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孙束人 下雨了。伴着杨树墨绿色的落叶,草坪生出枯发了,月季花也在凋零。天阴沉 沉的,与大地在远处交接。没有风,四处是阴凉的湿气。一切都凝固了。只有秋雨 浙沥浙沥下个不停,透明的丝线一样的雨,撩拨着房屋、地面、树木和玻璃窗,那 是断肠人流不尽的泪。 叶为一一家早早就来为周欣送行了。周欣的大照片挂在吊唁厅正中,她在向所 有的来人微笑。花圈摆满了。这是活人对她的哀悼。她被一个黑色的框子框着。生 与死的分界线就在这里。 治丧办一位工作人员走过来,请叶家去一个人看看周欣的化妆:“这个搞化妆 的人来的时间不长,但都说他化妆最好。请你们家去个人提提要求。” 叶芽去了。她看见了阴森森的停尸间里躺在白单子下的母亲。母亲的容貌像是 被修整过了。很端正。所有的皱纹都舒展了。据说死人是没有皱纹的。只是她的脸 色还很苍白,还没有涂过色彩。 “已经整理过了?”叶芽问。 “是的。”这个正欲处理周欣的人回答,“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对脸 上的色彩有什么要求。这位妇女是个老干部吧?我想化装颜色要淡些,要自然、庄 重……” 叶芽渐渐听不懂这个人在说什么了,只听出一个嗡嗡嗡的声音。这是谁的声音? 那么熟悉那么遥远那么不可触摸却又近在耳旁!它从记忆的深处走来,它和眼前的 尸体合二而一。终于,她想起来了,她抬起头,盯住对方:“孙束人!” 这个男人一愣,抬起眼,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女子:“叶芽!” 叶芽几乎站不住了。孙束人,真是他!他怎么在这里?你看,他穿一身蓝工作 服,溜着肩,茸拉着眼皮,圣西门式的脸上溢满酒气,连那对突出的眼珠子都是红 丝丝的。他为什么干这种活?他曾是北大的高材生,他曾经那么令她崇拜,他现在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在这里啊? “叶芽,怎么这么巧,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你。她是你的母亲?” 孙束人的声音格外宁静,但叶芽听了,心中却剧烈地颤抖。 “你是不是很累?那你休息吧。放心,我会精心处理好的。” 叶芽呆呆地站着,她觉得头脑麻木,仿佛呼吸也停止了。生活就是这样残酷吗? 妈妈在多少年后遇见了康冰,你则在妈妈的葬礼上遇见了孙束人。妈妈受不了,她 死了。你受得了吗?生活给过你多少快乐?又给了你多少不幸? “叶芽,你先休息去吧,你在这里,我怕我做不好。”是孙束人的声音。 叶芽闭上眼睛,一扭头,箭一样冲出去。 低沉凝重的哀乐响起来了。追悼会开始了。叶芽看见化好了妆的妈妈安卧在鲜 花丛中,身上覆盖着鲜红的党旗。妈妈看上去很美,她睡着了。她的脸色白里透红, 神态宁静安详,嘴唇丰满端正,血色充盈。妈妈好年轻!她从来没这么年轻过。 孙束人。这就是他的杰作。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同尸体打交道?他为什么要同尸 体打交道?当他知道这就是你的妈妈时,他的手为什么还能保持这样的镇定有力? ………… 早已等候的人们有秩序地一一走过来。他们恭敬地向周欣三鞠躬,又从周欣身 边绕过,来到叶芽和父亲、妹妹面前表示深切的慰问。 周欣的领导和同事来了,叶为一的许多同事包括许政委和张司令来了,周欣的 生前友好、多半也是叶为一的老熟人来了。还有舒放和白莉华,他们也双双走来了。 这些熟悉的面孔令叶芽想起许多过去的瞬间。妈妈说得对,过去并不是水一样流逝 了,而是刀刻斧凿般难以磨灭。这些老熟人的握手是多么有力啊,他们的安慰是多 么温暖啊。谢谢你们,叔叔伯伯阿姨们,我替妈妈谢谢你们! 爸爸沉重的呼吸就在耳畔,爸爸,这些天你都想什么?妹妹悲哀的呜咽好像再 也不会停止,妹妹,你知道吗,妈妈最不放心你呀。哦,妈妈,你就这样匆匆走了! 你可知道,全家人真是肝肠寸断啊。 妈妈在笑,真的,你看她的嘴角在动,她笑了。她为什么笑?是不是这悼念的 队伍令她欣喜?还是一家人的思念使她安慰?要不然,就是她看见自己今天很美, 很年轻,她感到满足……妈妈,你并不在乎孙束人为你化妆吗?你并不讨厌孙束人 吗? 孙束人。他就在这里。这个消失多年的人戏剧性地在这里出现了。叶芽垂着头, 弯曲着右臂,机械地同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握手。一共来了多少人?都是谁?都说 些什么?哀乐什么时候停的?妈妈最后是怎么被送走的?妈妈的骨灰是怎么安放的? 她回想不起来了。她的头脑越来越模糊,心越来越昏乱。当丧事终于结束之后,她 的眼前只有抹不去的化好了妆的妈妈的脸,那张安详、红润、熟悉,但是再也没有 一丝儿热气的脸;以及尸体工孙束人的脸,那张溢满酒气的、眼珠子红丝丝的、圣 西门式的脸。这两张脸在她的脑海中并存着,交替着,重叠着。 孙束人。她的头脑被这三个字包裹了。这三个字令她那寂寞的心灵感觉着一点 无名的安慰,又令她那纷乱的情绪更加纷乱不宁。我要去找他,是的,去找他,同 他作一次长谈,为什么不呢? 三天以后的下午,叶芽独自再次来到这里。身不由己,心志恍惚,像在做梦。 这里有一片墓地,一些骨灰堂,还有吊唁厅和炼人炉。这里有曾经很著名的人,也 有一生很平常的人,但现在都一样了,都在这里永久地安息了。人们首次感受死亡 多半因为亲人的故去。第一个亲人的死便是第一堂关于死亡的庄严的课目。 这个被称作殡仪馆的地方是人生最后的驿站,从这里进去,肉体将完全消失。 再从这里出来,便找到了生与死永恒的形式。你看看那高大的烟囱里冒出来的淡淡 的灰烟吧,那是肉体消亡的化学过程。你再闻闻弥散在四周的阴森森的气息吧,那 是肉体与大自然融合的物理反应,血腥里带着泥土的香味。 孙束人正在干活。看见叶芽,他没有表情地将她带到一片树林去了。 孙束人黝黑的皮肤已经没有了光泽,两鬓已经花白,额头和眼角都爬上了浅浅 的皱纹。算起来他今年不过四十一岁,可他已经很苍老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孙束人耷拉着眼皮,“你会问些什么我也能猜到。你可 能觉得我现在很恶心,很可怕,像个幽灵吧?这没什么。因为我早已经是个幽灵了。 我关了四年,经受了许多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的事情,又送到农场劳动三年,最后 开除党籍军籍,遣送回老家劳动。老家早没人了,只有一个表姐。她待我很好,我 在她那里住了四五年。表姐夫是干这一行的,我不能让人家白供着,就帮他们干, 慢慢就学会了。我到北京来只不过还有一点活人的念头:那就是寻找一点人生和历 史的答案。” 叶芽渐渐听懂了孙束人在说些什么。这个人的身上还保留着某种过去的东西, 就是那种曾经深深地吸引过她的孙束人式的思维和语言。人生总要保留一点什么的, 总有一点东西,是至死也不会改变的。 她又一次凝视他。他显然感受到了她那拷问的目光。她的目光永远是咄咄逼人 的,当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兵时,他就感觉到了。 “我觉得干这活于我很合适。”孙束人的嘴角掠过一个淡淡的自嘲,“我不过 是一具还有一口气的活尸,让我来整理他们,再好不过。有些活生生的人是很怕干 这一行的,我来了,至少替一个不情愿干这行的人免去了受这份罪。闲暇的时候, 我读书。这么多年来,只有书陪伴我。你看,历史像不像一具死尸呢?她不会和你 争辩,你可以这样装扮她,也可以那样装扮她,浓妆淡抹,全为了活人的需要,全 为了安慰今天。” 叶芽再一次望着他,他其实和从前一样啊:“你成家了吗?” 孙束人摇摇头:“成家?一具活尸还去找个活人陪伴?还去传宗接代?算啦, 少作点孽。中国人多得都装不下了,都该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了,我就免了这份义 务吧。一个人,无牵无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负担。” 叶芽的眼里掠过一个苦涩的笑:“我也一直没成家。” “我看出来了。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大学,教历史。” “真是条条道路通罗马。你在研究书本上的历史,我在研究身边的历史。” 叶芽感觉浑身发冷。 “你现在正在研究什么课题?”孙束人又问。 “研究刚刚逝去的昨天。你能告诉我,你过去到底有什么问题吗?我一直想问 问你的。你知道,我是因为你关了一年多。前些时候搞清查,又燎了我一家伙。” 孙束人抬起眼来:“我什么都能告诉你,叶芽。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连累了 你。你是个少有的女孩,你应当生活得比别人更美好。当我第一次看见你时,我就 希望能使你幸福,结果事与愿违。”孙束人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了,“一九七一年 八月,我因公出差去了趟北京,同一个空军的老同学聊了整整一夜,那时年轻气盛, 边喝酒边谈,是说得太多了些。但我们只是谈想法,主要是骂江青,压根没谈要做 什么。说实在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好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后来他被抓了,我才听 说他和林立果有来往。他牵连到我,我又牵连到你。他大概是吓坏了,什么都承认, 还往我头上胡咬乱编了一气,结果我的问题越搞越复杂。后来,他疯了,他的话也 无从对证了。我呢,成了今天这模样。当然,我也谈不上后悔。后悔有什么用?权 当一种生活吧。在这个世界上,自以为蒙受了冤屈的人不知有多少。人有时是需要 阿Q阿Q的。对于我自己和我的同类的命运,我曾想过很久,我以为,我们的罪过并 不在于思考的过程,这世界不应当有思想犯,我们的罪过在于思考得不是时候。我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中国必须搞政治改革。叶芽,你知道,当一个人离上层政治很 近的时候,他是会看到许多我们这些人看不到的真相的,有时候,从某个角度看他 也许比我们更接近真理。但因为主观和客观的许多因素,他又不可能作出正确的选 择,结果反而离真理更远,成为历史的罪孽。” 叶芽点点头。 孙束人叹一口气,又说:“你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也许有一天,当文化 大革命结束后,我们也会像法国大革命以后的人一样,以老爷太太相称。这一天已 经到来了,是不是?”孙束人的脸上再次滑过一个浅浅的自嘲的微笑。 树叶在秋风中沙沙地连缀成一片耀眼的黑绿,叶芽记忆的碎片也在树林中连接 成一幅久违的画卷。孙束人的话语,将叶芽带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但此刻,那过去 已不再是些蒙受着羞耻的岁月,而是同所有正直青年拥有过的一样真诚了。那是一 些多么天真激动的日子啊。谈论法国大革命。谈论江青会上断头台。谈论一些连自 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的事情。语调里充满着庄严。 可历史真的走到了今天。那个年月最耸人听闻的故事如今已黯然失色。人们不 但已经互称先生小姐太太,已经以去美国为莫大荣耀,就连苏联也要在不久的将来 解体了。 我们和世界正在以过去无法想象的方式沟通着。 这世界正在以我们料想不到的高速度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