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从零开始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小扬扬到了“百日”,他养得又白又胖,见人就笑,煞 是可爱。叶子早就叨叨了,“百日”这天要带儿子去照相馆留个影,再来个全家福。 晓塘满口应允。 刚刚过了立秋,天空高远了,蔚蓝了。云彩山一样,海一样,雪人一样,在蓝 天上飘浮。到处盛开着月季、百日草、万寿菊。穿着各色衣裙的女孩,花朵一样随 处可见…… 晓塘抱着扬扬,携叶子到王府井中国照相馆照了几张相。叶子兴之所至,又非 要去前门大北照相馆再照几张。 叶子是那样快活,一路上逗着儿子,惊叹着几月不见的街景,脸上毫不掩饰地 透着年轻母亲的自豪。一百天就这样过去了。晓塘想。那一天,他去医院接叶子母 子,满眼白花花的洋槐花那么耀眼,香气那么醉人。洋槐花从来没这么香过!儿子 红嫩嫩的,闭着肿肿的小眼睛,叶子胖胖的,冒着虚汗。乍一见到他们,做男人的 责任感油然而生。他舒晓塘从此不但是个丈夫而且是个父亲了。他要撑起这个家来。 以后每年五月,当洋槐花飘香的时候,他要问问自己做父亲做得怎么样呢? 可现在,扬扬都“百日”了,你还在家闲呆着。 关于博采的案子,一直没准信,好几次,有人告诉他还要开庭。他一听就兴奋, 他想出庭,想领略一下大堂之上的风光,但每次听完又没了动静。最近听说,博采 的事永远不会有动静了,法院永远不会开庭了。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经商办公司早已成为滚滚洪流。报上说,现在是“初级 阶段”。这就对啦。既然是“初级阶段”,当然允许私人企业、私人资本存在,允 许狠命赚钱啦。早出这理论,博采哪能遭此暗算!他晓塘跟着九哥早不知怎么做大 呢,报上那些改革典型算屁! 晓塘抱着儿子走在大路上,一边胡乱地想着,最后决定找九哥问问情况。 自打出来后,晓塘还没同九哥联系过,只听说九哥在官场混得不错,已经当局 长了。回到家,他给九哥的一个密友,也是他的老朋友打电话,约好第二天一道去 见九哥。不料第二天,这朋友哼哧憋肚了半天,最后请晓塘再别找九哥了,九哥现 在很为难,晓塘自己想干什么,只管干就是了。 晓塘有些伤感,想不到,这几年与九哥同甘共苦,为九哥卖命,到头来见他一 面都不行了,人情真的薄如纸?好吧,我舒晓塘堂堂七尺男儿,还能没活路?既然 说只管干,那就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为了叶子和儿子,重振家业! 晓塘是精明的。一天,在牌桌上,几个哥们吹牛,讲起一个叫陈兵的,他一听, 心里就盘算开了。 原来,这陈兵是他的中学同学,一个科技迷,很有几项发明创造。单位领导赏 识他,派他到日本学了两年,最近刚回国。在日本,陈兵着实让小鬼子制造的一些 小型工具迷住了。什么多功能钳、自动关门器、万能扳手之类,造型别致,构想巧 妙,工艺精良。陈兵将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十几万日元(当时折合人民币一万多元), 全部买了各种小型工具带回国内。公派留学是很艰苦的,生活费是很有限的,一起 留学的同学多半是攒钱买辆摩托车回来卖了赚笔钱了事。只有陈兵特别。 牌桌上的哥儿们说,陈兵正在找买主,想把手里这些日本货卖出去。 晓塘听完,牌也不打了,打听到陈兵的住址,就去找他。多年不见,两人几乎 不认识了。陈兵比小时候更腼腆,戴一副近视眼镜,书呆子气十足。晓塘一看那模 样心里就有了底。先是亲热地寒喧一番,然后将话题引到日本货上,故作好奇状提 出想看一看。陈兵很热情,悉数请他参观。晓塘一看,果真是些好东西,过去在博 采公司,他们也倒过一些小型日本货,销路很好,但那些货远不如陈兵手里这些。 晓塘心里想着出十万元买下这批货,嘴里却非常诚恳地说:“我花六万元,你全卖 给我怎么样?” 不料陈兵的脸上立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批东西绝对是好货,可惜很多人 不识货。我要不是急等钱用,才不卖呢。晓塘,你买下这批货有什么打算吗?” “看着喜欢呗。”晓塘大大咧咧的,“等我自己能生产了,请你当技术顾问。” 陈兵乐了:“成交了!” 晓塘一共有二十万存款,都是这几年在九哥那里跑买卖赚下的。他打算,用一 半重振家业,另一半无论如何留着。经过这次博采事件,他谨慎多了。凡事要留后 路。这另一半存款就是后路,是留给叶子和儿子万不得已时吃利息用的。 晓塘买下陈兵的货后,琢磨了一番,找了个修理铺,请那师傅把这些小型工具 稍加改造:有的重新漆过,有的将直把手弄成弧形,有的加个螺丝钉……最重要的, 是把上面的商标和“日本造”字样统统去掉,还要去得不留痕迹。然后,他拿着这 些工具,一本正经跑到专利局申请技术专利,再以专利转让。经过三个月的努力, 这批专利全部转让出去,晓塘净挣了八十万。 钱到手,他才把事情告诉了叶子。叶子一听,乐得恨不能在地上打几个滚: “你真行!晓塘,我不是说九哥的坏话,跟在别人后面当催巴儿总不是一回事,咱 们办自己的公司。先开夫妻老婆店,然后你当总经理,我当副总经理。然后越做越 大,搞他个跨国托拉斯什么的!” “嗬嗬,”晓塘笑着,“这口气怎么和当年的九哥一样啊。” “你别以为我瞎说!没准哪天梦想成真。你放心大胆地干!我随时准备当你的 副总经理!” 这天晚上,小俩口在床上神魂颠倒地狂欢了一番,几乎彻夜未眠。 晓塘说,他现在还是“取保候审”,谁知还有没有人来抓辫子,凡事要尽量小 心。眼下最重要的是积累资金。要干,就先做些风险小,见效快的生意。叶子完全 同意。她说,这几年服装很能赚钱,可以先倒些时髦服装试试。只是晓塘一个人于 怕人手不够。自己就着产假再请个长病假帮忙怎么样?晓塘想了想,答应了。可他 又说,那你以后就不能成天守着扬扬了。叶子说,你当我就是个贤妻良母啊,没准 我还是个撒切尔夫人呢。晓塘说,你不是答应过你妈绝不经商的吗?一听这话,叶 子伤心了,但她还是说,有什么办法呢?狗急了还要跳墙,我哪天回去请妈妈宽恕 吧。 叶子第二天就回叶为一家了。不知怎的,她觉得家有点陌生了。叶为一、成敏、 叶芽和成洪都不在,家里只有工作人员。叶子径自来到妈妈屋里——也是叶芽现在 住的屋,在妈妈遗像前烧了三柱香,跪下说:“妈,不是女儿不孝顺您,女儿现在 是逼到绝路上了,只能去做买卖了。”青烟袅袅,烟雾中,周欣对着叶子慈祥地微 笑。突然,叶子听见妈妈说:“去吧,好好干。”叶子乐了:“好妈妈,您答应啦?” 她站起来,拍拍膝盖,见妈妈还在向她笑。 将扬扬托给白莉华和姥姥,白莉华决定再请个保姆,叶子很放心了。晓塘前几 年跑买卖认识几个南方弟兄,现在便和叶子揣上钱南下找他们去。 一进商界,叶子感觉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激活了。她生气勃勃,精力无限,也不 想扬扬。对服装,叶子似有天生的审美情趣,眼光独特而俏皮。当她在那几个南方 弟兄面前随意评论他们货架上的服装时,他们一个劲咂舌,不住地对晓塘说:“舒 夫人好厉害啦,天生一个好商人啦,有她帮你你一定发大财啦。”夸得叶子格格格 笑个不停。 晓塘和叶子很快从南方批发回来第一批服装。很快在北京最繁华的地段租了一 个门脸,做起了服装生意。 叶子决定做买卖的事,舒放一开始就向叶为一打过招呼。舒放说,实在抱歉, 我们晓塘让叶子受苦了。但眼下也只能这么干,总比在家闲呆着强。叶为一说,这 是国家政策允许的。再说孩子大了,前途由她自己选择吧。 可是,没多久,几位老夫人就打电话来了。几位老夫人都是周欣的挚友,尤其 史明,她口气很冲地批评叶为一太不像话,讨了后老婆忘了女儿,居然让叶子在大 街上叫卖衣服。“你去看看吧,这哪是我们的孩子干的嘛。老叶啊,一个女儿,你 白养也养得起,你再不管管,我们可不饶你!” 叶为一坐不住了。星期天一早,按文明提供的地点,他独自驱车来到那条商业 街。他把车停在稍远处,步行进去。那条街很窄,石砖铺成的路面尘土飞扬,街两 边一个挨一个全是补丁大的服装铺子,顾客熙熙攘攘,时不时停在铺子前摸奖、试 衣、侃价。叶子果然就站在一个挂满衣裤的门脸前,很显眼地穿一件明黄色夹克, 一条仔裤,五官修饰得分外妖烧,一头乌黑卷曲的长发披在双肩。她正在冷风中吆 喝。叶为一猛一见,觉得女儿就像明清小说中那些流落烟花巷的女子,心头一阵发 紧。 “叶子!”他几步走上前去。 “爸?是你?”叶子高高地挑起双眉,眼睛瞪得铜钱大,“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叶为一的眼圈红了。 “唉呀爸,哪来那么多愁善感,我不是好好的吗?” “你” “爸,你一个人来的?”叶子突然反应过来,“姐没来?” “我没告诉她。” 叶子的头低下了:“妈知道。我告诉妈了,妈同意。” “你妈妈?”叶为一莫名其妙。 “我对妈妈的照片说了。” “唉,你呀,”叶为一叹一口气,“史阿姨、孔阿姨、陈阿姨,都来兴师问罪 了,说我不该让你……” “甭听她们的。”叶子不屑地打断了父亲,“那都是老朽。爸,回头我给她们 打电话,叫她们不要为难你。现在是新时期了,不一样了。”她拉一拉父亲的手, “好啦,爸,你走吧,我这儿还干活呢。” “叶子!快!”是晓塘的声音。 叶为一一回头,只见晓塘扛着一大包衣服走进来。都十一月底了,晓塘却只穿 了一件脏衬衣,头发蓬乱,皮肤乌黑,整个人就像刚出锅的红薯面窝头似的黑乎乎 冒着热气。 叶子一个箭步窜过去帮晓塘卸下了包。晓塘这才看见叶为一,他冲叶为一一笑, 叫了声“爸”,又一溜小跑出去了。顺着晓塘跑步的方向,叶为一看见,就在不远 处的街口,停着一辆破旧的小货车。 “还有多少东西?”他问叶子。 “爸,你在这儿碍事。你走吧。” “不忙,”叶为一说着去找他的司机了,他把司机拉到晓塘的破车前,要他和 晓塘一起干。这时,他才看清楚,晓塘那辆破车的前风挡玻璃上,密匝匝糊满了灰 尘、小黑虫,还有几点鸟屎:“晓塘,你开了一夜车?” “没事,我身体棒。”晓塘说着,和司机各扛起一包衣服大步往叶子那儿送。 叶为一跟在后面。 “爸!”叶子有些感动。 “叶子,注意劳逸结合。” “爸!”叶子低下头来。 搬运完衣服,叶为一和司机走了。望着父亲有点儿佝偻的背影,叶子突然要哭 了。但她使劲咬了咬嘴唇,抬起头,张开笑脸,又开始吆喝买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