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啊,九哥 一九九一年春天,当春风吹开了满树新芽,吹绿了满地青草,座落在北京闹市 区的金霄饭店终于建成了。望着那精巧别致的建筑,想着这些年来的酸甜苦辣,叶 子真是感慨万端啊,她一连几天睡不好觉,她真想好好的诉说一番,畅想一番,庆 贺一番。说真的,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将心头的感受全部宣泄出来。 她和晓塘举办了隆重盛大的开业庆典。 那一天,九哥来得特别早。他穿一身浅灰色瓦伦蒂诺西服,叶子猛一见他,眼 睛竟然一亮!她从没见九哥这么帅气过,从没见九哥的身材这样挺拔,步履这样矫 健过。被那笔挺的西服衬着,九哥的皮肤更白,眼睛更大了。九哥大概刚刚焗过油, 头发乌黑锃亮。也许是在官场上混了几年的缘故,他举手投足之间都掺进了官派头, 这派头又揉入了他的出身,就显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气宇轩昂。当他以董事长身分 阔步走上台,主持剪彩仪式时,叶子由衷地激动起来,有了九哥,金霄饭店至少长 了一个星级。 执剪人是九哥请来的一位政界要人,他年事已高,头发雪白,但身板依旧硬朗。 只见他由两人跟随,笑吟吟走到台前,手持穿大红旗袍的礼仪小姐送上的剪刀, “咔嚓’一剪子下去,结着大朵红花的红绸断裂开来,飘落于地。在一片大红色的 喜庆之中,热烈的掌声顿时爆响了。 宾客满堂,热闹非凡。总经理舒晓塘穿一身藏蓝色隐条的费雷牌西服,系一条 红白相间的斜条领带,比平时更显得洒脱开朗。他举着酒杯,在客人中穿行,寒暄, 还时不时将叶子挽过来,向客人们介绍自己美丽能干的夫人叶子女士,一脸的喜气 盈盈。 叶子今天自然是全场注目的皇后了。她穿一袭水红色天鹅绒长裙,洁白光滑的 颈项上戴一串闪亮的宝石项链,卷曲的黑发上插一排白花。在华丽的宴会厅里,在 五彩缤纷的大吊灯下,在花团锦簇之间,在就筹交错之中,她手举一杯XO轩尼诗, 星星一样闪耀,彩霞一样飘游,红玫瑰一样开放,百灵鸟一样飞翔,令众多来宾叹 为观止。像叶子这样美艳绝伦的能干女子,世上有几个呢。 但叶子此刻似乎辛酸多于骄傲。当她穿梭于人群之间,被众多双眼睛聚光灯一 样照射时,多少艰辛的往事电影一般在脑海中闪烁啊,她的脸上泛着妩媚的笑容, 眼里却噙着伤感的泪花。她不停地向客人敬酒,不停地接受客人敬酒,不停地实实 在在地大口大口酒,她真想喝它个一醉方休。 “叶子!”她听见有人叫她,转脸一看,是九哥。 “九哥!”叶子举杯迎过去。 “叶子,你今天太美了。” 叶子本来被酒酗得鲜红的脸此时更红了:“九哥开什么玩笑呢。比我年轻漂亮 的女孩九哥见得多啦。” “但没有一个能胜过你的。” 叶子的心跳了:“九哥别开玩笑,我可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的。” “九哥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叶子,你不觉得这儿闹得叫人心烦?可以赏光 找个清静地方陪我聊一会儿吗?” 叶子点点头。 两人穿过大厅,走到楼梯口,正碰上一位服务小姐,叶子脱口而出:“小姐, 开个房间,我领董事长看看。” 那小姐礼貌非凡地开了一间套间。 两人走进房间,一袭的驼色格调,一切设备都崭新、舒适、致。九哥和叶子各 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 “你对这饭店满意吗?”九哥问。 “还行。” “叶子,我真的佩服你。”九哥很真诚,“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尤其晓塘 那件事,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当面向你说过,他是替我顶罪,让你受了好多委屈。今 天我正式向你道歉,你能原谅九哥吗?”九哥站起来,向叶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叶子一愣,泪水溢满了她美丽的大眼睛:“九哥何必呢?那都过去好几年了。 再说,你也帮了我们好多忙。” “那是报答你们对我的大恩。” “还什么思不恩的!”叶子叹一口气,“不过,想想这些年,也怪不容易的。” “往后就好了。” “难说。谁知道什么时候走运,什么时候倒运呢?总要做好迎接困难的准备才 是。” 九哥更加感慨:“叶子,在成功的时候能这样想,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 叶子看着九哥,突然,她说:“九哥,我一直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当个单身贵族真那么舒服?” 九哥的脸上滑过一丝惊讶:“小叶子什么都要知道啊。” “朋友之间嘛。不然,总觉得互相隔着一层。” 九哥淡淡一笑:“说不好。也许是没碰到合适的。也许是性格决定命运。我这 个人看似开朗,其实有时候特想不开。” “我感觉,你的脸上,有时候有一种忧郁。” 九哥点点头,开始慢条斯理地叙述起他的情史。 原来,九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他曾经受过某某某的女儿。叶子一听那 个名字大大吓了一跳。当时正值“文革”初期,九哥和那女孩都是“黑五类”,在 乡下不知不觉就相爱了。乡下不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处是庄稼、牛粪、小 溪和农舍的芳香,当他们在溪边洗脚,在田间漫步时,就把关于父母和家庭的许多 烦恼都抛之脑后了。一九七二年,那女孩的父亲先解放了,那女孩很快就当兵走了。 临走时两人抱头痛哭了整整一夜,女孩将自己的贞操献给了他。那是一个令九哥永 志难忘的夜晚,至今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还历历在目。月亮是弯弯的,天幕是 深蓝的,房屋是简陋的。两人的心都紧张得像绷紧的弦,只要有一丁点儿外力就会 断掉。女孩走了,他送了她好远好远。然后天天等她的信,可她一个字也没再写来。 一直到“文革”结束,九哥的父亲也解放了,九哥回到北京,才知道那女孩已经和 别人结婚了。他当时真有点支持不住了,他要找她去!可事已至此,找到她又有什 么用呢。那女孩后来去了美国,并从美国给他写来一封长信。她说,那年她回到北 京后,本想等一切都安排好了再给他写信的。但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心里 十分害怕,便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听,急得哭了好几场,向她晓以利害,一定要她 打掉这孩子。她同意了。但觉得再无颜见九哥了。她问:“你回到北京后为什么不 来找我算账呢?我一直等着你来谴责我。你的宽容将使我自责终生。” “我这才什么都明白了。”九哥低低地说,“为此我伤心了好些日子。我不恨 她,我可怜她。她有什么办法?那年头,她敢生个我的私生子?以后,我也找过几 个女朋友,她们都各有优点,可惜没有一个能长久,好像都是一时解解闷的,过不 了多久,我就会觉得她们可有可无,甚至觉得厌烦。既然这样,我何必跟她们结婚 呢?那不是自讨没趣么?” “你真的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叶子问。 九哥摇摇头:“欲望不等于爱。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的人,你觉得是最合 适的,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比如你。” 叶子的心口扑扑扑一阵狂跳。 “叶子,”九哥敏感地察觉到了,“我只是对你无话不说而已。你千万别误会, 我绝不会伤害你。有一个说这些话的机会也不容易。这么多年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有时候,我觉得我非常理解贾宝玉。他那种对女孩儿的怜惜……” 叶子突然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九哥有些紧张:“叶子,”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叶子跟前,“我,什么地 方使你不高兴了?” 泪水终于从叶子的眼里涌出来了。 九哥忙掏出手绢,轻轻替叶子揩去眼泪。 “九哥!”叶子一把抓住了九哥的手,泪如雨下。 “叶子……”九哥更加靠近她。 谁也不再说话,只有双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九哥!”突然,叶子捧起九哥的脸,开始热烈地亲吻他。九哥先是一愣,瞬 间之后也热烈地亲吻叶子,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脸颊,吻她的嘴唇。 四周的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饭店,什么生意,什么剪彩仪式,天地间只有他和 她。九哥开始解她的衣裙,她顺从地任他摆布,浑身颤抖着。 “叶子!叶子!”九哥轻轻地呼唤她,亲吻她细腻皮肤,诱人的乳房,丰腴的 大腿,“自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爱上你了。” “啊!啊!”叶子呻吟着,也亲吻九哥的脖颈,他的胸脯,他的肩膀,并紧紧 地,紧紧地拥抱他。 天旋地转。就像一个奇异的梦。一切都急促、激动、热烈,一切都发自内心, 都令人疯狂,令人不可思议。 ………… “叶子!叶子!”这声音从哪里传来?是谁在叫?这地方为什么还有人认识叶 子? ………… 猛然间,叶子从陶醉中惊醒了:“好像是晓塘叫我……呀,下面在开会,是不 是该结束了?” 九哥也醒了:“别慌。叶子,别慌。有我在。没人敢进来。沉着点,穿好衣服, 把头发理好,花戴好。” 叶子果然镇定了。 “来,看看有什么不合适的。”九哥沉稳地打量了一下叶子,自己又整整领带, “行了。” 然后,九哥和叶子衣冠楚楚地回到大厅里。一切正常。到处洋溢着欢乐。宾客 们正在吃自助餐。人人满脸放光。一切确实都正常极了。 “叶子!”晓塘走过来,“我到处找你,刚才你上哪儿去了?” 叶子冷丁有些不自在:“有事吗?” “没大事,只是看不见你了。” “我喝多了点,到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你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叶子猛地又要落泪了。 “那就好。”那边又有人叫晓塘,晓塘欲拉叶子一起过去,但叶子不肯。晓塘 便自顾去应酬了。 叶子已经没了情绪。她现在谁也不想理睬。最好谁也别来打扰她,最好这热闹 快点结束,让她找个地方安静一会儿。她喝多了,她头晕。她站在一个角落里,手 里端着一份餐具,上面堆满了鱼。虾、蔬菜和糕点,却没有动一下。这是在哪里呢? 这些人为什么这样欢乐?刚才,对,就在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远处,九哥的 身影在闪烁。九哥正在谈笑风声,自然、热情、大方,看上去真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也许只是做了一个梦? 我现在是不是正在梦中? 要不然,现实就是梦,梦也就是现实? 唉,我这是怎么啦?这点事都经不住……可是,我,这是怎么弄的呢? 盛大的剪彩仪式总算结束了。天哪,多累人啊。临走时,九哥又过来了:“叶 子,今天你太累了。回去一定好好休息。有事尽管找我。” 叶子点点头。 晓塘看看九哥,笑笑:“九哥,少不了麻烦你。” 晚上,九哥给叶子打来一个电话,问她身体好不好。 叶子没敢多说话。 晓塘问:“九哥今儿个怎么啦?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谁知道呢!”叶子哼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