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灵魂 1 我本是一个最疏懒的人,平日连书架上的几本旧书也不暇去换换地方;却不料 自到台北来以后,不到一年半竟搬了五次家。搬得连我自己住处的门牌号数也记不 清,且好像天天都要跑到区公所去,为迁出迁人跟户籍单位打交道。 我的家庭十分简单,两夫妇一个小男孩,生活简朴,从来没有酗酒赌博那些事, 来往的宾客也不多,房租按月缴清,按说应该是一家值得欢迎的邻居。却弄得每三 个月搬一次家,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五次迁居,只有一次是我们自己主动, 因为那两间房子既不能蔽风雨,又不见阳光,对孩子身体太不好。此外的四次,则 都是从房东要求加租而起。——我以为无法付更高的房租,并非我自己的错误。因 此,我过去每次搬家的时候,都十分之心平气和。 好像天下做房东的人都是一个训练班里出身似的,他们的要求和要求的方式和 程序,简直如出一辙。直到最后一次我发了愤,“一定要找一个能够长久住得下去 的地方”。 找房子是一种很棘手的事,因此我过去从没有去麻烦别人。都是自己翻翻报纸 上的分类广告,登门求教的。——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方式完全像商业交易,所以在 房东房客之间才无法产生情感吧?这一次我想改弦更张,拜托了好几位朋友和同事, 希望能找到所谓“熟人”的房子。 妻说我这种想法是“一厢情愿”,我自己也觉得成功的希望很少;却不料在我 开始找的第三天就有了回音。 一位本省籍的朋友蔡先生替我介绍了这处房子。他向来是个办事很笃实的人, 他说房子还不错,想必还可以住。 “房主黄老先生是内人一个远房亲戚,他家里人口很简单。黄老先生虽然是个 西医,汉学根底却很深,喜欢吟吟古诗,下下围棋。你搬去陪他谈谈,那他一定欢 迎极了。至于房租,我想很好讲话,多一点少一点他反正不在乎的。”蔡先生这样 讲,我更觉得满意了。 “不过,”他又说:“你想要订一个长期契约,我看倒也不必,只要大家信得 过。相处得好,比什么租约都还可靠。” 在这一点上我也就不再坚持,但我很奇怪他讲这话的动机。不等我追问,他就 解释道:“天下的事,不能全从顺心一方面想,也许你将来还会发觉有不满意的地 方。所以先无需自己加上一个拘束,黄老先生也是个很顶真的人呢。” 随后,他就带我去会见了黄老先生,看了房子,一切都商量好,很快地我们又 “乔迁”了。 2 老房东是一个外型冷漠,心地慈样的人。从我们搬来那天晚上,他请我一家人 吃饭的时候起,我便相信这个判断不错。 “远亲不如近邻,住在一起,都是有缘分的。”黄老先生一手扶着他那圆光的 黑边眼镜,炯炯有光的眼睛和一般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们一样,喜欢从眼镜的上边凝 望着陌生的人。 吃饭时,虽然他无论怎样客气也掩饰不了他平日养成的“一家之主”的神气, 但我们倒并没有觉得什么拘束。 “我年轻的时候,到日本去学医;医道没有学好,却使我信了佛。——后来我 到福建、广东住了几年,虽然靠行医吃饭,却仗着信佛才能安身立命。到今天,不 怕你们这些新派的见笑,我还相信佛家的道理。缘法,什么都是缘法!”他一边呷 着杯中的清酒,慢条斯理地说。好像在向我们剖析他心灵的隐秘,又像是在自言自 语。 对于宗教茫然无知的我,除了洗耳恭聆之外,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 从那以后,我觉得我似乎是可以说对他已有相当的了解。他的心是寂寞的,但 却是宁静的,也许那就是解剖刀所代表的近代知识,与金刚经、大悲咒所战斗的结 果。甚至于他的日常生活,都是笼罩在释迦的梵光之中。 何以他会过着如此淡泊孤寂的生活?像一只蜗牛一样,终日蛰伏,绝迹人间。 除了清晨和黄昏偶尔在庭中漫步,看看眼前的一些花草之外,他好像成天都不离开 那间堆满了书籍的卧室。——他的太太早就去世了;蔡先生过去曾隐约其词的暗示 给我,她死得十分离奇。他们两夫妇的感情本来很好,生育过一男一女,男孩子不 到一周岁就夭折了,以后夫妇间因此常发生龃龉,他们原来就住在台北这幢祖传的 老房子里,但黄医生却曾一度搬到外面去另住。差不多过了一年,他在外面浪游了 很多地方才回到家中,当亲友们正为那个差不多等于被“遗弃”了的太太庆幸时, 却不料她在他返家的第三天夜里突然暴卒了。很多人都认为其中一定存有不可告人 的原因。可是,一直到今天,从来也没有人再提过那件事情。 蔡先生告诉我这件故事时,远在我搬进来之前,而且他当时也并没有说起主人 公的名姓,只好像是讲一段“姑妄言之”的故事而已。但现在对证起来,我相信他 说的一定就是这位信佛的老医生。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女儿,他也从来不提到她。服侍他的只有两个忠诚的老 仆,金发和阿芳,是三四十年来一直在黄家从仆童婢女长大成人,而又结为配偶的。 这两个仆人似乎深受主人的陶冶,外貌深沉,木讷寡言;我有时借故跟他们谈谈的 时候,无论男的女的,总是抱歉地向我笑着,好像不懂我说的是什么话的样子。 老医生有一个本族的兄弟,常常来看望他。据说是在某学校教数学的,人倒蛮 老诚的样子,似乎比这位族兄健谈些。我也和他下过几次棋,海阔天空地闲谈。奇 怪的是,当我把话题稍一转到老医生的家世时,也便马上顾左右而言他了。 他们这种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态度,使我感到十分诧异。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我始终想不通。 但我始终相信,老医生一家全都是诚恳而善良的人,也许日久天长以后,友谊 的温暖总会把这些隔阂与猜疑化除的。 3 那是我迁人新居之后大约一个月光景。某夜,我为了一个应酬,晚上没有回家 吃饭,闹了一大阵酒,再从市区回到这条偏僻街上时,已经十点多钟了。 我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便觉得十分之异样,房门是被一把椅子顶住的,我推了 好几下才推开。妻仍然穿得整整齐齐地,孩子已在枕边睡熟了,身上的衣服也还没 有脱。妻斜倚在床栏边,手中捧着一本翻得快要稀巴烂的旧画报。手电筒放在膝盖 上,床前还放着我的一根手杖。——更可惊的是,她的脸色出奇地惨白,我从没看 见过她的脸上有过这种可怕的颜色。 “怎么啦,你这是?” 她一看见我回来,便蓦的跳下床来,一任画报和手电筒掉落在地上,跳到我的 面前紧紧地拥抱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心跳得这么急?”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快要吓死了!”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今晚上是老周他们请客,我不回来吃饭的吗?”我知道 妻原意也并不在责备我回来得晚,但却不能不这样分辩。 “来,你过来。”她拉着我的手,走向窗前,轻轻地推开了一扉窗子,“你静 静地听,可听得到什么声音?” 我仰望窗外,夜空万里,繁星点点,下弦月还只斜挂在天边。空庭罩在夜的重 重帘幕中,静谧无声,万物都像是酣然人梦了。 我回头看看妻,她正偎近我的身旁。 “有什么动静吗?” 她摇摇头,但眼睛却仍痴望着黑暗的深处。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呼号。那声音像是只隔着我们几间 房子,却又像是来自宇宙的神秘莫测的彼端,经历了一个世纪,才到达我们的耳边。 我几乎不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因为我从来没想到人间会有这样的声音。那也许 是一个人在身临最大痛苦而且完全断绝了希望时挣扎求援的呼声;又像一只剽悍的 野兽遇到埋伏,被火热的枪弹击中要害,在垂危时所发出的愤怒的悲吼。那声音中 充满了一种荒野气息的复仇意味,它的本身便是一种恐怖,再经这苍茫夜色的渲染, 越发显得森严可怕。 “什么人?”我厉声狂喝一声,暗影里却并无反响。 就在这时候,电灯又倏地灭了。 “刚才就是这样,一声怪叫,灯就灭了。我赶紧摸到手电筒,把门顶上,灯又 亮了。” “刚才也是这么个叫法?”我恨不得那个奇怪的声音再叫一回让我听个仔细。 “差不多,”妻一边关窗子,一边把手电筒照着黑黝黝的房子四角,好像怕有 什么怪物会从墙角跳出来一样。 我也情不自禁地用椅子把门顶上,把手杖和电筒都放在枕边。 灯一直没有再亮,我和妻也久久不能人寐。我们一方面厌恶那个怪声,但同时 又不约而同地期待它会再来,至少那个可怕的声音可以使我们感觉到一种恐怖的 “真实”,——可以证明我们并不是怯懦,而是那声音实在太可怕了。 但,很失望,一直到天亮,除了几声不知其名的虫声备韵之外,我们再也没有 听到什么声音了。 4 第二天一早,我穿过中庭去拿报纸,看到金发正在扫院子,一脸忧悒不安的样 子。 “昨天晚上……”我只说了一半,希望他会接下去解释。 “灯坏了,是不是?”他还是低着头在扫他的地:“等会儿我去喊人来修,恐 怕是线太老了。” “你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是什么人的叫声?” “什么?哦,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冷冷的,好像嫌我多此一问。 他的神气引起了我的惶惑。难道真的是这房子有什么蹊跷;假如不是我们夫妇 两个人同时亲耳听见那声音,我真要怀疑是我自己听错了。 奇怪的是,黄老先生一直好几天都没有出来散步。我也就没有机会专门去问他 这件事。 一夜、两夜、三夜,一连过了好几天,我们幸而再也没有听到那可怕的怪声。 妻虽不是个胆小的女性,但近日每当我有事外出的时候,总是叮嘱我早点回来。我 在外面也是一样,一到天黑耳边便像隐约又听到那种凄厉的声音,非赶紧回家不可。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我们对于这件事也渐渐淡忘了。一个下着霏微细雨的晚上, 我被一个朋友邀去,为了他要办个刊物,大家随便谈谈。因为座中都是些文字朋友, 聚会一次很不容易,所以一谈就谈到了十点多。等我匆匆冒雨赶到家中时,已将近 十一点半了。 这样深夜了,大门不知为什么竟没有上栓;而且门前停着一部崭新的小汽车。 来了什么贵客吗?这还是我搬来以后第一次的发现呢。 当我正站在走廊上挥着雨伞上的雨水时,正厅的门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人正 在与主人告辞。黄老先生站在门里向他点头致意,两个人都是满脸的严肃。 那位客人临行又低声地谈了几句话,因为离得远,我只听见他最后的一句话是: “……随时打电话给我好了。”一回到自己的房中,就看到妻的一副可怜的样儿。 “怎么?又—— 她点点头,牙齿紧紧咬着嘴唇:“起先我真怕死了。那声音那么逼近。” “后来呢?还是那个声音吗?” “不,今儿个晚上花样才多呢,一下子号叫,一下子摔碎了什么东西,像是敲 打着什么沉重的玩艺,最后是大哭大笑的声音。” “听不出是什么人吗?” “我原想张望一下的;先是一有叫声,电灯又熄了。后来吵得厉害,灯才又来 了。耽了一会儿,门外汽车响,大约是请了大夫来了。”妻打着呵欠,犹有余悸似 地对我说。 “对,”我自言自语:“那个胖子一定是个大夫。”可是害病的是谁呢?我分 明看到黄老先生好端端出来送客的。 难道在我们这房子里,还有个从来没有露过面的病人住着吗? “一个疯子。”我心里想:“明天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5 本来我自己有一个想法:我认为所谓“家”,应该是一个人最后的一座堡垒, 家是个可以使人身心获得休憩宁静的地方,因此,我以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论 是朋友也好,邻居也好,最好能彼此尊重对方家庭的“隔绝性”。也就是说,不是 特别熟稔的人,不必轻易以家庭作为社交的场所。我是这样对别人,也希望别人这 样对我。——因此,自我迁人新居以来,我和黄老先生的交往也严守着我自己的戒 条。我只是在他邀请的时候,才进入他的客室。但现在,我要到他家里去探视他。 这一家中既然没有被承认过还有别的人,我只能假定那天晚上生病的就是他。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他的卧室;穿过那幽雅的客室,后面有一条窄窄的走廊。走 廊的一端便是他的卧室。卧室的后面则连着一座小小的阁楼。 “老先生这几天欠安吗?” 他的脸色灰暗,确实像个病人。看见我进来,懒懒地伸手请我坐在他对面的藤 椅上。他张开嘴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却又沉吟着讲不出口似的。 “对不起得很,”他低下头,看着他那骨节嶙峋被香烟熏黄了的手指,像自言 自语似地说:“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们,也免得你们受惊。——阿芳说不要告诉你 的好,而我自己因为在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没有机会告诉你这件不幸的事 “是不是府上还有病人?” 他这才抬起头来望着我,点点头,眼睛里好像闪着泪珠。那样子使我非常不安。 谈话这样中断了,房间里静得有点儿可怕,只有壁上一座古老的挂钟滴答滴答 的声音。忽然,——我觉得再不能有比当时的情形更适宜于用忽然这两个字的了— —从小阁楼里又传出一串奇怪的笑声,那冷飕飕的声音像在深远的山谷蛮荒中回荡。 使得我们面对面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冤孽,真是冤孽,眼看着她受苦,唉——!”黄老先生把两只手捧着自己的 头,绝望了似的废然长叹一声。 “请问那病人是老先生的——?” 他刚刚要回答我的话,那个女仆阿芳撩起竹帘来,向他努努嘴,说了一句台湾 话,我约略可以懂得她的意思是说:“请你去看看吧!” 黄老先生道了一声失陪,我也便告辞出来了。 虽然这一次谈话并没有什么结果,但我可以告慰我妻,那确确实实只是一个病 人,而不是一个什么魔鬼。 6 又过了两天,我因为一直很忙,也没有机会再去细问。那天晚上我正在洗澡, 忽然妻隔着门喊我:“快出来,阿芳请你去帮忙。” 我还没来得及听明白她的话,便赶紧擦干了身上,穿好衣服跑出来问:“什么 事?” 阿芳看见我好像见到救星一样。两只手合十顶礼央告我:“请先生快来看看吧, 我们家的病人抽个空溜下楼来,要往外跑;刚好金发又上街去打电话请医生去了, 我们老爷简直弄不住她。” 我三步两步赶到黄老先生的卧房,房中的灯不知怎么又坏了,黑黝黝的什么都 看不见。 “黄老先生。”我喊了一声,才听到写字台底下有一个人在呻吟,那正是黄老 先生的声音。另外在墙角书架子旁还有一个似乎是女人的陌生声音在吃吃的笑。我 虽然看不见,想来一定就是那个疯子了。 我听朋友们说过,一个神经失常的人,有时候不但他的体力为常人所不及,就 是他头脑的狡橘也出乎常人的意料。因此,在没有制服这个疯子之前,我不敢贸然 去救黄老先生。我从裤袋里摸出了一盒火柴,刚划了一个亮儿,那疯子的形体便清 清楚楚地映人我的眼帘。 是的,她是一个女人,而且只是一个看上去娇弱不胜的少妇,远没有我想象中 之可怕。她穿着一件似乎太肥大的花衣长衫,苍白而清癯的脸,深深的眼睛。只在 火柴划亮的一刹那间,她脸上浮现着一层骄傲而惶惑的笑容,恰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打碎了一个花瓶的神情。 火柴刚一熄,她又突然咆哮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她最恨也最怕黑暗,当 她病发的时候只有黑暗才可以使她停止行动。这也就是为什么过去我们每次听到怪 号声之后,电灯马上就不亮了的原因。 那疯女人正推倒挡在她面前的一把椅子,向我扑来。假使我退让,她一定就会 夺门而出,说不定会跑到街上,闯出大祸来。假使我阻拦,——而我自己又实在无 此信心,我仿佛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 顷刻之间,使我想起了若干美国西部武打电影片子里的情节。我急于要找一个 “武器”,我记得上次到这间房里时,这间房子的进门处有一个小茶几,上面放着 一部大字典。回手一摸,果然不错,我立刻把这本又厚又重的洋装书拿在手中,对 着她走来的方向用力迎头抛去。这一击猝不及防,黑暗中她似乎踉跄了一下,拌在 那张被她自己推倒的椅子腿儿上,沉重地跌了下去。她嘴里在愤怒地咒骂。 现在,是我唯一能制服她的机会了。不等她爬起来,我跳上去用左手叉住她的 咽喉,抡起右拳,一拳打在她的额角上,她哼了一声,不动了。 这时,妻和阿芳打着手电筒进来了。先把她拖回小阁楼上锁好了门,回头再来 看黄老先生。他大概是被那疯子猛然一棍打昏,跌倒地下时,牙床和嘴唇也跌破了。 好在还不算什么重伤。 恰好医生也来了,大家便乱糟糟地帮着安顿黄老先生,我也顾不得再问刚才这 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 7 又过了几天,我实在忍不住,便找我那位沉默寡言的蔡先生去盘根问底,而且 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了他。他知道瞒不住,便把这个家庭的不幸的事情源源本本告 诉了我。下面就是这个故事。 那个疯子原来就是黄老先生最钟爱的独生女儿若兰,论年纪,差不多快三十岁 了。她的疯,主要是由于她那个早年死去的母亲的遗传,可以说先天上便有一种 “疯子”的体质。 但是,她若非受到特别严重的打击,也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子。——至少,从她 父亲看来,她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在优裕的生活中长大,应该没有什么不满 意的事。 和一切少男少女一样,最严重的病,往往是得之于爱情。若兰本来从小就订过 婚,她的未婚夫郑宝树,是黄老先生最中意的一个后辈子弟,他曾资助他勉励他留 学日本研究法律,他不仅勤勉好学,而且性情敦厚,黄老先生对于这个未来的子婿 很引以为慰的。 但是,宝树与若兰虽然从小就在一起长大,感情很好,究竟是由于后来的生活 环境不同,对于整个人生,便各有不同的憧憬。最初只是些微的距离,随着时光流 逝,彼此的心也越距越远。若兰有一颗孤寂的心,喜欢内向的性格;而宝树却是个 蓬蓬勃勃的外向型的人。他那种喜欢夸大,喜欢刺激,喜欢冒险的性子,像一个火 似的倏忽其来,常常使得若兰有一种不能逼近之感。 宝树从日本回到台湾的一年,黄老先生屡次示意希望他们完婚,他却老是推三 阻四,说是事业没有什么基础之前,不愿结婚等等冠冕堂皇的话。 可是,骨子里却是他已另有所恋了。——他所爱的人恰好是若兰在女高的同班 同学陈锦芩。 锦芩是一个出身贫贱之家的女孩子。但是她刻苦耐劳博学善辩,在某些方面说, 具有一种压倒须眉的气概。她和宝树相识虽也很早,彼此厮熟却不过是宝树从日本 回来以后的事。论家境、论品貌、论才学,她似乎都不见得有什么可以成为若兰的 竞争者的条件,但爱情却就是这样的不可解,宝树爱上她了,而且他毫不隐讳地对 朋友们说:只有她才“够味儿”。 这个婚约虽然在形式上还没有撕毁,但若兰的失恋,却已无人不知。有的人指 责郑宝树背恩负义,有的人则讥笑若兰“真是木头”! 其实,若兰又何尝是“木头”呢?凭着情人们直觉的本能,她早已发觉到宝树 神不守舍的样子了;但她却一直隐忍不发,一直到她发现了谁是那个“第三人”以 后,便立刻采取了果决的行动。 究竟若兰用了什么手段来进行这一场情场上的搏斗,为我讲这个故事的蔡先生 并不清楚,所以我也只好姑存疑案。但他确定了一点,就是若兰曾经和锦芩举行过 一次“秘密谈判”。 “依我想,”蔡先生说,“她一定是强调她和宝树之间婚约的神圣性;她一定 是用软工去说服对方,假使这个婚约解除了,一定会影响到宝树的名誉和事业,乃 至成为他一生命运的一个大打击。她也许会告诉那位陈小姐:‘假使你是真心爱他 的,你应该退出。’” 蔡先生的估计究竟对不对,现在已无人能够证实,不过,他所猜测的结果倒是 对的;因为经过那次谈判以后,锦芩果然便对宝树日益疏远了。不到半年,锦芩突 然悄然出走,不告而别,撇下了她年迈的双亲远行了。甚至于连宝树也没有得到她 片纸只字。——有人说,她是到上海去的。 若兰终于如愿以偿地和宝树成婚了。——他们最初还是那么轻快而幸福的,和 任何一对新婚夫妇相较,都毫无逊色。不幸地是他们之间老是横亘着一个阴影,像 一座无形的墙壁,一条心灵上的鸿沟。若兰既然是那么温婉体贴,但她没有办法拔 除宝树心中那颗刺——他不能忘情于活泼佻达的锦芩。 他俩都因为自觉得“有罪”而感到不安,彼此似乎都到了爱既不能恨又不可的 地步。“家”已经成了一个美丽而痛苦的囚笼,容纳着这两个互相猜疑、请怨,而 又表面上不能不装作和和睦睦来哄瞒别人耳目的“罪人”。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若兰生下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男孩子;照理说,这个 小家庭的生活应该是十分美满的了,但宝树却一天比一天更沉默、更忧悒、更孤独 了。 温暖的家庭、美丽的娇妻、肥硕的爱子,这一切,抵不过一个无端的忆念,只 要一想到和锦芩最后相会时的一瞥,那幽怨的目光中含有多少说不尽的情愫?只要 这样一想,他便不期然而有一种“有负于人”的歉然之感。 太平洋战争的初期,日本军阀孤注一掷的偷袭是很得手的。但是要达成她进行 一次无限侵略战争的目标,资源既不足,人力尤感缺乏。因此,虽然他们极不敢信 托富于强烈抗日意识的台胞,但仍不得不巧立名目设法来诱惑台湾的壮年男子,去 做他们进行“大东亚圣战”的炮灰。 差不多每一个台胞都认清,日本军阀这种自掘坟墓式的蛮干,最后一定会尝到 苦果;加之他们传统上对祖国的响望,便不由得不对日本军阀的一切措施采取一种 冷嘲热讽,袖手旁观的态度。——所以,除非是被刺刀尖逼着,是没有人肯“志愿” 参加所谓皇军助战的。 在这种情形之下,难怪郑宝树的举动要使人大为惊奇了,——像他这样有美满 的家庭,有正当的职业,而又有丰厚的收入可以过着一种相当舒适的生活的人,竟 自动报名“从军”了。——而且,他的行动是那么迅速果决,除了他自己以外,没 有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做这么一个突兀的决定。 他默默地走了,没有解释,没有留恋,似乎也没有半点押在曼南岛做苦工,直 到如今。而若兰呢,从接到那封信以后,便成了一个神经失常的人,在她那间囚牢 般的小屋里苦度岁月。” “她不是还有个孩子吗?” “早就死掉了。” 这个平平常常的小故事,至此应该就算告一段落了,我实在不必也不忍再多问 什么。 凄凉、漫长而绝望的相思,诚然是很容易使一个痴情的人疯狂的。 8 尽管对于搬家这桩事,我是这样的深恶痛绝,但我最后还是不得不决定离开这 幢古老的房子。房东与房客之间彼此都很满意,但又彼此都觉得无法再在一起住下 来,这在我倒还是第一次的经验。 当我把妻跟孩子和最后一批零星什物送上借来的吉普车以后,我到黄老先生的 榻旁去告别,并且感谢他多日来对我们的款待。 “以后请常过来玩。”在休养中的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微弱。 当我转身出门的时候,忽然看到阿芳挽着一个少妇,在走廊上浇花。听到我的 步履声,她冷冷地望着我。她的衣饰很整齐,出奇的只是那一对深沉而寂寞的眼睛, 直直地向人望着,好像是表明她不认识我,又好像是说她什么都知道。 “这就是若兰。”金发悄悄地向我解释。我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便匆匆走出庭 院。 背后,我听到阿芳对她说:“小姐,我们上楼去吧,天又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