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离别 第二天早上起来,叶芽疲倦极了。真想歇一歇啊,可是不行,她必须去学校, 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她推着自行车上班去,不知怎的,刚一跨出大门,眼前突然一 片漆黑,她摔倒在家门口。 炊事员忙完厨房的活准备去买菜,走到院子里,发现叶芽倒在地上,惊得连呼 好几声,见叶芽不应,赶忙打电话找司机。司机刚送完叶为一上班,又赶回家,两 人一合计,将叶芽速速拉到叶为一平日看病的医院去。 接诊的护士恰是康冰。 急诊室最近太忙,康冰暂时借调过来加强工作。 发现送进来的是面色惨白的叶芽,康冰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叶芽她……康冰 不敢想下去。她简单向炊事员和司机询问了一下情况,立即给叶为一打电话。 “首长,我是康冰。” “康冰?”叶为一正在办公室里,听到康冰的声音,有点吃惊,“好久不见你 了,有事吗?” “叶芽病了,你的司机和炊事员把她送来了,正在我们这里急救。” 叶为一的头脑嗡的一下一片空白,他放下电话,愣了好一阵才回过味儿来。是 康冰来的电话。叶芽出事了?康冰叫你马上去看她!对,马上就去!我现在就去! 他走到楼下,司机也赶到了,他驱车匆匆奔往医院。 急救室里一派紧张,医生护士们正在忙,叶芽刚刚苏醒。康冰见叶为一来了, 一把拉过他,扒开医生护士走到叶芽跟前,叶为一看见女儿躺在病床上,目光暗淡, 嘴唇苍白。 “叶芽!叶芽!”他急切地呼唤她,“我是爸爸!我来看你了!你怎么啦?” 叶芽终于看清了父亲。 “爸爸!”她嚅动着嘴唇,轻轻地叫他,“是你吗?” “是我,孩子。是我呀!” 叶芽苍白的脸上掠过一片红云,令叶为一想起了周欣最后的时刻。就在这一刹 间,叶芽仿佛恢复了精力,她一字一字吃力地说道:“爸爸,我一直是最爱你的。 可我现在,又让你操心了。” 泪水从叶为一的眼里滚落:“孩子,你是我的女儿。我只有你和叶子两个女儿 啊。” “爸爸,以后我一定好好孝敬你。” “别说了!”叶为一哽咽着,老泪纵横。 叶芽伸出一只手,去揩父亲的泪。叶为一紧紧地抓住了女儿的这只手。 “爸爸!”叶芽的声音低下来,“你要保重。”她的手松开了,眼睛又闭上了。 “叶芽!叶芽!”叶为一呼喊起来。 “首长,不要急,我们会尽力的。”康冰把叶为一拉出去了。 “康冰啊,告诉医生,一定要治好她啊。”叶为一说。 康冰点点头:“首长放心。首长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随时告诉你的。” “叶芽她是太累了。她去了一年大别山,她想的太多,昨天她还和……别人发 生了激烈争论……她,她太想……”叶为一说不下去了。 司机和炊事员都过来劝叶为一,叶为一这才走了。 晚上,叶芽发起了高烧,还时不时说胡话。 康冰守着她。给她输液、打针、用冰袋降温…… 算起来,康冰已经有四五年不见叶家人了,如今的康冰已经三十出头,她看上 去尽管依旧美丽,却成熟了许多,或者说,务实了许多,昔日那纯真的笑容,那太 阳般灿烂的光辉消失了。她已经有了儿子,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相夫教子。有时, 她也觉得她的锐气磨尽了,觉得自己越来越平庸了。可是,她似乎又甘愿平庸。生 活本来就又琐碎又平庸,轰轰烈烈的天才人物到底有几个呢? 但叶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叶为一说,她这两年想的太多。医生说,她是劳 累过度加上受到重大的突然刺激所至。她的情况很危险。 她可能要死了。康冰一见到叶芽就这样想,才把叶为一叫来的。现在,在这个 清冷而又喧闹的黑夜里,当她守在叶芽身边,望着叶芽那昏迷的烧得发亮的脸庞时, 恍恍惚惚间,她觉得叶芽真的死了。 叶芽死了。她想。像流星划过夜空,像昙花瞬间开放,她的光芒,她的美丽, 她的才华和她的执著,稍纵即逝。生命啊,有时,你是那样顽强,可有时,为什么 又如此脆弱? 她用酒精拭擦着叶芽洁白的手臂、胸脯、和双腿。她觉得她好像是在处理尸体。 她的心颤抖着。叶芽双眼紧闭,微微翘起的嘴角仿佛在嘲笑世上的一切平庸。那固 执的表情令康冰难以忘怀,震撼不已。 她死了。她的身体还烫着呢。可她一点动静也没有。她还是死了。康冰守在叶 芽身边,迷迷糊糊地想。人的生命太短促了,但短促的生命也可以放出光彩。看来, 人世间确实还有另一样生活的,例如叶芽那样的生活。叶芽也许是固执的,甚至是 偏激的,但叶芽始终在追求理想。可你呢,康冰,你过去也爱思考,爱发问,也曾 经是个理想主义者,到底为着什么缘故,小家庭的安乐渐渐消解了一切激情呢?面 对叶芽,康冰的心头充满对自己深重的遣责了。 一天过去了,康冰守着叶芽。 两天过去了,康冰守着叶芽。 三天过去了,康冰还守着叶芽。 就这样守到永远吧。 第四天晚上,叶芽突然醒了。 “叶芽!”看到叶芽奇迹般地死而复生,康冰抑制不住地叫起来,“叶芽!你 醒了吗?你看看我是谁?” “是康冰吧?”叶芽的声音很轻很轻。 “太好了,你真的醒了。我以为你……”康冰哭了。 叶芽终于脱离危险了。但她的身体非常非常虚弱。 康冰依旧守护她,放弃了一切休息时间。她为她洗脸,喂饭,梳头,端便盆, 为她做一切……叶芽一遍又一遍说:“谢谢你,康冰,你真好!” 康冰不语,脸上挂着蒙娜丽莎般的安详,但内心深处,却依旧怀着对自己深重 的谴责,怀着对叶芽的歉意,对这个世界上一切不甘平庸的人的歉意。为着这种歉 意,她要尽全力照看好叶芽。 又过了些天,叶芽可以自由行动了。医生说,叶芽现在没有大问题了,但需要 静养,需要加强营养,如果有可能,最好换一个环境。 叶为一告诉医生,叶芽本来准备去苏联学习,离行程只有二十天,不知道叶芽 的身体状况能不能如期出国,也不知道去苏联对她的身体好不好。医生回答,如果 叶芽这二十天能好好调养,然后去苏联换换环境,倒不失一个两不耽误的最佳办法。 叶为一和康冰商量,决定为叶芽如期去苏联而努力。几天后,他将叶芽接回家。 康冰则只要有空,就去叶家照顾叶芽,有时甚至一夜一夜呆在叶家,她陪叶芽锻炼 身体,同她聊天,鼓励她尽快恢复健康如期出国。 在叶为一和康冰的悉心照料下,叶芽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五月下旬,她终于可 以如期去苏联了。 叶芽对康冰说:“我该怎么谢谢你呢?” 康冰回答:“我还要谢谢你呢,你给了我很多很多启发。” 叶芽笑了:“康冰,答应我,我走了以后,你一定代我来看看我爸爸。” 康冰默默地点点头。 叶芽临走的前一天,叶为一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和叶子一道为叶芽饯行。叶为 一满脸慈爱:“多吃点,叶芽,这都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到了苏联就只能吃西餐了。” 他还斟了一杯茅台向叶芽敬酒,“祝你一切顺利!” 叶芽微笑着举起酒杯,和父亲、妹妹碰杯。 叶子刚从广州跑买卖回来,听说姐姐大病一场,自己却没帮上忙,心里很不是 滋味。在这离别的聚会上,她想让气氛快活些,想找点话茬,可不知为什么,她又 觉得什么笑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一个劲吃菜喝酒。 饭后,叶为一拉两个女儿在客厅里坐下。 叶为一沉吟着,说:“到了那边一定打电话来,有空写个信,以免爸爸挂念。” 叶芽说:“知道。” 叶子噘着嘴:“姐,听说那儿生活不行,中国留学生都带皮夹克去换卢布花。 我认识一倒爷,说皮夹克在那儿最好销了,他经常把大包大包浙江村生产的劣等皮 夹克运到那儿去卖,老毛子穿在身上,一下雪,嘿,那破皮衣服直淌黑水,可还是 有人买,便宜啊。不过姐,你可不能干那活,你呀,再好的皮衣服,到时候也无偿 赠送给你的苏联朋友了。你就带些美元吧。”叶子说着将准备好的一千元美钞递给 姐姐。 叶为一和叶芽都有些意外。叶芽甚至有些慌乱:“别,叶子,姐用不着,姐有 公家发的生活费就足够了。” 叶子不高兴了:“这是海洛因啊?” 叶为一说:“妹妹的一点心意,你就带上吧,穷家富路,以防万一。” 叶芽推不掉,只好拿了妹妹五百美元。可叶子还是偷偷将剩下的五百美元塞进 了叶芽的包里。 叶为一还想说什么,可几次张嘴,却几次欲言又止。 叶子看出来了:“爸,姐这回走那么远,你这当家长的要是有点临别赠言什么 的,就快说吧。” 叶为一这才开口了:“叶芽要去苏联了。这些天,我很激动,想起了许多往事。 我也去过苏联。那是一九五六年春天,我去访问过那里。” 叶芽和叶子小时候就知道父亲去过苏联,叶子说:“爸又怀旧了?” “时间过的真快啊,一晃我都成老头子了。”叶为一语调缓慢,“那次,我在 苏联呆了二十多天,去了莫斯科、列宁格勒、基辅和明斯克,去了波罗的海、里海 和黑海。”叶为一的脸上闪出了青春的光辉,“苏联红军为我们配备了两名向导, 一男一女。女向导叫娜娅,二十几岁,是个中尉。很漂亮,很洒脱,总穿一身毕挺 的裙服军装,一双高商靴,戴一顶船型帽。她汉语说得非常好,对我们特别热情。 她是个混血儿,出生在海参崴,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中国人。卫国战争中,她 的父亲参加了苏联红军并牺牲在德国人的炮弹下。”叶为一的脸颊有些红了,“那 个时候,我帅得很呢。有人开玩笑说,娜娅最喜欢和我接近。” 叶子说:“爸还有风流韵事啊。” 叶为一的脸上泛起了天真的笑容:“那时候年轻,感情都很真诚很美好,并没 想得太多。记得快离开苏联的时候,我们在莫斯科郊外开了一次簧火晚会,来了好 多苏联军官。大家唱呀,跳呀,快乐极了。突然,有人提议,我和娜娅来一段二重 唱!这本来是闹着玩玩的,可是,当我们真的唱起来时,全场都听呆了,都沉醉了。 我们唱《小路》,唱《我们举杯》,唱《海港之夜》,唱得中苏两国军官紧紧拥抱, 击掌和声,唱得所有的人眼里都泪花闪闪。”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叶为一轻轻地唱起来了。他唱得那么动人,叶芽和叶子都沉浸在父亲美好的回 忆中了。 “来,你们跟我来。”叶为一突然将两个女儿带进书房。他拉开写字台抽屉, 摸索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苏联女军官,一头黄黄的卷发,一 双迷人的大眼睛,一脸欢快的笑容。 “这就是娜娅。回国后,我们通过几封信,互相寄过照片。后来中苏关系紧张 了,我们的联系中断了。”他把照片递给叶芽。 叶芽拿过照片,看了一会儿,又递给叶子。 叶子接过照片,突然乐了:“哎,这娜娅怎么像康冰啊?” 叶为一赧然一笑,没有说话。 叶子又说:“我说爸,苏联人的照片你怎么能存到现在啊?反修防修那会儿没 人找你麻烦啊?” 叶为一叹息道:“这要感谢你妈妈,她把不少有价值的东西缝在一件棉袄里, 藏了好多年。” 一提起母亲,叶子垂下了眼帘。 叶为一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他望着叶芽那双酷似周欣的眼睛说:“如果有可 能,叶芽,替爸爸去找找她。她叫娜娅·伊万诺夫娜·伊利娜。可惜具体地址丢失 了,她好像住在什么什么……阿姆尔街。” 叶芽说:“爸,我会尽力的。” 叶为一两眼一亮:“那就谢谢啦。”他顿了顿,又说,“孩子,爸爸支持你出 去转转。如果有可能,爸爸愿意你走遍全世界,去寻找真理,寻找答案。” “爸!”叶芽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 ………… 叶芽走了。她没有告诉孙束人。 孙束人呢,自圆明园分手后,也再没找过叶芽,好几次,他想给叶芽打电话, 可每次拿起电话又放下来。他期待着叶芽来找他,可叶芽再没来过。 夏天到来了。一连好些日子,狂风振撼着森林,雷电闪击着苍穹,地火在运行, 巨浪在翻卷。理性的宁静被喷薄燃烧的热情的火焰吞噬了。 孙束人终于沮丧地意识到,叶芽再不会来找他了。她也许去了苏联,也许去了 别处,但她同他的联系,是永远地断绝了。他那因为叶芽而尚存一点热气的心完全 冷却下来,他又同过去一样耷拉着眼皮,一身酒气了。 一天晚上,孙束人突然发现,停尸间新送来的一具尸体很像叶芽! 从来,孙束人是宁静的。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尸体,他都是坦然的,无动于衷的。 他摆弄他们,就像整理一捆柴禾。他为他们化妆,就像在画布上重复涂抹一幅画过 千百遍的老画。他和那些被称作尸体的东西隔着一层永远穿不透的屏障。活人或死 人,于他是一样不相干的。 可现在,当他要将这具尸体放进冻库冷藏时,他的手停下来。他使劲看她,他 终于确信她就是叶芽。他看见她睁开眼睛向他笑了。她那苍白的脸上泛着红晕,那 高傲的双眸乌黑晶亮。 她说:“你好!孙束人。” “叶芽!”他轻轻地回答她,生怕声音大了将她吵醒了她会发脾气。 她说:“你现在又有什么高见呢?” 他呆了好一阵子,才说:“我还能有什么高见?没有了。” 这时,他看见她要站起来,要走下来,他过去扶她,可她很沉很沉,他扶不动。 “孙束人!我还有好多好多想不清的问题,你能回答我吗?” “不能,”他说,“再也不能了。我的思想已经凝固,大脑已经死亡。” “死亡?”她睁大了眼睛,“你也会死亡吗?” “也会。为什么不会?” 她笑了。不再问他了。突然,她拉过他,将他的脸捧起来。他先是吓了一大跳, 但片刻之后,他就将嘴唇印到了她的唇上。她的唇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儿热气。 “叶芽,你冷吗?靠紧我。”他对她说,他靠近她,想将自身的热量传递给她,将 她培热了。啊,她是多么美好啊。她的脸庞是美丽的,身体是洁净的,她的皮肤光 滑细腻,每一块肌肉都充满着青春的弹力。他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她。他觉得一种 恍若隔绝了千年的激情又回到了他的全身,他浑身上下冷极了,他不停地打着哆嗦, 终于,他支撑不下去了。他抬起头,松开双手,离开了她,只见她闭着眼睛,一动 也不动。 他赶紧将她推进冻库,死死地锁上门。 第三天,他要为她化妆了。突然,他大吃一惊,发现她根本不是叶芽!啊啊, 谁把叶芽换走了?“叶芽!”他大声喊叫了。“你嚷什么?”有同事呵斥他。他不 吭声了,开始为这具陌生女尸化妆了。可他的手索索发抖,怎么也画不好她的眉毛, 怎么也抹不红她的脸颊。他使尽全身力气画着,可越画越不像样子。她在他的手里 越描越难看,越画越死气沉沉,简直吓人!“啊,啊,”他绝望地吼叫起来,“谁 来替我画画吧,我实在做不了,我实在做不了哇!”他咕咚哈咚地一口气喝下一瓶 二锅头。 有人过来代替他了。他双手抱头,蹲在一边,默默不语。 但那炉子是他亲自清扫的。他一遍一遍地将它清扫得特别特别干净,简直没有 一点儿灰尘。他从那小孔里不眨眼地张望着,他亲眼看见熊熊的烈火是怎样烧化了 一切,吞没了一切,只剩下灰烬了。 第二天,他没来上班。 以后,他再也没来上班。 过了些日子,有消息传来,说他死了,但有人更正说他从黑龙江到苏联去了, 可有人又说明明在金三角见过他,又有人说他到西方去了。 无从考据。但孙束人确实从此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后来,那个殡仪馆 就把他完全忘了,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个尸体工在这儿干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