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借着月光,穿过杉篙、预制板和水泥的料场,宁寒林来到他的小屋——汤姆叔 叔的小屋。从前他和徐苒到小屋约会时,就说到汤姆叔叔那里去。打开门拉开灯, 宁寒林看到的是满目灰尘,一片潦倒。走前未刷的锅碗仍挤在墙角,洗好挂在衣绳 上的几件衬衫无力地垂在房中央,后面小窗的玻璃上,纸补的破洞已然掀开,垂下 一角……宁寒林立即感到凄凉和孤寂,买别墅后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自从编辑部把 小屋分配给他做宿舍后,这里也曾温馨过,崭新的窗帘、整洁的床铺、规整的家具、 钉有现代图片的墙壁,真是既雅洁又舒适。当时他用了一周的时间来布置小屋,是 为了给徐苒做生日。 那天下班,宁寒林在报社门前等徐苒,问她今晚是怎么安排的。她说心情不好, 想在外面走走,逛逛商场也行。宁寒林的心咯噔一下凉下来。在表面依顺的同时, 他迅速地寻找着使她能到自己宿舍去的理由。 “在外面走走也好,今晚空气不错。” “空气不错吧?”徐苒裹着黑色冬装,站在灯影里仍不失婀娜。 “不错,已经立春了嘛!”宁寒林还对着夜空做了个深呼吸。 “咱们往哪儿走好呢?”徐苒信赖地问。 “你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你丈夫?”宁寒林记起来,上周徐苒跟他提起过, 说她那个做地质博士的丈夫,在他母亲面前一副大娇儿的样子,让她无法忍受,尔 后又因一些小事发生了互不退让的争执。现在她想透透空气,这很正常,但宁寒林 为了让她愉快起来,在小屋里为她精心筹备的生日节目将就此告吹,这使他产生了 挫折感。 “很难说为什么心情不好。我丈夫的事是一个原因……算了,不提这个了。” 徐苒在竭力地调整自己。 “咱们到国贸或赛特去吧,我想为你选一件生日礼物。” “那么远,怎么去呢?” “当然是‘打的’了,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不过……” “什么?” “实在对不起,我没带钱。我本打算在汤姆小屋为你做生日的。”宁寒林一边 说一边观察徐苒的脸色。 “今天不上小屋了。”徐苒嘟着嘴说。 “是是,不上小屋了,我回去拿一趟钱,咱马上走!” 宁寒林见徐苒没反对,就轻轻拥着她往他的小屋走去。他们两个的工作单位相 距不很远,时间不长就到了。进得门来,徐苒就嗅到一股苹果的清香,情不自禁地 说:“好香啊!” “这是我专门为你预备的。要不,咱们吃个苹果再走?”宁寒林说这话时非常 小心。 “嗯……好吧。” 宁寒林赶忙取出刀子,为徐苒削了一个富士苹果。徐苒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吃。 “你看,这是我为你过生日买的庄园火腿和老唐烤鸡……还有‘桂花陈’。要 不然,咱们喝一杯再走?”宁寒林得寸进尺。 “算了吧,咱们走吧!”徐苒娇怨地说。 “就一杯,祝你生日快乐好不好?” “那……好吧,就一杯啊!” “你能不能把头上的围巾摘了?这样看着不大舒服。” 徐苒把红色的围巾扯下来,扔在床上,露出光洁而柔顺的披肩发。宁寒林打开 酒瓶盖,为二人各倒一杯桔红色的桂花陈酒。 “来,干杯!”宁寒林举杯碰了徐苒手中的杯子,徐苒也略略地做了个碰杯的 表示。宁寒林一饮而尽,徐苒很惊讶地说:“你真能喝,我一下子可喝不完。” “不要紧,多喝几口不要紧。你尝尝庄园火腿怎么样?” 徐苒吃了一小块庄园火腿,说不错。 “来,祝你……你能不能把大衣脱了?”宁寒林望着徐苒身上的黑色棉衣说。 徐苒解开上边两个扣,往外裂了裂。看得出,她的心情已经略好些了。 这时候,宁寒林又端出一个小圆蛋糕,放在桌子上。徐苒笑了一下,“你不是 来取钱的吗?”宁寒林憨笑了笑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过生日总得吃蛋糕啊! 来来来,我帮你把外衣脱了,免得蹭一身奶油……”徐苒顺从地让宁寒林把她的棉 衣脱了,又指责他说,这是他蓄谋已久的圈套,还提醒他不许强迫她。 “怎么会呢?我要强迫你不就失去你了吗?那多划不来!” 宁寒林在蛋糕上、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和床头墙角上,都插满了红蜡烛, 一枝枝燃起来,气氛渐渐热烈。徐苒平静地看着宁寒林做这些事。当他把灯关掉, 留下满屋烛光时,徐苒惊呼:“太棒了!” 宁寒林又为他俩每人冲了一杯咖啡,然后开始慢慢地吃,慢慢地喝,慢慢地聊。 蜡烛在安静地燃烧,烛花还不时地跳动。他们肩靠着肩开始唱歌,唱的全是《敖包 相会》、《化蝶》等老歌,最后又反覆哼唱电视剧《红楼梦》里的插曲《葬花吟)。 渐渐地,他们有些疲倦,半合了眼。宁寒林的手搭在徐苒的肩上。 良久,徐苒动了一下身子,含含糊糊地说:“走吧……” “走,咱们走……”宁寒林看看蜡烛都已燃了多一半,便起身一枝枝吹灭,只 留桌上的让徐苒自己吹。他用手拉住灯绳,待徐苒吹灭便开灯。徐苒鼓起腮想吹, 一笑没吹成,运了运气又鼓起腮来,使劲上吹,桌上的蜡烛灭了,屋里一片死寂, 只有烛心上那一点星光在逐渐暗下去。宁寒林突然改变主意,他松开灯绳,压向徐 苒。徐苒坐在椅子上没有出声,只是僵在那里,轻轻地喘息。宁寒林得到鼓励一般, 试图将她抱到床上,徐苒挣扎着小声说:“人家还不想呢……”宁寒林不敢再有大 的举动…… 他紧张地下来,拉亮灯,扯块毛巾让徐苒揩手,并连连检讨,又紧紧地抓着徐 喜的手让她扇自己的嘴巴。徐苒不轻不重地一边扇一边嘟着嘴娇声说:“没出息, 没出息……”还用毛巾擦他额头和面颊上的虚汗。 “这就满足了?”徐苒问。 “满足了,满足了……没……不满足不满足……”宁寒林一时蒙在那里,竟不 知徐苒这话的意思。 他们在小屋里又嬉闹了一番。当宁寒林蹬车带着徐苒穿过城市浓重的夜色,悠 悠地行驶在送她回家路上的时候,徐苒的胸和脸已紧紧地偎依在他的背上。他感到 了徐苒棉衣内的温柔。 ………… 想起那次不尽兴的行为,宁寒林忽然有一种要重新完成的欲望,于是在床架吱 吱嘎嘎的声响中走向了高潮…… 他燃起一支烟,身子骨儿备感轻松,回想起刚才路上发生的事。 他乘坐的“面的”快到魏公村的时候堵住了。静等了一会儿不见车动,他就结 账下了车。只见路两旁围着许多人,一辆红叶牌中型“面包”和一辆“后开门”较 着劲,两个司机正在车里谁也不服谁地相互咒骂。这时,呼地从面包车上下来三四 个小伙子,冲了过去,不等“后开门”的司机下来,就把他拽倒在地上,连踢带踹 地暴打起来。“后开门”司机的脸色惨白,用手捂着肚子,沉重地哎哟一声,就不 再挣扎。 宁寒林见状高喊:“差不多啦!差不多啦!”他的意思是即便“后开门”司机 欠打的话,也打得差不多了。他不敢喊什么“住手!不许打人”之类具有英雄气概 的语言。也许他的高喊发生了作用,几个小伙子停下手,开着“红叶”,一溜烟没 了踪影。 围观的人都看呆了,可没有一位路见不平或表示愤慨的。也可能他们见怪不怪 了,事后也没见三五个一堆议论的,只是还立在那儿不走,看小伙子在地上痛苦地 扭动。 宁寒林一手提着自己的旅行包,一手搀扶起小伙子,给他找个台阶坐下。小伙 子强忍着疼痛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自嘲地说:“真惨!” 宁寒林看看周围的人不散,就扶他走到楼角无灯的地方,掏出纸笔迅速写了 “红叶”的车牌号塞给小伙子,然后匆匆离去。宁寒林就是这种人,他既没有能力 制止住不平等的欺压,又不忍弱者无端地遭受欺侮,事后虽也有些胆怯,但每遇此 类事,总抑制不住做出“差不多啦!”之类的反应。 宁寒林原打算次日起床后整理一下书稿就去明星公司,可是一睁眼已经快到中 午了。他只好改变主意,到新疆村喝了瓶啤酒吃了盘炒面,挨到下午1点半钟才给明 星公司打电话。传达室的师傅说周六下午不上班。宁寒林一时不知何往,左转右转 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街景。突然,有两个挺胸昂首的女孩从食品店购买了大量的食品 出来,宁寒林不禁想起了钱欢。他也钻进食品店,买了一些甜的、酸的、辣的干鲜 果品,然后向桃李苑舞校走去。 来到女生宿舍楼下,他变换了一副和蔼微笑的面孔,对看门的老头说,他是钱 欢的叔叔,是从广东来的,请他传一下。老头打量他半天说,钱欢是天津人,怎么 会有广东的叔叔?宁寒林火了,“美国的叔叔该有也得让人有啊!”老头说:“今 天周末,她们都上街玩儿去了。”宁寒林说:“你让我进去看看,没人我就走…… 要不然带的这东西坏了也麻烦。”老头说:“东西放这儿吧,我交给她。”宁寒林 急了,“她又不是你闺女,看那么严干吗?” “我干的就是这个活儿!专管你这号儿色迷瞪眼来这儿看条儿的色鬼!” “你混蛋!找你们校领导来,我让他撤了你这没教养的老家伙!” “小伙子,撤不了我你不是站着撒尿的!” 宁寒林想,这下遇到又臭又硬的家伙了。看看手里满满一袋食品,抬头望望高 高的宿舍楼,他调整了一下心态,转身向四周看了一遭,发现不远处有个小卖部, 就走进去,托出两盒红塔山香烟。还没走到传达室,就听老头说:“怎么又来了?” 宁寒林心里有气,只是不开口,走到跟前把烟往老头兜里一塞,脸上挤出几丝假笑, 说:“大爷,刚才……是我错了!我给您赔不是来啦!” “你没错,是我老混蛋!” “您怎么跟我一般见识呢?我刚才是急的,我今晚到广州的火车票都买好了。” 宁寒林一边说一边假掏兜。 “得了,别这儿假充大蚕豆了。我给你传一下看看在不在。” “哎!谢谢您啦!” 老头接了按桌上的传话器,叫了两声钱欢的名字,没人回音,便跟宁寒林说: “你看,我说她们都上街了,你还不信!” 宁寒林心里叫苦,心说这糟老头子,要早给我传,也不用搭上两盒红塔山了。 宁寒林悻悻地拎着食品袋往外走,心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干什么都不顺? 正独自懊丧,不料在校门口正碰上钱欢和四五个女生采购回来。 “哇——大作家!是来找我们的吗?”乌云尖着嗓子问。 “不找你们还能找谁?”宁寒林的气还没顺过来。 “李老头儿给你吃闭门羹了吧?”钱欢笑着问。 “光闭门羹就好啦,还赚了我两盒红塔山!” “是吗?哈哈……”乌云笑着说,“到我们宿舍玩玩吧,晚上涮羊肉。”说着 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 “不去了,我看见那老头儿就来气!”说着就要把食品袋交给钱欢。 “我们有办法,走吧!” 宁寒林跟她们来到传达室不远处停下来,乌云和几个女生先进去跟老头周旋。 宁寒林隔着窗子见老头跟着乌云在屋里转,又弯腰拉他的抽屉,正巧背对着楼门。 钱欢说声“快!”拉着宁寒林就往楼里跑。 跑到六层钱欢的宿舍门前时,其他姑娘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也就过来了。宁寒林 很喜欢这恶作剧,同时心里的晦气也渐渐消失。 室内有四张床,每张床都围着一个大蚊帐,弯弯地吊着,很不规整。随意散置 的四张带抽屉的桌子上,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书本、化妆品,还有饼干和桔子等食物。 门后的墙角里,是一堆撕开的塑料包装袋和果皮。宁寒林想,这些小姑娘在外面看 着人摸狗样的,宿舍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谁还敢娶她们做老婆呢? “怎么样,大作家扶扶贫吧!”乌云开始敲诈了。 “怎么扶?”宁寒林看了钱欢一眼。钱欢正把随身听的耳塞戴上。 “怎么,你真要扶呀!”乌云看宁寒林认真的样子兴奋起来。 “你们做学生的总跟家里要钱,不合适吧!” “跟你要钱就合适啦?”一个叫革红的女孩调皮地问。 “按说也不合适。可如果理由正当,比如……比如我是你们其中一位的情人……” “哦——有戏啦!”除钱欢以外的三位女生欢呼起来。 “钱欢,你就做宁大作家的情人吧!”革红过去推读了一下钱欢。乌云仰头哈 哈地笑。另一位叫英子的只是甜甜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宁寒林也痴痴地盯着钱 欢笑。 “做谁的情人都一样做,不过,要知道,这是需要代价的。”钱欢说得很平静, 不像是开玩笑。宁寒林心里不太舒服,可她毕竟一上来就说到实质问题,便感到进 入得快也不失为一次机会,何况钱欢有那么好的身材和姣好的面容。 “什么代价?说吧!”宁寒林开始把握不住自己了,大开口子。 “冰箱,给我们宿舍添置一个冰箱!”乌云闪着亮亮的眼睛,抢先报出她迫切 需要的物品。宁寒林没想到一上来就要这么大一个家伙,觉得有趣,就问:“又不 出嫁,要冰箱干什么?” “我们女孩子爱吃零食,有时候买了好吃的没地儿放,挺烦人的。”乌云热情 不减。 “还缺什么?” “音响!”革红很干脆地回答。 “不是有随身听了吗?” “不一样,我们常常要大家一起唱歌跳迪斯科。” “课堂上还没跳够?” “那不一样。” “还有什么?”宁寒林环视了一下四周说,“你们最应该换掉的就是这破蚊帐。 就这么点儿光可采,又全让它们给遮住了。” 英子说:“其实我挺爱布置房间的,弄一幅装饰画,摆一瓶花,重新搬弄一下 家具什么的,费不了多大工夫。” “咱屋里的布置就交给你啦,需要添什么东西跟宁老板要钱!”革红说完,又 调皮地斜了宁寒林一眼。 “算算,算算需要多少开支。”宁寒林此时觉得很有必要掏这笔赞助费了。 不想钱欢把随身听往床上一扔,说:“到底谁要做宁先生的情人呀!”一句话 把大伙儿问傻了,说:“当然是你啦!”“是我,你们瞎咧咧什么?我又不需要什 么冰箱、音响的!” “欢欢,别打我们情绪好不好?”英子幽默地说。 “怎么样大作家,再添一码吧,我们欢欢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弄到手的!” 乌云笑着观察宁寒林。 “说什么呢!”钱欢不温不怒地说。 “哎,关于钱欢的问题,那是我和她的事,咱们先解决贫苦大众的基本问题……” 宁寒林故作正经地说。 “哇!太棒啦!” “什么时候解决?” “说话可要算话啊!” 女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围过来要钱。钱欢坐在自己的床上闪着大眼睛望着宁寒林。 宁寒林让她们计算一下,看看需要多少钱。 “我们当然不会宰你啦,冰箱单开门儿的就行,也就是七八百块。”乌云认真 起来。 “音响可不能凑合,否则还不如不买呢!”革红坚持自己的主张。 “得啦革红,宁寒林又不是你老公,别那么没够好不好!”英子嗔笑着。宁寒 林突然想起电视广告里一个劲儿播放的燕舞牌收录机,属于国产的,想也贵不到哪 儿去,就说:“买个燕舞的吧!”乌云说:“要迷你式的。”宁寒林不明白什么叫 “迷你式”,就问:“是落地式吗?”乌云说:“台式的,一边带一个音箱。”宁 寒林问:“多少钱能买下来?”英子说:“五六百吧!”宁寒林如遇大赦,说: “全加起来不就一两千吗?买!全买!”话音一落,又是一片欢呼声。 这时候,宁寒林腰间的电蛐蛐发出了寻呼信号。宁寒林心头一颤,马上想到徐 苒。以往一有女士寻呼,宁寒林也总是这样想,但大多数情况都不是他期望的。而 且即便是徐苒的话,也总是有什么修改稿件啦复制资料啦等具体事情,从来也没有 过约他一起吃饭、郊游等娱乐活动。宁寒林急切地按下BP机的阅读键,看到的是一 条不熟悉的讯息。乌云说:“是小蜜?”宁寒林说不认识,并迅速看了一眼钱欢。 钱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宁寒林问哪儿有电话,钱欢起身,带他到楼道口处的电话 箱前。 宁寒林一边拨电话,一边问钱欢晚上可不可以跟他一起吃晚饭,钱欢说今天不 行,因为有几个在外国大使馆工作的朋友约了她。宁寒林自知对她的行为无权约束, 只能笑笑表示宽容和理解。 电话接通了,对方是一个很客气的女士,说她是鲁晓峰的秘书,鲁老板准备约 他今晚到王府饭店吃饭,问他是否能赏光。宁寒林知道是为书稿的事,本不想答应, 但又似乎并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一来是对方知识女性的高雅谈吐,使他不能拒绝, 二来他还想争取钱欢陪他去,他知道王府饭店是够能满足钱欢这类女孩的虚荣了。 他把这想法说了,钱欢犹豫了一下,可还是坚持去赴她自己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