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钟理和先生 大约在两星期前,华苓打电话来说某处所选中译英的短篇小说,尚缺少本省作 家的作品,要我代找。这个消息使我很兴奋,立刻就近要了文心、清文的,同时写 信给肇政和钟理和先生,要他们寄几篇来选,因为他们几位都是常写小说的本省籍 作家。华苓在催,但是钟理和先生的却迟迟未到,我只好选了他在《联副》不久前 刊过的一篇《还乡记》凑上送去。接着他的四篇剪报寄来了,所附的信是别人代笔 署他的名写的,我可以猜想到他一定是病了,因为起起倒倒对于他已经是常事了。 但过了两天,却又接到理和先生的亲笔信,他说他突然病倒了,这回病得凶狠些, 所以所要的剪报迟寄来,同时他又说他所选的四篇作品,在他是有意义的,因为他 写的是乡土的台湾,都市的台湾自有别的作家去写。我的工作忙忙乱乱,还来不及 写信谢谢他,并且告诉他说已经来不及,所有的稿子都已送走,而今天便又接到一 封寄自高雄美浓镇的信,笔迹不是理和自己的,我猜想一定是他细心要修改稿件的 信。接信的当时,我从木栅回来,人很疲乏,吃了午饭睡觉第一,午觉醒来才拆开 信,那上面写着: 海音女士: 家父于8月3日突然老病复发,4日终于不治辞世, 5日下午依遗言火化。事出仓猝,不能及时通知,请 原谅。 前些日子寄去的作品,用完后请替我寄回来,以后 希望您仍像以前一样的照顾我们。还有好些作品没有 出版,我希望将来能把他的作品集成一集出版。《笠山 农场》父亲遗言要请您跟肇政叔叔设法出版,现在原稿 在台北,已经写信去要了,接到后即将寄给您们。心里 慌乱,言语无绪。敬祝,大安 钟铁民拜 8月7日 看了这封信,我愣住了,因为理和先生的死,似在意料中,又出乎意外。他在 本刊那篇万字连载《复活》是5日才刊毕,他4日已经死了,这可能是他在世所见到 他的最后一篇刊出的作品,而相信他日前写来的短信,也可能是他生前写的最后的 一封信。想到他和《联副》两年来的写作的关系,以及对他的敬佩和认识,似乎不 会使我的心情平复,同时本刊的读者,在读了理和先生的许多作品以后,也会对这 位默默一生的作者寄予无限的怀念吧! 从理和先生的作品中,读者也会看出他是一位不快乐的作者,因为在他的作品 中难得——不,简直从没有看见过“欢乐”与“诙谐”的场面,而多的是“悲悯” 和“忧伤”。每读他的作品都使人心情沉重起来,有欲哭无泪的感觉。但是他并不 是一个卖弄笔墨来赚取读者的眼泪或同情的作家,而是他写作和生活的背景,正有 着无限的辛酸,笔触所及,不由要流露出来。理和先生一生热爱写作,从年轻到死 亡,他所写的,在情感上毫无虚构,这正应了贝多芬的名言: “为何我写作?我心中所蕴蓄的,必须流露出来,所以我写作。” 但可怜的是他一直盼着有一本自己的集子出版,却到死也没有实现。 理和先生今年四十六岁,一生除了热爱写作外,没有辉煌的记历和学历,而更 不幸的是十几年来一直在和肺病搏斗。他在第一次通信上便沉痛地写说:“我在一 个人生涯中最为有用的少壮之年便罹此疾,空让大好时光虚掷,自思此生已无多大 希望,今后倘能当名小卒,呐喊呐喊为文坛添点热闹,于愿足矣!” 然而这点愿望也不能让他完全地达到,他还有些作品尚未发表,但当我们再读 到他的作品时,这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钟理和先生的平凡(也不平凡!)的一生,是这样的: 他的学历仅仅是日据时代的高小毕业再上一年半的村塾(读汉文)而已,而实 际上,村塾所读的汉文,对于他后来的写作,并没有什么大帮助,因为当时所读的 都是古文。在日据时代,政治环境是那样地恶劣,一切条件都不适合一个人成为一 个中国文的作家,所以他有了今天的成就,除了酷爱文艺的起码条件以外,还是有 赖于他个人的遭际。 他自己曾说过他的写作生涯的最初动机: 我少时有三个好友,其中一个是我异母兄弟,我们 都有良好的理想。我们四个人中,三个人顺利地升学 了,一个人名落孙山,这个人就是我。这事给我的刺激 很大,它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我私下抱定由别种途径 赶上他们的野。心。这是最初的动机,但尚未定型。 他在高小读书时,借着由父亲手里得到的一点点阅读能力,热心地浏览中文古 体小说,一部《杨文广平蛮十八洞》,可以说是他启蒙的中国小说了。后来他进入 村塾后,阅读能力提高了,随着阅读的范围也增广了!举凡当时能够搜罗到手的古 体小说,莫不广加涉猎,后来更由高雄、嘉义等地买来新体小说。当时祖国大陆上 正是五四之后,新文学风起云涌,当时很多名作家的选集,在台湾也可以买到。那 些新文艺作品,几乎使他废寝忘食地倾读着。于是在熟读之余,便也偶尔拿起笔来 写。有一次他把改作后的一篇短文拿给他的兄弟看,他默默地看过后忽然对理和先 生说:“你也许可以写小说。”他虽然不明白兄弟的这句话,究竟是出于无心还是 有感,但对理和先生来说,却是一句重要的话。以后他的兄弟到台北到日本,都常 常给他寄来文艺理论的书籍。他兄弟的这种做法,使他不断地和文艺发生关系,他 后来从事文艺工作,兄弟的鼓励有很大关系。 但是把他更驱向文艺的,却是他的婚姻! 当理和先生读完了一年半的村塾,第二年他十九岁,家里从屏东县迁到现在的 地方来开拓山林,而就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农场的女工平妹,并且爱上了平妹, 不幸的是女工也姓钟,同姓联姻,在本省是大忌,他自述说: 我们受到旧社会的压力之巨和为贯彻初衷所付的 代价之巨,是无法形容的。这是我生平的又一次刺激。 被压迫的苦闷和悲愤,几乎把我压毁。这时候我兄弟的 那句话开始对我发生影响了,我借笔墨来发泄蕴藏在 心中的感情的风暴。这思想把我更深地趋向文艺。由此 时起,要做作家的愿望开始在心中萌芽了。 1938年夏天,他只身跑到中国的东北,1940年便回台湾把他的平妹带走。平妹 也就是他的妻,这个结合对他太不容易了。而平妹呢?在贫病交迫的日子里,她勇 敢地又背起了犁耙回到农场,现在她还是一个耕种着四分田和养着几只猪的农妇。 读者在理和先生的作品中,早已看到一个那样忍耐着丈夫的病、家庭的贫的主妇, 如果说平妹嫁给理和先生没有得到什么吗?她得来的却是全部的爱,一直到死!现 在他们有四个孩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国校,两个还小,生活一直不如理想,理 和先生死了,更不堪想象。 二十年来,理和先生并没有过一个固定的职业。当他1938年到东北去,是做着 驾驶汽车的工作,后来在公司里工作。1941年,他们移居北平,在文化古城中加强 了他要做作家的愿望,虽然他的工作一向没有和“文化”有关,他在北平经营的是 “煤炭零售商”!但是他几乎把全副的精力花在写作和自修上了。 最不幸的是他的病。1946年他回到台湾来,初担任县立初中代用教员,但转过 年的年初就得病,后来进松山疗养院,开刀切去了七条肋骨,一个人只剩半个了! 这期间他没有写作,但是1950年出院回到乡下的家里,便在疗养中继续他热爱的写 作。这时好像完全达到他的夙愿了,因为事实上他不能担任任何工作,看书、写作, 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然而时好时坏的病体,实在是在挣扎中生活的。 在这种情形下,他的笔触何来幽默与欢乐?但是他从不发牢骚,本着他热爱文 艺的意志,尽情地写作下去。平妹,下田种着地,上山砍着柴,她也从不抱怨。 理和先生在病后的作品多属短篇,而且也多在《联副》发表,其他刊物如《自 由青年》上也间或发表一两篇。唯一的长篇小说《笠山农场》是曾得文艺会奖的, 但一直不得机会出版单行本。 一个一生的精力付诸写作的人,盼望着有一本自己的集子出版,该不算奢侈吧, 但是一直到死,理和先生的小小愿望就没有达到,但是谁又想到他这样突然地离去 了呢? 不久以前我曾在通信中向理和先生谈及说,台北的西区扶轮社(全部本省籍会 员)对于本省的文化年年都奖励,我很想建议他们掏出点钱来出版一本省籍作家的 作品合集。理和先生很高兴,写信频频询及,但是我还没碰到什么机会向什么人去 讲呢,理和先生已经不在世了。他临死的遗言要肇政和我帮他出版集子。对于这样 一位作家,我们应当尽力而为,为了安慰他,也为了这是我们应当做的事。 1960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