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舌战 十天后的一个上午,叶为一单位组织部的两个干事来到兴兴医院,郑重其事地 找到正在忙碌的成敏。成敏见两个军人进来,格外热情,待搞清楚这两个人的来历, 她那张颧骨高耸的脸孔霎时间铁青了:“离婚?开什么国际玩笑?你们不要搞错噢。 你们是一级组织,做事要慎重,要讲原则,可不要闹出大笑话大丑闻来!” 其中一位干事说:“成院长,我们办这件事是很慎重的。今天既然来了,就说 明叶副政委确实向组织写了离婚报告。” “报告在哪里?我看看。”成敏无法按捺自己,“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不怕离 婚,但叶为一如果真的闹离婚,他就是喜新厌旧!就是道德败坏!就是乱搞男女关 系!” 刚才说话的那位干事说:“成院长,你也是领导干部,你讲这种话要负责任的。” 成敏倏地站起来了,双眉倒竖,杏眼圆睁,声音也有些发抖了:“我当然对自 己讲的话负责任!你们可以去调查。叶为一搞了两个女人,一个叫康冰,一个叫赵 小果。哼哼,找情妇,搞小蜜,风流啊,时髦啊。哼哼,你们不先给我处分了这道 德败坏的家伙,倒来找我谈离婚!没资格!回去转告你们司令政委,不要官官相护, 不要官高一等压人三头。他们要是光明正大,叫他们亲自来找我谈!”成敏说到这 里,蹭蹭蹭走到门口,拉开门,不由分说将两个干事推揉出去,并在他们的后脚跟 刚刚迈出的一刹那,“砰”地一声,重重地撞上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她复又坐回她的位置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好一阵之后,她才稍稍安静一些。 她拿起电话,告诉办公室秘书,今天上午不管谁要见她,一律拒绝,就说她不在。 然后,她将身子仰靠在椅子上,开始前思后想。 同叶为一吵架还不到三个月吧?你专门找过叶子,叶子答应为你说情,对吧? 你春节回去过一天,叶为一并没有表示坚决反对吧?是你自己愿意和成洪住一个屋 的。我还以为矛盾缓和了呢。想不到他已经把离婚报告递上去了!我太老实啦!这 些人很卑鄙。春节搞的是缓兵之计,以便现在突然袭击。他们是用对付敌人的办法 对付我!可耻!欺人太甚!我要去找叶为一算账!要搅他个天翻地覆鱼死网破!我 干得出来!要……不对,叶为一这人是有股子呆气,他说离婚就真会离婚,可他身 边还有干林呢。于林可是非常圆滑的,他怎么会这么轻率地就替叶为一办理离婚? 这里面有大变化。叶为一最近不是升官了,就是彻底下台了。不然,离婚这种事提 不到议事日程上,于林会阻止他。如果他真的升官了……不,他都快七十了,还能 提升?那他就不是一般的提升了……恐怕还是下台吧? 成敏拍拍脑门。那两个干事称呼他什么?首长?政委?唉,刚才头脑发昏啦! 话都听不清了。这两年怎么搞的,很容易失控…… 她想来想去,打电话找到白莉华。她在电话里可怜巴巴地向白莉华诉说叶为一 要同她离婚了,白莉华回答,从来没听说过啊。她又说,舒放同志什么时候有空, 她想找他谈谈。白莉华说,舒放刚刚接政委的班,实在太忙啦,每天很晚才回家。 成敏一听这话,明白了八分。为了证实她的判断,她又说,老叶不是都下来了嘛, 那你们劝劝他,让他好好安度晚年,一把年纪了,何必闹离婚呢?白莉华说,这个 事,我们可以劝,但不知他听不听呢。 成敏完全明白了。叶为一真的下台了。人一下台,就一钱不值啦,还傲慢个什 么劲!好吧,我也可以离婚…… 她拨通了叶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果然是叶为一。他果然没上班。 “老叶啊,”她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最近好吗?” 叶为一在电话那头一听成敏的声音就烦:“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听说你下来了。”成敏的语调带着挑衅。 “怎么样?” “还听说你向组织提出离婚了。我看我们还是好好谈谈吧。我今天晚上回去。” 成敏说完,不等叶为一回答,挂了电话。 接到成敏的电话,叶为一猜测舒放已经开始行动了。舒放的动作也真够麻利的。 不过,成敏宣布晚上要回来,她想干什么?吵架?撒泼?反正没好事。叶为一不愿 和这女人罗索,家务事有时是很难缠的,再说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那就…… 找叶子吧。他给叶子打了个电话。叶子听毕,在电话那头乐上了:“太好啦,爸, 您放心,我会尽早回家的,看我的就是了。” 叶子下午四点多就到家了。回家之前,她花了一小时,让她的法律顾问专门给 她讲离婚方面的法律知识:“请你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给我讲解。我没时间听那些 可听可不听的话。”律师很精明,很快将离婚的关节点向叶子说明了。叶子听完, 嘴角露出一个调皮的笑:“OK,你可以走了。” 叶子回到家,仔细问了一下情况,说:“看来舒放确实办事,挺好。爸,你看 你多有福气,组织上的事找舒放,谈经论道找叶芽,女人斗法找我,十八般兵器俱 全。这样吧,一会儿你把我关在书房里,把套间门开个门缝,把她带到卧室谈话。 叫她畅所欲言,到时候我自有道理。” 叶为一看看女儿:“你是不是打算突然冲出来?这像什么话?不是成了小孩子 玩游戏了?” “你以为什么事都得一本正经?你要信不过我,我可走啦。” “好好好。真是的,还来要挟我。”叶为一哭笑不得,“要不然,等姐姐回来 再商量。” “我给姐姐打过电话了,她授我全权,不信你现在打电话问去。我要她今天住 在学校里,回避。省得那老娘儿们不好充分表演。” “唉,”叶为一无可奈何了。 成敏是六点半到的。 叶为一见她如期到达,挺平和地问:“来啦?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 叶为一说:“既然吃过了,我们就抓紧时间谈谈吧。走,到卧室去。” 成敏没有反对。 好久不进这间卧室了。今天为谈离婚而来,成敏不禁想起这地方曾是她的再婚 之地。她和叶为一结婚后,曾在这张床上睡过些日子。一开始,她对新生活还是抱 过些幻想的。可没多久就变了,越变越势利,越变越没味道,越变越糟糕,终于弄 到打离婚的地步。 一股苦水泛上她的喉头。 她忍不住先开口了:“你们组织部来人找我谈了,说你要离婚。我看这是件很 慎重的事,我们应当好好谈谈。那次大家都在气头上,讲起话来话赶话,不一定都 是真实想法。今天是不是可以心平气和地,充分地谈谈呢?” “其实你心里明白得很,”叶为一说,“结婚这五六年,我们的生活哪像夫妻? 都在北京,还分居两处。不见面还好,偶尔尼上一面不是别扭就是吵架,连个朋友 之间的理解都谈不上,这种夫妻还要他做什么?” “这话我不同意。”成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我觉得我们过得挺好。吵吵 架算什么?牙齿和舌头还打架呢。分居两处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可以解决许多小矛 盾,俗话说‘小别如新婚’嘛。多少夫妻想有两处住房,可惜没条件。” “算啦。你看看人家老夫老妻,那才是相依为命呢。我们这叫什么?” “我向来不赞成拿人家做样子。”成敏振振有词,“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再说,你一个七十岁的人,又是这样一级干部,离婚不怕人笑话?” “一百岁也可以离婚,国王也可以离婚。有什么可笑话的?” “你也不想想你还能活几年,还有精神头折腾这种事!” “我这个人,一旦认识到的,即使明天死了今天也要做。我认识到我和你的关 系是自欺欺人的,我就要打破它,还自己一个真面目。” “哟,离婚就离婚呗,还要把自己打扮成大英雄。”成敏的尖酸劲终于上来了, “算了吧,要是没有女人等着你,你会有这么大劲头离婚?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啦。 谁还不知道哇,你等着娶三房四房呢。” “你胡说!”叶为一恼怒了。 “那好,我还是那个条件,你给我立个字据,就写你和我离婚后,保证不和康 冰或者赵小果结婚,我马上在你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叶为一猛地浑身发抖了:“我不许你侮辱她们!” “你看你看,”成敏高高的颧骨耸了两下,眼神里溢满了嘲讽,“一说到这两 个女人你的心就疼啦。疼吧,疼死去吧!那两个不要脸的臭女人!她们为什么要破 坏我的家庭啊!她们为什么非要缠住你这个老不死的不放啊!叫她们头顶生疮脚底 流脓!叫她们死无葬身之地!啊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成敏突然大发歇斯 底里了。 “你不要发疯!不要随便骂人!你讲话要有证据!” “证据?”成敏跳将起来,“我这就告诉你证据在哪里!走,到书房去,把写 字台中间那个抽屉打开,她们的情书就在里面,哈,你当我傻瓜呀,今天你要是不 敢开那抽屉,你就永远甭想离这个婚!不信你试试,老娘我有办法治你!我要搞得 你身败名裂,顶风臭十里!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个老色鬼!让组织上处分你!降你 的级,开除你出党!告诉你,我可不是省油的灯!你想踢掉我没那么便宜!是要付 出血的代价的!”成敏说着说着越加疯起来,一把抓住叶为一的衣袖,不由分说拖 往书房去,叶为一欲挣脱,但成敏的手此刻铁钳般坚实有力,“走,给我开抽屉去!” 她率先撞开了套间门。就在这一刹那间,她傻眼了,只见叶子面朝门口,正端 坐在写字台前那把太师椅上,脸上挂着刻薄的微笑:“成院长,我看学医真是委屈 你了,你当初怎么不去拍电影啊,那中国最狂的影后就是你啦。” 成敏一见叶子,疯劲立时没了大半,片刻之后,她突然哭起来了:“叶子啊, 原来你在这里,也好,也好,我这几天还想着找你谈谈呢。叶子啊,你可要主持公 道,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成敏越哭越伤心,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叶为一呢,刚刚被成敏骂得狗血淋 头,拖得狼狈不堪,此刻站在女儿面前,不觉尴尬万分。 叶子坐着,叶为一和成敏站着。一个阴沉着脸,一个哭天抹泪。 叶子有些拿不准了。你当真成了这个家庭的法官了?这两位长者当真正在等候 你的最终裁决?她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滑稽,有些不可思议。她看看成敏,不觉想 起了去年住院以来同她的交道。她叶子也不是铁石心肠,她现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 恨这女人了,她甚至觉得这女人有她的可交之处。可父亲恰恰在这时同她闹翻了, 也活该她命苦。那么,帮帮她?不。刚才,这女人同父亲在卧室吵架,她隔着门听 得多真切多过瘾啊,在她的内心深处,膨胀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快感,一种几乎 是出于本能的幸灾乐祸。让这女人骂个痛快吧!她要能揪住爸揍一顿才好呢,叫爸 看看这女人爱他爱得有多深!爸也是活该,谁叫他拣回一头疯母狗呢!她不由得看 了父亲一眼。唉,父亲现在这模样哪像个长辈哪像个大官啊。瞧他那一脸无奈,他 怎么一点也斗不过这女人啊?他为什么不同她对骂对打?想想爸这些年也够老实的, 找这女人等于“守活鳏”嘛,这叫什么生活?这年头,嫖个娼找个小蜜算屁!何况 这老婆根本不称职!可爸却一直默默地忍受着,现在倒叫那女人反过来不明不白地 骂成了老色鬼!爸忍到今天也该忍到头了。不然还算什么男人?活到七十岁敢离婚 还真是勇敢呢。有多少人敢在七十岁上破斧沉舟的?看来叶子你有些脾气还遗传了 父亲哩。没什么可犹豫的,快刀斩乱麻,想办法让这女人早早同意离婚了事。瞧, 父亲正等着你显本领呢。 叶子开口了:“爸,你先出去一下,我和她好好谈谈,行吗?” 叶为一立即出去了。成敏呢,也停止了哭泣,用手绢揩干了泪水。 叶子将门关好,请成敏坐下:“爸要离婚,你不干,对吗?” 成敏说:“叶子啊,今天咱娘俩谈话,我可就掏心窝子了。我反复想,我这些 年在事业上干得相当不错,没给他抹黑,只有给他添光彩,他找到我这个老婆很光 荣嘛。当然,我有毛病,过于忙事业,对他照顾不够。可我愿意改,其实,春节我 就表示过这个意思。最近他下来了,我本想以后一定要在生活上多照顾他。谁知他 已经向组织提出离婚,组织已经找上门来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嘛?” 叶子说:“我爸这个人,性格很倔的,他一旦决定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话不能这么说。”成敏期期艾艾的,“我看你拦得住他,你现在这么有出息, 他会听你的。” “这和出息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人一有出息,说话也有分量了。” “那也要看干什么事,”叶子被成敏拍得骨头又有些酥,“就算爸听我的,要 是我支持他呢?” “那你就太叫我失望了。”成敏瞥了叶子一眼,“要真是那样,我只好同你们 干到底了。我的脾气你也知道。”成敏咬咬嘴唇,高高的颧骨动了动,双眼闪出一 道瞬息即逝的凶光,令叶子想起她在医院里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说一不二的习性。 “同我们干?”叶子反问。 “我会的。” 叶子点点头:“我知道你会的。我奉陪到底。不过,对于我们这个生活圈子, 你恐怕还不够熟悉吧?要干就干个旗鼓相当,我来教你怎么干才漂亮。”叶子随手 拣起桌上一本书,用她那双美丽的手抚弄着,“第一个招数,搜集我爸的证据,抓 住他的把柄。就像你刚才吵吵的,弄到他的情书,或者,窃听他的电话,把他和什 么女人之间听着令人生疑的对话录下来。” 成敏的嘴微微张开着。 “只是,”叶子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个狡黠的笑,“这类做法属不合法行为,搞 到手的证据属不合法证据,不但不具有法律效应,你还要负法律责任。不过,有了 这些东西,你至少可以拿来向他的同事、朋友大肆宣传他的‘不轨’行为,制造一 种舆论,使他受到老战友们的谴责,弄得他灰溜溜的没法离婚。你看这办法怎么样?” 成敏困惑地看着叶子,不置可否。 叶子继续用她美丽的手指优雅地玩弄着手里的书:“第二个招数,给上面写信, 不需要证据,就是信誓旦旦地写你已经将叶为一捉奸在床,叶为一喜新厌旧,道德 败坏,欺侮你这个可怜的弱女子。你万般无奈,只好请上级领导在百忙中抽出点时 间,为你伸张正义。这一手很厉害。谁会想到你给上面的信是造谣呢?谁敢向上面 造谣呢?按照习惯性思维,上面有可能对你写的那些东西相信几分,于是派人调查, 查他个一年二载查不清,然后迟迟不批他离婚,于是你的目的达到了。你看这办法 怎么样?” “你是在挖苦我。”成敏讷讷地说,“不过,这种事我干得出来。” “知道你干得出来。我认识一个女人,情况和你有些像,她厉害,双管齐下, 两个招数一齐上。” “结果怎么样?” “当然是一场恶仗。”叶子回答得很轻松,书页在她手中沙沙响着,“不过, 最后还是离婚了,因为婚姻法规定,离婚的标准只有一个:感情破裂。你越胡闹, 越证明感情破裂。所以她赢不了。而她的真面目就在造谣中伤别人时暴露无遗了, 大家都觉得这女人又下流又无聊。” “照你这么说我只好来软的了?只好想办法证明我和你爸感情好了?” “成院长,别让我小瞧你。”叶子放下了手里的书,脸上闪出了高傲,“你和 我爸感情好不好,你知我知他知,还证明个什么劲?当然,你也可以来软的,跪在 他面前不起来,或者干脆抱住他的一条腿不放。不过,这么软磨硬泡的,是不是太 下贱了点儿?你又不是旧社会的老娘儿们。别忘了你还受过高等教育呢,总该有点 现代风范吧?再说了,你一口一个我爸搞女人,你当我爸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啊? 亏你还是学医的,你这么瞎扯蛋不觉得寒碜吗?要想中伤一个人有什么难的?我在 你们医院住院时,亲眼看见你和一些老男人拉拉扯扯,坐着车出去,我也可以到处 说你在外面乱搞,可我说过吗?你不用辩解,我就只当你是工作需要,我不管你和 他们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你将心比心。”叶子拍拍身后的写字台,“我可以给你打 开这个抽屉,让你看看到底有没有你说的什么情书。不过,如果什么也没有,你承 担不承担诬陷的责任?一个女人在这方面的想象力丰富到这种程度,可见夫妻关系 怎么样了。该结束啦,成院长。” 成敏吃惊地看着叶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叶子现在真是厉害,比之八六年你 刚进叶家门时的吵闹实在不是一个数量级了。她确实锻炼出来了,难怪她经营着这 么大个饭店。她常常需要同别人谈判的,她在谈判桌上会常胜的。她没有读过大学, 可她一点不比许多大学生差…… “好吧,叶子,”成敏完全平静了,“你容我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吧,”叶子说,“还有一点,你和我爸的事,不影响成洪在我那里 工作,我会尽量关照他的,这点你放心。” 成敏又一次吃惊地看看叶子,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