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下部队 叶为一不无苦闷地感觉,新婚并没有带给他多少欢乐,倒是今后不但要处理工 作上的许多问题,还要处理比过去复杂得多的家庭问题了。春节前夕,他专门要司 机把叶芽和叶子都接回来。叶芽来了,但好像永远找不回往日的亲近了。他几次主 动和叶芽搭讪,叶芽只淡淡地回一句半句。唉,难道找了个成敏就这样得罪孩子吗? 叶子的肚子很显了,脸上还长着蝴蝶斑,看上去煞是不美观而且很可怜。叶为一心 头发酸。叶子对父亲倒是嘻嘻哈哈,但对成敏却时不时表现出敌意,一会儿撒撇嘴, 一会儿莫名其妙地笑,有两次还很小声地称之为“臭婆娘”。但叶芽立即瞪她一眼, 她于是没事人似的继续嬉皮笑脸。 成敏倒是特别殷勤忍让。她亲自下厨房,做出她最拿手的八宝饭、红烧小排骨 和鱿鱼海参。饭桌上,她一会儿问叶芽叶子这个菜好不好吃,那个点心对不对胃口, 一会儿要成洪给姐姐夹菜。成洪怯怯的,但还是很努力地做着。看春节电视晚会时, 成敏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一会儿大惊小怪“哟”一声,一会儿很认真地问一句,好 像在激发众人的热情。午夜时分,在全北京一派鞭炮齐鸣中,她又拿出各种烟花爆 竹要大家放。叶芽看看站在寒风中的叶为一,脸上泛出一丝苦笑。叶子问:“爸, 是你给她出的主意吧?”叶为一说:“过年了嘛,大家高高兴兴不好吗?”成敏带 头欲放一只二踢脚,她用一根香远远地点着,没点着就吓得跑开了,叶子不禁哈哈 大笑。成洪说:“我来吧!”叶子嘟哝:“瞧她那样,比我妈差远了。”是啊,妈 妈最喜欢放鞭炮,最喜欢听那悦耳的爆炸声,看那照亮黑夜的焰火。妈妈胆子大, 妈妈是战争中考验出来的。她当然厉害!突然,成洪在叫:“叶芽姐姐!你也放一 串!”只见成洪很亲热地去拉叶芽,叶芽无奈,用竹竿挂起两串“一千响”,叶家 的庭院劈哩啪啦响了好一阵子。 放过鞭炮,大家歇息。叶芽和叶子就睡在一个床上了。好久不睡在一起,又是 大过年的,两人不觉聊起妈妈活着时的许多往事,那时的春节是姐妹俩最盼望的日 子,妈妈做的年夜饭最好吃了,妈妈放鞭炮时的笑声最动人了。可是妈妈死了,成 敏来了,这个家过去的一切欢乐永远消逝了。 叶子初二就回舒家去了。叶芽是初三一早走的,说有个聚会。女儿走后,叶为 一在成敏的再三恳求下干脆带着成敏跑了两天,串了五六家老战友。春节就这样过 去了。 还是上班好。叶为一想。春节过后,回到豁亮的办公室里,叶为一觉得心情顿 时好多了。一个人要是永远工作着多好!不久要下部队考察干部,干脆在下面多转 些时间,多了解些情况,就目前部队建设问题做他几篇文章。 他将工作日程安排了一下,拟了一下调查提纲,然后拿起桌上的一大迭报纸, 随便翻一翻。 于秘书送来了一封信。 叶为一拆开信封。除信之外,还有一张精美的贺年卡。 叶副政委: 首长好!首先向首长拜年,祝首长春节好! 下部队半年多了,几次想给首长写信,可是拖了又拖,总觉得没有做 出什么成绩来,拿什么向首长汇报呢。现在要过年了,说什么也得写封信 了。 我到部队后工作还顺利,生活也习惯。在机关和首长接触不算多,但 所受教益非一般人可比。遇到事情,总会想到首长的教导和首长处理问题 的办法,就有了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来到下面,最深的体会是基层干部确实辛苦,不但工作累,还有许多 家庭困难。有几个连长、指导员家境相当贫寒,全靠媳妇一人在老家持家, 但他们从无怨言。比起眼下一些富起来的人,我常常感到军人的奉献精神 真是伟大。中国军队之所以战无不胜,就是因为有千千万万无私奉献着的 军人。 但是,目前的部队建设也存在不少问题。最近我去了一营三连,才了 解到那里干部、骨干打骂体罚战士的现象严重。而连队的干部、骨干在这 个问题上认识竟非常模糊。这使我震惊。这个问题我已经向上级党委汇报 了,正在积极解决。此外其他连队还有形式主义等问题。新时期部队建设 应当怎么搞?我觉得这是个重要问题。 首长身体好吗?望多保重。 祝 合家欢乐! 武军 叶为一把信看了两遍。是啊,是该到下面好好看一看了。 三月初,天气乍暖还寒,叶为一带着于秘书和机关几个干部到武军所在的军去 了。军里极热情地接待他们,极详细地向他们汇报工作。军里正在搞计算机作战模 拟,并专门请了计算机专家协作。叶为一一行来了,他们特意作了一场红蓝军对抗 表演。叶为一对计算机作战模拟很有兴趣,这是近两年兴起的先进作战训练手段, 屏幕上显示的作战环境仿真、作战单位、双方兵器兵力部署、作战过程及伤亡计算 等等,都真实准确。用此种模拟来研究战法、探讨军事学术,是个多快好省的办法。 时代进步得真快啊,那种只靠沙盘地图指挥,作战训练必须动用部队的年代过去了。 高科技时代给人类生活带来了许多变化,也必将给军队乃至战争带来许多变化,这 就更需要提高军队方方面面的素质了。 叶为一挨个和几个主管干部谈话。然后又下到师里、团里去,一一和许多干部 谈话,并特意转到了武军所在的团。 这个团驻在一个小县城里,营区非常干净整洁,干部战士的军容风纪无可挑剔, 叶为一对此表示满意。伙食也不错,武军说连队都养猪养鸡种菜。荣誉室是这几年 重新建设的,摆满了有关这个团光荣历史的文字和照片,挂满了旌旗,桌上的留言 薄里,已经留下了一些高级首长的题词。叶为一也应邀题了词。 武军比在机关时黑瘦了许多,看来工作还真辛苦。他陪叶为一在全团转过之后, 叶为一同他作了一次长谈,武军非常感动,更深入地向叶为一汇报了他所了解的一 切,尤其详细汇报了他信中说的一营三连情况。他说三连一直是个先进连队,连长 家里很困难,没劳力,承包的地全靠媳妇一个人种,可他从来没向组织吐过一个难 字,一直到去年他们乡里来信,希望部队放他转业回家,团里才知道他的情况。可 找他谈话时,他却诚恳地说他愿意为部队多干几年……可是,就是这个连长体罚战 士最厉害,武军说,他刚知道此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此事目前正在处理中。叶 为一表示,想亲自找三连长谈谈。 第二天,三连长就由武军引导,来到叶为一的住处。 三连长中等个,肤色黝黑,骨骼轮廓鲜明,伸出手来,粗大结实,长满老趼, 看上去是个很能吃苦而且吃过很多苦的人。 他向叶为一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一丝不苟地立正站着。 “你坐。”叶为一说,但他仍旧站着。 于秘书拉过一把椅子,要他坐下,他愣了一会才坐下了,腰板挺得很直。 “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首长,我叫赵世才。”他一板一眼地说。 “哪里人?” “报告首长,山东荷泽人。” “你随便点嘛,用不着那么紧张!”叶为一说,“山东我熟悉,荷泽我去过, 那里出牡丹,出毛线,对吧?解放战争时我在那里打过仗。那里的人民好啊,对军 队非常好。” 连长黝黑沉闷的眼睛亮了一下。 “什么时候回过家?”叶为一又问。 “一九八三年秋天。部队工作多,这两年都没回去。” “家里都有什么人?” “父母、爷爷奶奶,老婆。还有个儿子,三岁了。” 叶为一略略颔首,停了停,问道:“赵连长,我想你来大概有思想准备,知道 我找你谈什么问题。” “是,首长!”三连长回答。 “这样吧,我问的问题,你如实谈,行不行?” 三连长点点头。 “那你告诉我,你都怎么体罚战士的?” 三连长愣了一下,低声说:“用过皮带、拳头,还打过耳光。” “为什么?” “为了严格要求。不然训练上不去,出不了好成绩。像越野跑,我们连队要求 二十五分钟跑完五公里。” “你自己跑得下来吗?” “我用二十三分钟就够了。”三连长端坐着,“看到有些新兵跑不快,我就生 气,就让不合格的在操场上匍匐前进,要他们三分钟爬六十米,不够标准再爬。” 叶为一沉吟片刻:“你自己当新兵时,也是这样训出来的?” 连长摇摇头:“报告首长,现在的战士和过去不一样,难管,思想乱。” 叶为一问:“你知道我军的宗旨是什么?” “为人民服务。” “我们的军队是什么性质的军队?” “人民的军队。” “军队政治工作的三大原则是什么?” “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那是三大纪律。”叶为一纠正他,“我问的是政治工作三大原则。” 连长低下头来:“我说不全。” “赵世才同志,我看首先是你自己思想乱。我们的军队,之所以能打出一个新 中国,因为有一整套人民军队的建军原则。政治工作的原则,有一条是官兵一致, 你知道吗?有一条是优待俘虏,可你对训练成绩差的战士都打骂。在你这里,只剩 下军阀作风了。”叶为一的表情很严肃了,“同志,现在是八十年代了,你怎么像 生活在二十年代?你也有父母,如果你的上级可以随意打骂你,你的父母怎么想? 如果我们的部队都是这种风气,哪个父母还愿意送儿子来当兵?打仗、抢险救灾, 谁还会豁出命干?这个军队用不了多久就会垮掉!再有,你就不怕战士联合起来揍 你叩 三连长不说话。 叶为一又说:“官兵一致是我们的传统,是我们区别于一切旧军队的重要一条。 记得我刚参军时,遇到过一个老连长,是长征过来的。他腿不好,可每次行军,总 把战士的枪扛在自己肩上,到了宿营地,他烧了水先为战士挑脚上的水泡,打仗的 时候,他指到哪里,战士冲到哪里。他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为了掩护身边的战士。 这样的故事我看永远要讲下去。只要我们军队的本质和宗旨不变,官兵一致的原则 就不会变。这件事,你要深刻反省。” 三连长点点头。 武军在一边说:“叶副政委这么忙,还专门找你谈话,这是首长对部队的关心, 也是对你的关心。” 叶为一又说:“听说你家里很困难,我对你们武政委说了,这件事在你深刻认 识后,让你回家看看,有什么困难,叫组织上补助一下。” 泪水从三连长眼里涌出,滚落在他骨骼鲜明的脸上。 “但是,”叶为一补充道,“这件事我们是一定要严肃处理的!” 这天晚上,叶为一和武军、于秘书一起,讨论了部队建设的许多问题,尤其关 于新时期军队政治思想工作的位置问题。 叶为一在笔记本里写道: 战争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历史现象。只要这种现象还存在,人始终是战 争的主角。随着最新科学技术在军事领域日益广泛的应用,武器装备在战 争中的地位和作用明显提高了。但这并没有也不可能改变人在战争中的主 导地位,反而对军队成员的素质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更强调从理想、 道德、文化、纪律等方面全面提高军人的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