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仔卦 一阵四月的和风把挂在拘留所廊下的小鸟笼吹得直晃荡,迎着午后阳光的那只 小鸟,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小红嘴儿喳喳地叫着。 坐在屋里的年轻的看守,正无聊地注视着这个鸟笼。看那鸟儿的活泼,鸟笼的 动荡,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不由得引诱他走出阴暗的屋子。在屋格市,他伸手把鸟 笼摘下来,冲着里面的小鸟,吹了一声口哨:“嘘——!”然后问小鸟说:“闷得 慌吗?” 小鸟拍拍翅膀,这样回答:“吱吱——喳喳——!” 年轻的看守笑了,他叫在屋里打吨的那位:“老张,你来看!” 老张惺忪着睡眼出来了,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什么鸟?麻雀儿?” “麻雀儿?麻雀儿会算命?家家屋进底下都是。兔子要是架得了辕,谁还买大 骡子呀!你别土豹子啦!” “就算我上豹子好了。可是说真的,那算命的,他怎么就能把这小鸟训练得会 跑出笼子叼纸牌,叼完就回笼子而不会飞走呢?”老张两手插在裤袋里,绕着鸟笼 子在研究。 “笼子里总该是个舒服地方吧!人家常说:‘鸟为食亡’,它吃喝现成,倒用 不着为食奔波呢!也不用担心外面的狂风暴雨。——所以你看,咱们这儿的生意也 不错呀,连算命先生都要进来白吃白住了,哈哈……”年轻的看守指着对面的拘留 室笑起来。 “我不信,”老张拿过鸟笼来,“我就不信它不爱外面更自由的天地,放并试 试!” “你就试吧!” 鸟笼子被老张打开了,小马跳到笼门口望了望,又缩回到笼子里。 “你看怎么样!”年轻的看守很得意。 “真也怪!”老张很纳闷儿地摇摇头,又好奇地再一次把鸟笼子打开,伸出掌 心接在鸟笼子门口,那小鸟儿跳了两跳,叫几声,果然又探出身子来。这回跳到老 张的手心上了,并且啄了啄,老张手心被啄得发痒,嘿嘿地笑了。 他向年轻的看守点点头说:“看!……”他高兴得还要说什么,但是话还没说 出口,那鸟儿拍拍翅膀,飞了!飞到栏杆上停了一下,似乎在选一个方向,又继续 向高处飞,向远处飞,飞过了树梢,飞过了楼边。只是一瞬间,它就不见了。 “呀呀!”两个人顾不得说话,四只手向空中乱抓,但有什么用呢! 两个人互相埋怨起来,老张指着楼那边中间的房间,歉然地说:“真不好意思, 那算命的曾再三拜托过我呢!” 蹲在拘留室一角的算命先生,他正以十分无奈的心情向着铁栅窗子呆望。从这 扇高高窗子望出去,只是一小块单调的蓝色天空,但在蓝色天空下的世界是多么广 大,到处是山林、村舍、街道、田地、人群,……可是谁是和他有关系的呢?他胡 乱地想着,想到了他的番种小文鸟。他想到那个圆锥似的小红嘴儿,跳出鸟笼来叼 纸牌,从它嘴里叼出来的命运之牌,维持着他俩可怜的日子。想到在灰暗的小旅舍 中,他怎样一粒一粒地喂它吃谷子。他总要把它喂饱了,才肯用一碗米粉汤来填自 己的肚子。近来算命的生意实在太坏了,人们怎么会变得不喜欢算命了呢?他带着 小文鸟,一村一镇,一镇一市地串过去,常常整天都没有生意。没有生意,使他饿 得发慌,其实他只要一碗米粉,小文鸟只要几粒谷子,就够他们凑合一天了。 几粒谷!就是几粒谷,他才被送到这里来。世间有些事他不太懂,也算不出来, 也许他只顾算旁人的命运和钱袋,对于自己的未来就顾不过来了。正如他被送进这 间屋里来时,躺在对面的那个老龟奴嘲笑他的话:“算命先生,你的鸟仔卦就没给 你算出要受牢狱之灾?喝喝!” 这次的事情,第一他不懂的就是那个女人为什么哭?她蹲在树底下,抽抽噎噎, 哭得那么伤心?好像谁在要她的命。跟着就是为那几粒谷,鸟店的主人怎么也对他 那么不依不饶的? 这天的天气很好,他一早便饿着肚子从城西的小旅店里出来。这个相当繁华的 小城镇,他是前年来过的,道路还模模糊糊地认识,他的腋下夹着包裹在黑布包袱 里的鸟笼,小文鸟暗无天日地在里面跳着,叫着。他的肚子是滚着昨天一天喝下去 的风吧?像打雷似地鸣叫着。——今天非得算个好命不可了!在肚子里一阵咕咯咯 的响声之后,他不由得这么想。身上一个钱也没有了,就连那小火柴盒里也只剩下 了几粒谷,他和小文鸟都要吃饭,要活下去呀! ——算一个好命,一定要算一个好命。他想着,手里的两片竹卦头便敲得更响, 喊声也提高了。 “卜鸟仔卦!卜鸟仔卦!”哒!哒!哒! “老人卜尾景!”哒!哒!“少年的卜运气!”哒哒! 卦头随着他的叫喊声有节奏地敲着,那声音就像要把每个沉睡的人都敲醒来。 可是一上午白白敲喊过去了,并没有人理睬他。 他走得热了,又口渴得很,但连喝一碗茶的钱都没有,他就站一棵大树底下乘 凉,看日头的影子,知道这时已经过午了。 就在树阴下,他遇见了这个女人,她蹲在哪儿,拿树枝画着土地。他要看看她 画的是什么——测字他也会呀!走过去,她抬起头来,他们打了一个照面。他有礼 貌地向她点点头。但是她没理他,仍低下头画她的。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黑布胶鞋上,满是尘土,他用力地跺了跺脚,便也顺势蹲下 了,把黑包袱放在身边的地上,手中的竹卦头“呱哒”一声搁在包袱上。 那个女人,仿佛吃惊地抬头看了看,冷冷地问说:“你是算命先生?” “是啦!我是卜鸟仔卦的,老人卦尾景,少年卜运气,马仔卜卦真有灵,卜人 贵贱生死无差。——看你的相,是好命相。”他捉住好机会,向眼前的女人展开了 一套江湖话。 “好命?什么样的人才有好命呀?”女人似乎感到兴趣了,但仍是冷漠地问。 “好命——’他斜着头思索了一下,“好命——我给你讲一个好命的人,鹿港 的辜显荣,你总该知道,他就是千万人中难得的顺命。” “怎么顺?” “怎么顺!他这么顺——辜显荣的生辰八字算起来刚好是虎兔龙蛇顺排的,虎 年兔月龙日蛇时生,一顺百顺,是命中注定的。” 他讲得很卖力气,为了要博取这个女人的信任。虽然辜显荣的八字究竟是不是 像他所说的这么确实,他也不知道,这原是师傅传授的一套。但是提到辜显荣,人 人都知道就是了。如果这个女人要算命的话,他为什么不可以替她算个好命呢?卦 中乾坤,全在他摆弄的几张纸牌上呀!于是他问她:“这位大姊,你是属什么的?” “嗯——”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属鸡的。” 他仔细观察一下这个女人,满额头的纹路,紧锁的眉头,黝黑的皮肤,她该是 劳心又劳力的女人,看上去像三十多岁的,但是他知道她不会那么大,“啊!属鸡 的,你是1933年癸酉生人,今年二十五岁。” 女人点点头,眉头展开些,好像有点信服了。 “那么,”他又接着说,“今年丁酉,刚好是你的本命年,家里有属免的吗? 有的话要注意,鸡兔是太岁冲呀!” 见女人在倾听了,他便进一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脏布包,打开来是一个小竹筒, 里面有十六根卦签,他把签筒摇两摇伸到女人的面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抽 了三根签。 “坎为水,乾为天,坤为地,……”他念着签上的字,边问边讲,他先从女人 的嘴里知道一些她的事,然后再向她解释着,警告着,比喻着,安慰着。他又问她: “要问什么?” 人总是希望预知未来的,她也不例外。那么他要给她一个好的未来,一个令人 安心,令人兴奋,有希望而又富足的未来。为什么不呢?眼前这个女人,无疑是有 着痛苦的,为了要解除这个女人的忧心,为了自已的一顿饱餐和凑出旅店钱,他将 毫不吝惜地多说几句好话。 他问了她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一算,惊异地瞪着眼对她说:“好命,是个好命, 此命生来福禄丰,荣化富贵直冲冲,事事随心皆如意,堆金积玉粟满仓……” 他说得高兴,忘了热,忘了饿。她也听得开心,眼睛里开始闪出希望的光辉。 随后他打开黑包袱,露出那只竹条油透并且沾了一层泥的小鸟笼来——他每次打开 它,就是歉疚地想,有机会该给小文鸟换个新住处了。他又打开了一包纸牌,一边 嘴里扯着闲话,分散女人的注意力,同时一张地选着,拣出预备给小鸟叼的牌,排 在固定的地方。训练小文鸟叼那有记号的纸牌,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纸牌的一 边点了像谷子样的小圆点,饿着小文鸟的肚子,让它在纸牌中叼出有像谷子记号的 牌。 在挑选最后一张卦钱牌的时候,他曾想了想,拿出哪张来呢?“天神送元宝”? 还是“天送黄金”?别那么狠心吧!“天送黄金”也就差不多了。 于是他打开鸟笼放出鸟儿来,一张,一张,它一共叼出了四张牌,他都接过来 排在手里。然后把火柴盒仅余的几粒谷子酬谢了那只仍食人间烟火的神鸟。 他顺序地打开那有着画儿的纸牌给女人看,并且为她逐一讲解。第一张是美丽 的鸡,表示她的属相,第二张是句谚语“双脚踏双船”,他告诉她,做事不要犹豫, 不要脚踏双船,认定了一方,努力地去做。譬如婚姻吧,认准了哪个人就嫁给他, 将来荣华富贵是保有的。——看!他又摊开了第三张,告诉她,这是鸟仔所卜的 “郭子仪七子八婚大拜寿”图,象征她的未来,晚景是如何地美好! 接过那张纸牌,女人展开了笑容,仔细地端详着。她是在想那美丽的未来的晚 景,足可以抵过眼前不幸的遭遇吧?七子八婿!她的脸红红地发烧了。他相信这女 人是这样想法的,因为她精神显得振作起来了,他的几句话就像清晨的露水,滴到 她如花的生命里,不再枯萎了。那么就在她转忧为喜的当儿,他摊出了最后的王牌, “天送黄金四十元”,这个好卦,他只收她四十元。 “四十元?!”她像受惊的小鸟,立刻收敛了笑容,“四十元!不,我没有, 没有那么好的命,算命先生!”她焦急地喊着。 “你看,”他乎心静气地又拿出一张牌,“你并不是最好的命,天神送元宝八 十元才是最好的呢!” “不,”女人还是坚决地否定,并且哭了,“不,我要是有好命,怎么身上连 一块钱也没有?我是那箱里的垃圾,被人削了皮,扫出来,扔掉的,我一个钱也不 值!我一个钱也没有,哪儿熬得到七子八婿那个时候……” 她就这么数叨着哭起来了,他没见过像她这么不知好歹的人,算出了好命来倒 不承认。去年他给一个胖女人算了“天神送元宝”的命,人家还另加十块喜金呢! 看她哭,他愣愣地也没有办法,但是这时却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真有爱管闲事 的,挺身而出的是个外省人吧,指着他鼻子说:“四十块!你不是穷开心吗?你看 她这身打扮,哪里有好命,不会到对面高墙门里算去!路边上餐风饮露的,还有什 么好命!” 哟!这一卦倒算出了这位客人的一肚子牢骚,他何必那么激昂,竟把对世间的 不平,借着无影无踪的四十块钱发泄起来了!但是另外一些人的默默不言,也是表 示同意吗?在这个情势下,他除了走开,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于是他一言不发地 卷起了黑包袱,唉地叹了一口气,从嘤嘤的哭泣声中,从多少只对他陌生又怀疑的 眼光下,走开了。 他没有目的向前走。——找错了主顾他该挨饿,没有什么可埋怨的,他一边走 一边想。只是怎样解决眼前的生活呢?店钱!饭钱!好吧,他饿一顿也是饿,饿两 顿也是俄,可是凭什么小文鸟也跟着他受罪呢。他想着不由得夹紧了腋下的黑包袱, 拍了拍,像母亲拍她怀中的孩子。在黑包袱里是个远来的小鸟,它的祖宗是在马来 群岛的,所以人们叫它番种文鸟。淡红的小圆锥嘴,苍灰的背,淡葡葡的肚子,小 小的黑翅膀,可有两只红脚,在他的手掌心上那么乖巧地啄着谷粒,他们相依为命 的,有两三年喽!…… 忽然他的耳旁传来一阵吱喳的声音,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又走到这条有鸟店的街 上来了。昨天他曾走过这里,并且徘徊了许久,为那只小巧的鸟笼子不是还发了半 天呆吗?怎么今天又不知不觉走到这儿来了? 走进鸟店,看看那成百的各色鸟儿在漂亮的笼子里吱喳叫着,他不禁为腋下的 小文鸟叫屈,他梦想给小文鸟换个鸟笼不止一天了,可是到了今天,连火柴盒子都 是空的还谈什么鸟笼。他满心羡慕地挨个摸着那些鸟笼,有钢丝的,有漆竹的,料 这么好,工这么细,在一转身的时候,他又看见了一箩谷子,——啊,也有鸟食卖 呢!这倒是目前最需要的,不过——他随即想起了自己的空钱袋。但是过了一会儿, 不知一个什么念头竟驱使他在看看店里没有人的时候伸出手去,抓了一把谷子,那 么快,那么不假思索的。 就在这同时,他却被店后面出来的人捉到了,是当做贼一样地被捉到了。 “我在后面看你半天了,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昨天的一对琥珀鹦哥偷出滋味来 了吗?” “不,昨天不是我。真失礼,刚才我只是拿了些谷子要喂我的鸟,我是卜鸟仔 卦的。”他后悔太大意,赶忙解释说,脸也羞得涨红了。 “算命的!哈哈!你倒算出那两只琥珀鹦哥是我店里最值钱的鸟来了。昨天就 是你,是不是?在店门口来回走了半天?晚上我的鸟就丢了!你会算,算准了。” 那是一个怎样尴尬的场面,他无论怎么解说,都不能得到人家相信,鸟店主人 不依不饶地认准了是他愉的。在这个镇上,有什么人能为他证明的呢?他是个陌生 的旅客,昨天才来到这儿的,旅店的主人能证明他吗?他们会说:“这小子,我刚 看见他的,在五福街的树阴下,骗一个女人!” 他终于算一个嫌疑犯被拘留起来了。在拘留所的进门处,他又被拦截住:“家 畜不能带进去!” “它只是一只小鸟。”他小心翼翼地解释说。 “小鸟!蚂蚁也不行呀!” 就这么,他把鸟笼双手捧给看守,好言地拜托了一番。小文鸟却像一个无知的 孩子,尽管在里面乱跳。 现在,他呆望着窗外的蓝天,渴望那辽阔的天地。这世间虽有许多事他不但, 而且也算不出,但是他总要生活呀! 在窗前,他忽然瞥见一个小黑影掠空而过,他不知道那就是被放出笼的迷途小 鸟,还满心地盘算着,他和小文鸟下一站的旅程会在什么地方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