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相约何处 作为高级访问学者,叶芽五月下旬将去莫斯科大学进修学院学习。这使叶芽很 兴奋。她盼望早日出发。自从去了大别山,她觉得她对许多问题的思考开始变换角 度,因而与孙束人拉大了距离,有好几次,她和孙束人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然而,当她孤身独处时,她又常常们心自问:到底谁对?从年轻时代起对孙束人形 成的信任乃至崇拜,时时困扰着她的自信心。当她得知学校今年有去苏联学习的名 额时,她立即力争了一番,而且争到了。 她想去看看那个十月革命的故乡,她想到那里去寻找答案。 苏联正在疾速地变化着。一九八二年底到一九八五年初春,苏联高层戏剧性地 走进了“死人的季节”。勃列日涅夫死了。继位的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也相继匆 匆地死了。庞大的苏联跳出了老人政治的僵局,接替契尔年科的是年富力强的戈尔 巴乔夫。戈尔巴乔夫一上台,就大刀阔斧地开始了大规模的政治改革。 世界大战是可以避免的 人类和文明无论如何应当生存下去 要学会一道生活 恍然大悟不要来得太晚 新的政治思维应把文明提高到一个崭新阶段 人道主义思想在政治中将得到越来越广泛的承认 ………… 这位头上长紫记的人物的如是说。他立志建立一个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苏联。 他必是获诺贝尔和平奖无疑了。 戈氏的新思维及苏联的政治改革冲击着东欧,冲击着世界,也多少影响着中国。 这天中午,孙束人突然从城里打来电话,说是非常紧急,约叶芽下午三点在圆 明园门口见面。 又是好久没见过孙束人了。但孙束人口气很急,叶芽答应如期赴约。 下午,当叶芽骑车来到圆明园时,孙束人已经站在那儿了。令叶芽有些惊讶的 是,孙束人这回一反常态,穿一身叶芽从未见过的藏蓝色西服,而且规规矩矩地系 了一条紫红色领带。这使叶芽猛地想起他过去在部队当干事的模样。孙束人的脸上 洋溢着不可遏制的激动,就连一向茸拉的眼皮也掀开了。 “找我有什么急事?”叶芽问。 “进去再说。”孙束人将叶芽引进公园。 四月的北京,温煦宜人。圆明园刚刚恢复,依旧有些苍凉。园内几乎没有游人, 满眼是寂寞的新绿。大片大片的土地上生着茸茸的青草,绿色的河水泛着粼粼碧波, 河边,是一排排青绿的柳树。偶尔,一株快要凋谢的迎春花从万绿丛中探出头来, 像个失恋的女子。 他们在那片被英法联军烧毁的断垣残石上坐下来。 “叶芽,你看,这就是圆明园残存的石柱。一百年前,大火在这里烧了好多天, 天空烧得一片火红。”叶芽的耳边响起了父亲荡气回肠的声音。叶芽刚上初中时, 父亲带她来过,那时,这里还是一片水稻田,父亲拉着她走在田埂上,好不容易才 走到这些残石边。 “叶芽!”是孙束人在叫她,将她从回忆中唤醒,“我有个重要想法。”孙束 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公园里回响。 “说吧!” “我希望你不要去苏联了,留在国内。” “为什么?”叶芽看看孙束人,有些意外,“这个机会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最重要的是,我相信到了那里,我的思想会产生质的飞跃。” “远水解不了近渴。”孙束人睁大了眼睛,叶芽从没见过他的眼睛睁得这么大, 也从没见过他的眼睛像今天这样炯炯有神,“一切都在剧变之中。我预测,用不了 一年,这个世界就会翻个个儿,东欧、苏联的共产党都将土崩瓦解了。” 叶芽惊愕地望着孙束人,只觉得一股热血往头上冲,心口咚咚直跳,好一阵子, 她才说:“你疯了吗?” “不,我很清醒。叶芽,你不会看不出来的,经典的社会主义早已走进死胡同, 所以才有世界范围的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而改革必然触及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 戈尔巴乔夫的公开性,把共产党所有的阴暗面都揭出来了,那还有不垮台的?” 叶芽望着孙束人,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十八年前的情景,那次,也是春天, 孙束人也是在对她讲着一番惊心动魄的话。只不过内容不同。 “那你,你想让我干什么?” “留下来。干大事。” “就我们俩?”叶芽的眼前又闪出了十八年前的情景。那时候,她几乎问过同 样的话。 “为什么不可以?中国共产党初创时,不过三个人。南陈北李,中间加个张国 焘。再说,今天的世界和二十世纪初大不一样了,很多事会比预料的来得还快。” “你想干什么大事?” “多党制。竞选。上下院。三权鼎立。彻底实行民主和法制。你挑头,我在台 后,你和我不一样,你有社会影响,出身又好。叶芽,抓住机会,说不定中国的明 天就在我们手里。” “你……你……”叶芽的脸涨得通红,同孙束人交往五年了。五年来,他们谈 论过许多理论问题,有过许多共鸣,也有过近似的许多争论,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 样仿佛马上就要拿起炸药包去炸碉堡。“不!你疯了!”叶芽突然大声喊道。 圆明园静谧的空气在叶芽的喊叫声中颤动了 “我很正常。”孙束人的语调低沉下来,“光靠游行反不了腐败。没有监督的 执政党难免腐败,正如再高明的外科医生却无法给自己开刀一样。我们必须推行政 治体制的改变。至于群众激情,它从来是充满盲目性的,它像洪水,像大火,像飓 风,它从来只是政治家手中的武器。” “什么意思?”叶芽感到了说不清的恐惧,她胸口憋闷,头脑发炸,她将十指 深深地插进了头发里。 “您冷静想一想,今天学生的那一套充其量不就是‘大民主’吗?我们二十年 前就领教过。但今天和二十年前又不一样了,今天我们有可能把大民主引导到两党 制,这是中国政治改革的一次机会!”孙束人抬起眼,那眼里闪着火一样的光。 “你这是狂想!是痴人说梦!” “恕我直言,叶芽,这就是你的局限性了。看来,像周总理那样背叛自己的家 庭去参加革命,还真是不容易。” “够啦!”叶芽攥紧双拳,浑身颤抖地吼叫起来了,“这就是你今天要教训我 的吗?你教训完了吗?对不起,我不奉陪了!”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她跑得飞 快,好像身后有成群的狼在追赶,她跑出圆明园大门,骑上自行车,飞也似地登回 家去。 傍晚了,太阳快落山了,只剩下一抹金色的余辉了。叶家庭院里,满树青叶和 满地青草,在晚霞中亮晶晶地眨着眼睛。那棵硕大的梨树上,梨花正在凋零,白茫 茫花瓣落满一地。叶为一今天回来得早,正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溜达,偶尔俯下身 去,拣起一朵落下的梨花玩味。突然,他看见叶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地冲进来,他问:“叶芽,你怎么啦?” “爸!”叶芽一见父亲,一个踉跄扑上去,伏在父亲肩上,嘤嘤地哭了。 “怎么啦,孩子,你这是怎么啦?”叶为一扶起女儿,掏出手绢,替女儿擦眼 泪,又拉着她走进书房里,“不要急,有话慢慢讲。” 叶芽随父亲坐下,一边抽泣,一边向父亲讲述下午发生的事情。 “不要哭了,孩子。”叶为一语调沉重。 “爸!”叶芽抬起泪眼望着父亲,“追求真理为什么这么难?” “所以才要我们九十九死而不悔啊。”叶为一叹息。 “爸!”叶芽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蹲在父亲膝下,又哭了,“你 知道吗?这两年,我的内心充满矛盾,常常,我感觉我的人格是分裂的。当我站大 别山那片血染的土地上时,我是那样珍惜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多少像潘伯伯、许伯 伯那样的农民,就是从那样的大山里走出来,历尽艰险,打下这个江山。可当我回 到北京,置身于知识分子中间时,又感觉应当勇敢地否定过去,走一条全新的路, 可是……” 叶为一抚摸着女儿秀丽的黑发,一股挚爱涌上心头:“爸爸理解你。我知道, 这些天,爸爸也很焦虑。爸爸曾几次想过到你的学校去,同你的学生对话,爸爸相 信一定可以说服他们。他们太年轻了,只凭一股子热情,却不懂得历史的艰难。中 国的知识分子向来是脆弱的,在中国,从来就没有自由主义的运动,只有自由主义 的个人。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搞过学运,但依我看,学运要搞成功,必须有党的领导, 有严密的组织纪律,有理有利有节。再说,我们那时面对的是国民党政府。这是两 码事?” “爸!请原谅我那次骂过你。”叶芽想起自己骂父亲写文字垃圾的事情。 “说什么话,爸爸还能计较那些陈年老账?”叶为一丰满的脸膛上充满了宽容, “改革十年来,爸爸也无时不在思考。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为了拯救我们贫弱的祖 国,多少先进的中国人,苦苦地寻找着真理。闭关锁国没有出路,全盘西化也行不 通。说来说去,我们只能寻找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路。” “那你认为应当怎么办呢?” “我想,政治家是不会允许有些状况持续得太久的。一般人的思维往往只考虑 应该如何,但政治家考虑的是必须如何,这一点你懂吗?”叶为一停了停,转而说 道,“我记得你曾说过,我崇尚苏格拉底,孙束人也崇尚苏格拉底,可是孩子,你 要知道,也许有十个人都崇尚同一个人,但原因和结局却可能完全不同。” 叶芽望着父亲,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父亲的深邃。 “爸爸主张你如期去苏联,去好好看看,我想我们都会从中认识到更多东西。” 炊事员来叫他们吃晚饭了。他们的谈话停止了。但叶芽一点味口也没有,她胡 乱地喝了一小碗粥,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整整一夜,叶芽无法入眠。她的眼前全是她这些年写过的文章,那些题目赫赫 然一个字有一扇门大。在这些字里,她看见了大别山的乡亲,看见了潘伯伯和他的 弟弟,看见了那个叫孙勇新的男生和他的母亲,看见了小杨和秦峰,然后,她又看 见学校里成百成千的学生在字里穿梭,然后又看见父亲和母亲,还有孙束人,他们 都在那些字中间来回走着,挤挤挨挨,一刻不停……叶芽的心越来越乱了,整个世 界在她眼前颠三倒四乱成一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