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求援 成敏烦躁不堪。叶为一竟说要和她离婚了!其实,前年叶芽去苏联她又回家时, 有一阵了,她和叶为一的关系眼看已经改善了,可恨那个康冰来恶语中伤,叶为一 的态度马上变回去,从此对她再不感冒了。要按她的脾性,她才不稀罕再搭理那老 东西!她也不要当什么武媚娘。她当成院长就很知足!可儿子是那么希望她和叶为 一保持夫妻名份。儿子甚至跪下来求过她:“妈妈,求您了,千万别和老头儿闹翻 了,那样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没出息的家伙!她在心里骂。可再一想,儿子 也需要有父亲,他已经失去了一个父亲,不想再失去父亲了,何况这还是个将军父 亲!为儿子,她对叶为一做到了仁至义尽,她过一段总去看他,不管他如何冷淡, 她照去不误。老天有眼!春天的时候,叶子出车祸住进了她的医院!她抓住机遇, 硬是把那泼辣货难剃的头剃了。叶子同意成洪去金霄饭店了。不过,叶子又提出由 她出钱先送成洪去学半年英语口语,她疑心叶子要花招,但今天一早,成洪打电话 告诉她,他已经正式在金霄饭店公关部当经理助理了。她放心了。她今儿晚上回来, 原本是想告诉叶为一这件事,从而进一步同他改善关系的,但事情却在一瞬间弄砸 了。 都是康冰这坏女人!一想到康冰,她就咬牙切齿。她恨透了她!那次见到她后, 她费了点工夫去调查,大致搞清了康冰是一个叫赵小果的女人的女儿,叶为一和赵 小果曾因男女关系在“文革”中一道挨过斗……哼,不要以为“文革”被否定了, 每一场批斗就都错了。瞧这老东西那样儿,她和赵小果没上过床才怪!今儿晚上冷 不防又撞见康冰,她真是又怒又喜。怒的是叶为一居然拉着康冰的手,他搞了母亲 还要搞女儿吗?喜的是她总算抓住了把柄!中国男人都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 抓住这个弱点,一切男人都可以捏在手里。前夫就是例子。她于是由着性子大吵一 通!她有多少仇恨啊!此时火山般喷射出来!真痛快!岂料大火烧着了自己。叶为 一居然提出离婚了。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啊。 天哪,她可不能再离婚,那她的名声可就坏了,一切就都太亏太亏了。难怪成 洪不让她和叶为一闹翻,她现在真正理解儿子了。 她烦躁了好几天,眼看一九九一年只剩下最后两天了。想来想去,她决定给叶 子打个电话求援。 “叶子啊,”她在电话里悲伤而又知心地告诉叶子,她那天回家,本是想报告 叶为一成洪已经正式在金霄上班的好消息,谁知一时糊涂惹恼了叶为一,叶为一正 式提出要同她离婚了,“我不想离婚,我是真心爱你爸爸的。看在咱娘俩这大半年 的情分上,帮帮我,好好劝劝你爸爸,行吗?我有缺点有错误可以改么。”她的口 气可怜巴巴的。 叶子冷丁听到这些,还真有点不相信。快过元旦了,上帝老爷真会在这个辞旧 迎新的日子里让爸和这女人彻底决裂?她盘问了成敏几句,发觉还真有其事,又觉 得挺开心:“这是你俩的事儿,我怎么好管?你们结婚那会儿我也没管啊。” “唉,叶子,现在只有你能管管了,等你姐回来了,你爸对她一说,我就一点 余地也没有了。” “你那么怕我姐啊?”叶子被成敏求得骨头有些酥。 “叶子啊,你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好吧,”叶子闪烁其辞,“我考虑考虑吧。” 放下电话,叶子坐在她宽敞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回想成敏刚才的每一句话, 想象她在电话那头苦咧咧的表情,她那张生动的脸上漾起了笑意。这世界还真够热 闹的,爸还真要和这女人离婚了,这女人还真来求我了。 正想着,电话铃又响了。 是于秘书打来的。于秘书对叶芽一向比较拘谨,对叶子则比较随便。于秘书问 叶子今天有没有空,说有事想同她谈谈。叶子问什么事,于秘书说只能见面谈。叶 子想,她还打算问问于秘书爸离婚的事呢,也没准于秘书就是要谈爸的事,干脆约 他来金霄吃晚饭。 金霄饭店的几个餐厅,办得颇有些名堂。“天涯客”是一袭的粤菜,“山海经” 是正宗的鲁菜,“天府之国”是久负盛名的川菜,还有一个“桂树秋月”,那里专 营叶子最喜欢的吴越菜。 “桂树秋月”是有股子神话气息的。古色古香的红木雕花门前,立着两盆硕大 的桂花树,桂花正盛开,黄澄澄一蓬,香气袭人。湛蓝若天宇的屋顶上,悬着一盏 银色的酷似圆月的吸顶灯,四周是一片群星般灿烂的小灯座。南墙上,正待奔月的 嫦娥舒展水袖,半掩红颜。其他三面墙,满满地装裱着西湖全景。 “桂树秋月”神奇的景致驱赶了北方干枯的冬天。于秘书来到这里,脸上不觉 闪烁出称赞的神情。 于秘书显然刻意修饰过,头发锃亮,皮鞋也锃亮,一身米色西装毕挺。叶子见 状忍不住嘿嘿地笑,于秘书被她笑得发窘,忙不迭在身上东找西看不知哪儿露怯了。 叶子说:“别找啦,没毛病,就是我看着不顺眼,你好像除了军装穿什么都不对头。” 于秘书这才松了口气:“咱是土八路,哪像你叶总,见大世面的。” “得啦,于秘书,”叶子拍拍身上的灰色西服,“咱这是工作服,”然后又朝 于秘书笑,“谁还不知道哇,上自中央首长,下至各大区司令政委,没有你不认识 的,谁比得了你啊。” 服务小姐走过来,笑容可掬地叫着“叶总”,叶子将菜单递给于秘书,要他点 菜,于秘书连连推脱:“我真的不会点菜,尽量简单点,当兵的,吃什么都是一样。” 叶子又笑,对服务小姐说:“那就我点吧,凉菜还要那四样,热菜么,要个叫 花子鸡,要个鱼头汤,要个无锡肉骨头,再要一个素炒青菜鲜磨吧。外加四听啤酒。” “太多啦,吃不了。”于秘书说。 “吃不了兜着走,你跟我倒客套上了。”叶子嗔道。 于秘书只好笑着点头。 酒菜上齐了,叶子向于秘书劝酒,于秘书喝了几口酒,话多起来。 “叶子啊,我是难得找你。这次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同你谈谈首长的事。” “我爸怎么啦?” “你大概不知道,首长面临着去留问题。搞好了,还能上去干几年,搞不好, 这回就该下了。” 叶子长吁一口气:“我当什么大事呢。爸都快七十的人了,已经比别人多干好 几年了,中将肩牌也扛过了,下就下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嗨,千里做官,为了 吃穿,现在吃穿都有了,还图啥?再说了,爸下来就是一分钱不挣,我也能让他过 得比现在气派。” “那当然,谁不知道叶子厉害,不过有一点你要注意哟,首长那代人,可不是 为了吃穿,而是为了工作。他们最喜欢的事,是工作。” “是做官——”叶子把“官”字拖得长长的,“做官,就是工作,工作,就是 革命,革命,也就是做官。” 于秘书呷一口酒:“可是叶子,你还是要理解他们哩。说句公道话,这批老干 部还是很高尚的,责任心强,忧国忧民,不贪不占,不像现在有些暴发户,恨不得 把国库全捞到家里去才算完。彭老总当年有句话,叫‘崽卖爷田不心疼’,叶子, 你信不信,将来你的儿子孙子,对金霄饭店的感情肯定不像你。” “于秘书你还挺会类比的。不过你说得有道理,儿孙哪里知道祖上创业的艰难 呢,等我当奶奶的时候,一定好好向他们痛述一下革命家史。”叶子说到这儿又笑 起来,“不过话说回来,等我老了,两眼一闭,儿孙就是叫花子我也管不着了,操 那么多心干吗?” 于秘书叹道:“也是,有些事你操心也没用。”他喝一口酒,又说,“不过, 对你父亲,我总还想操操心。他要是就这么下来了,我还真觉得有点可惜。他年纪 是大了点,可他身体好,而且他的长处谁也代替不了。你知道吧,上面有人非常欣 赏他,可是,欣赏和重用有时候是两回事。” “那怎么办呢?” 于秘书摇摇头:“现在没什么办法了,只能顺其自然了,但至少不要自己给自 己添乱。可是,首长最近不知怎么想的,你大概不知道吧,首长最近正在考虑离婚。” “蹬掉那老婊子?”果然为了这事,叶子在心里笑了,但脸上却做出一副惊异 相。 于秘书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他专门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一本正经告诉我的。” “他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的?” “他没有详细谈,大概是前几天,成敏回家来,同他大吵了一架,他就考虑离 婚了。” “已经打报告了?” “报告已经写好了,但我建议他等一等再往上送。也想请你劝他等一等。” “为了做官?” “可以这么说。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满城风雨呢?宦海上,无风还起三尺 浪呢。首长现在正面临最后一搏,有人正等着找茬,你何必送上门去,不高明吧。 离婚虽说是私事,到了他这一级也就是政治。再说成敏可不是善主,她能善罢甘休? 她不用干别的,几封诬告信喊冤信写上去,就会像文化大革命那样,八分钱邮票查 你一年。等查出什么事也没有了,机会也错过了。” “看起来我爸连个离婚的自由也没有。” “高级干部嘛,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当一个高级干部不如当老百姓自由。 毛主席不是出门的自由都没有吗?当然喽,首长只要坚决离婚,总能离成的。不过, 我以为最好等一两个月,等大局定了再谈这些小节问题。咱们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 说离婚就离婚。我行我素,那是艺术家习气,不是政治家风度,对吧?” “这些话你对我爸说了吗?” “说了。” “他怎么表示?” “他什么也没表示。叶子,你抽空回去看看他,劝劝他,好吗?说实话,我和 首长泡了这十来年,对首长我是太熟悉了,对你们这个家我也太熟悉了。首长的个 人生活是不幸福,和你母亲不管怎么说是结发夫妻,可这个成敏,心里从来没装着 首长。首长越来越老了,有时我都替他寂寞,这么大个房子,就和一个叶芽住,叶 芽还老出差……他和勤杂人员能谈什么呢。叶子,你多回去看看他才是啊。” 叶子不由得低下头来。是啊,成天忙着钱钱钱,又是好久没去看父亲了,人有 了钱是不是特容易没良心啊? “我今天是什么都讲了,叶子,你可别在意。”于秘书又补了一句。 “于秘书,谢谢你说了那么多,难得你对我爸一片忠心。”叶子说。 吃完饭,叶子用车送于秘书回家。自从那场车祸以后,叶子再不开车了,顾了 个专职司机。 送走于秘书,叶子对司机说:“走,送我去我爸家。” 来到叶家,已经八点多了,与往常一样,叶为一卧室亮着灯。叶子悄悄走进去。 叶为一正在沙发上看书,突然发现叶子来了,忙放下书,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是叶子啊,怎么想着来看爸爸了?” “想你了呗。”叶子坐在叶为一对面,“快过元旦了,元旦我们仨回来和你一 起过。” “那当然太好了。”叶为一说。 “你还好吗?”叶子穿一件雪白的羊绒衫,漂亮的嘴角向上翘着。 “还好。” “不一定吧?”叶子的眼里闪着狡黠。 “为什么?”叶为一有点意识到了。 “我听说你要离婚。” “你听谁说的?”叶为一的表情有点不自在。 “我是克格勃。”叶子做一个鬼脸。 “我是想离婚。”叶为一并不否认,“我想等你姐姐回来一起告诉你们。” “可那老女人已经先向我通报了。” “她找你了?” “她就不能来找我啊?我看她比你还信任我。”” 叶为一有点尴尬:“那你什么态度?” “我同那女人誓不两立,这你还不知道?从她进咱老叶家的第一天起,我骂她 就骂得海了去了。” “这就好,”叶为一松了口气,“在我们家投票就是百分之六十七了,等你姐 姐回来,那就是百分之百了。” “不过爸,事情发生了变化。”叶子又做一个鬼脸,“那老女人把我给收买了。 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住在她的医院里?吃了人家的理短。这次车祸,她对我可真够 尽心尽力。我这个人啊,刀子嘴豆腐心,对她自然就软了三分。你还不知道吧?成 洪已经正式在我那里上班了,在此之前,我让他去外语学院学了几个月英语口语。” “哦?”叶为一有些吃惊,“这么说你们现在成了朋友了?” “是啊,过去她是你的朋友,我的敌人;现在她成了你的敌人,倒是我的朋友 了,怎么搞的!满拧!” “这不麻烦了,那我和她离婚你是不是就不同意了?” “哈哈哈哈,”叶子开心地大笑起来,“爸你真是个老傻子,我逗你玩儿呢。 我和她就是穿一条裤子,你要离婚我也得帮你呀,谁让你是我爸呢。再说了,那种 女人,她对你再好你也不放心,谁知她是不是又在耍花招。” 叶为一这才舒了口气:“成洪在你那里干得怎么样?” “人还机灵,但缺少点扎实劲,总有点异想天开似的。看他自己发展吧。不过 这跟你没关系,你要是离婚,我可以向那女人保证,一码是一码,我不会因此给成 洪小鞋穿。” 叶为一突然问道:“你今天来,是不是受于秘书之托,劝我暂时不离婚?” 叶子一听这话,忍不住又大笑起来:“生姜还真是老的辣。我坦白,他打电话 找我,我刚刚请他在金霄吃的晚饭。不过,人家于秘书是为你好,人家是从大处着 眼,主要考虑你的远大前程,小不忍则乱大谋嘛。” 叶为一望着女儿,脸色有些阴沉了:“叶子啊,”他的语气很认真了,“于秘 书的想法也许有他的道理,要是早几天,我也会这样想。可现在我的思想发生了变 化。我想退下来未必是坏事。苏联解体,我伤感得很。那天叶芽打来长途,同我讲 了很多。我听得出她的心情很复杂。她对我说:‘人类社会也许应当同大自然一样 是多元的,色彩斑斓的。历史肯定有自己的逻辑,时代也总有自己的选择,这是任 何个人左右下了的。苏联不存在了,可那里的土地和人民是永恒的。爸,你为什么 不相信土地和人民呢?’这几天,我反复想她的话,我想她讲得有道理。我是一直 希望多干几年的,不是为我个人,是为我们的党和军队,我总觉得我有办法有能力, 觉得我比别人更能把事情办好。现在我懂了,任何个人的能力都有限,谁也不可能 扭转乾坤。难怪毛主席晚年对尼克松说,他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他最多只改变了北 京几个郊区而已。是这样的,叶子。”叶为一停了停,又说,“说到离婚,我不是 心血来潮。实话讲,那个女人在外面的情况,我听到过一些。再说我和那女人从来 合不来,怎么捏也捏不到一块。离婚的事,这些年我想过多次,可又想想自己也一 把年纪了,又是高级干部,能凑合就凑合一下算了,我这辈子对生活要求也不高, 谁叫我找了这种老婆呢。但现在,我凑合不下去啦。苏联解体的第二天,康冰大概 猜到我心情不好,特意来看我。我很感慨,同她一起唱苏联歌曲,这时那女人突然 来了,疯子一样大吵大骂。胡闹!简直是胡闹!”叶为一猛地涨红了脸,“他妈的, 这坏蛋!我非离婚不可!离婚也是要有下地狱的勇气的,敢于离婚也是人生的一种 进取态度。这些天我常想,一个人,可能到一定的时候就不适合再做官了,或者不 适合再写文章了,但人格的自我完善却没有止境。有时候,人格的完善甚至还要以 粉身碎骨作代价。叶子啊,我活到七十岁,才发现自己一无所知,才发现做一个真 人是最难最难的。” 叶为一戛然而止了。 叶子十分震惊。父亲从来没有像这样对她讲过话。今天是怎么了? 略略沉默了一阵之后,叶子说:“爸,不早了,该休息了。你的心思我都理解, 不过,你想得也太多了点。你还是尽量把情绪调整一下吧,不然对身体不好。这件 事,我认为你应该和晓塘的爸。于秘书商量商量再办。离婚虽说是私事,到你这儿 也成了一场战争,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不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吗?咱也得好好准备 准备,对吧,爸。”叶子停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个诡谲,“到一定的时候,我来和 那女人谈。你信不信,那女人还就吃我这一套。” 叶为一的脸上露出了宽厚的笑容:“小叶子真的长大了。” “管着那么大个饭店呢。”叶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