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芯 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了,吹得竹篱笆喀喀地响,好像要倒下来的样子。但是过 一会儿,风又停下来,天也暗了,四外倒因为风乍停而显得格外地寂静。元芳从厨 房后窗看出去,稀落的篱笆外,总仿佛闪着影子,怪怕人!她后悔没有把凯利从刘 家带过来。就算凯利还小,可是有几声狗叫,就管事得多。因为以后俊杰出差的事, 总是难免的。 元芳把菜都热好了,她懒得把饭菜端到饭厅去,也懒得把菜盛在盘子里,两样 剩菜就连着锅子,摆在厨房的切菜小桌上。就着桌旁的小米柜坐下来,一个人吃着 晚饭。 多年来俭省的生活习惯,已经使她变得没有理由地苛待自己了。她又接着吃剩 鱼头。鱼头熬豆腐汤加上几粒花椒,这么一个早年跟嫂子学来的菜,想不到竟合了 俊杰的胃口,结婚以来烧了五次,不,六七次喽!每次俊杰都把鱼汤喝光了,一边 喝,一边夸赞鱼汤的鲜美。 外面的风又大起来了,总是在休息一阵以后,就比前一回更大一些,台风真的 来了。这个台风叫什么名字来着?噢,叫露西,一个女人的名字,和凤西,那个女 人的名字差不多,而且也一样地厉害!忽然一下子,黑了,电灯灭了,闪亮了一下, 又灭了!台风的劲头儿开始了! 借着煤油炉的火光,她摸到了火柴盒和半段蜡烛。她把蜡烛点着以后,可没心 再接着吃饭了,便把碗筷收拾收拾,拿到水槽去洗。 她倒很佩服气象台,这回大概预测得很准确。白天收音机里不是预报说,今天 晚上露西会在台湾岛扫个边儿吗?喷喷!扫个边儿就这么凶,要登岸可怎么办呢! 她倒想起来了,俊杰的毛衣还在外屋的椅子上扔着,说是到南部去不会冷,就不肯 带去,唉!总是有把年纪的人了,冷啦热啦的,就是不能跟年轻小伙子比呀!早该 硬给他塞进手提袋的,可是他偏不,就在火车上,他非把毛衣交给她不可,还附在 她耳边悄悄地说:“看人家都穿香港衫,我穿整套西装就够瞧的了,别让人家笑话 我老了,不行了!”听他这么说,她这才抿着要笑的嘴,把毛衣拿开了。随后俊杰 又对她说:“我要去一个礼拜呢,问了就锁上门找小仓、小珊他们小哥儿俩玩玩去, 或者把他们接来陪你两天,听见没有?元芳!我一完事,会紧赶着回来。” 有关心、有期待的小别,使她觉得这里有无限的夫妇间的情意。他们虽是新婚, 可都不是年轻人了,但这滋味儿总是甜甜的,一种甘苦共尝的偎依,未形诸于外, 可是都含蓄在两人的心田中了。 她真应当听俊杰的话,把小仓和小珊——甚至于凯利,都接来住几天,让刘先 生跟刘太太寂寞两天,算得了什么呢!说不定刘太太会说:“去吧,去吧,全部都 去吧,我们倒乐得清静几天!” 她想到这儿,笑了,蜡烛又流下了泪,她用手去捏捏,就像小仓淘气,玩他那 枝烧软了的蜡笔一样。想起小仓和小珊兄妹俩,她望着蜡烛的一朵黄光,心就不由 得悠悠地到了刘家——那三间木板房,一对粗壮的山东夫妇,一双小儿女,合起来 就是一个姓刘的家。这个家普普通通,但是平平安安。 元芳从头上取下一个发夹来,用它剔剔牙,又去挑挑烛芯,这些亮些了。 火车凄厉的尖叫声,自远而来,直穿进人的胸膛。是南下的?还是北上的?载 了多少离人?她在乱想,想着想着,车厢里的面孔换了一个,车站也不是满植着凤 仙花的台湾小镇的车站了。那地方,那人物,仿佛都是昨天的,眼前的,可是算一 算,也有二十四五年了,呀!二十五年了,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整整的二十五年, 一个女人把她生命的多一半时间,放在等待上。 二十五年,元芳想着有点不甘心,她用发夹用力去戳那烧软的烛芯。这一来, 光小了,烛油直向外流。那也是一次新婚的离别,但和这次比,却是两般心情。当 时十八岁的她,是多么地趾高气扬!是她鼓励那个人走的,她说:“志雄,你尽管 走,我天津总算还有个好娘家,让我生下了孩子,再打算怎么找你吧!” 二 十一月初冬的北平,是一片肃杀的气象,这时是七七事变刚过四个月。表面上 这个古城的生活,仿佛安静下来了,其实安静下来的只是善良保守的老百姓,在沉 默地观看日本人的所作所为。但是对于另一些人是更紧张了。 元芳和志雄刚结婚半年多。元芳的身体一向就是孱弱的,现在又怀了五个月的 身孕,就更加处处小心了。她看志雄表面上很镇定,其实她知道他内心是多么地焦 虑。许多次他从外面回来时都带来不幸的消息说,哪个同学、哪个同事失踪了,当 然就是被日本人捉去了。志雄是记者,而且是活跃的青年记者,无疑是会被注意的。 说不定日本人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不定哪天就动手呢!他虽然不是一个跑政治新 闻的记者,笔下所写的东西,也都是较轻松的一类,但是他曾写过不少特写,都是 关于青年学生的活动,什么演话剧捐款种种的,全是宣扬青年学生爱国的热情。靠 了他的有力的特写,那些活动会强烈地灌入了人心,给人更高昂的爱国心,现在, 连平日无声闻的同事同学都有很多被捉进去的了,何况他这个活跃分子呢! 他们也知道,有很多朋友陆续偷偷地离开北平南下了,前些天还有同学来,说 了这么一句话:“你们还呆在这儿等什么哪?”真的,还呆在这儿等什么哪?虽然 志雄当时苦笑说:“我想我还没有什么关系吧。”其实元芳知道,他是为了她才留 下的。所以当那同学走后,元芳就正式地提出了要走的话。可是志雄说: “你别把走看得太容易,你和普通人不同,是有身孕的。我想,好在还有四个 月你就生了,那时正好是明年春天,我们再做打算不晚。” 话是这样说了,可是大家的心情并不轻松,天天都听见有朋友被捕的消息。有 一天,本段上有警察来查户口了,随同着的是日本宪兵。警察是熟悉的刘巡官,当 了几十年的警察了,他进来了,却绷着脸说: “查户口,你们这户是几个人?” 元芳回答说:“只有两个人。”心里可是怦怦地跳。她想刘巡官是熟人,怎么 今天不打招呼,倒反问起这样陌生的话来了?难道有严重的事情将要发生吗?这时 志雄也从书房到客厅来了,他沉静地等待着来人发问。在日本宪兵的旁边,还有一 个翻译,她看看,很眼熟,想不起是谁了,心里在想,怎么这么快就当了汉奸替日 本人做事了? 陆续问的是在哪里工作?志雄撒了谎,说是原来在天津小白楼一家布店管账, 结了婚想到北平来找事。元芳心又跳了,他撒的谎固然有点来历——因为她的娘家 在天津,她的舅舅在小白楼开布店。万一戳穿了怎么办呢?可是日本宪兵听了那翻 译叽哩咕噜地翻了一阵以后,倒没有说什么,仿佛不在意的样子,就草草记下走了。 到了晚上,刘巡官却穿着便装来了。这回看见刘巡官来,他们都想着也许有什 么不对劲的事了。刘巡官没有什么多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日本人查您这儿的 户口,可不止一次了。”说了他就走了。 这一晚,志雄和元芳做了长夜的商量。元芳说: “志雄,你走吧。” “你呢?”志雄抚着元芳常年汗湿的手。 “我嘛,你不用担心,我是有身孕的人,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可是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走呢?” “你怎么这么傻!志雄,”她这时勇气百倍,不是装出来的,是出于她的真心, “你尽管走你的,我天津总算有个好娘家,让我生下了孩子,再打算怎么去找你吧!” 于是,在事不宜迟的情形下,他们就连夜地打点,该烧的书信、照片,都烧了, 该送人的衣服扎成了几个小包。他决定乘第二天早晨的火车走。 她一点都不知道疲倦,虽然白天受了惊吓,又收拾了大半夜,却还有一股力量 鼓勇着她。她也不惧怕什么了,反而觉得解决了一件事一样的轻松。 躺在床上,实在也睡不着,志雄搂着元芳瘦弱的身子,轻抚着她的肚子说: “我会想你们俩。” 元芳也把手臂抱着志雄的腰,偎在他的怀里,只是偎依着,什么也没有说。当 前情势的紧张,使他们没有太多的儿女离别之情了。他们只是商量着,他走了以后 的事情:怎么回天津,怎么待产,怎么通信。他们不以为这别离会太久的,别离比 不别离更安全,不是吗?志雄还告诉元芳,白天那个眼熟的翻译,是他同学的弟弟, 因为随在日本做外交官的父亲,所以读了几年日本书,现在他的父亲在南京,他的 哥哥也走了,他今天看见他,装做不认识,却了解他给日本宪兵当翻译的意义了。 他说,这些都是可感激的人——伪装的汉奸翻译,和不动声色的老巡官,还有,就 是他的勇敢的元芳了。 这些虽不是什么海誓山盟的话,可也是夫妻间的一番情意啊!她才十八岁,十 八岁的勇气是可惊的。她确是这么一个人,娇小文弱的外形,事事都能迁就别人, 但是临到要面对现实的时候,她却有无比的勇气!就拿她演话剧的天才来说吧,— —她和志雄不就是因为演戏才认识而结合的吗?她不轻易答允做什么事的,可是学 校为了要演话剧捐款,请她演一角,她就答应了。排演的时候,没人看出她的才华 和特点来,但是到了台上,她的发挥竟使同学大惊,她是次女主角,风头却几乎要 压过女主角了。志雄是记者,给她照相,从此认识了她。他们头一年订婚,这一年, 她高中还没毕业,就提前结婚了。 小小的新娘,未来的母亲,就要和丈夫离别了。看看,她居然能怀着五个月的 身孕,独自把丈夫送走,也不曾和任何人商量。她的母亲和娘家人都在天津,只有 她和志雄住在北乎,所以她是一个人送志雄到车站去的。 志雄穿着短装,戴着鸭舌帽。她穿着肥大的蓝布大褂罩在棉施上。演话剧时跟 秦妈借来的一件肥粗蓝布褂,忘记还给她,现在竟派上用场。蓝布大褂虽然是北平 人的不分等级的衣裳,但是在剪裁的样式上,总还是有些不同的,要不然她为什么 要跟秦妈借呢!秦妈的那件,是肥袖口、矮领、下摆肥大,可是没有开叉。现在她 穿上,就成了个四不像,不像学生,不像太太,不像乡下人,不像……志雄看来也 是有不明身份的感觉。 他们心里很紧张,表面上可装着没事,安详地踱进了东车站。志雄手上什么行 李都没有,就仿佛他是个买卖人,上天津提货去了。他们俩都没有多说话,没有珍 重道别,没等车开,她就匆匆离开车站了。 志雄嘱咐她说,等他一离开北平,她就立刻回天津娘家去,免得剩她一个人, 他走了都不放心。可是时间拨弄命运,真是不可预料的事。她当初为什么不听志雄 的话呢?她太大意了吗?实在她不是大意,而是有些事还没有料理好2所以她才又多 留了两天。 两天,只是多留了两天,命运安排出另一个场面了。 她从火车站出来,心情还不是轻松的,因为她不知道在火车开出以前,志雄是 不是有被发现的可能。她回到空洞的小小爱窝里来——志雄给起的名——,摸摸索 索地又做了些事,心情虽然兴奋,身体可很疲倦,要她当夜赶回天津,实在也没有 这个必要,她要好好休息两天,把几个小包袱去寄存的寄存,送人的送人。而且, 也不要让邻居看到这夫妇俩突然失踪的谜,所以她要尽量装着没事人似的,还在闲 荡呢! 但是第三天的晚上,日本宪兵就又来搜查了,她不记得是不是头两天来的那个, 总之,搜查不到志雄后,几只高统大皮靴对她一阵踢打,她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下意识地要保护她自己的肚子。那是多么惊险的一幕!这一幕没让志雄赶上,却让 她赶上了。 没有人告诉日本宪兵,她是一个孕妇,即使告诉了他们,她就可以避免这一场 伤害吗?不要怪任何人,即使让她今天再遇见这些当年的日本宪兵,也不会怀着恨 意的。经过这许多事情以后,什么都不值得她去恨了。 她没有被踢昏过去,身上、脚上的青伤也不多,仿佛肚子上挨了一脚,可是当 时感觉好好的,她也就不在意了。邻居们在日本宪兵走了以后,跑过来了,好心的 老太太把她扶到床上去,她还笑笑说:“没关系,姥姥,没关系,您瞧,我也没受 什么伤。”她这么说,眼睛里可有了泪,但她必须说明,那泪不是疼痛的、受了凌 辱的泪,或者恐惧的泪。那只是挨踢时,过度地紧张,不知不觉流下来的。只要志 雄走成了,这些事,她都承受得起。 邻居姥姥给她倒了一杯白糖水,要她喝下去压压惊,并且劝她在床上躺下来, 恐怕动了胎气。可是她不听,她一再地说,没受什么伤,就又满屋地收拾残局,被 翻乱的书籍,扔了一地的纸片,敞开的壁橱门。但是等到夜半,她感觉到浑身在酸 痛,痛在肩胛,痛在后背,痛在腰际,终于痛得她不可忍耐时,流产了。 当她被送进医院时,第一件事就是嘱咐她的朋友,不要写信到天津告诉她的母 亲。母亲这么老了,哥哥也在不久以前离开天津到南方去,她怎能使母亲再惦记她 呢! 流产下来的未长成的胎儿,是一个男孩子。如果她当时送走了志雄,立刻就回 天津娘家,可能她今天是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母亲了!刘家的小仓多大?才十岁不是? 十岁就那么大个子了,要是二十好几的大小子得多高?唉!她简直想不出自己如果 做了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儿?该接受预备军官训练了,穿着整齐的 军装,雄赳赳的,见了人就淘气地敬个军礼。也许已经受完了军训,准备要出国了, 做爹妈的在忙着张罗那要命的保证金,那是多么不同的情形呢!但是,当年就是因 为她略一散懒,便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唉!失去了那么一大段年月。只是因为 她迟两天回天津去,日本兵就来搜查了,找不到志雄,拿她出气,她受了足踢拳打 的委屈。还好,不太厉害,只是把她今生唯一的儿子踢掉了。 当她由医院出来,就独自回天津娘家了。她虚弱不堪,除了疗养以外,什么也 顾不得了。 向老母亲说了自己流产的事,一半真实,一半隐瞒。所以她的老母亲只知道女 婿到“咱们那边儿”去了,女儿一个人不小心,扭了身子,所以流产了。她一向孱 弱,母亲相信一扭腰就会流产的,却不知道她的小小的、不到二十岁的女儿,是被 日本人踢打得流产的。 蜡烛不知是哪家的出品,简直不行,受到热,就弯弯地垂下来,而且熔化得这 么快。元芳把蜡烛捏直,心中又不由得想,自己的一生就像这根烛似的,禁不住别 人的一点点感情,就把自己牺牲了。 她记得母亲的哭声,那是在她天津养伤后的一年。她总算勉强好了,面孔胖了 起来,于是她就想到和志雄的约言,已经是超过了他们原来所订的,她该动身了。 母亲原是知道她身体复元后,就要去找志雄的。但是等到这个时日真的到来,向母 亲提出时,母亲却哭了,她说她舍不得元芳带着病后的孱弱,远远跋涉千里寻夫。 于是拖下来了。拖吧,拖吧,一年年的,为了母亲,拖下来了。 眼看着自己的一些同学、朋友,都陆续到抗战的后方去了,有从商丘走的,甚 至于有人从安南走进去,各种办法都可以走,都能达到目的。只有她,就在天津一 个小学里教教书,打发日子。 三 到台湾来,可是大姐逼的。不,她不能这么说,大姐是为她好,爱护她。大姐 真厉害,她连大姐的一半都比不上。她也很勇敢,她的勇敢是牺牲,不是占有。怎 么她会是这样的性格呢?是什么使得她这样的呢? 抗战胜利以后,所有的亲友都回家乡了,大哥回来了,姐夫回来了,只有志雄, 迟迟不归。 长时间的别离,似乎习惯了,所以,她并没有急着催促他回来。他也有好多理 由:机关的事情料理不完、又小病了一场、交通工具还没有合适的、老长官约他一 道走,……一直到有一天,大姐证实了志雄在四川又成了一个家,事情才变得不简 单了。其实,这在抗战那几年,算不得是什么稀罕事,可是轮到谁是那被弃的女人 时,谁也受不了。 志雄终于回来了,歉疚地站在她的面前。他还是那样英俊,显得更成熟了,但 是对于她却陌生起来。她本想保持着一份可怕的冷静,来对她的爱和恨报复,但是 当大姐不顾一切地,几乎是破口大骂时,才把她原想矜持的冷静打破了。大姐指着 志雄的鼻尖,把他好一顿骂,他除了静聆以外,还能怎么样呢? 大姐的尖锐的骂声,最初是连她都觉得过意不去了,并不是因为骂的是她的丈 夫,他本来是对不起她的,她只是觉得,他刚才回来,又带着歉疚,而且面对着这 么一个庞大的娘家势力。可是当大姐忍不住在母亲的面前,揭发了一件八年的秘密 时,她才也忍不住地号啕大哭了。大姐最后流着眼泪说: “志雄,你知道元芳为你受的什么罪吗?” “大姐,我知道在沦陷区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艰苦的煎熬。”志雄歉疚地回 答说。 “艰苦的煎熬?那算得了什么?要讲起衣食住来,我倒可以说,我们都没受什 么苦,物质的供应,可能比抗战的后方还好些。可是,你要知道,元芳在你离开北 平的第三天,就受了一次大伤害,这可不是人人都受过的,可是元芳受了,就是为 了你……” 元芳想拦住大姐不要说,可是大姐的话像洪水般地冲了下来: “是日本宪兵把她的孩子踢掉的,你以为她真是自己扭了腰流产的吗?日本宪 兵踢她打她,为的是找不到你,你知道吗?那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北平,为了你!都 是为了你!她不但没跟你说,也不敢告诉母亲,一个人在医院里养伤,伤养好了, 才不哼一声地回天津来。志雄,那年元芳才多大?才十八岁啊!你对得起她吗?你 死一百次都对不起她!” 大姐哭了,母亲哭了,志雄也哭了。元芳在八年前这件事发生的当时,都没有 哭过一声,现在她也哭了。她哭倒在母亲的怀里。母亲颤抖干枯的两手,不住地摸 抚着她的面颊,她的肩胛,她的后背。只有这种爱永无变更,其余的爱,都是靠不 住的。 他回来了只有十天,忍受着大姐的严厉的指责,毫无怨言。他曾不止一次向她 哀求说: “那女人,总算是生了三个孩子了。容我慢慢来,我总会想个妥当的办法就是 了。” 弯了,弯了这根蜡烛又弯了。大姐也骂她,骂她的话很对: “元芳,你就是那么窝囊,那么直不起身子来!” 这是当她把志雄放回四川去解决事情时,被大姐骂过的话。大姐怪她不跟志雄 到四川去,因为大姐恐怕志雄会一去不回,可是她就禁不住志雄的哀求和诺言,她 就是直不起身子来,她是变得太懦弱、太不够积极了。 大姐的预料一点也不错,志雄没有回来。他来信说,应朋友之约到台湾看看, 所以他一个人匆匆赴台,一时就不能回天津了。解决婚姻的事,也没有再提起,就 仿佛他真是一个大忙人,事业重于一切似的!想到这儿,她有点儿恨,重重地把那 根弯腰的蜡烛直起来,唉!用过了力,它竟又倒向另一边。 大姐鼓励她到台湾去。实在说,大姐的主意并不错,她说: “小妹,拿出点勇气来!追到台湾去,两个太太也没关系,总有个先来后到, 你的名分大!” 她自己并没有勇气,可以说,完全是怀了大姐的勇气坐上美信轮的。如今和大 姐关山远隔,音信全无。如果大姐知道她在台湾这十几年的经过,最近的变化,大 姐会怎么说? 想起大姐,她满心怀念故乡天津。早晨的煎饼果子。冬天的辣萝卜。日租界, 英租界。回力球场,不同的情调。母校耀华中学的师友们。大姐的尖锐的眼光,母 亲最后的慈容。……可是她一个人来到台湾已经十几年了,这一切也只有留在记忆 中了。 她只写过两封信给大姐,报告在台湾的生活。她说他来了,那个女人还没有来, 请母亲和大姐放心。她说志雄带她玩了几处地方,风景不错,第一次洗温泉澡。她 说这里样样都好,就是言语不通。跟着,音信不通了。天津家里的人,如果都还活 着,她们一定以为她和志雄一直住在一起,或者会猜想说她不定生了几个孩子了呢! 唉!就让她们那么想也好,不然母亲会愁死。 其实不到一个月,四川的那个女人就来了。她真懒得再费心思去想那个女人和 几个猴崽子的事!真奇怪,无论怎么算,她都是先来的,可是怎么就老有后到之感? 就是因为那个女人多生了几个孩子的缘故吗?那四川女人真能生,下猫似的,一年 一窝!她带三个来,又生五个,八个孩子!啧啧!志雄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顾了那 头,就顾不了这头。其实他连那头也顾不过来了,为什么还要不断地生?是爱情吗? 嗤! 四 她重新执起了教鞭。在台湾教小学,对于她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注音符号是她 的拿手,发音又正确得一丝也不差,所以朋友们常跟她开玩笑说:“元芳,你可是 得吃得喝了!” 她一直是和那女人分住的。其实那女人何必担心,她不曾用志雄一分一毫,她 的生活简单,租两间小屋,就有很大的空间,同事们也都喜欢来她家里玩玩。志雄 的那女人凤西,管他管得很凶,她可以在抚养八个孩子之余,还时时追到她的住处 来。粗鲁的态度,生多了孩子的憔悴,他真那么爱她吗? 凤西来了,她用淡漠的眼光看她。她来了,没有别的事,就是吵着要钱,或是 小孩子生病了。志雄原来是一边住一个礼拜的,但是在这一个礼拜中,凤西总是要 把他拖回去几次。后来她知道凤西的处境也很困难。一个公务员,要负担八个小孩 子的十口之家的日子,会把人过成什么样子。她看志雄可怜,凤西也可怜。怜悯之 心,油然而起——怜悯自己的情敌,这话真不知道该怎么讲。她常在凤西来过之后, 半挖苦他说: “回去吧,那边儿热闹。”或者说: “快走吧,把你留在这儿,小心让狼吃了!”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默默不做声。她也知道他并不是最负情负义的男人,可是 到时候她就不由得要甩两句闲话,他沉默,是无可奈何。而且她当然也知道,他何 尝不痛苦呢! 他听够了她的闲话,有时她也不忍心了,会拿出一块花布,几个罐头什么的, 对他说: “拿去给孩子们吧!” 她知道,他回到那边去,少不得也还要听凤西的一顿数叨。 几年来,志雄变得消沉多了,当年的活泼,一点也没有了。她为了怜悯他,也 就不跟他计较,随他自由来去,闲话也没有了。夫妻间的情义,日渐淡薄。当五年 前她租了刘家的一间四席半小屋住下以后,志雄就很少来了。十天来个三四趟,来 了也难得住下。刘太太跟他开玩笑说: “你们这是三七分账呀!” “他就是十天里来个两三趟,我也不留他住下。” 的确,夫妻间的情义,到了这个地步,可以说完全没有了,只是个空名而已。 元芳到刘家来,小珊生下来刚五六个月,白胖的娃娃,一下子就使她生了爱心。 反正一个人闲着也没事,小珊就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不用说,认她做 了干妈。 想想小珊,真使她想念,明天一定要去一趟刘家了。早两天听说小珊不舒服, 不知道好了没有?她的妈妈是不太注意孩子们的饮食和冷热的。自己住了五年的那 间小屋,不知道又租出去了没有?刘太太说是孩子大了,屋子不够住的,不预备出 租了。可是她知道,奉公守法的公务员,一下子少收入几百租金,是不简单的哪! 唉!五年!一个人躲在那间小屋里,煮一顿,吃三顿,那叫什么日子呀?就像今天 似的,剩菜总是炉上炉下地端来端去。 去年她发高烧,发着呓语,刘太太急得把志雄找了来。他来了,就像探望一个 远房的妹子,没有爱情,没有关心,那么,她期待的又是什么呢? 她病后软弱,全靠刘太太的帮忙和小珊的安慰。身世凄凉的感觉,忽然因为这 一次的病而加浓了。 有一天,当她一个人又把一碟剩菜从厨房端进饭桌上时,忽然兴起了一个从未 有过的念头:跟志雄离婚。 那天她的头原有点发昏,懒得去厨房弄吃的,可是她总得打发她的胃呀!她真 希望这时有谁在她的身旁,自动地为她服务,可是刘太太在忙孩子的午饭,她也不 能老麻烦人家啊!只好自己从床上起来,把床头上的虎标万金油打开,搽了一些在 头上,才到厨房去的。头上凉飕飕的,倒仿佛清醒了。当那盘剩菜扔在饭桌上,她 顿一下把自己甩到椅子上时,忽然想: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名字上加一个别人的姓, 而过着这样的日子呢? 这个念头是来得这么突然,决定得又是这么快速!她忽然想到那尖锐性格的大 姐。要是大姐知道她这次这么勇于下决心,会对这一向懦弱的妹妹,有什么样的感 觉?因为连她自己想起来,都意料不到呢?她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在下一次志雄 来的时候,摊开了牌: “志雄,我十八岁跟你结婚,我们总算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了!如果我在今天这 样的处境之下,跟你提出离婚的要求,你总会觉得这对你、对我、对她,都很合适 吧?”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怎不使志雄惊奇呢?他当时没有立刻回答。他对她的谈话, 原已经习惯以沉默来应付了。可是这回不同于往回,元芳说完了以后,是在等着他 回答的,她眼睛注视着他,没有放松的意思,不是在开玩笑啊。 志雄不能不开口了,是经过了痛苦的思虑,他才结结巴巴地说: “元芳!你这样会使我良心受到谴责的!我一直在想,怎样赚到更多的钱,使 双方的生活过得更好些。” 谁知志雄说完这些话,倒哭了。是流的二十五年来的良心的眼泪吗? 哼!元芳想到这儿,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烛光更亮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烛 芯快烧完了,所以火苗伸得老长老长的。哼!她那天也像这根快烧完的烛芯吧,居 然对志雄那男子汉的软弱的哭泣,完全不放在眼下,她也把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地, 冷笑着说: “这不是物质生活的问题,而是精神的。唯有离婚才可以减轻,——甚至可以 说,解除双方这种精神的负载。” “拖”这个字眼儿,现在想起来,才知道是这样的可怕,她在抗战时候,拖延 了八年,胜利后,他们又共同拖延了十六年,加起来,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过去了。 她知道志雄还想拖的,他绝对不愿意离婚,他不是那样没有良心的男人。但是这回 却是她下了决心。 离婚签字的那天,她没有惊动许多人,在台湾,她有什么亲人呢?如果连志雄 都算不得是亲人,她就连半个亲人也没有了。 刘太太是她的见证人,他们一起到法院去公证离婚。刘太太一上车就哭了,稀 里哗啦,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到了公证处,刘太太还不停地哭,她却在好笑地想: 刘太太,你是怎么回事儿?你不是还劝过我离婚的吗?唉!软弱的女人,嘴硬心软 的女人啊! 更可笑的是公证处的法官,大概看见她反而给刘太太擦眼泪吧,闹不清谁是这 离婚剧中的女主角,竟问刘太太是不是一切都决定了?她这时不得不挺身而出,表 示愿意立刻签字离婚的是她。 她的心情,在当时竟能达到静如止水的程度,是经过二十几年的磨炼吗? 五 小珊,她要感谢这个小女孩,是小珊促成她的第二次婚姻的成功。成功?她敢 说这是一次成功的婚姻吗? 遇见俊杰,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他有五十岁了,北方农家读书子弟出身,离乡 背井也有二十多年了。抗战时足迹走遍西南,有的是年轻人的壮志。后来来台湾。 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一个人离家太久了,单身宿舍的伙食,吃得他倒了胃口, 有时就不免到老同事刘先生家来坐坐,喝喝酒,讲讲北方的老日子。逗着小仓、小 珊玩笑,也不免会摇头唏嘘,原来他在北方的乡下,还有着三十年不见的老婆儿女 呢!所以他也认了小珊做他的干女儿。 他们的认识,便是如此地自然,她没有和志雄离婚前,他们就认识了,但是决 无情债,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跟他结婚。 俊杰是一个朴实坦爽的北方人,他知道元芳的身世,只有同情她,尊敬她。元 芳在离婚以后,并没有想到再婚的事,只是她恢复自由身以后,也有些朋友向她开 玩笑,说要给她介绍男朋友。俊杰也有这样的诚意,他认为他的老朋友一位立法委 员要续弦,是最合适元芳不过的,但是在俊杰陪着他们一起玩过两次以后,元芳说 什么也不肯再去将就那第三次了。 元芳觉得她和那位立法委员,有说不出的距离。她听不惯他的江浙口音;她俭 省惯了,并不以为他的几栋租给外国人的高房租,对她有什么重要;她一生无子女, 却要她过去管理一个瞪着十只眼睛的五个孩子的家庭。这种种在她都是像另一个枷 套在她的身上,不自在得很。她想,就没有人能了解她的心情吗?连俊杰,也在劝 解开导她,他像长兄般的,两手握住她瘦弱的肩肿,温和地说: “元芳,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应该有个归宿了。我的这位老朋友,脾气好, 资历好,家境好……” “别说了!别说了!”不知道是不是俊杰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肩头,使她触 到男性的力量,还是那兄长般的语气,有一种保护的力量。她竟像一个任性的女孩 子发了脾气,接着是哭倒在他的怀抱里。 咦?亮了!好了,灯来了,风停了,邻居的狗也在叫了。把蜡烛吹熄吧!不, 不要,反正已经剩了一小截,随它亮着,随它灭。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愣愣的,不知道现在该去做什么。思潮在那个东车站、 日本宪兵、四川女人、立法委员里浮沉,还没回到台风过后的现实来。她一眼看见 一封信摆在碗橱里,是曼丽从花莲给她来的信,她在晚饭前刚收到,幸亏是在俊杰 走了以后,否则的话,让俊杰看见,多不好意思呀!曼丽是她在台湾唯一耀华同班 的同学。她深深地责备元芳,为什么离婚?因为丈夫另有一个女人,所以才离婚, 但为什么又跟一个大陆上有了太太的男人结婚呢?为什么甘受这种欺蒙呢?曼丽问 了一连串的“为什么”,非要她写信答复不可。 总得答复曼丽的,总得使曼丽懂得她今天的心情。她是要对曼丽这样说: 曼丽,我一生最好的年龄,牺牲在一个无望的等待 上,二十五载芳华虚度,我是多么地委屈!现在我终于 拾起完美的家庭生活了。曼丽,我要你庆贺我,却不要 你责备我。我是被欺蒙了吗?不,并不像你信中所说的。 俊杰在婚前很坦白对我说:“家有老妻,生死未卜。”他 已经五十岁了,还住在单身宿舍里,吃着伙食团的又冷 又硬的包饭。我呢?二十几年来,始终没有个定局。我和 俊杰的结合,是基于一个同样的感觉:我们如何渴望过 着“家”的生活。 两次婚姻的际遇,会被人怎样地批评,我也顾不得了。 《圣经》上说得对,“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在婚姻的 戏剧中,我两次扮演了同出戏中的不同角色而已。 我不怨谁,我珍惜的是每个早晨,每个黄昏,这充 满了家的温馨的生活。煮鱼汤别忘记放两粒他爱吃的 花椒,六点半听见门铃响,第一个菜刚好下锅,无论风 雨寒暖,等待,总不会落空的。 别担心我这出戏还没有演完,以后可能再会遭遇 到什么不幸,也别说我不够理智。那一年在北平东车站 的送别我才十八岁,今年我四十多了!无论如何,我是 等待过二十多年了。…… 烛芯烧完了,闪着闪着,挣扎地闪着最后的火光。但在电灯的光明下,它也算 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