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深秋时节 从大别山回来后,叶为一和潘广寿的心都沉甸甸的。潘广寿说,无论如何要搞 个老区发展基金会。他和叶为一商量,开始为筹款、注册等事宜奔波。 初秋的时候,佩戴大校军衔的武军又来叶家看望叶为一了。同过去一样,武军 一进门就向叶为一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武军年初就来北京了,他此番到京,是进 国防大学基本系深造的,毕业后将提升为军职干部,那时他就要佩少将军衔了。叶 为一向他祝贺,说:“这事我知道,我参加讨论的嘛。”武军非常感激叶为一,他 说他永远忘不了首长多年来对他的教导和帮助。现在,放完暑假,又开学了,武军 又来了,还带来一个刚联系上的在某出版社当领导的同学,那同学早就仰幕叶为一, 希望能出版叶为一的文集。叶为一同意了。 叶为一将自己参加革命以来所写的文章都收集起来,算一算竟有一百余万字。 他重新一一阅过。这些文章使他回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回想起了中国革命几十年的 风风雨雨。他从中筛选出六十万字,准备结集成书。 天越来越凉了,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深秋时节。叶为一沉浸于书稿之中,没有 意识到身边即将发生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叶芽下班回来将自己的决心告诉他,他 才意识到他的生活环境又变了。 “爸,忙什么呢?”叶芽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叶为一的书房。 “弄书稿。”叶为一说,“我这些天反复看这些东西,想得很多。” 叶芽拿起叶为一的书稿,翻了翻,又放下来,她神情庄重地望着父亲:“爸,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决定去大别山工作了。” “去大别山?为什么?”叶为一有些吃惊。 “夏天在大别山,我就产生了这个想法。回来后我反复考虑。过去,我喜欢发 表文章,总觉得自己有很多高见。可去过两次大别山后,我觉得那不过是穿长衫留 长指甲的文人在指手划脚,没多大意思。”叶芽恳切地望着父亲,“中国的知识分 子一向有忧国忧民的传统,但又有脱离实际的毛病。西方知识分子最早是工匠出身。 可中国的读书人,读了书就是劳心者了,就穿长衫留长指甲了,就完全脱离工农了。 所以他们很脆弱。有时候,他们的忧国忧民甚至会误国误民。爸,现在我认为,知 识分子是应当同工农相结合的。只不过‘文革’把这种结合扭曲了,变成了读书无 用。在大别山,潘伯伯对我说,如果他现在四十岁,他就不当将军回去当县长。这 话我想了很久……爸,我就去大别山教书吧。我也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 但我总算尽了力。再说,俄国十九世纪的民粹派都能到乡下去,我为什么不能?如 果中国有更多的人不只是说而是身体力行,中国的事是不是会好办得多?” 叶为一的脸上露出了哀伤:“那你以后离爸爸就远了。” “爸爸!”叶芽靠近父亲,“就是这一点让我犹豫了很久。我说过要好好照顾 你,可我又食言了。我对不起你。可是,自古以来忠孝难以两全啊。” 叶为一望着女儿:“爸爸理解你。去吧,爸爸不拦你。” “爸爸!”叶芽伏在父亲膝上,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下来,“我寒暑 假一定回来看你。你一个人住,平时走路一定要当心,尤其上厕所,上洗漱间一定 要当心,不要滑倒了……以后,让叶子和康冰多来陪陪你,好吗?” 叶为一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黑发:“这事叶子还不知道吧?” “我刚给她打了电话。” “姐!爸!”说话间,叶子已经冲进来。听说姐姐要去大别山,而且是永久, 叶子赶回家来了:“姐!我不让你走!在哪里不一样为社会作贡献?为什么非要去 那里?我可以每年拿出许多钱赞助那里的失学儿童。姐,你让我赞助多少人我就赞 助多少人。一百个?两百个?一千个?”叶子满脸是泪。 叶芽替妹妹揩去泪水:“叶子,我知道你有钱。可钱不能代表一切。我决心已 定,你什么也不用说了。当然,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每年能给我们那儿一些钱。 爸和潘伯伯正在筹办一个老区基金会,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也给他们一些支援。” 十天之后,叶芽走了。她要求学校不张扬,学校没有大张旗鼓来送她。但叶为 一、潘广寿、叶子和康冰都去送她了。大家一路无语,叶子和康冰哭得很伤心。 叶芽没有哭。她的目光是那样沉静,嘴角上挂着一丝惯有的高傲。一直到踏上 车箱前,她才对潘广寿说:“潘伯伯,我一直记得你说过,回家的感觉很好。”就 在这一刻,叶芽第一次看见潘广寿哭了,两行成涩的泪,在他那钢铁般的脸膛上默 默流淌。叶芽不禁咬了咬嘴唇,然后握住叶为一的手说:“爸,寒假我一定回来看 你。”叶为一闭上了眼睛,终于,一掬父亲的泪,从他眼里滚落下来:“叶芽!” 他哽咽着呼唤他亲爱的女儿。 火车开动了,带走了刚届不惑之年的叶芽。叶为一、潘广寿、叶子和康冰追着 火车跑了很远很远,一直跑到月台的尽头,一直等到火车再也看不见了。 这天晚上,叶为一久久不能入睡,他吃了两片安眠药,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 着了。 大约凌晨两点,突然,一阵长而不断的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了。 “叶伯伯,我是成洪啊!”电话那边,一个仍然有些尖细的声音和“叶伯伯” 这个称呼,令睡眼惺忪的叶为一很久回不过味来。 “成洪?你在哪里?”他使劲醒了醒神,终于问道。 “我在香港。叶伯伯,我求你看在过去的分上救救我妈妈!我怕他们会杀了她。” 成洪在电话那头呜咽了,“我现在回不去,妈托人带话要我千万别回去,她怕牵连 我。可我心里想她!叶伯伯,妈都是为了我!我对不起她!不过叶伯伯,我妈她不 是真正的坏人。我妈吃亏吃在脾气太坏,得罪人太多,让人告了。唉,我妈这辈子 太苦啦。” 叶为一一时间答不上话来。过了好一阵,他才弄明白成洪的意思是说,成敏为 了成洪去香港,犯了事,被告发了。叶为一的心不由得一抖:“你不要为你妈妈开 脱,要实事求是。你在叶子那里干不是挺好么?为什么又要去香港?” “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可是,也是叶子姐姐害了我。我就是一个心眼跟进她 的股票才赔光的。我们比不了叶子!叶子永远领风气之先,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她 就是出了事也没人敢抓,这个天下还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成洪又愤愤不 平了。 叶为一听不太懂,他说:“成洪,不要赌气。要相信法律。相信我们不会冤枉 一个好人。相信我们量刑会合理。” “叶伯伯,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求求你,救救我妈妈!只要你尽了力,我今生 今世不能报答你,来生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你。”成洪在电话那头又抽泣了,叶 为一还想说点什么,成洪已经挂了电话。 叶为一睡不着了,眼前闪出了成洪那单薄的身子,稚气的面孔,又闪出了成敏 那高耸的颧骨,深陷的眼睛。他反反复复咀嚼成洪刚才讲的每一句话,又想起了康 冰几年前告诉过他的关于成敏的事情。终于,他忍不住拨通了吴秘书家的电话。吴 秘书正在梦乡,叶为一的电话把他吓了一大跳,待听完叶为一的电话后,他睡意全 无了。 天亮的时候,吴秘书打电话告诉叶为一,成敏两天前因重大经济问题被检察院 拘捕。 叶为一突然觉得耳朵翁翁翁直叫,胸口憋闷得喘不上气,浑身瘫软得一点劲没 有,他赶紧吃了一片药,然后使尽全力,按响了通往公务员住处的电铃。 “首长,什么事?”公务员跑来了。 “快,叫司机送我去医院!” 叶为一又住进了高干病房。康冰说,叶为一是心脏病,和八四年那次犯的一样。 康冰说,叶为一以后一定要小心,不可太劳累,不可大喜大悲,生活上一定要有人 照顾,晚上睡觉房间里最好有人陪伴…… 叶为一恢复得很快,在医院住了些天,他就要求出院了,可医生不同意,非要 他再观察一段时间。 这天早上,刚吃过早饭,康冰来了。 “叶叔叔,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康冰穿一身洁白的护士服,戴一顶馄饨帽, 真是个白衣天使! “挺好。” “楼下有人找你,你能下去一下吗?” “叫他上来嘛。” “她不想上来。”康冰诡秘地笑,“你下去看看吧。” “好吧。” 叶为一由康冰陪同来到病房大楼门外。顺着康冰手指的方向,他惊讶地看见, 在下面等他的人,竟是赵小果! 他的眼睛倏然一亮!脸膛也为之容光焕发! 只见赵小果向他迎过来,伸出右手:“没想到是我吧?”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眼前这个人就是赵小果 吗?这柔软冷凉的手就是她的手吗?她穿着一件驼色大衣,就像这秋天里一颗成熟 的果子。她看上去那么温柔、善良、亲切。哦,她为什么现在来了?在我离婚以后, 在叶芽离开以后,在我生病的时候…… “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我来看你,听女儿说你病了。” “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对了,我离婚了。” “我知道。”赵小果低下头来。 叶为一也低下了头。 一阵难堪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浮游了。 许久许久,赵小果抬起头:“我们到那边花园里走走,好吗?” “花园?好,当然好。”叶为一这才发现康冰不见了。她避开了? 他们来到了那个花园里。三十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走上了他们感情历程的颠 峰。那是一个吻,一个令叶为一永志难忘的吻。也许正是这个吻骚扰了他的一生。 他突然感觉,他有千言万语要对赵小果讲。他要讲他这些年的工作和生活,讲他对 许多问题的思考,讲周欣,讲成敏,讲叶子,讲叶芽,讲大别山,讲苏联,讲娜娅, 对了,他还从来没对她讲过娜娅呢,娜娅和她是有一种联系的,当然是的……可是, 他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刚刚刮过一夜大风,地上铺满厚厚的一层黄叶。夏天带走了她七彩的盛装,金 色的秋天来了。他们走在黄叶上,沙沙,沙沙,那温馨轻柔的声响,就像一串串从 很远很远处飘过来的钗铃声,将逝去的岁月唤回来了,将逝去的青春唤回来了,将 逝去的梦想唤回来了…… 赵小果是一个梦。你看她时隐时现,时有时无,真像是个梦。 可是,梦也会成熟,也会衰老吗?既然是梦,为什么不能永远年轻,永远健壮, 永远美丽?不,赵小果从来没有老过,她和过去一样年轻,一样健康,一样美丽…… “你在想什么?”赵小果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 “我?”他有些丧气,脚下沙沙作响的黄叶倏而消失了。 赵小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作声。 他转而又为自己的态度懊恼:“我……”他想弥补什么,“我在想,时间过得 太快了。一转眼工夫,我们已经老了。” 赵小果温和地笑了:“有一首诗,《当你老了》,你还记得吗?” “《当你老了》。记得,当然记得。”他说。 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的秋天哟。到处是黄灿灿的阳光,黄灿灿的落叶,黄灿灿的 果实。连风,也是黄灿灿的。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过去的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年轻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 哦,那深沉美妙的诗句,就像波浪一般从他的记忆深处流淌出来,在他眼前翻 滚,在他喉头涌动,在一派黄灿灿的秋色中回响。他分不清是赵小果在朗诵还是他 自己在朗诵,那声音泉水一样清澈,天空一样高远,大地一样深厚。 朝圣者的灵魂。是啊是啊,你那朝圣者的灵魂哟。 初稿子一九九六年 二稿于一九九七年四月 三稿于一九九七年九月 定稿于一九九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