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神父 一想到林神父,便使我怀念起北国冰天雪地的隆冬;他像是一炉熊熊的火,在 阴寒多艰的冬日里,温暖着我的记忆。 北平的冷,是尽人皆知的,但我却总觉得好像只有恭王府的那一角落才冷得最 出奇。因为它太高、太大、又太破败。这座府邸几乎可以用拉马丁形容罗马圣彼得 教堂的话来说:“它不是按照人类的身材,而是依着上帝的尺度所建造的。”但是, 几十年前的豪华早已风流云散,经历过多少世变沧桑,到我住在府里时,它已不过 是被一群调皮的中学生寄居的宿舍罢了,雕梁画阁上的彩绘,都斑驳不堪;苍苍郁 郁的老松在晚风中低吟,玲珑的山子石上,被那融化而再冻结的冰雪遮掩;这些情 景,在在都足以引起人们徘徊伤往的幽思。 但在我们那时候,是无所谓感伤的;那正是“大东亚圣战”爆发的前夕,日本 军阀的刺刀君临着古城,每一个年轻人的心里,都燃烧着沉默无声的愤怒火焰,无 可奈何地过着屈辱的日子。 清晨五点半,白发皤皤的工友老杨,拖着清水鼻涕打铃了。好几十人一间房的 统舱式宿舍,冷得人连打呵欠都懒得张嘴。洗脸毛巾冻成一条硬挺的冰棒,玻璃杯 会因为隔夜盛了半杯残茶而冰碎成好几片。人,睡在两三层棉被里叹气,一想到要 起身穿袜子,要用冷水洗脸,简直就从心里打寒颤。 这时候,电灯亮了,林神父来了,“早呵,孩子们。快点儿起来,外面的空气 多好!”他总是咬牙切齿地把那个“儿”字咬得那么重,听起来格外让人心寒。 有谁赖着不肯起来吗?他那又大又凉的手会伸到你的被窝里来。 林神父是个三十多岁的美国人,又高又大的身材。无分冬夏穿着件半中半西的 黑色长袍,他的脸型有点儿像林肯,只是更削瘦,更死板,更不近人情。无论什么 时候,他老是左手拿着一个手电筒,右手挟着一本又厚又大金边的圣经。腰间悬着 的那一大串钥匙,无异于是他权力的象征:他是学监,统治着学校里每一间办公室、 教室、实验室、宿舍、饭厅,甚至厕所的门。 他喜欢低下头来看人,那样子很容易让人想起兀立在老树上凝神俯视的苍鹰, 那么凛然不可侵犯。他走起路来时,静悄悄像一只精于捕鼠的老狸猫。虽然他从不 疾言厉色,但却好像什么为非作歹的花样儿全逃不过他的眼。同学们对他是又怕又 恨,当面鞠躬如也地尊他“林神父”,背后叫他“林毛”,冲着他的背影吐口水。 他除了是我们的学监,还教我们高二班的英文。那时候北平一般的中学生, “教育局”规定一个礼拜只许有两个钟头的英文课;可是我们学校还是有五堂。本 来同学们对英文也不见得有什么特殊的好感,但因为这是跟“教育局”闹别扭的事, 人人反都从心眼儿里高兴。“教育局”规定要穿灰制服,我们偏穿蓝大褂;“教育 局”叫我们多念点日文少念点儿英文,我们偏不。仿佛多上几堂英文课,也是精神 上“抗日”了一样。 可是,上林神父的英文课可真让人头痛,教材是他自己选的,一上课就是喊同 学自己读、讲、背、写和回答问题,答不上来,他一定是铁青着脸说:“你这个样 子太不行了。”这是他责备学生最严厉的一句话。接着是罚站一小时,抄书十遍。 住宿的同学说不定连星期天外出会女朋友的权利也被剥夺。 “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子侮辱我们?”平常最调皮的王胖子常常不平 地说,“反正也不打算当西崽,吃洋饭,念这么些英文有个屁用!”不仅平日严格, 而且,每年期考老是有四分之一的人英文不及格,这也是大家不喜欢林神父的一个 原因。 另外还有些地方使人不满意的,就是他似乎太看重钱财。无论什么事,他都是 钱、钱、钱,那么琐碎,那么顶真,真不合中国人胃口。 “我要是开个铺子,一定请林毛去当掌柜的,包准是一本万利。” “美国人就是没有出息,一天到晚忘不了钱。”好多被罚过钱的同学们这样说。 甚至于有些古板的家长们,也对于这种教育方式大摇其头。 试验室的烧管用坏了,赔钱;借图书馆的书把封面看掉了,赔钱;踢足球把校 园里的篱笆打坏了,赔钱;打棒球断了一根球棒,赔钱;两个同学在教室里打架, 把椅子丢散了,炉子打倒了,烟筒也打坏了,“好,你们两个人统统的赔我钱。” 林神父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记忆才能,全校七八百个同学的姓名面貌,他都记得 很清楚。尤其妙的是,他随时都还记得:“×××,你还记得?上个月的第二个礼 拜三,你在饭厅打碎了一只碗,三块钱!”——他讲这些话的时候,完全像一个大 年三十夜专程要账的债主子,一点儿也不是开玩笑。 还记得有一次我们打雪仗,林神父也参加,那天他似乎兴致特别好,脱去了平 日那副冷峻尊严的外貌,跟我们一样的在雪地里滚。起初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不免 有点儿拘谨,不一会,看出他确是想跟我们玩,就集中了火力,专门向他开火,他 也很高兴地追奔逐北,仓皇应战,像是恢复了他那三十几岁人应有的活力。可是, 不知怎的,有一个被他追逐的同学,一脚踏翻了走廊上的一个粗磁痰盂。游戏马上 就停止了,大家都从四面聚拢来,虽然明知一个痰盂所值有限,却都打算看看林神 父这回怎么办。 “你受伤了吗?”没有,幸好没有。“好,那么我们再来谈痰盂的事吧,这回 我也有责任。一个痰盂两块五毛钱,我们俩各出一块二毛五吧!”同学们都笑了。 这是他向我们表示友谊的第一次。 第二回,是当我们的棒球队和日本中学队准备比赛的时候。那时候,日本人居 留北平的人数不少,所以办了一所中学。日本人向来以棒球、滑冰和相扑为最拿手 的运动,他们已经向我们多次挑战,而我们两队也已经比赛过两次,第一次平局, 第二次三比一,我们胜了。这使那些小征服者们的优越感大受损伤,所以坚决要和 我们再比一场;我们很了解,这回他们如果再输了,那就不止是打球,而且一定会 打架。中国学生敢和日本人打架?那简直是要造反,非被请进宪兵队喝凉水不可。 可是,荣誉感使我们漠视那一切的危险,打球,我们准赢;打架,那也只好到 时候看情形了。胖子说得好:“文就文,武就武,全等着他。骑驴看唱本,咱们走 着瞧吧。”是的,我们有勇气接受日本人的任何挑战。 比赛的前夕,不知怎么的林神父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便把我们全体队员找了去 听训:“你们又要跟日本学生打球儿了吗?”他看大家都笑着不讲话,就皱着眉头 说:“我喜欢你们多运动,更喜欢看见你们玩得比别人好,可是,为打球儿闹出别 的事情来,我不赞成。为了学校,也为了你们自己,我要求你们取消这一次比赛, 嗯哼?” 大家仍然沉默不响,他又慢慢地说下去:“记得你们孔老夫子说的话?小事情 忍不住,就要坏了大事情。”我们懂得,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那句话译成英文 再翻回中国话来的结果,“大事情要紧——你们再想想吧!” 那次比赛终于取消了。虽然大家都觉得很羞辱,很沮丧,但同时也觉得对林神 父似乎增进了一些与从前不同的认识与好感。 但是,过了没有多久,为了住宿生的包饭问题,同学们跟他冲突起来,这一回 他几乎要把我开除。原来,当时我们住宿生的伙食是由一个叫做李麻子的商人承包 的。这个人据说也是个教徒,但照他办伙食的刻薄来看,恐怕即使是耶稣基督来包 饭,他也是要揩油的。北平冬令最便宜的菜是萝卜和白菜,于是我们每八个人一桌 的六个菜中,靠得住有三盘萝卜,三盘白菜。日日如此,餐餐如此,吃得人打噎的 时候全是萝卜味,在街上看到运白菜大车的影子就从胃里流出酸水来。 我们要求自己到饭馆里包饭,退出伙食团,一个月可以省二十元的饭费。可是 林神父不准,他说,那一定会破坏了团体的作息时间,影响了学校的纪律。我们要 求换一个承包商,林神父说:“李麻子也不错呀!这个例子开不得,不然你们将来 每个月都要闹着换厨师。” 为了这一件事,大家更不由得不骂林神父。有一天,王胖子甚至于说:“你猜 怎么喳?敢情是林毛跟李麻子勾着呢。听说李麻子一个月孝敬林毛十袋洋白面,怪 不得林毛护着他,两个人简直是坐地分赃嘛!”这一说虽没有人追根究底,可是人 人都相信,——“想不到呵,洋和尚也会贪污。” 十一月间,学校里有个什么节日,照例每年学校都拿出点钱来加菜的,这一年, 林神父说学校没钱,只在早餐时每桌加一盘香肠。同学们——尤其我们这些住过好 几年校自诩为老资格的,心里已经老大不开心;偏偏那天晚上有人看到李麻子和厨 子们在厨房里喝酒,也是吃的香肠。 “好麻壳,这回可逮着了!克扣粮饷,看他还有什么话说。”王胖子首先发难, 把李麻子臭骂了一顿。还用他那胖乎,把李麻子的麻脸打了两巴掌。 接着,我们为了先下手为强,各宿舍立即推出代表找林神父办交涉。 “吃香肠儿并不犯法,”神父的眉毛拧成一个大疙瘩:“他们可以自己买,而 且,今天加莱他们每个人本就有一份儿。” “可是,今早上我们很多同学都没有吃到;被他克扣了。” 沉吟了一会,他又问我们:“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好像是在课堂上考我们一 样。 我们是提到这个问题的,可是没有人敢回答,只是你看看我,我望望他。最后,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放着胆子讲了出来:“神父,我们请你开除李麻子,让我们自 己来办。” “什么?你们自己办伙?”他好像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学生办伙食,在那 个时候确实也还是很少有的事。“那不行,我不许可。”他摇摇头,便又把头扭过 去默念他的圣经。这就表示我们的谈判已经决裂了。 回到宿舍里,大家越想越气,越气就越要继续讨论,越讨论就越愤愤不平。有 的人主张把李麻子揍一顿,让他自己滚蛋;有的主张大家一致不缴饭费,拖一个月 再说;但最新奇的还要算王胖子的意见:“我们有理的事,林毛偏要摇头,干脆我 们就跟林毛干一家伙。用各种方法包围他,老跟他啰嗦,看他烦不烦?我建议今晚 上先写几幅标语,画几张漫画,打碎他的玻璃,扔到他房里去。苍蝇不大毒不死人, 咱给他添点恶心。” 好倒是好,谁来执行呢?大家面面相觑,使人想起了小老鼠要给猫尾巴上系个 铜铃挡的老故事了,谁该去冒险呢? 大家愣了一会子,王胖子这个原提案人首先慷慨激昂地自告奋勇了。他那副神 气简直就像荆打受命刺秦王一样的严重。说了一大堆“死而无悔”的话。可是最后 却一定要拉我和他一同去。大概还是要找个壮胆的吧,我想。十八岁的男孩子,对 于这种事总是不大会推脱的。于是我两个拿着别的同学写好的文件画幅出发,包括 一篇中英对照的“讨林毛檄文”,还有一张大幅的漫画,画着李麻子搬着十袋洋面 往林神父的房里送。 我们上晚自习的时候,照例林神父也正在教堂里作晚祷。所以我们两个毫无顾 忌勇往直前,神父的房门外有一个小小的院落,一条窄窄的走廊。我们先站在庭中 观望了一下,听得没有人声,便把带来的鹅卵石用那些文件包起,觑准了神父房间 黑洞洞的窗子投去。王胖子是个三铁名将,而我因为打棒球当过投手的关系,腕力 也颇不差,我们距离窗子不过是十二三米的样子,奋力一掷,顽石当然便都破窗而 人了。那种宫殿式旧建筑物上的大玻璃窗打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来,让人既 高兴又害怕,从心里发抖。我简直不知道我在干些什么事。 正当我们眼看着任务完成,准备撤退的时候,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逼了过来, 在我们站着的地方停住了。——呀,林神父!他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怎么会一点都 不知道。他站在右手的走廊尽头,正好是在我们的背后。我们干的勾当他全都看见 了。要跑,已来不及,耍赖,怕也赖不掉。 “跟我来,你们两个。”神父拿钥匙开了房门,拧开电灯,坐在书桌旁的椅子 上。他一眼都不看我们,更不像往常一样让我们坐。 房里的情形一片狼籍。五块石头,使这间小房子像刚遭受过一场无情的轰炸, 桌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 他发现那些石头了,他一块一块的捡起来,很小心地把纸打开,就像读一封从 远处寄来的信一样,每看完一张就抬起眼来向我们两个打量一下。我们看得出那眼 神中包含着多么深切的责备与厌恶。 他扶着额头,眼睛望着地上前南地说:“你们这个样子,太不行了。”——我 这时感到一种从所未有的空虚:“完蛋了,明天准得卷行李回家了。”忏悔吗?伤 心吗?现在都毫无用处,还说什么呢? “学校里的工作太麻烦,太辛苦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这个冷漠倔强的人 诉苦。“可是,只有今天晚上是我最难过的时候。” 我们两个简直不敢抬起头来正视他一眼,他的声音好像要哭了。 “我,不是一个好教师,我没有办法让你们喜欢读书,只好强迫你们;我也不 是一个好学监,不能使你们尊重学校的规矩。今天晚上的事,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可是,我已经试着尽了我最大的努力。” “可还记得我们念过的培根的话吗?Knowledge is Power!不要忘了你们的责 任,求知识,求更多更有用的知识,有知识才会有力量。我只是来帮助你们的。我 不愿意看到你们浪费了一分钟的宝贵时间。所以,我不赞成你们为了像办伙食这一 类的事情,再去分心。——你们的道理,我都懂得;你们骂我,我也早已想到。”” 他的苍白的脸上这时才泛出了一丝干笑,勉强之至,“我不能因为你们骂我就改变 主张。我宁愿你们现在骂我严厉,不愿你们将来责备我糊涂!”他说话的时候,慢 极了,倒好像并不是在生气。 又沉默了半天,他捏着夹在圣经里的一把象牙柄的裁纸刀,沉痛地说:“你们 年纪不小了,应该多懂一点儿事情。你们要知道在今天还有这样一个学校让你们来 安心读书,是多么难得……我,是一个外国人,到了最没有办法的时候,我还可以 回我的国家去。可是,你们要走到哪儿去?是不是愿意永远永远做别人的奴隶,还 是要自己站起来做主人?这个责任就会临到你们的肩上,要推也推不掉的。要不做 奴隶,只凭心里想想,骂骂人是不够的,而要自己确实有力量,有办法。所以我要 你们把全部的精神气力用在读书上。明白吗?”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几句平常的话,在当日几乎是没有人敢这么开诚布公讲出 来的。因此,这些话不仅当时使我感激泪下,就是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记忆犹新。 “关于办伙食的事,你们愿意放弃原来的意见吗?” 王胖子看着我,我迟疑了半天,咬着牙摇摇头。 “那么,你们俩明天就离开学校吧,”他很不高兴地说,“这不算开除,我照 样给你们转学证书。” 我看着王胖子,他也摇摇头。 “第二条路呢,算我让步,”林神父站了起来,靠着书桌子站定,恢复了他平 日傲然俯视的样子:“你们可以从下个月起接办伙食,我叫李麻子走。但我要你们 保证:第一,伙食不准办得比他更坏;第二,你们办伙食的同学成绩不准有退步的 情形。” 我们两个简直愣了,一件完全绝望了的事最后竟有了新的转机,王胖子握着我 的手,我们两个同声说了一句挺漂亮的英语:“我们愿意。”我们笑了,好像这是 一生以来第一次发笑,笑得让人发痒。 神父也笑了,他指指打坏了的玻璃:“这窗子应该你们两个赔,我想你们大概 也不会反对。这么大的玻璃,价值很贵,两面共要二十七块钱,你们各出十三块半, 太多了?我也没有法儿。” 正当我们想要退出来的时候,他又喊住了我们:“也好,今天我应该借这个机 会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老是要钱。”他好像讲一个重大的机密似地凝神望着我们两个 人:“你们知道,我们学校里请的都是最好的老师,但他们的薪水比别的‘公立’ 学校都少。虽然,他们是自愿的,可是我知道他们的生活苦极了,我真抱歉,更苦 的是,不仅有很多老师连这一点点钱也拿不到,他们——”他停住了,我可以懂得 的话,他是说有些老师被日本人和汉奸们关进了监牢。像我们的国文老师,为了驳 斥汉奸们的“王道论”,被关在红楼宪兵队;我们的地理老师,因为从地理上分析 日本的侵略战争结果必败,被绑架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我们的音乐老师,因为偷偷 教过我们唱“青天白日满地红”,被抓进去住了三个月,放出来以后害着重病卧床 不起,为了吃饭,当衣服,卖书籍,最后甚至于卖掉了他视为生命的小提琴。 “这个学校是教会办的,日本人不便于一下子就接收了去。他们就在眼巴巴地 等着我们没有钱支持不下去的时候,来抢过去的。教会的钱,寄进来很不容易,所 以我不得不节省每一分钱来维持学校;同时我又不能不尽最大的力量来解决教职员 们的生活。一位老师一个月连一袋洋面都挣不到手,这样,书是没有办法教得好的。” 林神父的话讲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腑的最深处发掘出来的那么费劲。“所 以,我不能不常常向你们要钱,你们也许会怪我,但只要学校办得下去,将来你们 会明白的。” “最后,”他又说:“希望你们把我的话多想想,但最好不必告诉别的人,去 吧。” 当我们离开他的房子时,他正把我们投进去的那几块顽石陈列在书桌上,那几 张皱了的字画,则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 我们紧接着就开始筹备起办伙食的事来了,我和王胖子都在一夕之间成了英雄, 大家都以为我们能够打碎了林毛的窗子,不被开除,还能把“林毛”说服了。十二 月,我们“学生互助食堂”正式开张,李麻子终于滚蛋了。 办大家的事总是很难的,何况我们既无经验又无才干;而三百个住宿同学的伙 食,真是千头万绪,大至买煤买米,小至一葱一蒜,事事都要自己心到手到,干了 一个星期,几个办伙的同学全都熬得眼睛红红,支持不下去了。这几天来,林神父 倒是常到我们饭厅来,尝尝我们的菜,给我们一些指示和勉励。“好,你们不错。” 十二月八日清晨,忽然校钟响了,紧急集合。跑到操场里一看,有几个日本 “皇军”来训话。原来日本人偷袭珍珠港得手,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珍珠港尽管离北平那么远,影响却是立即到了我们身边。那天下午,已经有很 多“敌国”的会社机关商店被封闭,很多“敌国”人民被抓进集中营去。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到过林神父了。 从此,同学们像约好了一样,谁也不提林神父的事;但实际上谁的心里也没有 忘掉他。他临离开学校的头一天,曾指定我们背一课书,那课书后来连乎日最不用 功的同学也背得滚瓜烂熟,每当轮到英文课时改上自修,教室里肃静无哗,五六十 个同学都埋头专心看书,好像林神父的眼睛仍在不远的地方望着我们。我们再不能 让他失望了。 十二月中,我收到家里汇来的零用钱,就和王胖子到出纳科去缴那笔打破玻璃 欠款。可是,一位职员告诉我们:“这儿没有这笔账,林神父一切的文件都被他们 搜去了。”据他说,林神父有一本帐,专记着他如何支配一笔基金,去按月救助那 些因爱国而被捕的老师们的家属的,这就是他自己的最大“罪状”。 林神父被关在什么地方,我们一直不知道,他的生活情形如何,我们更无从打 听,听说他不仅受到虐待而且遭遇凌辱。关了好几个月以后,才准许他和外间通信, 每个月一封,每封信连信封在内,只准写五十个字。我想不出他写信给哪一个人; 但我想得出,那五十个字之中,他想说的是什么。 上晚自习的时候,我有好几次在他房外徘徊,摸着那曾被我打碎过的玻璃,默 默地流下泪来,是寂寞?是悲痛?还是忏侮?我所欠他的,又岂止是那永远无法偿 还的十三块半的玻璃钱而已! 对于任何一种宗教,我向来只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但我对于冥冥中不可 知的神抵,却又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虔诚。我崇拜释迎牟尼、耶稣基督和穆罕默德, 我诵读波罗密多心经的时候,和看新旧约的心情是一样的庄严,我以为,一切的宗 教、一切的神明都是人性善良的一种象征,当人虔信一种宗教的时候,他所想望的 不见得一定是天堂或极乐世界,而是一个更光明崇高的自我。 因此,我越爱宗教,反越无法说我到底要信仰哪一种宗教;我到今天还是每一 种宗教的“异教徒”。——也许就是因此,我越对神虔诚,便越憎厌那些神的“使 者”,各式各样为传教而传教的人。我不喜欢送往迎来的知客僧,也不喜欢那些鼻 涕一把泪一把的街头传教士。 在我们那个教会学校里,奉教的同学不到三分之一,学校当局从来没有利用任 何机会来向不奉教的同学宣传教义。只有每年圣诞节,复活节,不奉教的同学偶尔 也混到教堂里去,但那不见得完全是为了瞻礼,而多半是想看看热闹。 可是,林神父被捕的那一年,同学之中有好多人曾自动地走向教堂为他祈祷。 我也破例去了一次。我不知道“在天我等父”究竟承不承认我这样一个信徒,但我 想他必然会相信我内心的恳挚。 我们祈祷上帝演出神迹,让我们所敬爱的师长们早日获得平安和自由;同时我 们更祈求,我们的国家,包括我们自己在内,也能早日重获自由。 在祈求之外,我更默默地立下了坚决的誓言,我要走! 圣诞之后不久,我就悄然离开了北平。去乡远行,而今匆匆十余年岁月都过去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