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鸿 ——拟D夫人艾丽莎致卡斯特瑞将军书 1 那是个可怕的日子;对于全世界,尤其是对于我。 自从那一天以来,我老是孤坐镜前,看着我自己的影子一小时一小时的衰老下 去。忧伤和不幸侵蚀了我,但是,孤独之感堵塞了我心灵的创口。我似有满腔的话 要说,而又找不到一个肯于怀着恻隐同情之心来倾听的人。 那天晚上,我和嘉克琳满怀焦灼地到河内司令部去听广播。迎面碰到一位慌慌 张张的少校。嘉克琳问他有什么新消息。 “没什么,没什么,卡斯特瑞夫人,”那个少校搔着他那至少在一个礼拜之前 就应该剃的胡子,神不守舍地说:“一切照旧,不过,他们这一次来势汹汹,好像 跟以前有点儿不同。”当他匆匆走出门外之前,又回身来加了一句:“已经激战十 多小时,我们的援军可能赶到了。”嘉克琳茫茫然地望着我,她跟我一样,看出了 那个军官摆在脸上的乐观神情,好像摆在橱窗里的样品,只是为了叫我们看着安心 的。 果然,一走进那间狭小黑暗,关防严密的办公室,我们就恰巧听到了隆隆大炮 声中广播里最后的一句话: “现在,他们像潮水一样冲进‘朱隆’来了。” 继之是轰然一声,死寂沉沉,令人心碎神摇。 我们都懂得这句话的严重性,“他们冲进‘朱隆’来了,”“朱隆”不就是你 卡斯特瑞将军设在奠边府的总部的暗号吗? “奠边府完了!”嘉克琳悲切地对我说,太多太重的忧愁压低了她的声音,也 好像压得她没有力量再像平日一样地昂起头来。 “那么,将军也完了。”我喃喃自语,泪随声下。 嘉克琳紧紧捏着我的手,使我有种微痛的感觉。她说:“艾丽莎,现在不是流 泪的时候。” 虽然如此说着,她的泪水却也止不住潸潸迸涌,染遍了她那削瘦而多皱的脸。 但是我仍然佩服她神态的镇静和坚强,至少她比我强得多。现在想来,你的选择是 对的,她实在远比我更像一个英勇的军人的妻子。 我们两个像游魂一样地回到了都城饭店。自从你到奠边府去了之后,为了免除 寂寞,嘉克琳就搬到这儿来,她占有一套宽敞的房间,她是这座河内第一流的豪华 饭店里若干最受尊重的贵宾之一。譬如现在,虽是时近午夜了,还有许多热心而讨 厌的新闻记者麇集在她的房门口,他们竟希望在奠边府陷落这一刹那,听一听卡斯 特瑞夫人的“感想”。 嘉克琳一只手扶着门上的玻璃把手,好像若有不胜似地说:“关于战争的情形, 你们一定比我有更迅速的情报;在法国政府和军方没有正式宣布之前,我不便说什 么话。”她的样子虽然很憔悴,但却仍被一种无以名言的力量支持着:“至于卡斯 特瑞将军,我对他的系念,各位一定可以想得到,这和普天下的每一个妇人关怀她 的丈夫的心情完全相同,不过,”她的冷淡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慨:“除此之外, 我只有觉得光荣。奠边府假如不幸失守,这是整个自由世界的失败;但是,卡斯特 瑞将军率领这一支一万多人的哀兵,死守不屈,寸土必争,维护了我们法兰西军人 的荣誉和英名,也替自由世界争了一口气。”她一只手无力地扶着我,一只手把门 推开了,“请原谅我今天不能款待你们,”她仍然十分镇静地说:“现在该是我为 将军祈祷的时候了。” 我真羡慕她应对的口才;同时,在此一刻,我深自庆幸当年嫁给你的不是我。 不是怕自己承受不起眼前的打击,而是因为在世人的心目中,英勇的卡斯特瑞将军 不应该有一个像这样只会哭泣的妻子。 有一个白了头发的记者问我:“听说你和夫人明天要回巴黎去了,是不是?” 我听嘉克琳说过,这是一种很普通的“诈术”。 我点点头说:“也许,”又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 我真的什么也不清楚,因为我的心绪太乱,想不了那么多。 他们都把我看做只是嘉克琳的闺中好友,没有人想得到我会曾经是卡斯特瑞将 军的情侣。因此,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只以为我是为了对夫人的同情和为了自己 的惊恐而哭。 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可是还有嘉克琳,她也隐约可以看出,我是 为爱情而哭。 流泪,为了你的悲壮而坎坷的遭际,同时,也为我自己孤独而寂寞的心情。 2 在嘉克琳的房中,舒适的沙发椅变成了荆棘丛,嘉克琳皱着眉头不安地走来走 去,像是一头落在陷阱中负伤了的野兽,墙壁上的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好像都是带 着尖锐的锋刃割裂着人的肺腑。 在半昏迷之中我满心想念着的,只有你。二十年的魂牵梦索,都不及这一夜长 久。我哀求圣母的庇佑,宁愿那个面临死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窗外人声已静,夜色方浓,我从镜子里看到嘉克琳和我的脸,都是一样的惨白。 当我注视着她的时候,刚好她走近我的身边,在我背后站定。我们的眼睛在镜中相 遇。 “艾丽莎,不要发愁,去休息吧!”她叹息着,把两手放在我的肩上,温柔地 梳拢着我的头发。她的声音很轻,只让我听出那几个字的模糊的轮廓;她大概是有 意隐藏了阴郁的调子来安慰我,好像只是哄弄一个因为没有看到一场歌剧而烦恼的 小妹妹。 可是,我却反被她这种矫饰的安详所激动,忍不住扑倒在她的怀里,放声痛哭。 她仍冷静如岩石,到现在我才从潜意识中第一次这样清楚地在觉到:嘉克琳不仅是 和我一样地爱你,而且,她也早已窥透我私衷之中对你的深切的恋情。 没有嫉妒、没有怀恨、没有争扰,两个同样倔强的女人,现在为了对于同一个 男子的同一种爱情,而彼此联系起来了。我们的心灵中深深地融汇着彼此的痛苦。 此时情景,就是身为情人和丈夫的你,恐怕也无以了解。 从很小的时候,嘉克琳就是我的友伴;显然她那个时候就具有一种英勇坚强的 气概。我常常笑她,假如是个男孩子,大概难免要做个将军。而她自己也颇以此自 负。到今天,这种性格拯救了她,使她不至被噩运所击败,所推折。 不同的是我。我惭愧于我自己的怯弱和昏乱。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你,就是 失去了一切。我觉得我什么都完了,我的心神与躯壳早已分离,我像是浮游在天地 间的一片飞絮一样,无足轻重了。 “嘉克琳,我想要自己去一趟。” “到哪里?” “奠边府。” “你疯了!”她温和地责备我。 “我想这是可能的;”我垂着头自言自语:“托托红十字会的人,算我是一个 教士,或者是医护人员,我一定要去——”底下的话,我不忍对她说了,卡斯特瑞, 你想我该如何向她表达出我要去和你同患难的想法而不致于戕伤她的心呢? “不要说了,艾丽莎,我全懂得。”她背转身去。“假使到奠边府去,对他有 任何帮助的话,那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去。在法律上,在一般人心目中,我,是他的 妻子。”嘉克琳的声音呜咽了,“而且,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我知道,在这个世 界上,他真正爱着的女人。是你而不是我。所以,为了珍重我对于他的感情,在他 失去了自由的时候,我在道义上有责任替他保护你,阻止你去冒不必要的险。”倾 听着她的话,我不敢去看她,只从镜中偷偷望去,看到她的背影,两肩耸动,正在 用手帕擦眼。 我想不到她会坦然地承认了存在于你,我,她之间的这种基本事实,一时简直 不知道说什么好。房间里死样的沉寂,好久好久,好像还听得到她说话的尾声在回 旋。 她忽然从裙子里掏出一封信来说:“这是他给你的。” 我迫不及待的去接,就是在这种悲惨而紧急的时候,我仍然无法掩饰因为收到 你的片纸只字所激起的兴奋与激动。 “真谢谢你。”我讷讷地说。 她不理我,把信扔到我的怀里,自顾自地说:“这是总部的信差粗心送错了, 拿到我这儿来的。” “我感激你的……” “不要说了,”她打断我的话:“我这样作,是为了他,也为了使我自己心安。” 我不能再说什么,只虔诚地捧着你的信流泪。 “不要担心,艾丽莎,”她的泪痕已擦干了:“你还记得美国在韩战场上被俘 的第廿四师师长狄恩少将不?他后来还不是安然重获自由了吗?你去睡一下吧;他 会安全地回来的。”于是,我回到自己的黯黑的房间来,对着台灯、对着绘了花彩 的墙壁上的我自己的影子,对着飘拂如鬼影的落地窗帘,我寂寞地饮泣,不能自已。 3 这时候,很容易使我回想起你我年轻的往事;我想,你大概也是如此。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曾多少次暗示,希望我把它们忘掉,而我自己又何 尝不希望能够早一天铲除了那些阴郁的影象。然而,我毕竟总做不到;而且,我相 信你也未必能真的做到。这是无可如何的事。 人的一生之中,值得永永怀念的事情太少了,值得永永怀念的人也太少了。人 类尽管有着善忘的本能,我却总是遗憾我无法忘却那些时以为徒然怀念无益而你又 希望我忘却的前尘旧梦。 第一个,我想起了马赛的海滨。汹涌的奔腾的白浪,咆哮着喷出了细而有力的 水花,洒在我们身边。还有你的汹涌的奔腾的心潮,环泳于我的周遭,我几乎可以 听得到、看得到、摸得到似的。 并肩小立于圣尼古拉炮台之下的群岩上,从遥远的地方回到里昂湾里来的海水, 挑拨起年轻人的雄伟瑰丽的想象。当静静的眺望着海天之际的奇景时,我时而偷窥 你脸上的坚定沉着的神采。你挺拔的鼻梁,薄而紧闭着的唇,和深凹下去罩在金黄 的睫毛下面的眼睛。——这形象,正如你后来屹守奠边府城中留下来的照片一样, 成为我内心中一种不可摇撼的鼓励。 尤其使我难忘的,是有一回新月初升的时候,你带我到海里去划船。那是白色 的狭长的小艇,在你的有力臂膀的操纵下,它快捷如游鱼,退潮之后的近海,恰如 夜晚一样的静谧。岸上的灯火与海上的繁星,围绕着我们,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圈 子,像一道辽阔的光环,而我们便是位居宇宙的中心。 有时候,你把两桨高高翘起,任凭小船逐波浮游。甚至于你还故意在我的面前 炫耀你的本领,迎着拂面的海风,划亮火柴,点起你的烟斗来。——我并不喜欢你 吸着烟斗的老练的样子,但我喜欢从烟斗中燃烧出来的荷兰烟丝的芬香,以及你那 悠闲自若的神态所带来的氛围。在你的身边,似乎就没有什么可忧虑可恐惧的事情。 但是,说也奇怪,就在那时我却也没有什么方法来表达我内心的愉快。甚至于连想 为你哼一首短歌都办不到。只觉得我是太幸福了。 茫茫暗夜般的人生,幸福恰如流星的一闪而逝,还等不到我们慨叹,它已消隐 无踪。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控制着命运之车的方向的那股力量, 不是在人的手中。 少女的骄傲、虚荣,或者还有别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些都控制不了我自 己。当你离开马赛去到巴黎的那一年,我们分离了整整一个夏天又整整的一个秋天。 我曾经写过三封长信给你,由三种不同的方式暗示给你,试探你是否有准备在那年 的圣诞节结婚的意思。当最初写那些信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半喜半羞的;可是,信 寄出去以后,鹄候回音的日子又是多么痛苦呵。你让我等待,无视于我的痛苦,甚 至还在回信中以游戏人生的态度对我加以静静的轻嘲;字里行间我虽明明看出你的 内心未尝不仍然对我热烈地爱着,但却止不住要感觉到一种幻灭的伤痛。 你该还记得我那次到巴黎来的情景吧?当我意外地翩然来临,在那家叫做“绿 樽”的小酒吧间里找到你的时候,该是多么错愕惊奇呵!你已经醺醺然半醉,淡金 色的发缕,披下来掩着你光洁的前额。你的眼睛充满了血丝,而你还不停地狂饮着 烈性的酒。那些妖妖娆娆的女侍,环待在你的四周。当我走近你的台子时,她们好 奇地注视着我。 那是冬天。我解去了我的外衣,除下了我的风帽,当你看到我的面目时,踉踉 跄跄地站起来,要跟我干杯。——你变了,你完全变了;我不懂何以一个军官学校 的学生在短短的几个月分离之后,会一变颓唐至此。 关切、疼爱、谴责,使我顾不得礼仪,夺下了你的杯子,泼尽了其中殷红的酒。 我要来牵扶你,可是你推阻我,好像从来不认识我的样子;你说了一句如利箭般的 话,伤害了我,你说:“去吧小姐,现在我需要着更多的自由呢!”可是,你终于 还是随着我出来了,当你把酒资丢到台子上时,你匆忙的收检摆在那上面的一些淡 蓝色的纸片,我一眼就看出那都是我写给你的信。 那一晚,我俩像游魂一样地往来于夜巴黎的街头,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好像 彼此在逃避,又好像是彼此在追逐。起初你的一切解释我都不听;我甚至于不准你 跟在我的后面。可是,终至我还是倒在你的怀中,接受你那带着酒味的浓吻。—— 巴黎的夜色多么魅人呵,而你却满眼都是泪,我不知道你发愁为的是什么。 幼稚的心灵容易满足也容易失望,你的矜持与冷漠刺痛了我。你的伪装的残忍 和麻木,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开始懂得。也如你以后来告诉我的,你愿意为我牺 牲一切。甚至于为了我的长远的幸福,你考虑牺牲你对我的爱。 你是个英雄型的人物,充满了雄奇的事业心;但我懂得你并非因此而甘愿放弃 了爱情。在做一个伟大的军人和一个伟大的情人之间,你摸索着去发现一条可以相 通的津梁,你痛苦地强调牺牲是一种美德。一方面,你决心要做一个随时驰骋疆场 的好军人(你把它形容做一种高尚而危险的譬如朝露一样的事业);同时,你也决 心从我的心田中撤退,你把本来已决心要交给我的东西,又交给了法兰西。 你使我恨你,使我忘怀了你。在当时,我实在了解不了这么多呵。 4 那年圣诞,我真的结了婚,但不是跟你。 我的丈夫D,你是见过的,是属于你所谓“上流社会的宠儿”一型的人物。高尚 的门第,雄厚的资财,美满的家庭,优良的教育;这一切塑造了他这个人——花团 锦簇之中的一块废料,正如历史上记载的英王詹姆士一世一样,是一个尘世间一最 渊博的笨虫”。 用世俗的眼光,他的一切条件都是比你更接近我的;但是即连我自己也是在结 婚之后才发觉,我的孤注一掷的抉择是如何的错误。他不但没有真心爱过我,似乎 也没有安心爱过任何女人,对于一切事情,他都宁愿取一种浮浅的嘲笑看法,他不 但是从不面对现实,甚至根本不承认在他的书斋之外有现实世界的存在。——每当 他为了礼貌勉勉强强与我接吻的时候,我的感觉颇像是嘴唇上被强迫放上了一块厚 而腥的冷猪肉。 所以,第二年当我接到喜柬,知道你已决定和我的少年友伴嘉克琳在巴黎结婚 的时候,我是何等愧作交集,悲愤不平呵!甚至于我一度下决心要在你们的婚礼举 行之前出面阻挠你们。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嘉克琳来到我家,她恳求我这唯一的 好友,做婚礼中的伴娘。而且,为了使你高兴和惊奇,她邀我陪她去选购一些首饰, 那时候,她万万想不到我内心与她敌对的情绪。 感于她的诚挚,同时也为了尊重你的选择,我一声不响地接受了这个艰难的任 务。我想,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女人肯做这件事的,眼看着自己的爱人跟别人结婚而 由她自己协助婚礼的进行。 那一天,我想用我的眼睛来申述我的谴责,但当我看到你那种沉郁寡欢的神情, 我心软了。——我们都是在演戏,谁也不必再谈报复。 我们太年轻,对于幸福的观念,抱着太多的幻想;如飘浮着的肥皂泡,美丽的 影子转瞬间即告破灭。 可是,这出戏竟演了这么久。它似乎既非喜剧亦非悲剧。D死了,我反而觉得心 地平和;我不再仅是一个有丈夫活在世上的孀妇,而真正是一个孀妇了。 D的死,正如他的活着,对于整个世界的影响,并不比一颗微尘飞落在地下更多 些,他留给我遗言,只说要我好好照顾他的庭园、他的花木、他的狗和他的书房。 他希望尽可能保持他生前的样子,就是壁炉架旁的那双红皮拖鞋也最好不动地方。 “也许我还会回来看看你的。”在我听来,这是他一生所讲的唯一带有诗意与人情 的一句话。 他没有为我留下子息,但为我留下了偌大的财产;它使我能够从心所欲的四海 飘游,从西方到东方,做一个豪华的流浪客。 5 时间并没有能把记忆冲淡,它只是淘汰了一些容易忘却的东西;反而是把忘不 掉的往事的痕迹镌刻得更深了。当我几个月之前,从意大利度假归来,自那不勒斯 国航马赛的途中,在船上,偶尔邂逅相识一个才从东方回来的女作家。她告诉了我 许多东方的珍闻。又谈到一些从巴黎去到东方的社交人物,无意中她说到嘉克琳和 你。她称赞你是法军驻在越南的将领之中,唯一值得赞扬的一个;她又称赞嘉克琳 的贤淑好客,精明能干。也许是她的叙述太生动,也许是因为船靠近圣尼古拉炮台 时,海潮的低吟勾起了朦胧中的回忆,使我来不及卸去行装,便去打听去越南的航 程。 我是乘兴而来的。虽然我这多年来,经历了不少忧患,两鬓都已露银丝,但我 的心底还隐藏那一股年轻的激流。我只想来看你一眼,完全没想过看到你以后又当 如何——我更未曾想到,这几乎成了我们之间多余的一会。 到了越南,在你们寓居的地方,我受到你和嘉克琳优握的款待。在一次酒会上, 我第一回看到你局促不安的样子。你的脸色激动而苍白,当你轻轻地吻着我的手的 时候,说:“我们分别得这样久了。”——这就够了,只这一句可以有很多解释的 话就够了,在众人之前,你也许只能说这么一句话,但这不就是我这多年来所盼望 所渴待的一句话吗?我可以从你的眼睛看到你的心底,你是和我一样地为了往事的 追怀而感到悲怆的震颤。 我们似乎都是生活在梦幻之中。 可是,早如你所预料,一个军人的命运,是由不得自己摆布的。只有那么短短 的几天聚晤,我们又分手了。在那些日子,你都比平常回家得早些,为的是晚餐后 大家能聚在一起闲谈些什么。虽然面前有嘉克琳在,我仍然感觉得到你的热情的眼 光时时抚爱着我,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既羞愧,亦骄傲。 没有时间让你和我单独在一起再说什么热情的话,你奉令到奠边府去。这是凄 然的一别。你在临走的时候就告诉嘉克琳和我说:“这是全无希望的一仗;只希望 能守时待变,争取时间,也许可以会出现一个奇迹。”至于你自己的未来,你虽没 有告诉我们什么,但大概你那时是已经预料到今天不幸的结果了。 你的勇敢和执拗,现在世人都已知道了。你在那一座孤城之中,殚精竭智,运 筹帷幄,苦守了五十六天,完成了平常人所不能达成的任务。你,这个曾经是情场 上败兵的人,现在成了战场上的英雄。虽然你并不能改变这一役的结果;可是,你 的坚定不屈,你的勇于负责和自我牺牲,为你以及你的袍泽争来了至高的荣誉,我 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做的了。 假使这个将军是别人而不是你,那我一定比现在更激动些。但是,对于你,我 不仅是崇拜一个英雄,也同情一个失意的人。我忏悔,更因为在你所表现的戏剧性 的勇敢之中,我或者也是一个动力。 世间没有一个人是轻视自己的生命的;一个人若到了连自己的生命也认为无足 轻重,那他若不是受着一种崇高的目标所吸引,所鼓动,就是因为他内心中有比 “死亡”更深切的痛苦。——在你,大概是两者兼有吧? 这就不能不叫我在崇拜感恩之外,加上一层更深的哀痛了。 6 嘉克琳终于决定明天飞回巴黎去了,她说她要继续为你的志愿而奋斗。她要向 政府当局去陈述法国在越南的种种失策,以至这一次奠边府陷落的经过。我不知道 她的意见是否能得到你的同意,但我相信,她这种果敢与信心,一定是可以使你引 以为慰的吧。 至于我,我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生命中失去了你——虽然过去这么多年来也 只是以思念你的谈笑为已足——但一旦全面隔绝了的时候,我简直好像是被抽去了 脊椎骨一样,没有办法硬挺挺地生活下去了。 我的一生都是无可足述的,事业、爱情、生活,无一是处,失败到底。甚至命 运对我这最后一次的刺激,仍使我勇敢不起来。 我的决心只是,在这燠热多雨的印度支那半岛上苦守着。我只存有一个侥幸的 想法,期待你能安然回来。 当然,即使你自由了,你仍然不会是属于我的,这我都明白,但我实在顾虑不 了那么多了。我深切地了解我自己,是一个既怯懦又自私的妇人。为了爱,我也有 不得已的苦楚。 我想,这是我无需向别人解说,惟有你才可以了解的D巴。 嘉克琳走了,留下我在这儿孤独的活下去,寂寞的爱情的力量,促使我和她走 了不同的两条路,我以为,这是不能比较也无需比量的。是否我这样在沉默中纪念 着你,更适合你的心愿些呢?我不知道。 好好的好好的过活吧!从将军到囚徒,从失去了丈夫到失去了情人,自由对于 你和我,实在都是很遥远的事了。但我仍不能不在绝望之中祈求着,祈求着,从黯 夜直到天明,眼望着最后一颗星子在天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