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轶事 朋友特为给我送来一本早年北方出版的某画刊合订本,图文并茂令人惊喜。翻 开第一页,就使我备觉亲切,因为那期的封面,刊登的是一位美丽的小姐,当年在 平津一带根出名的“闺秀”,而我和她的妹妹是同学。再接着一页页地翻下去,使 我重温习到许多人物和事情。那些上了报的“闺秀”们的早年服装,打扮,我记得 都曾使我向往,我希望也有一天能穿着,像大小姐的派头儿,因为那时我只是一个 半大不小的初中女学生啊! “快到了!”送画刊给我的人忽然说。 “什么快到了?”我问。 “我主要送它来给你看的那一页快到了。” 我想那一定是我认识的人,或者那是现在也在台湾的什么人物的照片。在座同 看这本画报的,还有几位北方朋友以及写作的朋友,她们当然也都对这本老画报很 有兴趣。 当翻到了某一页的时候,我惊叫了一声: “啊,这不是我吗?” 许多脑袋都围拢来看“我”,——一个正是所谓的初中女学生,斜分着头发, 齐耳朵,一边拢到耳朵后,一边斜散披在右前额。 “不说简直看不出是你。”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当然啦,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啦!”但令我更惊奇的是,照片旁边还有一 首新诗,署着我的名字,那是我的大作呀!大家一看我写的新诗,便同声地朗诵起 来了,那是一篇题名《献给茶花女》的小诗: 你在终夜看守着这脆弱的生命, 你在你的肉体里还留存着偎抱中所灌输的温和的柔情; 你紧紧地对着那默静无言的唇, 这也是你爱阿芒而给阿芒的爱的初吻。 无情的风,无情的雨, 再加上一个无情而柔弱无力的黄昏; 你为了青春你牺牲了你的青春, 一个不可超越的身体,便会有忧闷,悲苦,和消灭的温存。 大家愈念愈起劲,念到后来都大笑起来,笑不可仰。 “真不知道你还会写诗!” “而且还这么新潮!” “无情的风,无情的雨,再加上一个无情而柔弱无力的黄昏。够味儿!” “一个不可超越的身体……完全是现代诗的味道嘛!” 大家拿我的诗大开玩笑,而我对于这首诗的写作,却完全没有记忆了。除非我 来回想我们那次公演《茶花女》的经过,我这小小女孩,怎么在当年也派上那么个 角色! …… 一个炎热的下午,静静陪我到京畿道的艺术学院去。南沟沿是一条走大车的道 路,干燥的夏日午后,我的白皮鞋趟到土里去,马上就变成灰的,南沟沿拐过来就 是京畿道,艺术学院到了。 是静静的嫂嫂介绍我俩来艺术学院,找一位戏剧系同学黎风先生。嫂嫂也是艺 术学院的学生,她和黎风同系。这次他们要排一出话剧《茶花女》,里面还缺一位 演员,嫂嫂大肚子了,不能参加演出,所以介绍我来。静静只是陪我来的。 我在小学里也偶然演演跳舞唱歌,但那只是《麻雀与小孩子》、《七姊妹游花 园》之类的,进了中学以后,我还没上过阵呢!这次嫂嫂介绍我参加大学生演活剧, 在我以为是不会成功的,因为我太小了,我怎么能在人家正式公演里上阵呢!我虽 然有些恐惧,却愿意尝试尝试,所以我就壮着胆子来了。 黎风先生见到了,他正在那间大空教室里等我们,也许不是专为等我们,因为 那里也还有几个人在。黎风先生是个瘦个子,很有礼貌也善谈,浑身满嘴是戏。他 很有派头儿地说话: “欢迎,欢迎,二位小妹妹。” 然后为我们介绍七零八落待在那里的每个人,张三和李四等等。 “阿丽丝(嫂嫂的洋名)跟我讲了,她说林小姐口才很好,很会演戏。”黎风 说。 “哪里,”我真不好意思,我的口才好,只是常跟嫂嫂辩论一些无聊的个事, 诸如珍妮盖诺和阮玲玉的演技而已。“黎先生,我实在不会演戏的,没有经验。” “不要叫我黎先生,我也是学生,叫我黎风好了。”黎风这时摆的姿势是这样 的:他把右脚踏在课椅上,斜着身子,又把右手支在右膝盖上,两手手掌互握着, 开始他的台词儿: “莎士比亚说过:All the world’s staee, and all the manand the woman nearly player.懂吗?意思就是说:世界是一个大舞台,人人都是演员。我们所 演的就是我们的生活。” “那么,你们所缺少要我演的,是个什么角色呢?”我问。 “那宁娜。” “那宁娜?她是茶花女的什么人?”我那时虽似懂不懂。但居然看过林琴南译 的小仲马的《茶花女轶事》,反而还没读过刘半农译的《茶花女》剧本。那是因为 家里有些林译小说。 “那宁娜是茶花女的女仆。” 啊!我真失望,没演过话剧;一上来就演丫头戏!而这丫头,我想当然不会像 “晴雯撕扇”,“佳期拷红”那些戏里的丫头那么重要。我想得有点发呆,这时大 概黎风看出来了,他又搓搓手掌说: “固然,那宁娜原来不是年轻的女仆,但是这是不关重要的,我们可以改成年 轻的,台词也没有什么不合适。” 黎风还以为我怕演“老妈子”,所以改成“大丫头”,其实还不是一样使人不 高兴。但是我又不好拒绝,我从小养成一种习惯,不反悔我曾答应过的事,无论怎 么忍耐,我都要咬着牙完成它。因此这回我又咬了一下牙,好吧,就是那宁娜那丫 头吧! “密斯林,那宁娜的戏可也不少啊。只要有马格丽脱就有那宁娜。除了第四幕 在赌场的以外,恐怕每幕都有你。”黎风说。 当然喽,我心想,既是马格丽脱的贴身丫头,当然是跟前跟后的。但不知这位 饰演马格丽脱的是什么人。 黎风忽然想起什么,又喊在教室一旁的另外一个人过来重作一番介绍: “密斯林,这位是加司东,马格丽脱忠实的朋友。法学院的同学。” 他这样介绍,我并不太懂,所谓马格丽脱的忠实的朋友,是指的剧本里,还是 指的台下呢?我对于茶花女的人物,除了阿芒与马格丽脱以外,全然不知。但是这 位加司东也说话了: “阿芒,怎么不把你老子和你的情敌介绍给密斯林?” 这时我才知道黎风是扮演阿芒的,那就是男主角了,怪不得那么——做出那么 潇洒的派头儿呢!而且似乎他对于安排这出话剧,也是主脑的人物。这时老子和情 敌都过来了,他们都是戏剧系的同学。 丫头不丫头好像对于我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了,因为他们都对我很友善,使我的 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我也可以随意谈谈了。但是他们都是拿我当做一个不懂事的 小妹妹。我不懂的问题,他们都给我答复。他们问我的功课,问我怎样跟阿丽丝认 识的,问我是不是能抽出时间来排戏,因为差不多都是在校生,所以都要在晚上排 戏。 “在什么地方排呢?这里?”我问。因为我看这间教室是预备排戏用的,课桌 课椅并不是整齐地排列着,东一堆,西一堆的。 “不,我们在导演俞教授家里。在后门那一带。” “后门?”我很为难,那一带离我家太远了。但是黎风说,没有关系,他们是 有车子送回家的。并且说,每个星期排演三天,十一月才公演,还有两个多月呢。 这对于我真是一个新奇的尝试,和许多大学生在一起演话剧,不要讲公演了, 光是大家在一起排演的生活,也一定是很有趣。我喜欢人多,喜欢赶热闹,喜欢又 说又笑的,这回可要使我大开心了。当我和静静告辞他们出来时,和我刚才进去时 的紧张的情绪大不相同了。 我们又回到静静家去,为的向阿丽丝嫂嫂报告经过。 娇小玲珑的阿丽丝嫂嫂,正倚在床上养神呢,她顶着大肚子,穿着黑香云纱旗 袍,黑蜘蛛似的!黑蜘蛛见我们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了。她说: “小妹,怎么啦?都说好了吧?” “当丫头。”静静替我说了。 但是黑蜘蛛说:“没关系,这是开始,我们戏剧系的学生,什么都要演的。你 看,李珊演茶花女,那还是妓女哪!” 于是阿丽丝嫂嫂也开始向我宣讲戏剧原理了。我觉得很奇怪,像阿丽丝嫂嫂这 样结了婚,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现在又要生第二个孩子的人,怎么又做女学生呢? 听说阿丽丝嫂嫂的父亲是东北的有钱人,特别送女儿到北平来读书。但她也没什么 学校可上的,就随便选了个戏剧系,刚人学就认识了静静的哥哥,跟着就结婚生子, 不知道到底读了几天书?演了几次戏?现在又对我开讲戏剧了,算了吧! 阿丽丝嫂嫂并且告诉我,演茶花女的女主角李珊,也已经结婚,并且是两个孩 子的母亲了。 “怎么生了两个孩子还念书,嫂嫂,我真佩眼你们。”我确实很佩服嫂嫂,以 及这位“茶花女”。但是我常到静静家来,从来也没看过嫂嫂读书,她只是喜欢穿 漂亮的衣服、和哥哥出去玩玩乐乐的,倒是谈到演戏,她就足能唬我一气就是了。 她表演起来,咬文嚼字地念台词,两只手的动作也特别加强,无论是悲哀或快乐, 常常都要昂然地仰起头,伸出右手或双手同时伸出去,激动地喊“啊……”,好像 这是话剧里表演情绪时不可缺少的动作。但不知我在茶花女里的那宁娜这丫头,是 不是也要那么样地“啊——”呢? 啊——,真的,我恨不能这时就有一本《茶花女》剧本在手头,我急于想知道 它的内容。 从静静家出来以后,我就等不及地到琉璃厂的几家新书店,去找《茶花女》, 果然在北新书局被我找到了。我的兴奋的心情,几乎是半跑半走地回家去。我家离 琉璃厂很近,琉璃厂是我从念小学到现在每天必经的路,除了其中有几年曾搬到较 远的地方去,但自父亲死后,我们又搬回这一带来,这里给了我最亲切的感觉。琉 璃厂只有一间较大的建筑,那就是商务印书馆,从启蒙到商务印书馆买去小学课本, 到现在我到北新书局买《茶花女》,而且要上台演戏了,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呢! 一回家,我就连饭也顾不得吃地躺到床上看《茶花女》,我念书总是这样一副 懒骨头相。打开书,当然是先找那宁娜的台词,看看那宁娜到底要出场多少次,黎 风不是讲五幕里我倒有四幕要出场吗?果然,我随便翻翻,总有那宁娜出现在书上, 比如: “知道了,姑娘。” “姑娘,要皮大衣么?” “是,姑娘。” “姑娘,有一位先生要请姑娘说话。” “伯爵到。” “再有五分钟就好了,姑娘。开在什么地方呢?在饭厅里么?” 属于我的这种台词,怎么能表演出阿丽丝嫂嫂那种伸出手“啊——”的激动之 情呢?我有点失望,而且“伯爵到”该怎么个表演法呢?就像王妈吧,如果有什么 伯母来找妈妈时,王妈在大门口就喊了:“起来啵,太太,牌角儿全到喽!”王妈 最没规矩,那宁娜能像王妈那德性吗? 现在我正式地翻开第一幕,才知道一上场就有我,动作是“正在工作”,想必 是擦桌子抹板凳的,然后有人叫门去开门。却没想到再翻过来,居然那宁娜有了大 篇谈论,是和一个名叫法维尔的对话,例如: “笑话了!她所有一切的幸福,就全在这一个人身上。他是她的父亲,即使不 完全是,也几乎是父亲了。”这总像个话剧词儿了,可以以话剧味儿表演出来,但 是一个丫头片子怎么能讲出这么一派正经的词儿呢! 我觉得躺在床上只能看小说,却不能念台词,便从床上起来,站靠在书桌面前, 拿腔拿调地念着我的台词,有时也试着念别人的台词。妹妹们站在玻璃窗外看着我 在笑,母亲也笑骂我:“在发疯!” 无论如何,它对于我,是一件新奇有趣的事,我想除了念书以外,我还有更多 有趣的事想看、想做,因此,我便不能把书念得好些。 白米斜街是在鼓楼前大街一带的一条胡同,胡同不怎么宽,但是胡同里很有些 大房子。后门这个地区,住着许多没落的旗人,那些大房子也许就是当年他们的府 第,但是民国后都被他们廉价出卖了。俞教授在白米斜街的这所大宅子,就听说是 前清的什么福晋的房子。宽敞的院落,带游廊的大四合房,院子地上墁着大方油砖。 正厅是客厅,我们排戏就在这里。 我在洋车上摇了半个多钟头,才从我住的南城摇到北城来。对于北城的地理, 只有个什刹海是比较熟悉的,还有偶然随着家人到什刹海那里的会贤堂,参加朋友 的婚礼。否则,一年也难得到这一带来一次。 当我第一天在俞教授家宽敞文雅的客厅里,会见了和蔼可亲的俞教授夫妇和排 戏的朋友们时,他们都待我好极了,他们都说: “她是这里最小的小妹妹。” 另外有两位女角虽然也是中学生,但她们是高中女生,个子长得高,样子很帅。 女主角李珊,也对我很好,另一个女配角,听说是燕大的女生,很阔气,架子也大 些,丈夫总跟在身边。(又是一个结了婚的女学生!) 至于男角,黎风和什么加司东,乔治老爸爸,我算是熟悉了,另外一些,还要 待我慢慢去认明,他们也都是来自各大学,有一两个不是学生,年纪比较大一些。 我们开始排演只是先对台词,而无动作。瞧,一上场不就是我吗?第一场、第 二场、第三场,我的吃力的台词来了。我不以为那翻译的文笔是顶适合演出的,有 些地方不是国语,有些地方太咬文嚼字。我怎么敢批评前辈作家?但是当我说: “……现在我可以向你说的话,乃是我自己看见的事。……”这句话的时候,我简 直不知道怎么个“乃”法儿。 还有: “……是什么一回事……” 岂不是应当说:“是怎么一回事”才好吗? 又比如别人的台词里,有像这样的话: “你就是问到了也能有得什么好处呢?” “马格丽脱,你这种念头,只须有得一点,就马上可以……” “得”字的用法,在这里仿佛是多余的,但是像这样的地方太多了。 排演的生活很有趣。无论背台词,表情,对于我所演的那个角色,都不是困难 的事。但是俞教授却说,不要小看那宁娜,她随侍茶花女身边,并非不重要,因为 许多茶花女的朋友都和那宁娜谈很正经的事,她也随时注意茶花女的身体和心情, 为她应付那些客人。而且,俞教授夸赞我说:“小林儿很能把握那宁娜的性格,不 错,不错!”我听了当然很高兴,因为我很轻松地演出了这个角色。大家也都喊我 “小林儿”,这原是我在中学里同学对我的亲密的称呼。 至于另外的人们,李珊的茶花女和黎风的阿芒,当然是最吃力的了,一场戏, 尤其是只有阿芒和茶花女单独对话的时候,总要三番两次地排演,做主角毕竟不简 单呀!但是另外的人,却真有几个大笨蛋的,也需要一次又一次地重排,既然这样 笨,这样没有演戏的才分,干嘛还要演呢?这也就难怪为什么戏台上有一生都给人 跑龙套的了!看了他们,我的人小心不小的心灵里,就会掠过一个念头,演戏不是 一件很难的事,下次如果有机会,我可要演大一点的角色了。 俞教授家是个温暖的地方,碰到星期六或星期日,我们就提早在下午排戏,总 会有些点心好吃的,没有戏的人,就可以在一旁聊聊天,下下棋,最苦的当然是阿 芒和茶花女,因为总是有他们俩的戏,总是在那里排戏,而且俞教授也特别注意他 们俩的戏,一丝也不肯放松的。 有一天,我们在排演第二幕后半场以后的戏,这是马格丽脱和阿芒的重头戏, 因为这是他们俩订情的戏,有许多你爱我、我爱你的词儿。第十二场下来以后,就 没有别人的戏了。因此,饰演伯爵和饰演茶花女邻居卖帽子的燕大阔小姐,都到饭 厅那里去下棋了。只有我还留在一旁,因为在阿芒和马格丽脱的大段谈情说爱之后, 是由我来结束这一幕的。 李珊的戏演得非常好,那是谁都可以看得出的。这一场戏,她一个人留在房里 等阿芒,于是她就半躺在那躺椅上,因为荣花女总是病快快的。我很喜欢听两人这 大段台词,因此默默坐在屋角上留心观察和倾听,很有私淑之意。我手里也拿着剧 本。 阿芒进来了,照剧本上的动作,是应当“就往马格丽脱膝上坐下”然后轻唤着: “马格丽脱……”,当然,在我们中国是不作兴那样表演的,所以就改成阿芒进来 就坐到贴近躺椅旁的一个小矮凳子上,开始了他们之间的一场先辩后爱的戏。 这两人的对白,有时他忘了词,有时她忘了词,有时导演又认为应当改变动作。 有一个地方马格丽脱神情凄苦地说了一大段怨艾的话,然后阿芒用手抚着马格丽脱 的胸前说:“马格丽脱,你疯了!我爱你!……”但是这处地方的表演,不能得到 导演的满意,我们总不能把“我爱你”说得像西洋人那么自然,所以戏就三番两次 地在重排。而放在马格丽脱胸前的那只安抚的手,竟停在那里不动了,在等着导演 的命令。 俞教授并没有注意他们,因为他在专心地看着剧本,考虑怎样地修改。我可在 注意他们了,黎风有意把手停在李珊的胸前,但是那样子,就仿佛是导演在这个姿 势下叫停的,所以他一时不能改动姿势,必须等待。这样支持了有那么一会儿,李 珊忽然感觉到了,但是她并没有生气,反倒斜睨着他,娇嗔地说:“拿开!”黎风 这才嘻皮笑脸地撤开了他的手。 这一幕戏外的戏,被我看到了,觉得很不舒服,因为我一下子就想到,李珊是 两个孩子的母亲,现在演着爱情戏,竟演到这种样子。她的丈夫是什么人呢?她的 孩子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他们从来不来参观她排戏呢?像燕大小姐的那位丈夫,不 是天天随侍左右吗? 好了,真戏过去了,假戏又开始了。俞教授要他们俩再来一次,于是阿芒说话 了: “我要你饶恕我!” 马格丽脱说: “你不能邀到我的饶恕!” 在马格丽脱这句话的下面,剧本上括弧里的说明是“阿芒有相当的动作与表情”, 这相当的动作与表情,俞教授告诉黎风说,要表现出痛苦、悔恨。而邀不到饶恕后 的激动的动作,便是握拳按于自己的胸前,略为摇晃着上身,而满面祈求原谅地望 着马格丽脱。黎风许多次都表演不好,我觉得真奇怪,怎么把手抚在李珊的胸前, 就表演得那么认真,而按着自己的胸前,就弄不好了呢? 这“相当的动作和表情”,挨了许多次才完成了。继续的台词就是他们之间的 什么“我的心膨胀着全找不着个安慰之处,因此我们就只有一味地忧郁了”,什么 “你是我堕落在烦扰的孤寂的深处所要呼唤的一个人”,这种大长串的洋句子和不 够口语的译文。但是它是话剧,多少年来,话剧已经给我们中国的语言形成另一个 形式了。所以,凡是话剧,说话就是那么个味儿,日久天长,也就见怪不怪了! 大堆头的这样的对话与相当动作的表情之后,我跟在阿芒那句:“你是天仙, 我爱你!”便出现了,那宁娜的叫门和一声“姑娘,有人送来一封信”结束了第二 幕的一切。 天真的我,到现在才发现黎风和李珊戏外的戏。使我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场合, 是极容易产生感情的,也就是所谓的假戏真做。那么它是否不适合已经结过婚的人 呢?怪不得那些电影明星都那么容易离婚、恋爱什么的。也怪不得燕大小姐的丈夫 要跟着她,而李珊的丈夫从不出现。 这时已经是深秋了,每逢排戏的日子,下课回家赶快吃完晚饭便出发到俞教授 家。洋车进了和平门,再穿过南池子,北池子,直奔后门。常常是,出家门时天已 薄暮,一路在洋车上摇晃着,背着我的台词,看着马路两旁的落叶,被秋风吹了在 地上滑走的声音,不知怎么,心中有异样的感觉。到俞教授家,往往天已经全黑了, 大厅里灯光辉煌,人影晃动。和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们在一起,我看到的,领悟到的, 在戏以外,也不少。 让我再来回忆燕大小姐。实在,她是冯小姐,或者是张太太。从她日常的穿戴, 可以知道她的环境是不错的,张先生也很体贴她。她瘦瘦高高,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美,只是优渥的环境,打扮更显得高贵些罢了。她不像其他的学生,她缺少北平女 学生的朴素的味道,反而像是个阔少奶奶。她来了,每次都换了不同样的讲究衣服, 和俞教授谈着仿佛高人一等的那些事情。但是她也很热心,当我们排演得差不多的 时候,该准备服装道具了,更显出她的热心与大方。要知道这虽然是卖票公演的话 剧,但毕竟不是纯商业性质的,所以衣服能借的就借了。 我们是男角穿西装,女角穿旗袍。五个女角一律是拖地长旗袍,除了李珊新制 了两件以外,我们的衣服大半是由冯小姐借来的,而且大半是她自己的,她乐于借 给人,也正可以表现出她的阔绰。 按说,我只是茶花女的一个女仆,是不必穿得讲究的,但是冯小姐也给我弄来 了一件漂亮的拖地绿色长丝绒旗袍,而且还滚着银边。冯小姐所饰演的柏吕唐司, 是茶花女的邻居,一个多嘴多事的胖太太,常常跟茶花女借钱的。但是冯小姐既不 胖,也不穷,她在五女角中打扮得最漂亮,衣饰之高贵超过了茶花女。在排演的时 候,她已经准备好了她的新装,一件件摆给我们看。 她来了,总是珠光宝气,给我的威胁不大,反正我是小女孩,无论在戏里戏外, 都是无足轻重的,而且年龄的距离,也不是大家的对象,大家反而对我特别好,小 小的我,在这里倒是站在超然的地位了,多么有趣。 给李珊的威胁当然最大,李珊的家庭环境好像也不太坏,但是比起冯小姐是略 逊一筹的,一切的护忌,总是产生在相差最近的对方,所以李珊和冯小姐有点顶牛 儿啦! 李珊唯一能顶得过冯小姐的,就是她是主角,戏演得好。冯小姐呢?她拿物质 吓人。我看得出她们之间的痕迹,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对立?也许这和我在 学校的功课一样,那个功课最好的同学,我倒不在乎,一点也不妒忌她,反而是考 试跟我不相上下分数的,给我的别扭最大。 正在我们准备服装道具,距离公演不远的时候,有一天,黎风忽然来到我家。 这真是一件突然的事,我们三天两头在俞教授家见面,他有什么事必得到我家来找 我呢?他很自然地说: “我今天到你附近住的一个朋友家,顺便来看看你。” “咱们今天不是要对最后一幕戏吗?”我说。 “是的,我们一起去吧?”他问我。 “可以。”我说完了,忽然想,现在是快要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要不要留他吃 晚饭呢?当然要。所以我又加上一句:“那么请在我们家吃了便饭再去吧!” “好呀!”他斜着头,做得很自然,透着跟我很熟的样子。于是他问:“伯母 呢?我还没见过。” 我说妈妈刚好被人请去吃晚饭了。他就和我们姊弟几个一桌吃,这样更自然了, 他有时也逗逗小妹妹、小弟弟。 我还要说,他虽然做得一副舞台明星的派头儿,但是他的穿着是相当穷酸的, 而且我知道他的服装道具,都要俞教授给他张罗着各处借,阿芒总该穿得漂亮些。 在饭桌上,我们闲聊着演戏的事,他很称赞我: “小林儿,你实在是有演戏的天才,我们希望你有机会参加我们下个戏。” “我觉得我演得普通而已。” “不然,你的戏并不简单。俞教授也常在称赞你。最要紧的是,我们要有演员 的气质。” “什么气质?”我不懂什么气质,我反正就是我那一副样子。同学们常常称我 “小机灵鬼”,小机灵鬼还有什么气质吗? “你肯虚心地接受指导,更求进步,这就是气质。比如你看——柏吕唐司吧— —”他是指冯小姐了。 “柏吕唐司怎么样?”我问。 他耸了个肩,眉毛眼睛一挑,一派洋气质!他说: “不是为艺术而艺术。” “那是为什么呢?”谁又为艺术而艺术呢?我连这句话都不太懂,难道我是为 艺术而艺术?说实话,我是为好玩、好奇,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在我来说,英 文月考没考好,反而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的,这是我的“毛病”,谈不到“艺术” 咧! “她是为表现物质而来的。”黎风说。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但是我以为冯小 姐也有她的好处,她为大家的服装尽了最大的努力,这在团体生活中,不是“气质” 吗?但是黎风又说了: “我看柏吕唐司跟你也很谈得来,她有跟你谈到什么吗?” “什么谈到什么?”我不懂。 “比如,有没有谈到我们,或者批评些什么。” “我们是谁呀?”我好像在追根刨底,其实不是,话不说明白,我就不懂,我 不懂就不能做肯定的回答。 黎风又耸耸肩,说: “没有谈到我和李珊,或者尼希脱和朱司打夫?” 我猜想到“我们”是指他和李珊,但是怎么又多出什么尼希脱和朱司打夫来啦? 这两个人在《茶花女》剧中是一对情人,难道在台下……?对了,每次总是他俩一 道来的,我怎么这么天真,就不会往那上面想?但是如果今天晚上我和黎风一道去 的话,人家会说什么吗?不会,我是那么小,那些事还轮不到我呢?但是我要回答 黎风的问话,我说: “没有,从来没说过什么。” 黎风也的确是过虑,这正应合了那句老话,“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 冯小姐跟我这小女孩讲这些干什么呢!不过冯小姐和别人谈起他们俩的时候,确是 有那么一个表情——撇嘴。什么话不说,一撇嘴,就尽在不言中了。但是她从来没 在我面前“撇”过他们,也许她觉得我太小,也许她怕我小孩子不懂事会告诉他们。 不过,黎风以为冯小姐会说他们什么呢? 吃过晚饭,我们便出发到俞教授家去,无非是坐在洋车上摇吧,他一辆,我一 辆,老头儿车摇到后门,天黑得很了,又很冷。黎风连件大衣都不穿!只有竖起西 装的后领,缩着脖子,可是还在洋车上跟我谈了一路的戏剧理论,并且一再地,要 我参加他们的下一个戏,仿佛戏剧前途非常远大,可观。 当我和黎风到达的时候,俞教授家温暖的客厅里,已经来了一些人。冯小姐和 他的丈夫已经到了,像这样冷的天气,冯小姐坐洋车就有一条自备的俄国毡子,她 的张先生也提着一些为了显示给大家看的东西,比如几件明明我们都不可能穿着合 适的旗袍什么的,总是这样拿来拿去的,真也不嫌麻烦。李珊也来了,客气地夸赞 着冯小姐所带来的衣服。 俞太太煮了一些咖啡,分给我们喝。正在这时,尼希脱和朱司打夫进来了,我 这才注意,他们并不避讳他们同来的事实,显得那么自然,他总是揽着她的腰,为 她拿大衣,眼睛总是脉脉含情地盯着她,十足一副护花使者的姿态,肉麻死了! 再接着,那个扮演男客加司东和女客欧莱伯的同时进来了,似乎他们俩也带着 那种味道,已经交上了朋友的那种味道。我现在变得敏感起来了,以前我不太注意 这些事。 因为天气冷了,排戏完毕太晚了,为了女生的关系,我们回家就叫汽车分别送。 我和尼希脱和朱司打夫,还有乔治老爸爸是一路的,所以我们合乘一辆车。乔治老 爸爸很近,先下车,然后顺路应当是尼希脱,但是他们都是先送我,说得好听是爱 护我,其实还不是爱护他们自己!当只剩我们三个人的时候,我真别扭,他们俩已 经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有个机会他就得靠近她,揽着她的腰。就说在排戏休息的 当儿吧,她如果坐在沙发上,他就得坐到沙发扶手上,手搭在她的肩上,老是像在 照相馆里拍订婚照的姿势。我在车里总是避免我的眼睛接触他们,我直盯着司机的 后脑勺。只听见他小声地跟她说话,那样小的声音并不是怕我听见,而是因为他们 正“情话喁喁”呀! 这时我已经听说朱司打夫是结过婚的,但是他的太太并不在北平,而且尼希脱 原来也有男朋友的,我简直不懂,像演话剧这件事,究竟是好是不好呢? 公演前,要对外宣传了,所以我们到照相馆拍了一些照片,五位女角全体出席, 男角只有阿芒和朱司打夫去了,这就是舞台或银幕的男女不同之处吧?女人总是重 要些的。就在我们预演那天,画刊上出了一个专页,第一次向外介绍演员,在介绍 那宁娜的那一条下面写道: “那宁娜——她是马格丽脱忠实的仆人,林英子女士饰,她是一个活泼的小孩, 北平话说得十分流利。” 那一次的特刊,非常轰动,同学们都知道了,原来很喜欢我的英文老师,也知 道为什么我的月考考得那么糟了! 预演那天不售票,招待的都是戏剧界人士、各大学教授、同学什么的。演一幕, 批评一幕,又拍戏照。大家的意见不少。这样演完,已经很晚了。 协和医院礼堂是个只有三百多座位的精致的舞台,高尚的戏剧和音乐会才在这 里演出,我有幸登上这个舞台,心中自是十分高兴。没有我的戏的时候,我就从前 台幕缝偷偷向台下看,看有什么认识的人,我看见几家大学的出名的枝花、皇后, 都来看了,更是开心,我一直就喜欢看美丽的女人。 更使我兴奋的是,在预演闭幕后,居然有两位大学校花到后台来找“活泼的小 女孩”那宁娜,一位大学教授也说那宁娜演得很好,结果是除了茶花女之外,似乎 我是居于其次受人夸赞的演员了。我高兴得立刻觉得自己重要起来,无论如何,我 是有点好名的虚荣心的。 正式公演期到了,似乎我在这里是个最轻松的人物,因为在正戏之外,我没有 别的戏了;不像黎风和李珊,尼希脱和朱司打夫,加司东和欧莱伯那样,以及冯小 姐,还是每天都在忙她不同的衣服。 第一天,当第二幕开始时,是在茶花女的梳妆室,我在走来走去收拾屋子,没 有台词,这时应当是柏吕唐司进来,和茶花女有大段的谈话。但是幕开了一会儿, 柏吕唐司竟没有出场,眼看我和茶花女冷在台上了,茶花女焦急地在梳妆台旁用小 挫刀在磨指甲。不知怎么,我灵机一动,就很自然地走到梳妆台前茶花女的身旁, 看了她的手一眼,然后说: “姑娘,这套修指甲刀,是——是公爵送你的吗?” 茶花女也很自然地回答说: “是的,他总是关怀着我,不会拒绝我的要求的。” “非常地讲究啊!而且公爵送你的总不是普普通通的。”我又造了这几句。 但是柏吕唐司还没有出场,真是奇怪,我不得不再造台词了,我说: “姑娘,怎么柏吕唐司太太还没有回来?” “是呀,我也奇怪,她早该回来了呢?” 这时,冯小姐总算出场了,她又换了一件漂亮的衣服,不合她所演角色的衣服。 看见她进来,茶花女这才开始了原来该有的台词“ “啊,我的好朋友,晚安!你见着公爵了没有?” 这一场戏演到茶花女叫我去开门,我才下场到后台,焦急的导演俞教授,一下 子握住了我的瘦小的肩膀,他激动地说: “啊!我的小那宁娜,你太好了,太好了,能够一点痕迹没有地加了这几句话, 挽救了这危险的误场。” 后来,李珊下场回到后台来,也紧握了一下我的手,并吻着我的面颊说: “可爱的小妹妹!”她是当着冯小姐这样吻我并且对我说的,当然,我知道她 的意思是什么。 冯小姐误场,原来是她在后台等着张先生给她取那件新衣服;左等右等,不知 道前台已经到了该她上场的时间。协和礼堂的化妆室在后台的下面,有如地下室, 所以一定要自己注意时间的。 我并没有以为我随便加上的那几句话,是有什么重要,对于我来说,也不是什 么困难的事,但经俞教授和李珊以及其他人的赞美,它竟变得重要了,而且,我也 变得重要起来了。 全剧似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只是到了最后一幕的最后一场,茶花女要死 了,有五六个人围着她。马格丽脱说: “我已没有痛苦了,好像我的生命,已回复到我身体中来了。我觉得我从来没 有这样地舒服……可是我活着,我觉得我很好过!” 然后的动作是“坐下,作瞌睡状”。这时是加司东应当接着说: “她睡着了!” 这句话一说出去,台下竟哄堂大笑起来,它破坏了悲惨的气氛!因为这时人人 都知道茶花女是死定了,并不是睡觉,怎么居然有这么个大傻子还说“她睡着了” 这种话呢?这是一个世界名剧本,不知道外国人上演的时候,到了这地方说这么一 句话时,台下的情绪是怎么样的?还是我们的加司东看起来特别傻气,才引致这样 的哄笑呢?但是在排演的时候,我们倒从没有不对碴儿的感觉。 然而在加司东说了这句话以后,只有阿芒,朱司打夫,尼希脱三人每人有短短 一两句话,这五幕悲剧就闭幕了。所以,在这情形下,加司东那句话,势必要考虑 了。后来还是由俞教授修改了,就是加司东不说“她睡着了”,而是只要怀疑地说: “啊——她……”就可以了。这样一来,第二天,第三天就没有发生那突然哄堂大 笑的情形了。 这一出茶花女,排演了两个月,才公演了三天。总算赢得了许多赞美。话剧是 从中学到大学为青年学生所喜爱的,欢送毕业,学校校庆,在土风舞之外的最重要 的节目了。这虽然是以艺术学院为领衔的话剧公演,但是演员却大多来自其他各大 中学。三天公演后,有一次慰劳的宴会,同时也是惜别之宴,因为自此以后,我们 各自回到自己的学校,也不可能再有机会仍是这些人聚合在一起了。 我穿了一件半长的黑底红花的旗袍,头上斜戴着一顶米色法国帽,出席这个宴 会。大家都彼此叫着剧中人的名字,因此大家见小小的我进来了,便叫着: “那宁娜,来这一桌,参加我们这一桌。” 席开三桌,因为还邀请了一些演出的关系人。我被拉到一个桌上坐下了。大家 吃着,说笑着,非常融洽和快乐。彼此敬着酒,这桌的人跑到那桌,那桌的人跑到 这桌。大家又都跑去向俞教授和俞太太敬酒,表示对他们的感谢与敬佩。敬酒的事, 我不太会,但是这时不知谁对我说: “那宁娜,向俞教授与俞太太敬酒吧,他们要收你做干女儿哪!” 我害羞腼腆,但是俞教授和俞太太却向我笑眯眯地举着酒杯站起来了,我也就 不得不举着酒杯走过去,向他们敬了酒,俞太太笑着说: “愿不愿意给我做干女儿呢?” “当然愿意。” 大家也在一旁助阵起哄,终于追得我开口叫了一声“干爹,干妈”。 这时负责宣传方面工作的朱司打夫也向大家宣布,某画刊要再出一次演后的专 页,因此他指定要几个人写一点稿子,他知道我喜爱文艺,并且也曾读到我在一个 大学刊物上投稿的新诗《大街上》,所以他要我也写一首诗,代替那“演后感想” 之类的文字。 《献给茶花女》便是在那情形下完成的了。 在那以后,我并没有再参加黎风的所谓“下一个戏”,事实上,也并没有那个 “下一个戏”,因为我听说他和李珊之间,有不太好的演变。 而且,在我的记忆中,自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俞教授和俞太太几次。其他人 的消息,也是一个都不知道了。一场戏就像一桌筵席,过去就过去了。但是它值得 给我记忆的,是因为那是第一次,以我个人去体验一个从没有过的生活,在这以前, 我只是家庭与学校间的女孩子。它使我无形中学到了一些怎样与人接触,并且观察 了一些人物的类型。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社交生活,并且第一次,我的名字在报纸上 显露出来。而且最主要的,使我感觉到话剧界的人,是多么容易发生恋爱的事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