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挂靠”风波 叶为一代理政委将近一年了。一年来,他在家庭和事业两条战线作战,他愈来 愈清醒地认识到,他在两条战线上都面临着相当棘手的问题。 在家里,自从收回了财政大权,他和成敏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冷漠,谁也不再 提什么搞好这个家之类的话题,甚至,互相见了面都无话可说。终于有一天,成敏 搬到成洪屋里住了,叶为一没有阻拦,他隐隐地感觉,这个婚姻很可能要以彻底失 败告终的,可他不想采取什么措施——他没那份心劲。叶子在外面发了大财,他已 经风闻各种议论了。他想找叶子好好谈谈,但思绪还没理清。叶芽去大别山很久了, 几个月后就要回来,他打算,等叶芽回来,明确告她,在家里住,与他相依为伴。 他工作很忙,很努力,很投入,但却如同他的婚姻一样时常生出危机感。有人 劝他,既是代理,就老老实实、但求无过,这样上上下下都说不出什么,政委的位 子,早晚是他的。可他却难以做到。也许是天性使然,他渴望创新,渴望谋求进取。 军队的改革和建设有太多的事需要探索,如果所有的人到了一个有决定权的位置后 都只求保官,那军队还怎么大踏步地向四化迈进?但进取是充满风险的。比如那次 政工会议开得很成功,但也有人讲风凉话,说叶为一好大喜功,说叶为一简直是个 浪漫诗人。甚至有人说,吴起、商鞅、韩非、李斯、王叔文,乃至隋文帝杨坚,都 因为改革而不得好死,叶为一要注意保护自己呢!可叶为一说,历史正是因为有许 多改革者用血来祭奠才不失其耀眼的光辉。他的锋芒丝毫不减。 一九八八年,经商之风猛烈地冲击着军队。军队向来有种菜。养猪、办农场、 办加工厂一类副业,但那只是给养上的一种辅助。自一九八二年起,有些部队开始 经商,但势头不大,现在,则是一股浩浩荡荡的经商潮流滚滚而来了。 机关里议论纷纷。据说,最好的办法是把地方上某个现成的规模较大的公司拿 来挂靠。这样比白手起家见效会快得多。愿意挂靠军队的公司当然大有人在。军队 在国家和民众中向来享有崇高威望,军队几十年“无产阶级专政柱石”的作用,已 经在全社会形成了不可取代的独特地位,军队有着装备、人员等方面的巨大潜力, 据说经商也实行“拥军”政策,军队企业交税优惠,军车来往行动方便…… 于是,叶为一、张司令、舒放等人都被一些大公司的公关人员游说着。有两次, 张司令找到叶为一聊起公司挂靠的事,说有一家叫“金龙”的公司,实力雄厚。舒 放也对叶为一谈起过一家叫“中海”的公司,说那公关小姐缠得他没法脱身。而据 方方面面议论,“中海”和“金龙”挂靠的可行性都相当大。两个公司都保证,只 要给总经理委任个团职,每年至少上缴两千万。那两个老板都三十几岁,据说路子 都野得很。连于秘书也几次三番对叶为一说:“首长,公司挂靠是势在必行,你可 要看清大趋势哟。” 叶为一一直沉默着,他在考虑应当如何表态。 星期天上午,叶为一正在家中书房看书,潘主任来了。 “小叶啊!”潘主任穿一件旧军装,“怎么样,近来忙得很吧?” 叶为一见是潘主任,赶紧起来欢迎:“老潘啊,你好啊,来,坐。” 潘主任在叶为一的书房里坐下:“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你看你这些书,我来 一次它长胖一回。”他笑着,“叶芽什么时候回来?唉,这孩子跑到我们大别山去 一呆一年,真叫我坐不住啊。她好久不给我来信了,最近给你写信了吗?” “写了一封短信,说七月份回来。” 潘主任点点头:“小叶,我听说你们要搞什么公司……挂靠?” “有这种议论,但还没定。” “我反对!”潘主任突然板起了面孔,满头的白发都立了起来,“好好的军队, 做起什么买卖了?小叶啊,军队一沾上铜臭气,还有什么战斗力?一个军官,手里 拿个什么……大哥哥,腰里别个什么……放屁机,像什么样子?这种军队还能打仗?” 叶为一笑起来了:“搞公司的不是现役军人。” “谁说的?据我所知他们还要当团级干部呢!小叶,这万万不可以,肯定会扰 乱军心。再有,那些总经理都是什么来路,怎么发的财?有没有历史和现行问题? 可不要丢我们军队的脸哟。常委正式讨论时,你把我这个老家伙的意见带上去。军 队就是军队。搞点副业可以,做买卖不行。” “爸!哟,潘伯伯!”叶子的叫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只见叶子烫一头长发,穿一件雪白的长袖衬衣和一条紫红的大摆裙,春风一样 吹进来。 潘主任正讲得激动,一见叶子,不由得更激动了:“哟,亿万富翁来了!” “潘伯伯也相信别人瞎说啊。”叶子嘿嘿一笑。 “瞎说总有影子,怎么没人说我发财啊?叶子,我和你爸爸可都是无产阶级, 我们和资本家可没有共同语言。”潘主任脸色不好看。 “潘伯伯,瞧您说的,”叶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我这是执行以经济建设为 中心的国策。” “讲得倒好听。”潘主任不屑地,“我和你爸爸才坐皇冠,许政委才坐奔驰25 0,你个小毛孩子倒坐上奔驰320了,你讲这分配公不公?你看你姐姐多好,到我们 大别山去讲课扶贫,你也要争气嘛。” 叶子不说话了。 “我小的时候,”潘主任的语气和缓下来,“家里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可地 主老财吃香喝辣,我恨死了他们。听说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我真高兴啊,说什么也 要当红军去,那时我想,杀尽天下富人是何等快活的事!谁知道现在当富人才是最 快活的事了。” “老潘啊,你也不要生这个气。历史的发展是一个很长的过程,我们的认识能 力却只有那么一点点。有些问题,也许过去那么看,今天又这么看,有些问题,我 们只能一边干,一边讨论。其实战争年代我们也做过许多错事,和平建设时期,更 是犯过许多错误,这不可避免,你说呢?” “怎么,你小叶也为先富起来的人辩护了?实话告诉你,现在有很多事我实在 是反感得很!我们一解放就消灭了妓女,可现在,妓女又来了,你到软卧车箱看看 去,那些妖精一样的东西坐在里面还张狂得很哩,真是笑贫不笑娼哩。还有吸毒。 我们的老祖宗都烧了多少鸦片,哎,到我们这里鸦片又成宝了?对不起祖宗嘛。还 有那些贪官污吏,他以为他吃喝玩乐有什么了不起啊!没有人格!猪狗不如!我鄙 视得很!”他掐了掐小姆指。 “我理解你。”叶为一说,“这一开放,是有不少有负面的东西进来。如何解 决是个大课题。我看你们这些老同志可以在一起讨论讨论解决办法,向上面提提建 议。” “就向你提。只要你听完别在背后讲,这个老朽胡说八道,就行啦。”潘主任 摇摇头,“好啦,我也该回去啦,老太婆在家等着急啦。你们父女俩好好聊聊吧。” 潘主任走了,叶为一和叶子送他出门,望着他的车箭一般驰远了,叶子小声嘀 咕:“真是老朽。” “你说什么?”叶为一问。 “没说什么。”叶子笑笑,“爸,我今天找你有点正事。”叶子拉叶为一回到 书房。 “什么正事?” “我最近在想一个问题,会不会有一天,一觉醒来,政策又变了,私人财产又 被宣布非法了。这下我和晓塘就成了二十年代的土豪劣绅,让无产阶级追着打,被 戴上高帽子游街,再叫‘贫雇农’跑到我们的牙床上滚一滚。” “你有危机感?”叶为一看看女儿,“我一直打算和你谈谈。刚才潘主任讲话 你也听到了。我看你最近是暴富了。” “唉哟爸,”叶子有点扫兴,“我可是勤劳致富。我累死累活的样子你又不是 没看见,我这一富,你也眼红啦?” “我只是不明白勤劳致富怎么会这么快。” “这是商业秘密。”叶子笑,“反正,我这么好好呆着,就说明没有违法乱纪。 做买卖你不懂,也许你做十单也挣不来一分钱,可弄好了,一单买卖就够你牛气的。” “你是不是又和那个什么九哥搞在一起了?” “嗯?”叶子瞪起眼,“又是谁在胡扯?没有的事。”她一转话锋,“爸,听 说你们正在讨论公司挂靠?” “谁告诉你的?” “我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工。”叶子又笑,“爸,你干脆把我和晓塘这分产业挂 靠到你那儿去吧。” “什么?”叶为一愣了。 “爸,”叶子一本正经,“说实在的,咱们辛辛苦苦挣的这份家业,往军队挂, 也是给军队送财富。我们姓了军呢,也就再不用担惊受怕了。就像当年公私合营。 你总不见得愿意看见你的女儿有一天被革命群众当资本家斗吧?” 叶为一沉下了脸:“不行。这根本不可能。” “你帮拖油瓶上大学就那么来劲?”叶子不高兴了,“我求你这一回你就断然 拒绝?” “这是两码事,叶子,你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你要挂靠也不能挂靠到我这 里,这是常识嘛。” “那我往别处挂靠?” 叶为一不语。 “这样吧,爸,”叶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不为难你。张涛。王国强、吴汉 民,都是你的老战友,对吧?你帮我给他们写个信或者打个电话,就说我有事要去 接洽,总可以吧?” “你去挂靠他们?” “怎么样?”叶子笑吟吟的。 “不行。”叶为一回答,“我不做这个中间商。” 叶子突然大口大口喘起气来:“你伟大,你清白。哼,我早就知道,你心里除 了那老娼妇和那拖油瓶没别人。好吧,不求你。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子说完,一扭头跑了。 叶为一愣了一下,但没有追出去。 叶子驱车回到舒家,一脸泪痕。舒放、白莉华和舒晓塘问她怎么回事,叶子将 事情细说了一遍。 舒放沉着脸,说:“这种事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这下好了,你爸爸原来还犹 豫,现在连犹豫也不用犹豫了。” “怎么啦?”叶子傻乎乎的。 “算啦,”舒放摆摆手,“你们挂靠的事,我本来准备今天晚上同你们谈谈, 谁知叶子下手这么快。这样吧,你们也不要找别的什么熟人,就找九哥。” “刚找过他,又找。”叶子嘀咕。 “一找到底嘛。”舒放说。 “这样能行?” “我看行。” “为什么?” “这是一种判断。”舒放的话掷地有声。 叶子的眉头舒展了。 常委终于决定召开一次专门会议,研究公司挂靠问题。 会议室里,常委们围坐一桌,副司令主持会议,他先讲了讲本单位和兄弟单位 的现状,上面在生产经营方面的精神,然后由生产办主任介绍“中海”和“金龙” 各有所长,论证挂靠的可行性和优越性。席间,时不时有人发出啼嘘声,生产办主 任绘声绘色的介绍简直像传奇小说。依他的介绍,这两个公司如果挂靠过来,机关 干部福利的增长就会神话一样令人咋舌了。主任介绍完毕,副司令在张司令耳边说 了几句什么,张司令喝一口茶水,说:“大家看看,有什么意见,是两个公司都要, 还是先要一个试试,如果先要一个,要哪一个更合适?” 会议室骚动了,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谈谈我的想法,”副司令先表 态了,会场霎时间安静下来,“听主任介绍,挂靠的优越性还是很多,而且有兄弟 单位已经先于我们这么做了。我看两个公司都不错,如果可能,两个都要吧。” 有人笑。舒放清了清嗓子,说:“要是讲稳妥,还是先要一个,我看就要‘金 龙’吧。” 张司令一听笑了:“其实‘中海’也是块肥肉。我看先要‘中海’也可以。大 家畅所欲言,多发表发表意见,三个奥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于是大家又议论开了。 张司令看看叶为一:“老叶,你的意见呢?” 叶为一向张司令点一点头:“好,我谈谈我的意见。挂靠的问题,大家议论很 久了。这两个公司,也许都实力雄厚。但我的意见是,一个也不要。”会场发出一 阵轻微的骚动,“这个问题我反复考虑过。我个人看法,军队挂上这些公司不妥。 大家知道,马上就要授衔了。这是一项重大举措,是军队走向正规化的第一步。正 规化的过程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军队职能要专门化。军队是 干什么的?战争来了,打仗,和平时期,保卫国家安全。当然,不排除人民军队在 人民在困难时去抗洪救灾等等,但是,军队不能五花八门什么都搞。放眼世界,我 不知道现在哪些国家的军队是挂着公司的。最近报上又讨论什么大学教授卖馅饼, 说是什么新生事物。依我看,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耻辱,是社会不尊重知识的表现。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大学教授在卖馅饼?社会发展到今天,分工反而越 来越模糊,这能算进步?”他顿了顿,又说,“在中国历史上,宋朝的军队就曾以 经商解决粮响。结果呢,贪污腐化严重,军内音乐不均。宋军最后战败不是偶然的。 北洋军阀和国民党统治大陆时的军队,经商更为普遍,结局怎么样,就不用我说了。 所以我认为挂靠不妥。至于部队福利,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再议论。再说,难 道就因为那些老板有钱,就给他个团职干部?不像话嘛。这样会把军队思想搞乱嘛。 不要只图眼前的小利,要着眼于长远,军队一旦思想混乱了,那是多少钱也扭转不 回来的。” 谁也不再说话了。就像舞台上的扬声器突然出了故障,整个会议室猛然间陷入 了一片难堪的沉默。最后,如同联合国安理会的表决,叶为一的否决票使挂靠公司 的事搁浅了。 常委会情况很快传出去了。机关里议论纷纷。有人说叶为一讲的对,讲得好, 有骨气,有胆识!但也有人说,叶为一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有房子有汽车有公勤 人员,哪知下面干部的苦处?不办公司机关福利从哪来?农场的水稻值几个钱?他 自己的女儿发了大财,他倒跑到这里来当正人君子!还是舒放好哇,儿子富了,想 着大家共同富裕,为大家找来“中海”挂靠,结果让叶为一给搅黄了! 于秘书将这些议论告诉叶为一,叶为一沉静地回答:“我知道这下子会得罪人。 有什么办法呢?共产党人在党的会议上不应当隐瞒自己的观点。你说对不对?我正 在给上面写报告说明我的意见,让上面听听不同的声音对全局不一定是坏事。当然, 对我个人也许是坏事,可那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