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盏 1 正像层层惨绿的苔藓,滋长在不见阳光的墙角下,凄苦的怀念,已在充满忧郁 的心灵里生了根。一抹淡淡的影子浮现,如纱如毂,如烟如雾,但却挥之不去。这 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快乐向来都是来去匆匆,只有忧伤才像个跤了脚扶着杖的老妇人,一步一步地 走,踩痛了人的心。 夏淳如此刻回想:当那最后的一晚,谢紫薇送他出来,欲言又止,悄悄地把门 关上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一切,其实便早已是告一段落。 “现在,”她迟疑着说:“再会吧。”她不止是把一个客人送出了房门,也是 把一个曾经相爱的人,送出了她的世界。 “再会。”他无声地叹息,像是对她也对过去的往事毅然告别。——他心中仍 声声默念着她的名字。人生本充满了许多不期而遇的事情,他们现在是不期然而别。 别人不会看出这样平淡的告别式有什么值得哀怆的地方。 夏淳如是这样一个人:学的是政治,又一直在政治圈子里混;而且已成了一个 不可缺少的中等要角,不知从何时起,他对于自己的果决英明已十分自负,对未来 前途也满怀信心。 即使在最艰难困顿的环境中,他也没有沮丧过,因为他从来没有绝望过:“让 我再想想办法看吧!”他对于任何事情都有发动最后挑战的勇气。他从没有像眼前 这样子进退维谷过。 2 谢紫薇和夏淳如的妻子裘丽是两姨表姊妹,从小在一起长大;后来虽分别多年, 但一直都还是挺要好。 她们本来都生长在江南,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才迁到四川去。裘丽的父亲是个 公务员。几乎常时仆仆道途之中,昆明、贵阳、成都、重庆这些后方的大城市都跑 遍了。谢家则因为有自己的工厂内迁,虽然资力算不上雄厚,且受了若干的损失, 但究竟是有事业有基础的,所以境遇比较优越,生活也过得稳定些。 裘丽是长女,有一弟一妹;她的母亲早年去世,因此把裘丽陶铸成一个温顺柔 和而勤勉的人。她喜欢默默无言地做她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她以为人间至高无上的 美德,是谦逊和容忍;所以,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一个典型的东方女性,赋性深 沉,而又带有一种说不出来感伤的味道。——她侍奉鳏居多病的老父,教养比她小 了许多的弟妹,使她对于人世间的事情懂得太多,懂得太早。她几乎是以一种“殉 道者”的精神奉献了一切,毫无怨言地打发去了黯淡而平凡的青春。 假如说裘丽是一株开在篱下的洁白的玉簪花,紫薇便是一朵被供养在花圃里的 玫瑰。她不仅有浓艳的颜色和香气,还带着满身的刺,她是个娇惯的独生女儿,表 面上聪明。佻达、妩媚,内心却包藏着一种顽强的愿望——向外在的世界追求美与 新奇;在人间检取她所需要和想要得到的东西。 她有的时候似乎很聪明,有的时候又很痴;——有的时候像有意玩弄人,但有 时她也常常自己跟自己开玩笑,闹小别扭,而且很认真。假如说她可爱,其可爱之 处也许便在此。 这就是为什么连严于律己的淳如,一看见她也不免怦然心动的理由。 3 三十八年秋天,淳如和裘丽在广州分手,她先到台湾去安家;他们结婚以后, 这饱经忧患的几年间,分别倒是常事。淳如自己则以政府某部门一个机要人员的身 分,随着政府入川。分手的时候,裘丽付托给他一个麻烦的任务。她要他去把留在 重庆及孑然一身的表妹紫薇接出来。裘而自己的一家人,抗战胜利后回到了故乡, 那时已音讯阻绝。所以她央告淳如:“无论如何,把紫薇接出来,她是我唯一的亲 人了。” 紫薇的一家人先一年就都到了香港,只有她自己留在重庆观望;她那好奇的性 格,像一张空白的吸墨纸,吸取了不少马路政客和红色喽啰的唾沫,那些她根本茫 然不解的东西。 因此,淳如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彼此的印象都极恶劣,他一眼就认定她是 个昏天黑地的小女孩儿;她则把他看做一个一脑门子公事的“官僚”。而且连带着 怀疑裘丽的眼光,怎么会下嫁给这么一个伧夫俗子。紫薇想起了裘丽新婚以后的第 一封信:“还亏了她那样子夸奖他呢!”她撇了撇嘴。 谢家的房子是一座精巧的西式小洋楼,矗立在嘉陵江畔的山岩上。可是淳如总 觉得多少有点儿暴发户气味。究竟她走不走?这是他们见了面,寒暄问好,自我介 绍一番以后就展开辩论的题目。 “这两天时局很紧,我来的时候裘丽一再嘱咐我,叫我照顾表妹一起走。” “我可想都没想过。”她的脸上挂着一丝轻蔑的笑,“重庆的人不是多得很吗?” 她的小酒涡一跳一跳的,言外之意,似乎是:“你们做官的人害怕,何必要我作伴 呢?” “令尊还在香港?” “是的,恐怕是要当难民了。” 她故意这样俏皮。 “他老人家对您的行止有什么意见?” “他没有意见。以前叫我留在这里,无非是叫我继续学业,看房子。他们也并 没打算在那儿久住。” “他不打算到台湾?”淳如做出自己人的口吻。 “哼,”她天真的呼了一声,显得非常之不得体:“爸爸灰心透了,政府一点 办法都没有;毕生心血经营的工厂这两年就葬送在物价波动的风浪里,连个响儿都 没听到。他说他再把什么——”她自己约制了自己,没有再说下去。 淳如不便于驳斥她的一知半解;他早就听裘丽讲过,谢家那个厂在战时靠了民 族工业的牌子,是借了政府多少的低利贷款才发达起来的。 “那么,你再考虑考虑吧,假使有意走,请随时通知我。好让我有个准备。仓 促之间,交通工具是很不容易设法的。”淳如是个自命很懂得“政治”的人,而他 深知道对于一个不容易解决的棋局,最好是不要一下子走绝了。——而且,平心而 论,假使不是为了裘丽,他对于在这样紧急的时候带一个少女跑远路,根本也没有 什么兴趣。 可是,第二天晚上,淳如又到谢家,也许是他觉得不能达成裘丽的嘱咐,说服 这么一个幼稚的女孩子是可羞的事;紫薇留他一起吃晚饭。精美的菜肴加上地道的 大曲酒,似乎冲淡了为时局而引起的紧张,使主客的谈话融洽了许多。他们海阔天 空地谈着一些个人生活上的以及彼此家庭里的趣味琐事。紫薇还讲了一些重庆这个 地方以及她学校里的一些新闻,——她原是学外国文学的,但她的趣味却非常广泛, 一时想做外交官,一时又想成为一个音乐家。她自己说:钢琴、小提琴、歌咏什么 的,她都来得。 饭后,她果真就带着一点醉意,坐在钢琴边,为他弹了一支什么曲子。 淳如向来是不喜欢音乐的,因为在他自己所设计的生活进度图中,简直紧张得 没有一个空隙,可以容得进一个悠然的音符来。而且,他根本也看不起音乐,总认 为那是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傻瓜和废物才去弄弄消磨生命的东西。 可是,他只听过一两支莫名其妙的曲子以后,就觉得一生中好像从来没有像这 一晚一样地竟为一支歌曲的声音而沉醉。奇怪! 他闭上了眼睛,蘸了酒意的心弦大约格外易于为那一串串激荡的曲调所震颤吧! 他不懂为什么,不敢再正视她,那嫣红的脸颊,那深深的眸子,还有那一双灵巧而 纤秀的小手,在键盘上跃动,像是起伏汹涌的海潮上飘浮着的两点白帆影。 沉沉的夜,黯淡的灯光,只见过两面的一对男女,孤寂而陌生的心;但他们却 交融在那既恬静又喧闹的像江潮般的音乐里。他们似乎忘却了窗外的一切,忘却了 烽火已在山城的周边燃烧。 “多荒谬!”他想。 她仍然有意炫耀似地弹下去,忘了疲倦,他并没有阿换赞美,只是静静地谛听, 使她觉得他这个人倒怪好玩的。 当他不得不告辞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想不到一回去,便接到了通知,叫他随时准备到成都去。——这是命令,而他 好像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命令”是如何的缺乏人情味。 他已来不及自己去通知她;他很后悔浪费了一晚上的时光,没有谈一点正事, 没有再继续劝劝她。 当他不得不离开她的时候,满心充盈了稀有的惆怅之情,他自己觉得,这似乎 不完全是为了没办到裘丽的嘱托。 4 当淳如匆匆忙忙的赶到成都,马上又奉令要带着一部分重要档案飞向台湾去的 时候,忽然紫薇竟从重庆翩然莅止。而且还是盛装而来,意态安详,好像刚刚参加 了一次豪的酒会。 淳如很吃惊,尤其奇怪她那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么?我不该来吗?”她笑,带着少女们特有的娇嗔。 “来了当然顶好,不过,家呢?”他问。 “我反正是人到了哪里,家就在哪里;重庆的房子我交给老佣人照顾着。” “你怎么又忽然变得这么豁达?那座幽雅的小客厅,淡紫色的台灯,那么些书 画,还有你心爱的钢琴,都舍得下?” “你以为我以前不愿离开重庆,是为了舍不下那些身外之物吗?”她的嘴角一 掀,像个菱角,流露出满心的不以为然。 “到底为了什么?我还没想过。” “我只是受不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寂寞。忽然一夜之间,大家都走了,有些原来 说不走的,结果也不见面了。只剩下一个我,孤零零的。” “你们是前进的人物,大可以迎接新时代的来临啊!”淳如重提起以前她所说 过的那些“八股”。 “算了,我赶几百里路来找你,不是为让你俏皮我的。”她虽然薄有怒意,但 声音中却带着一股动人怜意的幽怨。 他把她安顿在一个朋友家,他自己则仍住在旅舍里。白天仍为公事奔忙,开会, 打听消息。熬到很晚的时候,他刚回来想安歇,想不到她正坐在房里等他。 “淳如哥,是不是飞机票不好弄?——假使是的话,我就不走,免得你为难。” “怎么,变卦了吗,小姐?” “我是这么说的话,反正死生有命,用不着勉强;而且我不比你们这些栋梁之 材,反正随便在哪里,也是个吃饭的废料。” “不要那样讲,一切都有我。”淳如一面整理着翻乱了的小皮箱忽然想起来问: “紫薇,你的衣服带出来没有?多穿一点,这秋凉的时候,可不要生病;尤其上了 飞机,冷得很!” “你这样说,倒好像航空公司是你在做老板,马上就可以起飞一样。” 他笑笑,颇以女孩子的恭维为得意。“当然这个时候是要麻烦一点,可是我想 大概总还可以设法的。不过,有一点我不能不先征求你的同意,”他说出他近两天 来心里想的一个难题:“假使在必要时,为了适合限制乘客的条件,稍微委屈委屈, 变更你的身份,可以接受吗?” “要我做你的亲属,你是说?做妹妹可以吗?” 他想了一想,摇摇头:“假如采取最严格的规定,那就只有直系亲属和配偶才 行了。万一到了那时候,你肯不肯暂时做一下你表姐的代表?” “那我不来!”她摆着头,披在肩上的长头发被甩成了一道圆弧,“将来给表 姐知道了,那多不好意思!” 这句话使淳如始而一怔,继而会心地微笑;把紫薇的脸笑红了。——因为,她 心里的意恩好像是,只要裘丽不知道,她自己倒是很愿意的。 5 患难的逃亡生活,像正月十五摇元宵的大筛子,每个人都被颠簸得失去了常态 和平衡;人们逃避不了周遭那种世纪末悲观气氛的感染;而同时又因为突如其来地 人生节奏的剧变,使人有胆子敢于去做一些平日不愿为、不屑为、不敢为的举动。 既想尝试,又感到忧惧;这种矛盾的心情,恰如小学生逃学到林野山麓中去捕蚱蜢; 尽管自己很可以放纵自己,但在冥冥之中老忘不了终难避免的鞭挞和责骂。 本来先已有一架飞机有一个位置留给淳如,可是他不肯单独先走。他送走了长 官同僚,仍然留下来交涉,等待,探听消息,找熟人,他们最后甚至于不得不仁候 在机场上,把行李摊在飞机的翼子底下打瞌睡,恭候着最后的机会。在众多的“候 机者”之中,他们结果总算幸运的上了飞机,这是靠了他的人事关系和机警,再加 上她的金钞。 照理,无论是受了多少委屈,既然能上飞机,总该算是值得庆幸的事。但是当 飞机起飞时,侥幸从大难中脱身,两个人却竟同感到说不出来的抑郁怅触。“过不 了好久就飞到台北了。”紫薇心中无限感喟:“我便得再恢复我自己的身分,只不 过是一个客人罢了。”一边想着,她装做不经意地侧目窥视,不意恰好和淳如的眼 光相遇。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竟是这样的英俊潇洒,蔼然可亲。 好像她从来没有发现过似的。“我们居然在纸面上做过几天的临时夫妇,真可笑。” 她暗暗地想;其实,她并不觉得有何可笑。——假使她真的是他的妻子,也许她还 不会发觉他这样的好。惟其因为她无法永远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而这遇合离散的 经历又是如此仓遽奇突,才加深了她的惋惜与怅惘。说不出口,而心里又已放不下、 丢不开。 她偎依在他身旁,白腻的手被握在他的掌心里。他偶尔用手指去按她的脉搏, 在急剧地跳跃。 他心中为此而感到一阵酸楚,一阵歉疚,他想:“快点到台湾吧,让我们彼此 都忘了这几天的事吧!” 慌乱之中,往往会增加了许多不幸的事。从成都起飞的飞机后来听说有两架飞 到昆明,被扣起来了。淳如他们这一架虽幸而没有赶上那种遭遇,但在海南岛降落 加油的时候,由于云层密布,能见度过低,和地面联络不好,强迫降落,竟撞损了 翼子板,摔坏了尾舵。剧烈的震动,使乘客中有一个不幸殒命,十多人负伤。—— 在那濒于毁灭的一霎那,淳如把紫薇紧紧地抱在怀里,也许连一秒钟都不到,但好 像有一世纪那么长久。这种意外的噩运,却带给他们一种恐怖的快感。“假使是死, 就这样子死吧!”然而,结果是轰然一声,疲惫的紫薇几乎晕了过去,头部受了一 点轻伤,淳如也只是大腿被撞了一下子。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值得庆幸,但也不 无迷惑。而当淳如爬起来眼看着在一分钟以前还在谈笑风生的人,在一分钟之后就 变成了一具满身是血的僵尸,他忽发奇想:“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他顷刻之间 似已大彻大悟,一种原始的力量在他的心中燃烧着,使他勇敢起来,一把挽紧了憔 悴的紫薇,狂吻着她苍白冰冷的脸。 飞机场上瞑色四合,死者的同伴在哀哭,受伤的人在悲号,另外一些人在抢救、 在救火、卷人一片狂乱之中。 只有这一对男女——他们不是冷静,而是更狂乱,吻着、拥抱着、哭泣。 “我们何必自苦过甚?假使是刚才死了,岂不一切都归于幻灭?”他说。 她笑笑,止不住流下行行清泪,她太疲倦、又太兴奋,不知该抱怨谁还是感谢 谁。 他们居然在这样的狂乱之中,还能发一个电报,编造一个周到的诳言。他告诉 裘丽说,紫薇负了伤,需要休养时日。他自己虽然还好,但因为经手保管的一个文 件箱摔得散乱,亟待就地整理,所以要耽搁几天。 他不止是决心向一个妻子撒谎,同时也是决心向全世界的礼法规律和拘束请了 假。 那些日子,荒谬、神秘、亲切而又充满了离情。每一分钟都是无比的珍贵,每 一分钟都使人沉醉,同时也令人感伤。他们好像在一座虹桥上漫步,桥的彼端,并 非天堂,而只是虚幻的云海。他心中偶尔也想起裘丽来;若与她相比,紫薇也许不 止有一百种缺点,可是她所具有的唯一的优点,却已足可掩盖了裘丽所有的优点而 有余。饱满充盈的生命力,青春的惑力与活力,奔流在紫薇的血液中。那挂在眉峰 的轻愁薄怨,时而又被唇边的笑涡儿赶跑。她这个人仿佛就是快乐的化身,即使是 在这危难的时候,她还是那一派浑然忘忧的天真,使人不自觉地以为她应该宽恕, 应该包涵。 淳如说:“我不曾认识亚当和夏娃,但我想他们住在伊甸园中时,必定也是和 我们现在这样的自由自在。” 她只是伏在他的怀里哭泣,不是因为想到终于会离开他而忧伤,而是出于一种 感激的满足。对于未来,她从来不敢想得太多。 6 裘丽是一个太过善良的女人,像一头终年在磨房里转子的驯服的驴子。她只知 道在一定的生活轨迹上彳亍。尤是加上她那多年操劳颠沛所种下的病症,使她因感 于生的绝望而特别容易对别人宽恕。 当紫薇在裘丽的坚决邀请下,一到台北就搬到夏家来住时,裘丽曾经以一个多 年睽别的大表姊和一个女主人身分,热烈亲切地招待她,欢迎她。可是没有过多久, 她的女性的直觉就已从不平常的空气中,预感到了什么。紫薇的局促不安,淳如的 焦躁易怒,特别是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像盛夏的暴风雨之前一样的沉闷难 耐。有一天早上,她出门去看大夫,半路上想起忘记了带上次开的药方子,走回来 拿的时候,发现淳如还没有去上班,正在紫薇的房里说话。她偶尔好奇地隔着窗子 张望,却见紫薇伏在枕头上很伤心地哭泣,淳如的高大的背影站在床前,时而弯下 腰去,轻声说话;恍惚是说:“我对不起你。”而两个人的脸又离得那么近…… 裘丽呆了,她恨不得赶紧离开这里,可是两只脚科颤得拔不起来,好像地壳也 有磁力。 她好容易回到自己的房里,还想和平常一样找到了那张药方,然后若无其事地 出去。可是刚刚一步走下台阶,只觉得全身一阵松软,晕倒了。 房里的淳如和紫薇闻声来看时,这张惨白如纸的脸上,似乎摆出对他们两人严 厉而无言的谴责。 没有等到裘丽病好,紫薇便搬走了。 淳如变得比以前更深沉了,成天都是为了他的公事忙,下班来以后,偶尔也坐 在裘丽的病榻前抽抽烟斗,看看书,或者是冷静地沉思。两个人都觉得,虽然还是 共同生活在一间房子里,心的距离却不止十万八千里了。 一天、一月、一年,就是这样过去了。 有时他们还邀请紫薇来玩,比如过年过节或别的放假的日子,紫薇或来或不来; 来了也只在裘丽面前淡淡的周旋一阵便走。每当她来时,淳如便躲到书房去。 他很清楚的认识了自己,很像是正在洗澡的人突然一抬头看见了对面大镜子之 中自己赤裸裸的身体。这本用不着惊异,它就是你自己,而且跟你生活得一样的长 久了。但你却无端觉得它是那样子丑恶,不堪人目。 “全是为了自私吧?”淳如有时夜里失眠,辗转反侧,不安地自责。尤其是事 实上他并没有完全能够和紫薇断绝往来,就人情上说,那也是不可能的,他们究竟 是亲戚。再说,即使像淳如这样很有决心的人,毕竟有很多事是难以决绝的。 这种零零碎碎的折磨与依依未绝的思念,好像把生命的汁液放在一把破漏的水 壶中,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漏了下去。 7 渐渐地,很多认识夏淳如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而且引为谈笑的题材。他平日 太好强,太认真,而且多少有点儿自大,自然免不了被人嫉妒。有人说他:“太太 还病倒在床,毕竟是多年夫妻,还有一口气在着,夏淳如可就在外边准备进行‘第 二阶段’,真是太薄情了。” 淳如自己却只是那种神不守舍的样子。 但是,今晚他回到家来,为什么灯光显得特别幽黯?从走廊上传来的药炉里的 味道又特别浓烈?这只是因为他自己的心潮起伏得太汹涌? “睡了吗?”他轻声问。 “唔,”裘丽慢慢地翻了一个身,睡眼惺忪。 “今天觉得怎样?”这是句照例的话,好像他每天早晨一进办公室就先打铃叫 工友把报纸拿来一样。 “还好,睡得好。”她的答话也差不多只有这几句。 “告诉你一个消息,紫薇要结婚了。”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 “真的?她怎么都不来说一声?”裘丽撩起鬓发,虽然是强打着精神,还是掩 不住满心的惊异。 “谁知道呢,我是听别人讲的。” 裘丽又“唔”了一声,不说话;只默默地注视着淳如的脸,揣摩着到底他的心 里在想些什么。——可是她看不出来。他的脸跟他的心情一样,全像被冰霜锁起来 了。 这件事郁结在两个人的心里,谁也不愿再说什么,可是谁也没有忘记它。 当下女把汤药送进来的时候,淳如接了过来问:“现在就喝吗?” “大夫叫我临睡以前喝的。” “好的,我扶你坐起来。”说着,他走近床边,轻轻地把她拦腰扶起,“呵, 你又瘦了。”说了这句话,他自己才忽然发觉,好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自动耐心 地服侍她了。 “我的病总之是不会好的,吃药也不过是尽人事而已。”她握着他的左手,她 的手那么凉。 “好好保重,不要说那些话。等病好以后,我们还好一道去吃紫薇的喜酒去。” 他说了这话,又有点儿后悔,这分明显得他心里还没有把紫薇的婚事撇开。 “唉!”她无端长叹一声,推开他送到面前来的药盏,“苦了一辈子,还要喝 这种苦水。老天也真是的,既然不叫我活下去,何如不早两年死,拖到现在,把你 们……”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子在言谈之间,把淳如和紫薇称为“你们”。 他不响,心里酸痛,爱与怜惜揉合在一起。 “紫薇真的要结婚了?”她再重复了一句,似乎为的是让他更能清楚地了解她 的心事。 “不要胡思乱想了,喝药吧。”说着,他就先把嘴唇凑在药盏的边缘去尝那药 还烫不烫。 “真不如那年坐上太平轮,沉在海底,倒免得又多受这几年的苦,又拖累着你, 还有她……” “又提她干什么呢?”他淡淡的打断了她的话。一种强烈的忏诲和哀怨,刺痛 了心脾,不知不觉也滴下了几滴泪水,不留心竟滴进了药盏里。 “喝吧,趁热儿。”他偷偷地擦着眼边儿。 她凄苦无力地笑,显得无限凄凉。“怎么,你哭了?”——结婚多年,她倒很 少看见他这么动情。 “不,没有什么。嘿,真亏你,这药可真够苦的。”他抿着嘴唇,有意打岔。 “你不过是尝尝罢了,淳如,”她意在言外地说:“这种苦我可喝得太多了。” 她喝了药,翻个身睡下了。淳如却一直呆呆地伫立灯前,对着墙上那面镜子发 怔,手里还端着那个空的药盏。 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他忽然伏在裘丽的床前痛哭,嘴里喃喃地说些梦吃样的 话。 “怎么啦,你是?”裘丽瞿然一惊,喘着气问他。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他呜咽着说。 她温柔地抚弄着他的头发,喘着气,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伏在紫薇的面前亲昵的 讲这句话的情景,她满意地笑了。——可是笑得并不长久,因为她觉得背脊上又在 淌冷汗,虚弱得连笑的力气也没有。她心里忽然想:“我该去了。”这是她自从卧 病以来最感满足的一刹那,她愿意在快乐与满足中瞑目。 他一直没有发现她脸上既痛苦又愉快的变化,等他猛一抬头看见那一副薄薄的 干枯的嘴唇正在抽噎痉挛的时候,她已经不再能说话了。 他吓得一抖,急忙站起身来,不提防忘记了那个药盏,一下子跌到地上,粉碎 了。此时夜阑人静,这声音越发显得清响而凄厉。他伸手去摸摸她的脸,都是冷汗, 还有泪。 他刚要起身去喊人,忽然见她又无力地睁开眼来寻望他。 她的眼神已经散了,迟滞地望过来,好像是哀求他:“再陪陪我,陪陪我;一 分钟也好,一秒钟也好。” 他跪在她的面前,想祈祷,又自恨不知说些什么好。一眼看到地上刚才跌破的 药盏碎片,想:“她可以解脱了。如今该轮到我。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在一 个小巧的药盏里,喝那永远喝不完的苦水,为内心的罪咎忏悔吧。” 他寂寞心痛,夜静得有点儿怕人。他忽然觉得那些碎片又合成了原来的药盏, 而且又放大若干倍;那里边盈盈欲溢都是浓烈的苦汁,而他自己便浸溺其中,不能 自拔,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