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夜 1 一天比一天激动,郁南坡期待着这一晚,一年一度的圣诞节的来临。 今夜并不停电,但南坡的房间里却没有开灯。他斜倚在窗前的沙发上,带着点 儿醺然酒意,半睡半醒。蜡烛滴着泪,燃烧着;燃烧着它自己,和这一片寂静的气 氛。烛光上昏黄的圈晕,使人目眩心摇。不知不觉,夜就深了。 窗外,传来带着雨意的钟声,回荡空际,向人间播告,神之子降生的时辰到了。 再过一会儿,有人声踏过街头,那是“报佳音”的歌唱队;一群虔诚的孩子, 有着嘹亮的歌喉,使人听了产生一种好像得到了什么似的安慰。郁南坡情不自禁地 把盖在身上的旧驼绒毡子撩开,把茶几上大玻璃杯里的残酒一仰而尽。他把窗帘掀 开,目送那些边走边唱的白衣的孩子们,渐行渐远。他低声喟叹,像惋惜自己的逝 去不返的青春。“又是圣诞节了。”他添满烟斗,狂吸着,心里塞满荒凉情绪。 倘在北国,他想,这必又是北风怒吼,冰坚雪重的日子了。他十多年来飘泊四 方,经历过各式各样的圣诞夜,然而,记得住的,却永远只有那一遭…… 2 在江南长大的郁南坡,第一次到北平,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他在那儿念完了大 学,回到南方的家乡。可是过了些时候,又来了,那是民国二十六年的冬天。 “郁先生,您还是北屋上房里住吧?”集贤公寓的任掌柜,胖胖的蓄着八字胡 的山东人,对于这位从不欠房租的客人,表示着“自己人”似的欢迎。“歪毛,快 给上房泡壶好香片,再来盆洗脸水,热热的,快把火升起来。” 叫歪毛儿的小伙计。还是那样子,十五六岁还是拖着清鼻涕傻笑。他也记得这 个客人,脾气好,赏钱多,喝醉了酒也不满屋满床的乱呕。 火来了,蓝布棉门帘也挂上了。南坡看着自己以前住过的房间,刚刚裱糊过, 白得有点儿令人发冷。他知道这一明一暗的两间房,是这里唯一不编号的最好的房 间。 “老任,近来生意可好?” “托您福啦,还不差什么。”老任苦笑着:“从您走没有多少天,芦沟桥就响 了炮,大学堂的先生们差不多全走啦,还有吃公事饭的韩先生,郑先生也都搬了。 有一阵子简直连里带外就只有两个房间有客住着。东洋人进了城,‘维持会’出来 了,市面稍许好一点。可还是不行,两块多一袋的‘绿桃’现在卖到十块出头,穷 人全都吃杂合面,生意也难。”老任摇头搓手,像个冻坏了的大苍蝇似的。“可说 呢,郁先生,您不是已经回了南边,这回准是有了好差事才回来的吧?” 这一问,南坡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看得出来,老任说到“南边”的时候,脸 上掩饰不住一种悠然神往之情。至于说到这边的“好差事”呢,他好像很不以为然。 “也没什么,我不过是来看看。”南坡笑着说:“麻烦你给我要点什么东西吃 吧!” “好,好。”老任一边吆喝歪毛一边敲着前额说:“您还是来个葱爆羊肉,再 来个干烧鲫鱼,来点儿黄酒,吃米饭,对不对?” “你真行,老任,我的菜你到现在还记得。” “那什么话呢?要没有这两下子,还能侍候您呢?”老任得意地笑着。 南坡自酌自饮,听着柜房的旧收音机里传出来言菊朋的“卖马”,“店主东, 带过了,黄骠马——”的声音,好像有一种回到了自己家的安适之感。 半夜里酒醒了,郁南坡觉得这好像是一场噩梦,他想起了刚下火车时,前门车 站里虎视眈眈的日本宪兵,和街上血红的太阳旗。想起了他这次到北方来的任务, 他不后悔,也不怕,只是感到一阵阵莫名其所以然的空虚,像一个孤独的夜行人, 在旷野中摸索。 3 夜里下过雪,房檐上都堆得厚厚的像要压塌下来了一样。靠近烟囱的附近,积 雪被热气融化了,熏黄了,化成水往下流,但一流到房檐底下,又被冻成钟乳石一 样的冰柱,黄黄的,像一串串伤风的浓鼻涕。 南坡躺在床上想想这正是滑冰最好的日子,一年就这么几天,雪霁风停,跑几 圈儿出出汗,多过瘾!于是便呵着手在被窝里穿袜子。 在北平滑冰的地方很多,中山公园、太庙、北海、中南海、什刹海、积水潭, 还有青年会,各有各的群众,好比人剃头、洗澡、坐茶馆,什么样人到什么地方, 都形成了一种不成文法。但人最多的还是公园跟北海,地点适中又宽敞,技术好的 要在这儿显身手,初学乍练的人也愿在这儿开眼界。 白塔矗立在琼岛上,那是传说中萧太后的梳妆楼;下面便是这被称为“海”的 湖沼。冬天冻成一片晶莹如玉的冰砖,最平滑最坚硬的地带,圈起芦棚来,靠门是 一排更衣室,除了初学的人,大多数都是自带冰鞋来的。鞋像深统的军靴,长长的 绊带,鞋底下是粲然放光精钢制成的冰刀:有窄而长的跑刀,宽而短的球刀,还有 前面带锯齿的花样刀。刀子牢牢地钉在鞋底上,人穿上这种鞋,借着冰面的滑力, 就能飘飘欲仙的驰舞起来;——跟骑自行车一样,初学的人少不得要摔跤。 郁南坡穿的是一双高价买来的白熊牌球刀,刀口上有深深的槽子,一跑起来把 冰划得籁籁发响,碎冰沫子随即飞溅起来,成为两道很好看的弧。他这么独往独来 地跑了几圈,又自己滑了几次S和8字;看看场上竟找不到一个熟人,觉得很气闷。 忽然,他注意到场上的人全停下来,播音器里放出一阵音乐,接着报告说:“现在 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我们很荣幸请到了刚从东京来的日本最有名的冰上皇后 稻田悦子女士来表演,请大家鼓掌欢迎。” 人群渐渐聚拢来,把像一阵风样溜进来的稻田悦子围在当中。这个只有十八九 岁的女孩子,穿着浅灰色的呢质洋装。下身的裙子极短,腿上只穿了一双薄薄的毛 袜与冷风抗衡。她的靴子统特别长,紧箍着滚圆的小腿,也是浅灰色的。她身材很 矮,有着玲珑的曲线,微俯着腰,以出奇的从浅灰色夹着银线的羊毛帽子下面技下 来,被风吹向背后,更显得飘逸自如。当她滑近了的时候,南坡看清楚她的脸,红 扑扑的,嘴唇也是那么红润。因为刚刚表演了一阵疾行回旋,不免有些微儿娇喘不 胜。这样出神人化的舞姿,他还是只在电影中看过,而且只有每一条腿保险一百万 美金的宋雅海妮有这种功夫。 当她表演完了倒外刃,观众正不住鼓掌的时候,播音器中大声宣布:“稻田女 士欢迎任何一位在场的男士做她的舞伴。”音乐再响了,稻田向着人群微笑,脚底 下轻轻地滑着,像只是因为她身体太轻,被风吹得停不住脚似的。她在徘徊等待, 但竟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 于是,这个矫捷如飞燕的小女孩滑近人群,巡视男士们的脸。也许她看中了郁 南坡比她高半个头的身材和俊逸的仪表,也许她只是欣赏他那件鹅黄色的毛衣,以 为他敢在冰场上选择这样惹眼的色泽,一定有些特殊的本领吧,便向他伸过手来。 南坡稍犹豫了一下,才携了她的手起步,她带着他绕场疾行,越跑越快,南坡自己 平日从没有快到这种速度。他的心跳着,意识着摔跤之外的另一种危险。悦子戴着 手套的小手,温暖而柔和,但却拉得紧紧的,像火车的挂钩,使南坡随之回旋翔舞, 发挥出自己所不敢相信的本领。大概不过十分钟光景,但南坡却觉得这短短的一瞬 间所体会到的滑冰的乐趣,简直比这几年来所经验的总和都多,那是一种冒险的惊 颤,在危险中得到一种恬然的快感。——甚像乘飞机安然降落,身体和心灵都飘然 地从天上回到人寰。 悦子滑走了,没有向他讲一句话,甚至挥一下手,连一个微笑也没有。这时已 经有毛遂自荐的人迎上来做她的舞伴了。南坡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儿怅惘。 他向来很痛恨日本人,但他似乎有意识地不愿提到这稻田悦子是刚从东京来的。 4 南坡怏怏地回到公寓,任掌柜交给他一个纸包,说是刚才来的一位客人送来的 ——从前借的一本书。 打开来看,是一本日文的“芥川龙之介小说全集”的第一册,“奇怪呀,我几 时有这种书借出去?”顺手一翻忽然发现书中夹着一个小纸条: 请于今日下午四时半持此书来桥边图书馆第一阅 览室一晤,有要事。 紫峰代约 南坡恍然大悟了,这正是他要等的消息——“紫峰”,这两个写得很挺秀的字 代表着一种力量,就是受了这个人的鼓励他才冒着生命的危险,重入故都的。 可是,说也奇怪,从下午四点半,南坡一直坐在那阅览室里等。这座以藏书之 富闻名全国的巍峨建筑物中,此刻人并不多。第一阅览室的一百多座位只坐了不到 二十个人。南坡前前后后的寻觅,似乎每个人都有几分像又有几分不像那个送书的 人;他为了使目标显著故意把手中的洋装米黄色封面的芥川集竖了起来。——可是, 直坐到五点半,甚至于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 南坡等得不耐烦,便离开图书馆,走过金鳌玉蝀桥,刚到团城子门口,忽给迎 面一个人冒冒失失地走来撞了个满怀。南坡被他撞得一怔,那个人已经一弯腰把掉 在地下的书捡起,笑嘻嘻地递过来,“南坡兄,幸会幸会。” 郁南坡手被对方握住,惊奇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紫峰,你也——?” 那个人搔着一头乱发,笑着点头,“比你还早两大。请记住,我现在名叫王天 德,‘新民报’的收款员。”“新民报”是敌伪在北平最大的一张“官方”报。 于是这两个“他乡遇故知”的朋友便买票进了北海公园,冬日黄昏,日落甚早, 园中道上除了偶尔有几片飘零的残叶飞来,简直没有人踪,正好他们密谈。 陈紫峰本来是一个中学教员,学的是理化;可是抗战之前他便参加了更直接的 救国工作。南坡是和他在上海认识的,彼此都很佩服。紫峰因为希望南坡能利用他 在北平念了几年书的关系,在北平做些工作,所以他们才约会到北平来的。紫峰这 次到北平来,负着几种使命,最重要的是设法营救几位陷在城中的教授,并且护送 一部分未及南迁的古物出境。 “多知道我一分秘密,脸色便要为我多负一分责任。这些棘手的事情,也都听 明白了吧?有什么办法不?” 南坡皱眉搓手,一时想不出头绪。“让我仔细考虑考虑吧!接人的问题也许比 较简单些。” “那你想错了,那批待运的古物倒早已到手,而且东西不比人,可以分散伪装。 大活人没办法,你总不能把白发苍苍的教授们装到酱菜篓子里去。”紫峰很焦急的 说:“时间又很急,今天十二月十三日了,我希望在二十五日以前把这事办妥当。” 这一夜,郁南坡没有睡成党。他是个神经质的人,他多久以来就期待着实际行 动的机会,可是偏偏这回是这么个麻烦有余刺激不足的任务。 5 准备好了要走的教授有三位,一位弹道学专家,一位农业化学家,还有一位是 历史学者;最后这一位顾虑多些,因为他刚从“红楼”出来,余悸犹存,敌伪对他 还在监视着。所以走得成的希望最少。 南坡有一天跑到西直门外燕园附近的市郊去“游玩”,以便跟这位姓黄的历史 学教授的一个亲属见面,通通消息。把最近的准备情形告诉了那个人,请老教授月 底前到城里来,新年前后动身,也许可以从天津上船。 两个人分手了,南坡觉得仿佛有了几分眉目,心中稍觉轻松,信步走去,不意 走过了海甸的汽车站,他正在犹疑着是否还是回去等车,忽然一眼瞥见道旁一株古 柳背后,有个人影似正在向自己凝望,不觉愕然一惊,可是掉头就走也不好,迎上 去罢,反正这是在城外,他想,必要的时候—— 他也走到村边停了下来,装做为了避风在树后边点火。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个 穿着黑大衣的女人。她笑了,好像什么都不懂似地对他点了点头,又好像禁不住冻 似的在发抖。 “是不是找汽车站进城?”南坡问。 她摇摇头,就着好像南方人学的北平话:“找一个地方,我记不清了,好久不 来,怎么也找不到。” “是什么地方,我帮你找找看。” 她不答,只是注视着他的烟,他会意,也为她点上一支,暗自奇怪她这么年轻 而就有那么娴雅的吐烟圈儿的姿势。 她并不道谢,只和他并肩而行,高跟鞋踏在冻得坚如铁石的泥土路上。 南坡忽然注意到那挟着烟蒂的小手,那蓝麂皮的手套,由之而觉得眼前这个人 怎么这样眼熟。 “哦,你不是稻田小姐吗!”他忽然由手套而联想到冰刀。 那女孩子受惊似的抬起头来,笑了。“在北海,我们一块滑过冰的,是不是?” 她的记性倒好。 “没想到你会说这么好的中国话。” 她不做声,走了好远又回头望望才说:“我在这儿住过好久,前年才回东京的。” “难怪了,你以前在什么地方,燕大?” 她摇摇头,“没有那资格。我只是跟着我叔叔做个小侨民。”她又无限依恋地 望着道旁的旷野:“叔叔是个基督徒,在大学里做医生。那年,他为了给附近一个 穷人的小孩治伤寒,自己不幸竟被传染,就去世了。他们把他埋在这镇外,下葬时, 镇上和附近的老百姓,自动来送殡的有好几百人。可是,我今天想再找找他的坟劳, 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是你记不得方向了吗?” 她沉默着注视着他,眼角里像是噙着泪,“我想,因为他是一个日本人,昔日 敬爱他的老百姓,今天湮没了他的坟墓。”她的一排白牙紧咬着下唇:“但,我一 点也不恨他们,谁让现在是上帝敌不过魔鬼,善良敌不过罪恶的年头呢!” “所以,爱,敌不过仇恨。”南坡把烟头光重重的踩熄了,想要安慰她而又找 不到更好的话说。 “你也恨日本人?” “也许是,也许不,因为恨和爱都是一种很神秘的情操。可是,在眼前这种情 形,别人骑在我们颈子上的时候,除了反抗,我不能再想到别的。” “譬如对我?” 他不忍说出他痛恨一切日本人;而且他也是第一次觉得日本人并不都是那么可 恨。“你算是唯一的例外吧!” 他们就这样子谈笑着进了城,成了朋友。在分别的时候,她说:“不要恨我, 也不要无缘无故的恨日本人。我相信每一个民族之中都有不少善良的人,我愿意做 你的朋友;像我叔父一样,为中国人尽我的力量。” 稻田悦子本是奉命来慰劳“皇军”的,除了表演表演之外,她都空闲得很,便 时常和南坡在一起。 6 有天晚上,南坡刚从一家日本人开的“白宫”舞场陪稻田跳舞回来,一进房, 床上躺着一个人爬了起来:“不要开灯。”是陈紫峰的声音。南坡赶紧把门关好, 走到床边问怎么回事? “糟了,有人出卖我们!”黑暗中只见这个镇定冷峻的人两眼炯炯放光:“三 位教授只有两个人到了天津,他们可能今晚跟那批古物同船走;可是,黄老先生又 掉进去了。”紫峰略停了一停,又很紧张地说:“这样看来,我们在此地的工作也 许全部要坏事。” “你看怎么办?” “我已经有了计划。谁出卖了我们,血债要用血来偿,这些事你不要管。” “老陈,你不要莽撞,你要——” “我都想过了,我的事反正总会有人来接手,希望你们以后好好干。我手里还 有一些要紧的东西,请你替我暂时保管,最好能设法带到南方去,我走了。” “老陈。’南坡叫住了他,握住他的手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还怕吗?”紫峰说着拍拍南坡的肩膀:“你好好保重吧!” 好不容易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上下着细碎的雪花。任掌柜忽然闯进来说: “郁先生,街上又戒严了。”老头儿搔着下巴:“这回好像气势不同,要挨房检查 呢!” “出了什么事情?”南坡急急穿衣。 “就离咱们这儿不远,太平仓一进口的地方出了血案。” “又是花案?” “这回可不是,死的是市立××中学的校长,这人您不会不认识,很活跃,日 本人跟前红得很。” “是他?”南坡不由一怔,恍然大悟了,这个人是黄教授的学生,他曾经劝过 黄老头下水,这回一定是他告密了。 “还不止这一案呢,天亮的时候,又听见有枪声;原来是缉凶的日本宪兵队的 一个大尉中枪完蛋了,还有一个军曹也伤的很严重呢。” “那凶手呢?” “听说凶手也受了伤,因为四边围捕得紧,他跑进西什库天主教堂里去了。日 本人来了不少,把西堂团团围住,看光景这个人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任掌柜出去了,南坡便披上大衣把黑貂皮帽子扣在前额上,匆匆走出去。 “郁先生,出不去吧?”歪毛刚从外头回来,结结巴巴的说。 “不碍的,我有通行证。” 他有些惴惴不安,但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激昂。他知道在整个的工作中他不是什 么重要的角色,但是他仍渴望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能做些什么事——为紫峰。 可是,他去迟了。当他费了许多周折,到了西堂门外的时候,一场断断续续的 枪战已经结束。 陈紫峰,一个人,两枝枪,拖着负了伤的腿爬在教堂二楼的一个大窗口外凭险 据守,居然给他打倒了不少追踪而来的鹰犬。最后,他的子弹打完了,人也支持不 住了,便从楼上一跃而下。 郁南坡一时挤不进去,他只好站得远远的以无言的祝福,为这位无名英雄的壮 烈成仁而祷告。 当他满怀悲愤想回公寓的时候,忽然看到歪毛儿在一条巷子口上向他招手。 “郁先生,可,可不得了啦。有人到公寓里来查您的房间;我们掌柜叫我告诉 您,先别忙着回去啦!” 南坡意识到情况的紧急,便掉头向东走;他想到附近有几个朋友,譬如几处公 寓和宿舍,可能都有危险,他觉得后面仿佛已经有人在盯梢,索兴还是进北海的后 门,暂避一时吧。 7 穿过五龙亭,冬日的朝阳从重云中挂出几条懒洋洋的光,照在面前粲然如镜的 冰上,更显得凄凉肃杀。——南坡这时注意到对岸漪澜堂一带人声喧沸,许多奇形 怪状的男男女女在那里溜冰,他记起今天有一个什么为了冬令赈济而举办的化装溜 冰大会。“这倒是个机会!”于是便不顾一切从冰上走了过去。 果然如他所期望的,在更衣室的门前,他找到了稻田。 “来,我跟你讲句话。”南坡把稻田拉着离开人群,简单的把自己的处境很坦 率的告诉了她。 她始而似乎十分惶惑,但过了一会儿,眼中流露出一种兴奋的光彩:“我愿尽 我的力量,但我不知如何才能帮助你。” 南坡和她叽叽喳喳地讲了一阵,便一同进了更衣室。南坡在柜台上租了一双冰 鞋,并且以最迅速的手法运用了带在身上的最简单的化装道具,贴上了两撇仁丹胡 子,戴上了一副圆形黑边的浅光近视镜,须边添了几里白发;当他交存大衣的时候, 因为和那个看衣帽的小姐一向很熟,临时借到一件很旧的草绿色短大衣和一顶黑绒 的小帽,这样装扮起来,他就完全像王府井大街一带开日本料理或是和服店的东洋 小老头儿了。而同时,他最耽心带在身上的几件要紧的文件,也已很轻便地转移到 稻田的身上了。“日本来的大明星,总可以避过检查的啰嗦了吧。”南坡打着如意 算盘,心里很高兴。 他们回到冰场上,很轻快地在人丛中穿来穿去。冬赈滑冰大会是北平社交界一 年一度的盛事,这一年虽然景况差一点,但看起来仍可算是“五花八门”;凑热闹 的男女们有的化装成非洲的酋长,咬着牙赤身露膊,只穿一条兽皮短裤,满身擦着 黑油,手里拿着标枪,奔走之处引起人们的惊叹;有的化装成古代淑女,云髻霓裳, 脚下却奔驰如飞,翩若惊鸿。有的一组化装成白雪公主里面的七个矮人,完全像华 德狄斯耐笔下的角色。有的分做平剧里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甲胄森严,画 戟放光,背后还有个大帅旗,脚下却穿的是一双跑刀鞋。 人们在这里暂时忘却了人间的烦恼,笑、笑、笑吧!这一角天地似乎是另外一 个世界。时光跟人在冰上奔跑一样,消逝得特别快。 正午近了,有些人到漪澜堂用饭,有些人回家了,南坡也便乘着纷乱换了衣服 逃出了国门,叫了一部车子,到前门外的商业区去投奔一个小同乡,这人因与他家 中过去常有钱财上来往,此刻开着一爿百货店,略可容身。幸而这时户籍管理还并 不严,前门外又是五方辐辏之地,酒楼戏院,比比皆是,只要有钱有闲,在这些公 共场合兜圈子,日本人一时还不容易发现。 可是,住过三天之后,南坡究竟放心不下。一来要知道外面的情形,二来急于 要和稻田悦子接头取回那一包文件,然后自己好脱身南行。当他好容易设法乘着夜 晚找到了稻田下榻的崇文门内大街德国饭店的时候,却看见饭店门口停着很多土黄 色的军车。门前聚着一群窃窃私议的闲人。 “请问,到底里头怎么样了?”南坡找到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警官,故意从怀中 掏出一张粉红色的“派司”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派司上印的大红字,表明他是“报 导班”里面的人。 “没什么,唔,”那警官打量着南坡:“还是那个溜冰的日本女孩子。” “真的是她,那个稻田悦子?她怎么干出了这样事?”南坡故意这样套问,其 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事。 “她私藏重要的军事机密文件,还跟南边的抗日分子勾结,这边早就注意她了。 昨天搜查了她的房间,查出来了。从昨晚到此刻,一直都在盘问;这妞儿可也算骨 头硬,一句话不说。宪兵方面为了要查个水落石出,一网打尽,所以要把她带回去 审问,这可就说不定要吃大苦头了。唉,年纪轻轻的,又是日本人,怎么也干这些 事呢?”老警官耸肩叹息。 南坡还想再问什么,旅馆里面一阵吆喝声传来,警察们便挥舞着白木棒,挤拥 着看热闹的群众让出一条路来。接着是一阵马靴踏在水门汀上的沉浊声音,和腰刀 链子摩擦而起的刺耳响声,夹杂在阵阵的狞笑与怒骂中。 “呵,她来了!”南坡心中酸痛,眼前觉得一阵眩晕。她怎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的头发枯槁凌乱,脸色憔悴苍白,泪痕犹新。衣服上有被拉扯过的痕迹。南坡不 禁激愤得发抖。 当她被两个强悍的日本宪兵挟持着走下那高大的石阶时,她缓缓的举目向人群 中张望,神情仍好像在冰场上接受喝彩一样的恬然自若,全然不像一个待罪的囚徒, 倒像一个检阅仪队的女王。当她在人丛中一眼瞥到南坡的时候,始而微微一震,怔 了不到十秒钟,她连连的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似乎阻住了她的眼泪。她又像以前 那样咬着下唇,笑了。她从靠在她右边的那个宪兵中挣脱出来,似乎想抬起手来向 着南坡的方向招招手,但她终于没有能那样做,这时南坡才看到她的手腕上还戴着 手铐。 就这样,她被押上车,开走了。在暮色苍茫之中,留下了一片叹息唏嘘。 南坡心里空洞洞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顺着人流,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走着。 耳边忽然响起了钟声,远远的地方,有人在歌唱,为这多难的人间祈福。他这 才憬然而悟,今夕原来是圣诞佳节了。而大街上不知从何时开始,洒满了银色的雪 花。 如今又是圣诞了。郁南坡怀念着逝去的日子,和那个异国朋友。她只为了人与 人之间的友情而牺牲——他以后永远也没有再听到她的消息。 而他自己呢,飘泊复飘泊,如今似乎也很衰老很疲倦,再没有心情做什么事情 了。 蜡烛的泪干了,他的泪犹自滴落,燃烧着寂寞的心灵。当月光不经意地射进这 幽静的小房时,他已经睡熟了。 这是安谧的一夜,他去寻找失去的青春与失去的人,雪堆玉琢的城池,银色的 圣诞夜,在遥远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