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此后的多日,我拉着架子车总要到青松路那儿转悠一阵。青松路不属于我拾破 烂的区域,那里的拾破烂者向我威胁,我保证只是路过,如果有收买破烂的行为, 可以扣压我的架子车可以拿砖头拍我的后脑勺。但是我没有再碰见那个人。我把那 人的相貌告诉了青松路拾破烂者,希望让他们也帮我寻找,他们问:那是你的什么 人? 我说:是另一个的我。他们说:打你这个神经病! 把我从青松路上打走了。 接着是连续的三天雨。雨对于城市的任何行业都是有益,对我们却是一场灾难, 窝在屋里不得出门,不出门就不可能有收入。我和五富的米面吃完了,指望着卖了 新拾的破烂才买的,现在气得也不再去买,仅有的三把挂面煮到了锅里,盐瓶子又 底儿朝天了。五富骂道:咱这是寡妇尿尿,只出不入么! 下楼到黄八那儿借一勺盐。 黄八正啃窗台上晾着的干霉馍,五富进来就不吃了,喝开水。五富说:做啥饭? 黄 八说:没做饭,能省一顿是一顿,喝水。五富说:只喝水? 黄八说:树只喝水,我 也只喝水。我一直在楼上吹箫,这会儿突然停了。我停箫是听了黄八的话觉得好笑, 而大家,在我吹箫的时候可能并不觉得我在吹,各人干各人的事,不吹了却一下子 觉得空旷,像鱼游着游着忽然没水了。杏胡从她屋里出来,说:咋不吹了? 五富说 :你白米干饭的吃哩,他冰锅冷灶的,哪有心思吹? 杏胡说:有买高档皮鞋的钱还 没自己吃的,给谁省的? 却盛了一碗米饭,上边放着白菜豆腐端上了楼。 我不接她的饭,说:你送的我不吃? 杏胡说:我给你放老鼠药呀? 我说:我怕 种猪打哩。楼下的种猪高声说:我让端的! 我就笑了:那饭里倒真要放老鼠药了! 种猪说:药放得不多,毒不死的,吃了咱到老范家打麻将去! 杏胡说:你敢?!昨晚 输了二十元,你还去呀? 种猪说:我让高兴给我参谋么,正是输了才要往回捞哩! 杏胡说:你去吧,我可把话给你说清楚,你一夜不回来都行,反正九点钟我必须做 爱! 五富和黄八嘎嘎大笑,我就说:种猪,乖乖在屋呆着,闷得慌了,我陪你下象 棋。象棋你去买,谁输了谁请喝酒。 巷道斜对面的老范家又在拆了前边的旧屋重新盖楼房,巷道里满是砖头和沙, 雨天里不能施工,老范他们就在后边屋里打麻将。老范的日子滋润,曾对杏胡说过 :你们好啊,到城里挣钱,挣一个落一个,即便挣不了了还能回去再种地么。我们 是能出租房屋过活,可下辈人怎么办呢,没工作又没了地还把身子惯懒了,往后的 日子就苦了! 老范的话是实话,这使我感到了充实和幸福,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 可现在老范又在盖楼房,要盖五层,那一月的租金又该翻了几番! 唉,瘦猪哼哼, 成了市民的老范,肥猪也哼哼,人家这一辈钱赚多了,可以让子孙办公司做生意的, 而我们呢,怎么撵得上呢? 所以,老范也来吆喝我也去打麻将,我坚决不去。 吃过了饭,我们就玩起了象棋。棋要逢对手,但五富黄八不是我的对手,种猪 也不是我的对手,下了几盘兴趣索然,就看着五富和种猪下。种猪老是悔棋,而五 富又极认真,两人不时吵嚷,言语开始难听。黄八对我说:你管管么,要翻脸呀! 我不管,坐在那里反刍。果然不久,五富和种猪就开骂了,五富抓起几颗棋子往巷 道一扔,说:下×哩,不下了! 赌气回屋睡了。 我依然不去理会。雨开始小了,但拆房拆下来的墙土被雨泡软了,一部分摊在 巷道,又成了稀泥糊糊,但来来往往的人,猫和狗,不是滑倒就是脚上带两个大泥 坨子。我就在那里看着,像在看电影,又像是狩猎,专等候着谁要倒霉滑跌了。但 是,我发现了巷道靠我们这边的一堆泥土上竟生出了许多包谷苗儿。这堆土是老范 将旧墙土随便壅在那儿的,里边有烟熏的砖头和坯块,黑灰色的泥土上生出二指高 的包谷苗儿显得格外鲜绿。 呀呀,这本不是种包谷的季节,三天前还什么也没有的土堆上怎么就长了嫩嫩 的包谷苗呢? 土堆里可能是混杂了包谷颗的,这不足为怪,它是一有了水就生根发 芽的,可包谷颗哪里知道这堆土不久就要被铲除运走,哪里知道这次生长不可能开 花结果,恐怕长不到半尺高就会死亡呢? 多么想活的包谷苗子,包谷苗又是多么贱 的命呀! 我当然由包谷苗想到了我们。 五富赌气回屋睡了,是黄八在巷道的稀泥里捡了那几颗棋子,他骂五富不经耍, 又骂种猪悔棋,骂着骂着骂起了这雨天城里有钱人去歌厅哩,去保龄球馆哩,咱日 他妈的连饭都没啥吃。这政府咋不管呀,市长讲究深入基层哩,咋不到咱这儿体察 民情呢?!黄八是一肚的牢骚,包谷苗的好处是它没有牢骚,反正它是一颗种子,有 了土有了水有了温度就要生根发芽的,所以它也没有痛苦。黄八不如包谷苗子,我 们都不如包谷苗子。 我还能想些什么呢,似乎我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比如池塘里根本没有鱼,谁 也没放过鱼苗,就灌了那一池,一年两年后池塘里就有了鱼,这鱼是哪儿来的呢? 比如穿衣服,穿得时间长了怎么就生了虱子? 中学的课本上有达尔文的进化论,可 池塘里的鱼和衣服上的虱子是什么进化的,进化得就那么快? 这些我都想不通。 我一边反刍着一边想把一些事情想明白,但没有想明白,反倒还要想什么就什 么都想不出来了。我不想了,觉得头痒,使劲搔头发,头屑像雪片一样落在衣襟上。 我大声叫起了五富,因为槐树上飞来了一只红顶白尾的鸟,这种鸟从来没有见过。 五富没有吭声。 杏胡却吭声了,她说:天一下雨啥都湿了,咱的人咋一个比一个躁? 我说:噢。 她抱着几块烂砖头在院子的泥地铺列石:铺一块砖,跨一大步,再铺一块砖。 头上的草帽在她弯腰时掉下去,雨把衣服淋湿了塌在身上,显出肥嘟嘟的臀。 她臀上好像长了眼。说:你看啥哩? 我辛苦地给大家铺列石,你也不把楼上的 砖头拿下来帮我? 我抱了几块砖头下去。 我说:铺列石干啥,又没小孩怕滑倒。 她说:滑不倒就不会把院子踩成泥窝? 天晴了,你让五富和黄八把巷道里那些 烂砖头拉来把这院子全铺了,等到冬天,再把这院墙也垒起来,满巷道里就咱这院 子没院墙! 我弯腰把土堆上的那些包谷苗儿拔了。 她说:你手痒啦,拔它干啥?!我说:它长什么呀长? 她说:它碍你啥事啦,它 是种子你能不让它长? 把院墙垒起来了,咱得想办法安个院门,你拾破烂时给咱留 心着。 我嘿嘿地笑起来。 她说:你笑啥? 我说:你这是一步步计划呀! 她说:你咋和你朱哥一个样,不 计划这日子怎么过? 我不计划我能活出现在的样儿吗?!就是这个下雨天,就是眼前 这个女人,她给我上了一课。韩大宝给我上了一课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坏人,杏胡的 这一课却教给了我如何生活下去的法宝。虽然她不是文化人,她也没有意识到她的 话那么富于哲理,而我之所以在这个城市奋斗着,我靠的正是她教我的法宝。 她是这样说的,自从她第一个男人死后,她曾经不想活了,觉得活得没意思, 因上有老娘下有孩子,她把绳索挽了一个圈一头抛上屋梁时,她没有自杀。没有自 杀就往下活,从那时起她就做起了计划:一年里她要重新找个男人结婚,二年里她 要还清一半欠债。她就是这样定的,坚决要完成,结果她就招进来了朱宗,她和朱 宗起早贪黑做豆腐,吊挂面卖,还清了一半欠债。等两年后,她又定计划:一年里 还清所有的欠债,翻修上屋房。两年后果然又还清了所有的欠债,也翻修了上屋房。 她从此吃了定计划的利,就再定计划。她的计划是一年后买一套家具,还要有存款, 五年后把孩子供养上大学,十年后把旧院子盖楼房,二十年后在县城办个公司,三 十年后公司办到西安。她知道三十年后她差不多快八十岁了,但她的计划年年重新 修正和补充,甚至计划定到了一百二十岁。 杏胡给我说这些计划的时候,眼里放光,她说:你永远不要认为你不行了,没 用了,你还有许多许多事需要去做! 我家隔壁的老王原先是在县造纸厂工作的,工 厂倒闭后他下岗了,他觉得他没用了,结果回来第三年就死了。还有我们村的马老 三,身体壮得能打死老虎,把老爹送终后,又给儿子盖房娶了媳妇,他给我说他任 务完成了,现在啥事都没有了,我就知道他也是快死呀,你想想,他觉得他啥事没 有了那他还活什么,果然一年后他就死了。 我看着杏胡,我觉得杏胡说得真好! 我说:我,我…… 杏胡说:我知道你想说啥呀,你的高跟鞋还没人穿哩,你还没娃哩,你还不是 西安户口哩,你还没钱哩,你还没城里的楼房哩,你还没出人头地哩,你心劲大得 很哩,是不是?!杏胡的眼睛其实是锥子,嘴是刀子,她好像是在光天化日下剥我的 衣服,剥我的皮,剖我的心,剖我的肝,肠肠肚肚全摆出来了! 但是,我一个男子 汉,一个让五富黄八还有那个石热闹完全服从的刘高兴,怎么能在一个女人面前成 了个琉璃人?!我说:我,我……。 杏胡说:我说的不对? 你说你想咋? 我说:我想抱你! 我说完我就后悔了,觉 得失礼,一时面红耳赤。 杏胡却说:只准你抱我的衣服! 她竟然把我一拉,拉得太突然太猛,我的头撞 在她的奶上,立脚未稳就滑倒在了地上。她咯咯咯笑起来,大声地说:朱宗,朱宗, 你瞧瞧刘高兴这个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