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签名售书 叶芽是有难言之隐。她的难处在于合作者是孙束人。没有这个人,她不会有今 天这样的火爆。但这个人又是她绝口不会提起的,就像有的体育冠军绝不会告诉你 他超人的成绩来自服用了兴奋剂。 叶芽生活在激越的旋律中。这个炎热的夏季,是叶芽喜出望外的丰收的季节。 她拥有了众多崇拜者。在学校里,她常常被一群学生包围。学生们向她提各种各样 的问题:关于政治体制,关于三权鼎立,关于经济和政治的关系,关于美国和苏联 的走向……。社会上,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向叶芽请教,同叶芽辩论,与叶芽商 榷。思考和写作成了她最大的乐趣,成了她生命的依托所在。在她的作品“爆炸” 之后,仅仅过了一个月,她第一本书——《求真集》便出版了。应出版社和书店之 邀,她将去签名售书。 浓浓的夏,挥霍着她丰饶美艳的生命,走到了最后的时日。金色的光焰燃尽了, 只剩下一抹暗红。天气依旧炎热,那是灰烬下依稀闪着红光的炭火。 但叶芽却是初夏里升腾的太阳,她的光彩还无穷无尽呢。 星期天一早,她就来到新华书店了。书店的海报高高竖立着,橱窗里摆满新书, 《求真集》的位置尤其醒目。在新一日的喧闹中,书店正张开笑脸迎接新一日的贵 客。叶芽没有做更多的修饰,只把卷卷的短发梳了梳,穿一身浅咖啡色套裙,看上 去端庄而独特。 书店门刚刚打开,购书者就排起了长队,很快,他们挤满整个大厅,汇成一条 硕大无朋的弯弯曲曲的无尾的长龙。静极了,秩序井然,就像一群虔诚的香客汇集 在寺庙里。热极了,汗水不断,但听不见一句抱怨。 “愿你做一块真理的隧石!” “希望你有更多的好作品问世!” “你很勇敢!” “祝贺你!” 叶芽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她这三十多年的人生中充满坎坷,今天才有了丰收的 喜悦。她的作品中也许含有谬误,但都是心血凝成。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你 的创造得到社会的承认更幸福,还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共鸣更可贵? 叶芽事先没有告诉叶为一她要去签名售书。为了孙束人的缘故,她实在不愿和 父亲谈及这些。 但叶为一是瞒不住的。因为他有于秘书。 就在叶芽签名售书的前一天,那个星期六,于秘书一上班便来到了叶为一的办 公室。 “首长,叶芽明天要去新华书店签名售书,大海报都贴在书店门口了。”于秘 书的口气像在报告一件大事。 “噢?”叶为一笑笑,“那好哇,签名售书是当今时髦。叶芽现在真是红得很 哪。” “这是首长培养教育得好。” 一听这话,叶为一收敛了笑容,问道:“你看过叶芽多少文章?” “看过一些。” “你感觉怎么样?” “很有才气。” “你不觉得其中有些观点值得推敲吗?” 于秘书迟疑了一下,说:“那恐怕还是有的。” “说来我听听。” 于秘书又看看叶为一,顿了顿,才说:“我的想法不一定对,就恕我直言吧。 比如,三权分立的观点。比如,马克思主义作为意识形态工具的问题。又比如,一 个国家和民族的进步,是不是更需要扎扎实实的渐进?我总以为,慷慨激越的呐喊 比深沉韧久的奋斗要容易得多。中国太大,人口太多,要治理好这样一个国家,换 了谁都不容易。总之,我感觉,她的有些见解失之偏颇,是没有实际工作经验的人 说出来的。” 叶为一点点头:“你讲得很好。” 于秘书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说:“有一件事,我前几天刚听说,一直在考虑要 不要告诉首长。” 叶为一问:“关于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于秘书面露难色:“听说,叶芽现在和一个尸体工来往密切。”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消息比较可靠。据说那个尸体工很特别,很有才华。叫孙束人。我考虑大 概就是清查那一阵子学校说的那一个……” 叶为一被噎住了。好一阵子,他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但他没想到这件事处理起来会如此棘手。 那天晚上一回到家里,他就要找女儿谈话。叶芽今天回来得早,正在她的卧室 里忙乎。叶为一说:“叶芽,爸爸想和你好好谈谈。” 叶芽的两颊飞起两片红晕:“爸,今天实在太忙,实在没时间。明天,我们明 天谈,好吗?” 很奇怪,女儿一拒绝,叶为一就不再坚持了,只是无奈地点点头,走开去。 星期天早上,叶为一准备和女儿一起吃早餐,不料炊事员说:“首长不要等叶 芽姐了,她已经吃过走了。”叶为一这才想到,叶芽已经去新华书店了。 他有些失落,一个人闷闷地喝了碗牛奶,吃了些点心。 他漫无目的地来到庭院里。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满树墨绿的叶子,风铃一样 在阳光下闪烁,躲在树叶里的蝉儿,“知了知了”叫个不停。 “爸,给你!”他眼前闪出了小时候的叶芽,流两根小辩子,满头大汗,小手 里捏个大知了。他笑了,再一看,什么也没有。 叶芽去签名售书了,一直到走都不告诉我。他伤感地想。可是,哎……我为什 么不可以像个普通读者一样,也去买她一本书呢?他突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他看 看表,刚九点。 他来了劲,立刻回客厅打电话找司机,要司机九点半准时把车开过来。 他的脸上闪出了孩童般的得意,等一会儿他就会出现在叶芽面前,叶芽看到他 会什么样?会像小时候那样惊喜吧?他在客厅里习惯性地踱着步,墙上那副巨大的 松柏图进入了他的视野,不知怎的,那苍劲的松柏之间浮现出周欣苍白的脸,他的 心不由抖落了一下。他离开客厅,去卧室找了套新便服穿上。 书店门口,是一副两三米高的大海报,叶芽的名字写得好大好大。叶为一向门 里望去,天哪,黑压压全是人,安静而热烈。真壮观!他为女儿感到骄傲了。 你看,女儿就坐在门口的一张桌子前,被里里外外几层读者围着。《求真集》 一本一本从她手边滑过,她一刻不停地写着她的名字,时不时回答一句读者的问候, 偶尔抬一下头。她甚至来不及擦一擦满头的汗水,脸上洋溢着坦率快乐的笑意。叶 为一的心越来越激动,他试着从人群中穿过去,但是不能。排队的读者说,老师傅, 请您去排队,好吗?他只好说,好,好。 他站着不动,似是要等到最后上前买女儿的最后一本书。看着女儿时而显露时 而又被遮去的身姿,他入神了……突然,他发现一个男人挤到叶芽身边熟人似地同 叶芽说话,这男人很难看,很没风度,很……他的耳边响起了于秘书的忠告,孙束 人!?他的心猛地一沉。 他打消了买书的念头,甚至害怕惊动叶芽,他离开书店,驱车回家了。 但那壮观激越的场面久久地在他眼前闪烁,挥也挥不去。求真,她求的什么真 呢?慕地,一个灵感从脑际闪过。关于叶芽的作品,这个多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问 题终于清晰了。 他打开笔记本,一字一字地写道: 叶芽促使我想到了一系列问题。改革是历史的延续。自鸦片战争以来, 一代又一代先驱者,前仆后继地寻求着国家富强之路。我们终于建立了新 中国,但是,时至今日,我们仍然痛感我们离富强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改革就是基于这一点而产生的。眼下,社会思潮活跃,提出了许多问题。 有意思的是,这里面一个核心问题,又是“中学”和“西学”的关系问题。 中学和西学怎样联姻?独立和富强如何合壁?这个自戊戍变法、辛亥革命、 五四运动以来一直争论探讨的问题,又尖锐地摆在我们面前了。 叶为一合上本子,长长舒了口气。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同女儿谈话的切入口了, 他终于可以好好同女儿谈一谈了。对,一定要好好谈一谈。 叶芽一直到下午三点才回家。听到女儿的动静,呆在客厅的叶为一赶忙迎出去。 “爸!”叶芽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像一只极乐鸟一样飞到父亲身边,“真对 不起,我实在没好意思告诉你,我今天去书店签名售书了。去了我才想,你要是在 现场就好了。那场面太叫人感动了,读者太好了!”她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来, “这是给你的,爸。” 叶为一接过书,心猛烈地跳荡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对女儿的任何一点埋怨都 烟消云散了。甚至,同女儿谈话的打算他也准备放弃了。女儿多少年没有这样高兴 过,她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她应该好好快活快活了,不要破坏她的好情绪:“知道 了,孩子,我去过了,我看见你了。” “真的吗?” 叶为一慈爱地点点头:“真的。我到的时候大约十点,人很多。” 叶芽的眼圈红了:“爸!你为什么不叫我呢!” 叶为一天真地笑笑:“人这么多,我怎么好不守纪律搞特殊化!” 叶芽的眼泪差点落下来:“爸,你真好!” 叶为一坐在沙发上,翻开女儿的书:“不简单,我的女儿也出书了。” 扉页上,叶芽秀丽的字迹跃入眼帘: 亲爱的爸爸指正 叶芽 叶为一看看女儿,心头漾起了做父亲的欢欣。 叶芽坐在父亲身边,笑盈盈的。 但是,翻开目录,一些令叶为一感觉刺眼的篇目跃入眼帘。同女儿谈话的冲动 又涌上来。人有时候是醉着好,但有时候,还是应当让他醒过来才对。 叶为一合上书,沉吟片刻,终于说:“叶芽,我知道你今天很快活,你获得了 成功。爸爸向你祝贺。爸爸也是搞事业的人,知道事业的成功带给人的最高幸福。 爸爸希望你永远是个成功者。” “谢谢你,爸爸。” “但是,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会这样火爆呢?” “因为我说出了许多人想说而不敢说或者不会说的话。” “有一定道理。你的这些文章我陆续都已经看过了。就文章而言,可以说写得 不错。其中有些东西确实叫人击节。但是,有些观点值得商榷。比如,你说应当做 一只勇敢的鹰,但事实上并不见得就是这样。勇敢是一种好品格,可有时候,我们 还需要策略,需要审时度势。又比如,你说要对马克思主义自由探讨自由研究,我 相信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你要知道,我们这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不是哲学 俱乐部。如果大家都自由评说起来,那是危险的。” 叶芽的脸沉下来:“危险?照你这么说,我的读者都是些危险分子了?我只不 过在讲真话。我想读者喜欢的就是这一点。这世界如果只允许谎言存在,那它才真 是危险了。” “叶芽,大家越是捧你,你越要冷静。你爱思考,敢发问,这是好的,但你太 任性,有时走极端,搞不好会闯大祸。” “我不在乎。” “昙花一现并不难,难的是做一棵长青树。” “但长青树不是苟且偷安换来的,真正的长青树只有两样:生活之树和真理之 树。” “你太不虚心了。一个人越是兴旺发达的时候,越是要听得进反面意见。” 叶芽不说话了。 叶为一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我听说,你现在和孙束人来往 密切?他现在是个尸体工?” 叶芽一听,顿时拉下脸来:“谁说的?” “这你不要问,你只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 “哼,准是于秘书那个暗探!有又怎么样?” “啊!”叶为一轻轻地叫了一声,“叶芽,如果你母亲还活着,我相信她一定 会阻上你。” “我和他并没有别的关系,只不过讨论问题。” “这也可能。” “什么叫也可能?就是!你不要小人之心。告诉你,我是在向妈妈遗体告别的 时候见到他的,妈妈的妆就是他化的。我开始只是出于好奇想同他谈谈,但后来我 发现,他是渊博的。” “这么说你的那些观点都是同他讨论出来的?” “可以这么理解。” 叶为一摇摇头:“不行,你要立即同他断绝来往。” “同谁来往是我的权力,任何人没资格干涉。” “我是为你好。” “为你自己好吧?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怎么看我呢。我才不像有些人,有 了点名就装出一付圣女贞德的样子。好啦,我要休息去了。白白!” 叶芽转身欲走,叶为一突然冲她吼道:“你死猪不怕开水烫!‘三种人’的教 训还没领教够啊!” “你说什么?”叶芽回过头来,勃然大怒,“你……好,我告诉你,我就是 ‘死猪’!就是‘三种人’!就是不领教任何教训!你管不着!你有策略!你懂政 治!写你那些没灵魂的宣传品去吧!制造你的文字垃圾去吧!” 叶芽一扭头跑了,叶为一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