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芹故居 北京西郊的卧佛寺,是我童年旧游而印象相当深刻的名刹。这次回乡省亲,抽 出一天时间到那儿看看,不是朝山谒圣,顶礼膜拜,倒仿佛去看望阔别多年的老友 ——历经半个世纪沧桑,佛仍静卧无言,当然,在他眼中,这只是一刹那间。 燕京市上,大小寺院庵观局止千座,有些早已没落。也有些是在“文革”期间 捣毁砸烂。卧佛寺幸未损毁,也可能因为远离市廛,逃过一劫。 从山门拾级而上,两旁古木森森,花枝寂寂,罕见人迹,偶尔有几只不知名的 山禽嘤鸣来去,令人有“鸟鸣山更幽”的感触——颇像“世外”了。 正殿里楹联,单说我佛的心意: 发菩为心,印诸法如意, 现寿者相,度一切众生。 内殿匾额四个大字:“得大自在”。 多少年前仍是这四个字。 卧佛寺据说从唐代就有,但卧佛的造像则是六百多年前元明之交所建。卧倒的 大佛身长五点三公尺,用了五十万斤铜铸成。有十二尊四觉立像,侍立在卧佛身旁。 人间所见的佛像,或立或坐,宝相庄严,为什么是卧佛?这是描摹佛祖即将涅 槃之时,在卧榻上对弟子们叮咛训诫的情景;所以面部的神情特别安详。 佛教由印度传来。印度的佛像有三种,即金铜佛、檀木尊和石雕像,传人中国 之后,又发展出泥塑佛像,为佛教艺术开拓了新境。卧佛寺里的天王像和十二圆觉, 都是泥塑的,工细生动,甚见中国的特色。 释迦牟尼成佛之后,应已超脱了生死大限。可是,这尊卧佛是涅槃之前的情景, 如此说来,“嘱咐后事”就不止是众生的事了。佛也一样有不放心的事。 下一站才是我主要节目,走访曹雪芹故居。都说就在附近,转来转去找不到。 幸好路旁乘凉的两位老太太,一听来意就笑了,用手一指,“朝前一直走,门前有 一棵歪脖儿树,后有两棵大槐树,那就是了。”老人家想必指点过许多迷途的访客 吧。 有专家推算,中年潦倒的曹雪芹,约在乾隆廿一年(西元一七五六年),“移 居京西山村,啜囗粥,但犹傲兀,时复纵酒赋诗;作石头记盖亦此际”。眼前这几 间简陋的平房,就是雪芹笔下“茆椽蓬牖,瓦灶绳床”的居处。震铄千古的“红楼 梦”,大部分可能就在这屋中完成。 雪芹的好友敦诚,曾有寄怀诗给他,结句说,“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 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遥想才高八斗、志行高洁的大作家, 为世俗所困,连最起码的生活也顾不周全,全家人穷得喝粥度日,唯有将满腔悲悯 落拓之情,尽付笔墨之中。为了著书而血枯泪尽,三百年来自赢得知音者无限敬仰 与同情。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巨作。关于此书的内容,尽管争议 犹多,至今尚难一一定论;但它的“第一”地位,已是公认无疑。雪公地下有知, 应可引以为慰了。 这纪念馆前面五间,甚为简陋,似是尽可能要“回复”曹雪芹时代的旧观;陈 设的文物书画,后来重新发现墙壁上的题诗等,都是要证明此处确是雪芹的故居。 壁上诗句有“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困龙也有上天时,甘罗 发早于牙迟……”,诗文书法平平,当非雪芹的手笔。 后面另有一排扩建出来的房舍,陈列着历代各种版本的红楼梦,和有关的研究 著述。书柜里展示惟一的一张报纸,是台北联合报副刊上赵冈兄一篇有关曹雪芹继 室的考据。赵冈是卓然有成的经济学者,可是他在红学研究上的成绩,似比本行更 为世人所知。 斗室盘桓,比瞻拜卧佛寺留连更久。我忽发奇想,曹雪芹因病逝世之时,是否 也像佛祖一样的神态安详,万虑皆空?不是的,他也有许多后事要一一叮咛。 把此生所经历的悲苦与繁华、挫折与满足,透过写作而传因人间,未尝不是 “印诸法如意,度一切众生”的法门。留下一部红楼,也称得起“得大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