫漫长日,在空阴的大宅第中,经年都是同样的气味,同样的情调:香炉里的 沉香末,炉火上的药罐,紫檀桌上的古董,永远画不完的观音像,年年拆了又添线 的满生的毛衣……琼君毕竟还是年轻的,黑印度绸旗袍裹着有几分消瘦的身躯,却 添了几分憔悴的美。 过了几年,大小姐学成归国,韩四叔这一家也恢复了不少生气,可是就在这时 候,他们全家,还有大小姐的新夫婿,先撤退到上海,最后就一齐登上了中兴轮, 来到基隆。大小姐在台北住定了,四先生本来在历史文化馆有个名义,馆方在台中 拨给他一幢二十四个榻榻米的房子,四先生拿它同老家三进大房子相比,总是摇头 叹息的。可是有个小院子的日本房子也相当雅致,四先生一家就住到台中来了。 变幻无定的海岛气候,加速结束了四先生的生命。他怀念故乡的诗句预定写二 十韵的,写成了不满八个韵,便和衣垂首倒在书桌上了。死,一了百了,四先生死 而无憾。六十一岁的人,死在妻子儿女环绕的哭泣声中,算是很有福气的了。琼君 念死者的许多好处,对她的许多思情,如醉如痴地哭泣着。 她也曾仔细想过,今后残余的岁月,还是像她过去一样,必得依附在另一个实 体上,好像树上的藤,以前她依附的是四先生,今后是满生了。她虽这样想,事实 可不这么简单。她生命里似乎又添了一个人了。 四先生死后,她的生活越发单调。她常常提前一天撕去日历,不是大晴天也把 四先生的旧衣服翻出来晾在竹竿上,大小姐刚有怀孕的信儿就忙着打点催生衣,给 满生买来的童军服不管牢不牢,扣子全部缝一遍。就这样,日子还是空空洞洞地剩 下一大截。 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琼君尤其觉得凄凉。韩家在大陆上有许多亲戚故旧,四先 生年纪虽然大,他上面还有好几位老长辈,像九奶奶椿庭伯伯等,现在都应该是八 九十岁的人了。四先生的平辈小辈,更不知有多少。那时侯的应酬多忙,生活多热 闹,琼君虽然怕应酬,但是到了台湾,有时候倒觉得寂寞得可怕。这许多亲戚朋友, 都留在大陆,现在是讯息沓然,生死莫卜。四先生是个重情感的人,想起他所收藏 的许多字画古书,许多亲朋故交,生前一个人也常常流眼泪。住在台北还好,那边 熟人还多,可是偏偏住在幽静的台中。满珍小姐和她的夫婿一年也只能来一两次。 满生一上学,她不是逗着小猫玩,就是学她的工笔画了。 在这样情形下,惠彬成了她家的熟客。嘉彬是比琼君小两岁的青年工程人员, 本来是韩家的世交,管四先生也叫“韩四叔”的。他一向在上海读书,后来又在南 京做事,她也记不得有这样一个“侄儿”。可是有一次,四先生把这个青年人带回 家来,对她说: “这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孩子张惠彬,现在在高坝工程处做事。嘉彬,这是你的 四婶!” 那天——记得是个晴朗的星期天——嘉彬就在他们家吃的午饭。她亲自下厨房 做了几个北方菜,那位青年人吃得很高兴。她从来没有夸耀过自己的烹饪艺术,可 是那时候台湾北方馆子很少,台中简直没有地方吃到北方菜,尤其这么可口的北方 菜——她记得那位青年人说过这样的话。他是学水利工程的,台湾的地方去过不少, 什么阿里山啦、太鲁阁啦、鹅銮鼻啦,他都描写得生动活跃。 “四叔,四婶,——来到台湾,不能不去看看台湾的名胜,过年的时候,我陪 你们先上鹅銮鼻去看看温暖的南海。满生弟弟,咱们一块儿去!” 满生弟弟睁大了眼睛,听得很出神。四先生也频频地颔首称是。她很少出门, 这次来台湾,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在中兴轮上,她觉得天很高,很蓝,海也很可爱。 她开始了解海阔天空是怎么一回事。她又模模糊糊地觉得:身上挂着一串钥匙,在 五代祖传三进深的老宅子里走来走去,或是光着一双脚,在纸门里穿出穿进,这样 做人似乎缺少着什么。 可是没有等到过年,四先生的痰喘病复发,他不肯请医生。西医,他是不相信 的,台中没有一个他信得过的中医。 他过去得很快。嘉彬住在离台中市不远的一个什么镇上,为了帮忙料理丧事, 订了两天假,晚上就睡在他们客厅的塌榻米上。棺木是他去定的,电报是他去拍的, 公墓是他去接洽的。他讲得一口好台湾话,移灵的工人都听他指挥,似乎对他都很 有好感。 “四婶——您去出一会儿吧!满生弟弟,你也别再哭了,这儿的事我照料!” 他的能干是叫满珍小姐都佩服的。琼君自己没有费气力,就把丧事办理得井井 有条,——她只管痴痴呆呆地哭。 她看着入殓中的丈夫,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死人看来似乎都是差不多的, 脸上的表情只是平静,并没有书上所说的那么可怕。因此使活着的亲人哭得特别悲 伤。 从丧事她又想到自己当初的婚事。没有父亲的那场丧事,她至少可以读到高中 毕业,不会那么早就结婚的。可是四先生是她的思人呀! 她眼里噙住眼泪,看着这位忙得满头大汗的青年人。“要说恩人,这位张嘉彬 可不也是恩人?” 她真想也向他磕个头,可是——她不敢往下想了。 惠彬出的力可真不少。他去办交涉,向文化馆请来了一笔抚恤金,四先生原住 的房屋,馆方也答应由他的家属暂时住下去。 几个月来频频的接触,她自以为对惠彬有了更深的认识。她认为他说:“好吧, 你身体弱,让我去。”是他有热忱;“不成,我答应过你,不能不做。”是他守信 用;“你不对,不该忘记自己。”是他心地好;“你嘴里不说,心里明白。”是他 认识人。至于在她自己这方面,她反而觉得不能了解自己了。说是有事找他来,却 又说不出什么;瓜果自已同样有一份,却要问他是酸是甜;留他吃饭有仆妇,却要 亲自下厨;他说她穿的蓝长衫颜色好,却认定他不喜欢她穿黑长衫。 她不敢作非分之想:“身份”的观念在她的生命中打下了牢固的根基。她一想 到她在偷偷地恋着这位青年,就有了犯罪的感觉,眼前不觉闪过思重如山的四先生 的影像。她满心想打消这个犯罪的念头,但是不可能。她企图以拒绝见面来挽救自 己,可是总有些小小的理由,把他们拉在一起。他不是个冥顽不灵的人,可是他似 乎不原谅她。他为什么每星期天非到她家里来不可呢?她究竟是他的四婶,左右邻 居的冷言冷语,他总该躲避着些呀!再说,他办公的地方一定有女同事什么的,为 什么他不去找一个女朋友呢? 他真要是不来了,她的日子恐怕也是过不下去的。满生上学放学,看见母亲心 神不安,忽悲忽喜的神情,瞪着大大的眼睛。她也曾想跟满生谈谈。唉,这种事情 怎么能够同他商量呢?怎么能够同自己的孩子商量呢? 这种事情,能够同谁商量呢? 但是使她惊慌的是:满生似乎跟母亲开始疏远,不单跟母亲疏远起来,很明显 地,他对嘉彬也表示着敌意。 嘉彬的为人和蔼可亲,她相信凡是同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觉得的。他黑 黑的眉毛,长长的脸庞,脸上的胡子根好像老是剃不干净似的,显得经过风霜,见 过世面;可是他会笑,笑声很清脆,笑的时候眼睛发出顽皮的光,微微地露出两排 微黄可是整齐的牙齿,又显得如此地年轻。他能干,他健谈,他一肚子的故事,像 这样一个大孩子,无疑是应该获得小孩子的欢迎。不错,满生曾经喜欢过他。嘉彬 哥哥帮他温习功课,嘉彬哥哥买过皮球给他,惠彬哥哥对他讲过喷射飞机的故事, 惠彬哥哥常陪他去看电影,满生实在没理由不喜欢他。 满生忽然的沉默和紧张,她起初以为他有病,但是她很快地发现,他是在对妈 妈生气。他有时候脸上显出一种可怕的冷笑,有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里对着爸爸的那 张相片发呆,有时候有说有笑,仍旧是一个快乐的小孩子,可是只要嘉彬一来,满 生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满生,满生,来吃饭吧,开饭了。”她那天又做了一两个菜,招待嘉彬。满 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脸上铁青,眼睛只是看着胸前的钮扣。 这一种不友善的表示,把妈妈一肚子的高兴不知赶到哪里去了。 嘉彬这些日子显得越来越活泼,满脸笑容地走过去拍满生的肩膀说: “满生弟弟,咱们先吃饭,吃过饭一块儿去看电影!”他的北平话是道地的。 满生也说过,嘉彬哥哥的国语,比他学校里的老师还要“帅”,可是今天嘉彬哥哥 一切的“帅”,都归无用。满生猛然把肩膀一摔,头仍旧不抬起来,恨恨地说了这 两句话: “别这么“满生弟弟,满生弟弟’的,好不好?” 一顿很不愉快的午饭吃完,满生又不知到哪里去了。她陪他在廊下坐着,他也 显得很有心事,平常那种谈笑风生的劲儿,今天忽然都收了起来。她替他难过,她 又觉得害怕,这一切都预兆着什么凶恶的事情。她想起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也是 这么好的太阳,她正躺在村子外的小溪边,两脚伸进了溪水中,让冰凉的溪水流过 她的脚面,忽然舅舅气啾啾地找来了: “琼君!琼君!快回家,你爸不好了!” 这一声叫喊,从此改变了她的生活。可是她现在忽然觉得身体被嘉彬抱了起来, 他的热烘烘的嘴唇正用力地压了上来。 “琼君,我不能再称呼你四婶了。事情总得要有个了断,我不能再让满生来笑 话我!” 她想哭。好容易才迸出这一句话: “你是真心吗?你知道我是个——” “我们没有不能相爱的理由。”惠彬打断她的话,他的拥抱真可怕。 当天晚上,嘉彬在回去之前,特别瞩咐了她这几句话:“琼君,抬起头来,你 有恋爱和结婚的权利,没人阻挡你。” 隔了几天,大小姐忽然从台北赶来,她似乎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话渐渐转入 正题,琼君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很坦白地说:“大小姐,我打算朝前走一步。” 她到底不敢说“再嫁”两个字。她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的,事前没有准备,所以 说完了不由得低下头。大小姐回答得很理智:“你的宝贵青春都为爸爸牺牲了,你 有充足的理由再嫁。”意外的顺利,几乎使她不敢相信。她又和大小姐商量了许多 细节,最后决定,她亲生的儿子满生随他的异母姐姐和姐夫生活。 不肯妥协的倒是满生。他自从知道了母亲的决定以后,母亲喊他,哄他,照应 他,总是一个不做声。他很倔强地跟着姐姐去台北,他一声“妈”叫得很勉强,可 是她看出来孩子的眼圈是红的。 她的婚礼很简单,只有满珍和她的夫婿,还有惠彬的几个朋友来参加。满生, 她让他留在台北,她不愿意再刺激他。 琼君所认为的奢侈的梦终于成为事实了。她和嘉彬的生活有无限的甜蜜,想到 这种情爱的生活将被她无限期地占有时,她真觉得快乐,满足。 三年平静的生活过去了,她得了一种必须动手术的病症,嘉彬在志愿书上签了 字,她的生命算是交给医生。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心情特殊,不知怎么竟苦念着 三年不见的满生,也许是因为开刀后不能再生育而联想到与她血肉相连的另一个生 命,也许是对于这次手术发生恐惧因而怀念与自己生命有关的人。她想到满生呱呱 坠地时洪亮的哭声,她想到冬夜火炉的铁档上烤尿布的情景,她想到第一次领满生 进学校,她想到一身丧服匍匐匐灵前的中学生,她想到她再嫁前那愤恨的面孔。那 个从她身体分裂出来的肉体,就永远和她没有关系了吗?她几时才能得到孩子的谅 解?等满生对爱情或婚姻有了体验才了解母亲,不是太晚了吗?当嘉彬进病房时, 她含蓄地问: “我也许会死,不是吗?” 嘉彬握住她的手连忙安慰说:“手术是安全可靠的,不要多虑。” “但是,”她没有正视惠彬,斜望着床前小几上的台灯,“动手术前,我想看 到所有的亲人,嘉彬,除了你,我不是还有个亲人吗?” “你指的是满生?我去试试看。”嘉彬真聪明,一下就明白了。 琼君这样说了,并不敢真正地期待。但是当她第二天午睡醒来,正作抬入手术 室之前的准备时,病房门轻轻叩了两下推开了,随后一个高大的青年走进来。她吓 了一跳,惊疑未定,一声“妈”才真正地唤醒了她。“是——是——是满生!”她 笑了,泪也流了出来。‘你真的来了!”她声音哽咽着。 他们母子没有谈叙别后,因为那容易触及当初不愉快的事情。这样已经很够了, 他知礼地微笑着站在床前,她多高兴啊! “听说你已经考了大学。” “妈!我已经考取了,等您动完手术,我就要回台北去注册。您什么时候动手 术?” “你去吧,这儿很方便,而且还有——”她想说嘉彬,终于没有说出来,临时 改变了口气:“还有——,我要给你织件毛衣,你喜欢什么颜色?” “不用了,也好,颜色您瞧着办吧。” 絮絮叨叨地谈了一阵,满生就说先去外面买点东西再回来。看那高大的背影从 病房外消失,她满心轻松,解除一件心头的重压后,她才安心地被抬入手术室。病 人的心理得到安慰,她的身体也恢复得很快。 出了医院,长日无聊,她开始穿动着两根竹针给满生织毛衣,线球满地板地滚, 她的思维也跟着团团转。接到满生的来信,她竟呆想了整整一下午。 “睡着了吗?怎么不开灯……”是嘉彬进来说话的声音,跟着室内的日光灯 “刷”地亮了,看见琼君呆坐在躺椅上,他走过来抚着她的肩头,低下头来问: “又在想什么?” “我嘛?”琼君直看着嘉彬的脸,“我在想,鹅銮鼻那地方的海到底有多么温 暖?” “好吧,等你病养好了,咱们就去。你来了台湾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识过台湾 的名胜!还有满生,你写信叫他来,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