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思 中国人的一年三节,各有不同的情味。 小时候,过年过节,无不欢天喜地;总是热热闹闹,有吃有玩,而且长辈们仿 佛都比平日更加慈眉善目。成年而来,忧患多而欢乐少,有意无意间把那些美好的 记忆都付诸尘封重重,没甚么可想的了。 中秋之美,月饼之香,于今都是很遥远的事了。遥远,是因为懒得去想、去寻。 唐人李群玉有句,“久向饥寒抛弟妹,每因时节忆团圆”,凄凉中别见挚情。 一年一度的中秋,正是所谓团圆佳节,应时当令的月饼,也叫团圆饼。 我素来不喜甜食,所以也不甚欣赏月饼,但每年都未能免俗地吃一两块,不过 是像白居易“自咏老身”那样的情怀,“家居虽沦落,眷属尚团圆”。没有大团圆 就小团圆也好吧。 以中秋为题的诗文很多,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的长诗最为有名;小时 候读之却觉得毫无意趣,很像读杜斯托耶夫斯基的小说,不仅沉重,而且沉闷。中 年阅世渐深,才懂得“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的环境中住久了,对于 纤云四卷,清风明月的感受也会不同:“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 不饮奈明何。”韩老夫子的无奈感,千载之下,犹有其人。这就是对草草人生的悟 解吧。 许多年前,在江南读书时,和史荣去逛市场。在一家北方人开的店里问问月饼 价钱。那掌柜的穿着蓝布大衫,光着头,笑眯眯地说:“有提浆的,有翻毛的,有 椒盐儿的,有枣泥儿的。”那年头通货膨胀已经“一日数惊”,两个穷学生口袋里 所有的钱全掏出来大概也不够买一盒最廉价的月饼。我记不清我们究竟买了没买。 过了好久,史棻还记得那掌柜的模样和语调,就说:“你们北平人好有礼貌。”她 也从此学会了用北平话来讲“椒盐儿的、枣泥儿的”。结婚以后很多年,每次谈到 中秋月饼,她还要学一遍,“椒盐儿的,枣泥儿的”,认为纯粹的北平话里带有儿 歌和诗的喜悦味道,很好听。她没有讲过北平式的月饼是否好吃,若不是印象欠佳, 可能就是当时根本没有买。下一年过中秋,我们已经到了台北,跟翻毛月饼隔着千 里万里。 由中秋便想到北平的秋天。说不出为甚么,我总觉得八百年帝都古城,特别宫 于秋之成熟的气味,所以秋光最好。 潘荣陛“帝京岁时记胜”是一本纪实性的笔记。他是乾隆年间翰苑中人,本籍 直隶大兴(当年的北京,东为大兴,西为宛平,两县合起来提供了京城的土地)。 他笔下家乡景色,有一则写得很美:“金风渐起,嘶柳鸣旌,家家整缉秋衣,砧杵 之声远近相接。教场演武开操,觱篥鸣于城角。更有桅前铁马,砌下寒蛩,晨起市 潮,声达户牖。此城阙之秋声也。” 一则记中秋:“十五日祭月,香灯品供之外,则团圆月饼也。雕西瓜为莲瓣, 摘萝卜叶作娑罗。香果苹婆,花红脆枣,中山御李,豫省岗榴,紫葡萄、绿毛豆、 黄梨丹柿,白藕青莲。云仪纸马,则道院送疏,题曰:月府素曜太阴星君。” 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性质与前者略同,他是旗人,书成在光绪年间。 书中也谈到中秋:“京师之曰八月节者,即中秋也。每届中秋,府第朱门皆以月饼 果品相馈赠。至十五月圆时,陈瓜果于庭以供月,并祀以毛豆、鸡冠花。是时也, 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真所谓佳节也。惟供月时男子多不叩 拜。故京师谚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从清初到清末以至民国,民间的风习、节日的盛景,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尤 其“黄梨丹柿、白藕青莲”,以及月饼和兔儿爷,都跟我幼年所见没有甚重大的分 别,闭目思之,就像在眼前一样。 经过天翻地覆的近半个世纪的时光,家乡风貌变化很大,但也仍有些变不掉的 东西。老弟告诉我,八旬晋六的老母身心俱健,耳目都仍管用,头脑很清楚。过年 过节的时候,总还想重享一些早年间的热闹景象,中秋节不忘交代要买月饼,而且 指定是西单大街上某某老店家的出品。 老弟年近花甲,住在郊区,要赶地下铁清晨第一班车,因为再晚一点儿,上班 的人潮汹涌,他就挤不上了。车行大约半个小时就到了市中心区,可是店家都还没 开门,他就一个人在马路上闲荡,耗够了工夫,总要九点钟以后,商店开始营业, 他去买两盒月饼,然后送到老娘手上。 “老太太想的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她要买月饼,自己不吃,都分给孙儿辈,大 家团圆。其实,她说的那家月饼店,老早就没有了,也许搬了家,也许关了门。她 指定在西单,我就赶到西单来买。味道如何不必管他,心到神知,反正是我作儿子 的一番孝心吧。” 大陆昔年艰难岁月,普通人家都曾有过三餐难继的辛酸经验,更不必说吃月饼 了。如今情况好了一些,但社会间贫富差距似乎越来越大。去年北京市面上曾有极 豪华的月饼出现,标价是一般人月薪的好几倍。甚什人吃得起那么贵的月饼?很难 理解。 “椒盐儿的,枣泥儿的”,那样的谦和有礼的声音,不容易听到了;几十年前 著名的老店也已消失无踪。惟有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像老人们的念旧,老弟的孝 恩,还是没有改变的。 想到中秋的月饼,不觉感到一阵悲凉,一阵温暧。“人生由命非由他”,离合 悲欢,都只好归于命运安排吧。唐人王建的“望月”诗:“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 秋思落谁家?”此情此景,徒增无限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