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坟在黄山脚下 作者:美丽 一九八九年的北京,春天好象来得特别的晚,凉风瑟瑟直寒到人的心里去。 四月的一天傍晚,古城北京沉浸在没有街灯的晦暗里,街道行人稀少,古老的故 宫城里更是一片晨钟暮鼓的哀伤。西城一座老四合院里,古槐上腾起一树的老鸹, “刮刮”叫着,在老树上空盘旋了几圈挣着臂向墨色更深处飞去。 我奶奶佝偻着背从茅房出来,颤微微站在当院。她胆小,一遇到紧张害怕的 事就不停地上茅房,那天,她已经上了几十次了。那年她76岁,身染顽疾:肺 癌。她拄着棍,抬头看了看天,又扭回头望了望自己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叹了口 气。西厢房里透出桔黄的灯光,我站在门口的暗影里看着奶奶黯然神伤。 那时我奶奶在进行保守治疗,依然能够行走,精神也还平和。我小叔叔不知 从哪儿听说解放军进了城,要和老百姓打巷战。恰巧那天路上的街灯全都不亮了, 胡同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叔叔要把我奶奶和他的岳父,岳母送到郊区的亲戚 家去。当时的形势让土生土长的老北京人沉默了,经历了晚清,民国,军阀混战, 抗日,建国,文革的风风雨雨,见识过洋务运动,改革开放的风云季会,无论哪 朝那代都是顺民的老北京人如今要离开自己的家,真有一种背景离乡的感时伤怀。 我奶奶对我说:“小丽,跟我走吧!”我站在角落摇了摇头,轻声说“学校 没说放假”。 借着屋里透出的昏黄的光线,一辆三轮自行车停在院中央,小叔叔小儿麻痹 后遗症一瘸一拐费好大的劲帮三个老人上了车。为了防止老人摔下来,他别出新 裁地在车帮子上绑了一圈绳子。跛着脚的小叔叔骑上车,每蹬一下,左脚都要在 空中划个弧,然后才能找到脚蹬子,再蹬第二下。三个老人象孩子般听话,生怕 给别人找麻烦。他们战战兢兢紧紧地用双手扒住绳子,谁也不敢说话。车子要拐 过影壁的时候,奶奶回头嘱咐我说“出门别忘带了良民证!”那时爷爷已走了三 年,就象大树没了根,枝叶就显得飘摇。三轮车上的绳子绑得较高,三个老人将 双手抬致下鄂,象抓着救命稻草,样子挺滑稽。乌鸦没有回巢,盘旋在头顶悲悲 怯怯地呜咽着,老槐的顶端有一枝分离出去的枝叉在晚风中轻轻地摇,暮霭中它 变成黑色的翦影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一辈子不忘。 “要打巷战”只是一个谣言,是焦虑情绪在老百姓头脑中的外在表现。它的 后果是让我奶奶便秘四天。她回来后,身体便每况愈下,终于在十月一日去逝了。 那天,我正在学校开庆祝十一的大会。躺在太平间的她干瘪瘦小的只剩一副骨架, 我没哭,因为她不象我的奶奶。 现在奶奶和爷爷的坟在黄山脚下景色清幽的歙县,我的老家,在那里他们终 于过上无人打扰适意安闲的日子。奶奶弥留之际,吩咐的两件事,第一,把她的 骨灰送到安徽与我爷爷的合葬,第二,在她的嘴里放上黄山茶叶。我是我奶奶一 手带大的,妈妈把我推到她的病榻前要奶奶对我说几句临终的话,我奶奶冲我们 摆摆手,说了句:“顾不了那么多了。” 奶奶没钱,但临终的时候也有一份遗嘱,总共六百块钱和一些首饰。其中, 二百块钱给最后照顾她的老保姆,二百块钱给插队在安徽老家的四叔叔,老叔叔 和三叔叔各一百,首饰给了行二的我爸。奶奶在解放前是家庭妇女,解放后在工 厂的幼儿园里当阿姨,退休金是十分微薄的,全靠我爸爸给一点不多的生活费。 那六百块钱的积蓄只能一点一点地从日常伙食中省下来。奶奶被人带去医院检查 已是晚期,而那一分一分的积蓄是从发觉身体不适的时候就开始的啊。奶奶一辈 子的嗜好就是抽烟喝茶。直到临终前的一段回光反照时期,她还让人在她嘴里塞 上一枝烟。奶奶一口气没上来,喉咙“咔”的一声,人就断了气。一切都象她生 前安排的那样。 奶奶一辈子胆小怕事,平日里不哼不哈,让人常常忘了她的存在。她规矩得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衣服穿得整洁含蓄不张扬,一派大户人家尤在香闺的风范, 让我爷爷对她放心得都没了想法,幸亏我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茶贩子,家里外头 一样的窝囊。即使这样,奶奶也是极尊敬我爷爷,至于为什么尊敬,连奶奶本人 也不知道,好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似的。奶奶性格内向,从前一定是个大家闺秀。 她的话不代表什么,说和不说差不多,久而久之她也就没有了话。你问她“您看 我的裤子好看吗?”她会回答“不难看”;你问她“我四叔叔从老家寄来的明前 绿茶好喝吗?”她也会说“不难喝”;你再问她“布什好还是赵子阳好?”她会 回答道:“差不多。”奶奶的任务不是参与国家大事,世界上的事谁当政谁下台, 多少人失业,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她看来,世界只是她的屋子那么大,再大 也出不了她的院子。要跟她说明白一些事,就得拿北屋的姑奶奶家和南屋的小蕊 她外婆家作比喻,让你觉得特没劲,特没成就感。我奶奶的任务就是在家做饭洗 衣收拾屋子,冬天再加摇煤球,要在过去还得负责生我爸他们。 我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写作文挨了我爸一顿毒打,我形容我奶奶就象临街一家 养的大家猫,成天不出门不交朋友但一点也不寂寞,它会自己跟自己玩。我奶奶 做完家务会看一会报纸。夏日的午后,大街上的泊油马路被毒太阳晒得软软的, 小院里老槐树浓密的枝叶投下一片荫凉,连知了都有一声没一声懒懒地叫着。这 时,我奶奶准会看着报纸打瞌睡,老花眼睛耷拉在鼻梁上,弓着罗锅的背,嘴上 挂着口水,每当这时我进屋都不敢叫她,怕她惊醒了会前滚翻折过去,要是那样 口水就会掉在她干净的衣服上了。 我常想奶奶要是上了大学会是啥样,那时我每天晚上要复习功课,她便只能 寂寞的陪着我,不能看电视听广播。记得我因为考学痛苦终穷的大声背政治“运 动不一定是物质的运动,”连背了三遍都不能记住,到第四遍一边沙发上憧嘴的 奶奶一睁眼,说道:“运动不一定是物质的运动,我都背下来了。”我爸常常得 意我奶奶识得几个字,把她不等同于普通的家庭妇女,归在知识分子堆里。可我 在心里猜想她也许只念过几年私塾。因为她总念错别字,把“别墅”念成“别野” 令人啼笑皆非,有时她无意中说她曾在香山的别野中住过一年。我环视了一下我 们这个又矮又黑的旧房子又看了看我奶奶不知说什么好。 看见我奶奶你就知道亦步亦趋是什么意思。她走路的姿势,举手投足,一颦 一笑似乎都经过训练,即使到后来她的背已经弯得快成90度角了。什么“仓惶”, “迅即”,“麻利儿”这些字眼跟我奶奶是不相关的。有一年春节,屋里闹轰轰 的坐满了人。一锅小鸡炖蘑菇坐在火上,汤开了,只见蒸汽呼呼的顶着锅盖,眼 看着一锅汤就要扑出来了。全屋的人都要奔上前去。只见我奶奶冲大家摆了摆手, 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用一块毛巾垫着这才慢慢地小心奕奕地拿起了盖子,有如 慢动作,看得大家抻目结舌。我奶奶老说我象个愣头青,一副少教养的样子,说 是要在过去根本嫁不出去。有一次,我在外间作功课,只听得里屋屏风后发出一 种声音,细弱游丝好象谁在憋着嗓子唱歌有曲有调,我小心奕奕走近一看,原来 是奶奶躲在角落放屁,时间竟达十分钟之久。从前不知道“小布尔乔娅”是什么 意思,现在学问长了才知道没什么新鲜的,就象我奶奶那样。家里一定要囤积很 多吃食,物件,让小日子看起来温馨富足,有点小资的意思。可我奶奶还有点不 一样,她的财产一律留而不吃。但凡吃的东西不变质不长虫她是不让我动的,吃 的时候也不能一顿吃太多,要计划着分期分批的吃。那衣服之类的就更别提了, 留着留着就变小了。这是从小爱美的我最不满的地方。即使这样,奶奶还说我透 着与生俱来的农民气。 要说挑剔,我奶奶可真没什么可挑的。我爸常把我奶奶当榜样让我妈好好学 习。直到最后,我奶奶都给我爷爷单独开一桌饭,那菜的花色品种绝对高我们那 一桌不是一个档次。小时候的我需将眼睛背对着爷爷方能吃完自己的饭。要是我 奶奶活到现在我一定要给她讲讲女权主义,拿我妈给她作榜样。记得我爷爷在病 榻上躺了三年,一直是我奶奶接屎接尿地照顾着,一点都没提出要请个保姆。有 一次,我风风火火地踏进家们,爷爷在床上躺着,奶奶在对镜梳头,她梳得很仔 细,一边梳一边对我说“你爷爷不行了”语气平静,似乎还透着点喜气,让人匪 夷所思。我的心沉了一下看看床上的爷爷,又看看依然在梳头的奶奶,刚才一进 门的嚣张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纳闷奶奶怎么把这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爷爷死 的时候奶奶都没哭,爷爷拉走的时候奶奶嚎啕大哭,边哭边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哪?!” 我奶奶生了六个孩子,都是男的。要在过去,这该是多么大的荣耀啊。在院 子里的杂物堆里有一口生了锈的大锅,我曾问奶奶那是干嘛用的。她简单的说, 那曾是过去煮饭的锅。那只锅的大小是我们用过的锅的三倍。什么人能有力气作 那么多人的饭!我又问奶奶:“困难时期你们的粮食够吃吗?”奶奶说:“那时 家家都一个样。”我爸爸在我的印象中就身宽体胖,可他偏说他曾经瘦得皮包骨 头。奶奶很少和我说过去的事情,不知是不愿意说还是不会说,问的急了才慢条 斯里的说几句,从来不曾抱怨什么。有时我妈妈想和我奶奶说说知心话,女人在 一起相互诉说自己的辛苦也许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可我奶奶话少,脸上老带着笑, 弄得我妈直说我奶奶冷漠。其实我奶奶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想法, 她是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这样生活有什么不好。很多东西是她不能主宰的。有时她 也想说说心里话,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三叔叔找了个高干女朋友,三叔叔 象得了个金元宝般爱不释手,奶奶气在心里。一个午后,她对我说:“你瞧她那 个样子,一点都不好看!……”话音未落,三叔叔便和他的女朋友走了进来。奶 奶便换了往常的笑脸,我都担心他们听见了。奶奶没有干涉过儿子们的婚姻,甚 至连一点微词都不曾对他们说过。不是没有想法,是不会用自己的权力。那时, 我爷爷吃多了阿斯批林变得耳背,总端本小说看。他们相对无言,默默无语,平 静得水波不兴。奶奶的喜怒哀乐谁也猜不出,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人家都 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可奶奶的小棉袄又是谁呢?奶奶没有缠足,是个大 脚。虽如此,她依然讲究规矩,温良贤惠,规矩本分。她足不出户,三四年不出 院门。她是留守女士,令你一踏进院门心里就感到平静踏实,奶奶会给你水喝, 会给你饭吃,会让你舒舒服服的。她把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让每一个角落都异 常干净,她本人也是异常的爱清洁,总是将衣服穿得得体利落。她不会让你感到 心情紧张,从来没见过她为什么事情大喜大悲过,她只是做她份内的事。每当电 报大楼的钟声敲响十下,我奶奶总是在充满阳光的屋里,坐在小木墩上洗菜,空 气中有淡淡的浮尘,她低着头洗得那样的认真一丝不苟,虽然慢,但充满节奏, 而且总是在11点半的时候让全家准时吃上饭。奶奶做的饭菜具有奶奶的味道, 细致,绵香,微软。火候,咸淡,觉不会出错,绝对训练有素。我现在还在庆幸 自己曾向她学过捏饺子。我能同时擀出两个皮,皮的软硬适中中间微厚,两边薄。 馅要放的多,捏的时候褶密而窄,饺子的大小形状要均等,这样吃起来味道才最 好。我常向男朋友炫耀自己的雕虫小技。从前的女人是十八般武艺学上身为的是 嫁个好婆家,现在的女人是没有爱情将自己燃烧了,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也可以为 他人奉献。 我奶奶生于一九一四年,我只知道她姓姜,满族,旗人后代。父母是提笼架 鸟的纨绔子弟,因抽鸦片早逝。她由姐姐带大,姐夫是名噪一时的军阀,从小生 活优越,但大家庭的生活环境令她性格内向,谨小慎微。后听从姐命下嫁一和姐 夫有生意关系的茶商作填房,从此过上平民的生活,一生最大的心愿是和我爷爷 葬在一起,有一个大婆的名份。 我奶奶死于一九八九年的动乱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