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那个晚上,应该说是最晦气的一个晚上,黄八说了个跳楼自杀,种猪说了个被 人谋杀,都说得让人心里发疹。一切恢复了平静,杏胡当然又骂种猪,什么人你不 能交识,交识杀人犯,还给杀人犯留地址,警察来了一次,只要案不破,保不准还 要两次三次地来,你就让我少活几年呀? 如果那个逃犯也逃到了这里,肯定警察要 认定你是窝藏犯,窝藏犯也得坐牢和杀头的,你是寻死呀?!她就哭,眼泪鼻涕流着 哭。种猪他没杀人也没窝藏杀人犯,他不害怕警察,但他害怕这女人,女人一哭闹, 他说那咱卷铺盖回老家吧。杏胡又破口大骂:回去喝风屙屁呀? 黄八多了嘴,说走 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哪有你这号老婆! 杏胡就又怪黄八,是黄八拿了死人的衣服才 带来这祸事的,她说:警察再来,我就要检举你拿了死人衣服! 黄八说:你敢! 你 要检举我,我就检举你在鬼市上的事! 杏胡先看我和五富的反应,我也拿眼看她, 她脸就白了,扑上去拧黄八的嘴,黄八先一脚踹倒了她。种猪见状便寻案板上的东 l西,案板上有刀,他没动刀,举起个火柴盒,说:我砸死你!场面已经要失控了, 五富愣在那里不动弹,只有我出来力挽狂澜,我说:都不要闹啦! 这是我试验一下 我的权威,我果然有着绝对的权威,他们就都不闹了。但我并没有数说谁是谁非。 你怎么做判决呢,我们就是一个家窝,家窝里的事是糊涂账,理不清,只能抹。而 我就在那个晚上定下了两条规矩,这规矩便一直延续到我们彻底散伙,离开了那里。 规矩是这样的:一、家丑不可外扬,谁也不能说咱这儿的事。比如,五富再要 说黄八的衣服是拿死人的,大家就都说是五富拿了死人的衣服。比如,黄八说杏胡 和鬼市上的人勾结,大家就说勾结鬼市上的是黄八,黄八为小偷销赃。 二、谁也不能领陌生人到剩楼,谁也不能把剩楼的住址告诉给外人。如谁违规, 大家就联合把谁轰走,不许再住在这里。 定下了规矩,黄八嘴还撅着,种猪就搂住了他,说:你嫂子有口无心的,你计 较呀? 黄八说:男不跟女斗,我不计较,可你还要砸死我?!种猪说:我不向着她能 行吗,好了好了,今黑哥不睡了陪你下棋去。杏胡说:唼?!但种猪还是拥着黄八出 了门,到黄八的屋里去了。才过了一会,种猪却回来了,说:我哪里和他下棋,我 只是哄他回去睡哩。他给杏胡笑,杏胡不笑,他就去厕所取尿盆了。 我真可怜了种猪。 杏胡是个能干人,每次她也上街,回来饭都是她做的,但她爱吃米饭总是做米 饭,没有菜,拌着酱油吃的还是米饭,而种猪喜欢吃面条就是吃不上。我曾给种猪 出主意:她再不给你做面条吃,你就晚上不干那事,罢工! 种猪确实罢工过,可第 二天杏胡就对我说:高兴你出馊主意? 你朱哥罢工失败了! 我问怎么失败了,杏胡 说:他不干,我说给钱干不干? 他问多少钱,我说一次两元,他说那我得要新钱。 种猪取了尿盆回来,我并没有返回我的房间,我知道一场吵闹是结束了,而他 们面临的难题仍未解决,便出主意:以防逃犯可能来找和警察再来查问,是得暂时 离开这里。到哪儿去? 我提供了我侄儿的地址。这主意得到杏胡的认同,杏胡就叮 咛我帮她看紧门户。她放着的那几捆废塑料管谁也不能动,台阶上的那堆柴禾也不 能少了一根两根。 我回屋睡觉时已是半夜,做梦却梦见了孟夷纯。按理说,晚上经了那一场惊吓, 梦里应该是杀了人被警察追捕的事,但我偏偏梦的是孟夷纯! 或许因发生了杀人案 件使我联想到了孟夷纯哥哥的死,应该如何劝慰孟夷纯,但我偏偏梦着孟夷纯是在 和我谈情说爱! 我是和孟夷纯坐在了一家咖啡馆里,我说来两杯茶吧,服务生说一 杯茶二十元。这不是宰人吗,茶是金子银子呀,这么贵? 但我就买茶,买最好的茶。 而孟夷纯却说她要喝咖啡。咖啡有什么喝的呀,苦得像中药,奇怪的是咖啡馆里坐 了那么多年轻女人,每人面前都是一杯咖啡,还翻开一本印满了俊男美女的和汽车 服装家具的杂志看。噢,孟夷纯和他们是一样的,她是应该喝咖啡的。我偷偷看着 孟夷纯。看女人不能死眼儿看女人的脸,那就是流氓,让人家反感的。我一碰着孟 夷纯的目光就赶忙躲开眼去,假装外边有了响动往窗外看,假装椅子没放好,挪一 下椅子。我瞧见了她的脚,穿着凉鞋,脚趾头一根一根像地窖里土豆生出的芽子, 白白胖胖的嫩。我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自己则耳脸通红。孟夷纯说:你还害羞呀, 你害羞起来蛮可爱的么。这话让我高兴。真是好女人。我看着她了,她竟一直静静 地看我。我长得不好,脸就是太长,嘴却太大。我抿住了嘴。孟夷纯说:你嘴长得 好,我的太薄,你瞧我是不是苦命相? 她怎么能是苦命相呢,她长得太美了。我在 猜想,她那头发有多少根呢,鼻子怎么那样圆润,脸上光洁得没一个疙瘩,如果摸 上去,肯定像摸在了玻璃片上。我告诉她,和人说话的时候不要太近,因为你五官 精致,小心别人老看! 她撅着嘴说:讨厌! 我最爱听她说讨厌这个词了。但是,丑 人作怪脸倒觉得滑稽,而漂亮人一作怪脸却有点恐怖,我叮咛她以后不要做怪脸。 她说:我问你呢,我是不是苦命相? 我说,她的相不贫,如果命不好,那是长得太 美了才命苦的。为什么人长得美了命运不好呢? 这就像花,花开得鲜艳了蜂也来蝶 也来,人经过了就忍不住拉过枝条要闻一闻,当然就也有人要摘它。孟夷纯说:我 命苦,也带累我哥……孟夷纯一讲起她哥,我便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说什么话都是 没用的,我就陪她一块郁闷。孟夷纯说:我哥的仇要报了我恐怕也就老了。孟夷纯, 这话又怎么对你说呢,我现在开口说我爱你,我不敢说,开口说等你老了我娶你, 这话也说不出口。唉,如果孟夷纯是个残疾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娶她了,就是不 娶她,同意让我一生专门伺候她也行。我想象我每日去拾垃圾,回家了说:夷纯, 我回来了! 给她买了衣服,给她捎一个油饼,我们坐在屋里一边手拍打着蚊子一边 说话,讨论我们的屋墙上应该重新粉刷了,窗子前得放个沙发呀,沙发要那种棉布 的,坐上舒服。对了,买个洗衣机,有洗衣机就不让她洗衣服。厨房窗上得钉上一 排挂钩,挂熏肉,挂豆腐干。浆’水菜瓮往哪儿放呢? 是不是还养几只鸡,养个小 狗,对,养个哈巴狗,我去拾破烂了有哈巴狗陪伴她。哈巴狗要那种黑毛的,一般 人喜欢白毛,我觉得黑毛比白毛好看,要黑毛。当然喽,我们也吵架,吵架这也是 正常的,能吵架那就是一个家了。我绝不会让她伤心流泪的,一旦吵架得厉害了, 我就要忍住,去哄说她,或者拿起箫给她吹。 整整一个夜里,我的梦没有断,在梦里曾经产生了一个想法:这是梦吧,这一 定是梦。但就是沉醉在梦里不醒。尿憋醒了我,我意识到一醒来就没梦了,我希望 梦不断,就没有睁眼皮而摸着从后窗把尿尿出去,赶忙爬到床上一动不动。 糟糕得很,梦没有续。而在重新睡着好像又做了梦,却不是我和孟夷纯在一起 了,是我梦见了我从兴隆街回来,一进屋却没见了架板上的高跟尖头皮鞋。鞋呢, 鞋呢,我大声叫喊,一低头我脚上也没了鞋。我光着脚在城里跑,跑遍了所有大街 小巷,我还是没有鞋。等到五富咚咚敲门,才彻底惊醒,我是一身的汗水,太阳已 经从窗子照进一大片白光。 五富告诉我,他一夜也没睡好,起得很早但没有再去等驾坡垃圾场,一直在想 :那个拾破烂的就是手里有钱才被杀害了的,咱积攒的钱是不是得及早汇回老家? 我说:你是不是还想着把钱汇回去要给老婆一个慰劳? 就把代管的积蓄取出来交给 了他。一共是一千五百元。他把一千元用纸包好,装在一个黑糊糊的布兜里,上边 又放着一些废纸。我说:拿好! 五富说:拿好了。在废纸上再放了一双臭鞋。我同 样积攒了一千五六百元,也从中抽出了四百元装在口袋。 你给谁汇? 五富就奇怪了。 我说今日心慌慌的,装些钱镇镇。 五富说不是吧? 我说不是啥? 五富眼窝得像蝌蚪,你要去…… 我说有屁你就放! 我知道五富要说什么,但我一吓唬,他什么都不说了,换上 一双布鞋,布鞋前面一个窟窿,脚拇趾钻了出来。 我也换衣服。当然要穿那件西服,要穿那双皮鞋,要拔净下巴上的胡子,而且 专门在手里还拿了一本旧杂志。 出门了,五富还在嘟嚷:咱挣个钱不容易哩,不容易哩。我说:你嘟囔得像个 婆娘?!瞧我手里拿本书,是不是像个有文化的? 五富说:嗯,是个老师。 去邮局汇款,我们搭乘了出租车。五富先是怎么也不坐出租车,嫌贵,可为了 安全,他还得听我的。让他坐到后座,我提了布兜坐在司机边,这样就不让五富掏 车钱。司机看见我提着布兜坐在旁边,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却摇下车窗,说:你 放屁了? 我说:你才放屁! 对这号人你不能客气。他说:那咋这么臭的! 我知道这 臭来自布兜里的那双五富的鞋。哼,你要是知道臭鞋下是人民币你就不嫌臭了! 我 开始看杂志,我觉得我很斯文。 下车的时候,我付钱,司机一张一张检查着钱的真伪,他的认真劲让我生火, 我说:你看看我,是真人还是假人?!付清了钱原本我是不要车票的,但我偏要,结 果一拿了车票,人下来了,却忘了拿布兜。 下了车,我说:你学着点,出门在外谁要下眼看咱,就要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 身! 五富说:兜呢? 我才发现布兜儿没拿下来,急忙大喊:布兜儿,布兜儿还在车 上! 出租车已经开走了。我们发了疯地追赶,我穿着皮鞋,跑不快,五富的鞋跑掉 了,像一头猎豹。或许是司机听见了叫喊,或许是司机从倒光镜里瞧见了我们追赶, 车速慢下来,但并没有停,布兜儿从车窗里扔出来了。 司机恶心那个脏乎乎的布兜儿吧,他扔了出来,一双臭鞋就一只摔出很远。五 富首先是捡著了布兜.先打开一看钱还在,咧了嘴给我傻笑。 受了这一惊,我觉得对不起了五富,就再也不敢手离开布兜。在邮局把钱汇走 后,我们去收购站取了架子车和三轮车,一到兴隆街口,我说:五富,瞧瞧我头发 乱不乱? 五富说:不乱。我说:再看看后边。五富到身后看了,说:不乱。就嘿嘿 地笑。我说:笑啥哩? 五富说:我知道你要见人呀。我说:见谁呀?!五富说:我不 说。却还是说:你身上有钱哩,你把钱看好。拉着架子车去了他的辖区。 这五富,那么憨的,倒提醒起我了,难道看出我的心思了? 看出来就看出来吧, 我就是去美容美发店的那条巷呀,去了偏就要给孟夷纯送点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