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我已经说过,我制定了我的城市生活规划,而眼下要实施的就是买床。我是这 样谋算的,即便一时没能力买床头架,也一定得买张沙发床垫。逛了好多家具店, 询问了,一张床垫最少都是五百元。但买床垫绝不能影响按期给孟夷纯三百元,这 就逼着我想法儿多挣钱。到哪儿去挣i 文多余的钱呢? 以往的早晨.我是看不卜五 富和黄八去等驾坡大垃圾场上捡垃圾,现在只好也与他们一道去了。 我压根没有想到,在大垃圾场上竟会有成百人的队伍,他们像一群狗撵着运垃 圾的车跑,翻斗车倾倒下来的垃圾甚至将有的人埋了,他们又跳出来,抹一下脸, 就发疯似的用耙子,铁钩子扒拉起来。到处是飞扬的尘土,到处是在风里飘散的红 的白的蓝的黑的塑料袋,到处都有喊叫声。那垃圾场边的一些树枝和包谷秆搭成的 棚子里就有女人跑出来,也有孩子和狗,这些女人和孩子将丈夫或父亲捡出的水泥 袋子、破塑料片、油漆桶、铁丝铁皮,收拢到一起,抱着,捆着,然后屁股坐在上 面,拿了馍吃。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打得特别的狠,有人开始在哭,在哭,有人 拼命地追赶一个人,被追赶的终于扔掉了一个编织袋。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 措,倒后悔我不该来到这里,五富和黄八也不该来到这里。五富在大声喊,他在喊 我,原来他和黄八霸占住了一堆垃圾。我跑过去,五富弓着身在那里扒拉,他满脸 脏泥,又出了汗,脸就像个戏台上的大净,而他撅起的屁股,那缝上的裤裆又开裂 了,露出那一吊东西,但这一切在这里却并不显得刺眼。他扒拉出什么了就给我扔 了过来,我一件一件整理,那些纸箱片全是湿的,废铁丝上又都连着未砸碎的水泥 块,塑料鞋编织袋破铝壶铝盆臭气难闻,而一只没了耳把的砂锅也扔过来了,锅里 的一节发霉的鸡肠就摔落在我的头上。喂,喂,你捡这砂锅能卖吗?!他又扔过来两 只鞋,我生气地把两只破鞋日地朝旁边的一个坑里丢去。五富说:那是我的鞋! 他 原来穿着鞋在垃圾中行动不便,而且土钻进鞋壳使脚拐来拐去又怕拐坏了鞋。我只 好又从坑里捡了回来。黄八是没有参与扒拉和整理,他提着一根木棍在旁边警卫。 许多人一直在远处的地方站着看我们,一只狗就狂吠着企图过来,黄八抡着木棍反 迎着狗扑过去,狗在后退时竟跌倒在地上,那伙人才散去了。 我们终于安全地扒完了那堆垃圾,收获还算可以,但人已经不像了人,是粪土 里拱出来的屎壳郎。 每次从等驾坡大垃圾场回来,五富和黄八要再夹着咸菜和辣干吃两个蒸馍,然 后才再拉架子车进城,而我必须洗澡。我洗澡是在厕所里洗的,一只有着一个窟窿 的壶就挂在厕所的屋梁上,水灌进去再漏下来冲洗得特别舒服。可惜的是一会儿水 就漏光了,得不停地叫喊五富来给壶里添水,五富和黄八就奚落我卫生,说:洗, 洗,再洗能把农民皮洗掉吗? 在这一点上我们永远没有共同的语言。比如,进城去 兴隆街,我要换一身衣服,他们不换。 我要拔净嘴唇上的胡子,他们蓬头垢面。我路过商店橱窗时爱逗留着看里面的 时装和穿了时装的塑料模特,他们说:那不是真人! 我爱评说这一座楼样子如何而 那一座楼的窗子如何,碰着街上交通戒严了又热衷打问来的是外国的元首还是北京 的高官,他们就说:得了得了,这与拾破烂有屁相干?!五富和黄八在叽叽咕咕议论 起我的不是,我已经感觉到只要我们三人在一块儿,五富有点远离我,喜欢和黄八 打打闹闹。鱼群里有鲸的,鸟中也有凤凰,我没有生他们的气,但他们生活贫贱, 精神也贫贱,真替他们可怜。 可怜他们,却绝不离弃他们,这就像我和孟夷纯一块在街上走,我的丑陋只能 陪衬得她更加美丽,她的美丽又遮蔽了我对丑陋的自卑。我和五富黄八也是这样。 黄八的优点是他毕竟能守口如瓶,他始终没有给五富说过我带领孟夷纯来剩楼 的事。五富一直迟钝着,当他发现我以前出门怀里只揣一块豆腐乳而现在要揣两块 豆腐乳,我越来越喜欢吹箫,我没事就照镜子拔胡或用竹签儿剔指甲缝里的泥垢, 他说:你最近收人好? 我说:好! 他说:我也可以,就是再没人送我衣服。我说我 捡到了一件圆领老头衫,但后背上印着一个红颜色的5 字,可能是谁参加过什么比 赛而丢弃了的你穿不穿? 五富就跑进我的屋来拿。他拿衫子时终于看见了架板上的 新高跟女式皮鞋换成了旧高跟女式皮鞋,还以为杏胡临走时偷偷换的而我不知道。 我如实地告诉了一切,他惊讶得目瞪口呆。既然话已说开,我就抑制不住了兴奋, 极力给他描绘那天孟夷纯是如何如何的漂亮,但五富不在乎漂亮不漂亮,他说:脱 了衣服还不都一样吗? 甚至他认为孟夷纯压根就不漂亮。可他绝不相信我和孟夷纯 没有做成那事,一个劲地为我不再是童子身而高兴。 他说.后来呢? 我说:她就走了。 他说:你给钱了? 我说:给钱了。 他说:你都没做了还给钱? 我说:给钱就为了做吗? 他说:再不要给了! 我说 :为啥? 他说:不管孟夷纯怎样,她毕竟是妓女。我老婆给我生第一个娃,难得很, 生第二个娃时容易得就像拉了一泡屎,孟夷纯是妓女,她做那事值个啥,可你送她 钱,不停地送她钱,你钱赚得轻省吗,那是拾破烂一分一分攒的! 我说:你懂什么 呀? 我郑重告诉你,不要把孟夷纯想得那么坏,她早不干那事了,不准你再说妓女 这类话! 五富说:她就是妓女! 我就火了,不再理他,两天两夜不理他。我知道他 每一回到剩楼就主动做饭,而且饭做稠,也知道我感冒了突然案板上有了生姜是他 买来的,我故意还是不理他。我就将带回来的几张旧报纸给黄八念,黄八他没兴趣 听,不行,须让他听我念,但五富一走近我就不念了。我还弄来了一撮兰草,分开 养在两只碗里,一碗放在我屋里的窗台上,站在楼台上给黄八说:黄八,送你一碗 兰草吧! 黄八说:我要碗不要草。而我听见五富在他的屋里哭。 他一哭,我觉得我事情做得过分了。那一顿饭是我做的,下了挂面,还去巷口 商店买了两颗鸡蛋煮在里边。饭熟后我盛了一碗,把另一碗盛好放在那里,五富出 来端着吃,吃到一半发现了碗底的荷包蛋,他说:你买了鸡蛋? 我说:不爱吃了你 放进锅里。他嘿嘿地笑,然后一口把荷包蛋吞了,噎得差点出不来气。 我再没有给他说过孟夷纯的事,他也是我们一起要经过美容美发店那条街巷时, 就借故绕道走了。我们已经有几个黄昏没有相厮着从兴隆街回池头村,我知道他在 给我提供去见孟夷纯的机会。可我后来发觉我往往回池头村了,他却没回来,黄八 也没回来。巷对面的老范一次对我说:刘高兴你昨晚没去呀? 我说:去哪儿? 老范 说:五富没告诉城隍庙后街的舞厅?!我说:舞厅? 老范的老婆从对面过来,老范就 不说了。第二天经过城隍庙后街,特地留意街上门面,真的看到了有个大众舞厅, 猜想五富和黄八原来狼狈为奸着来这里厮混。他们一定是在背后议论了我,而且羡 慕了我有了孟夷纯,心就不甘吧。 这两个东西! 将心比心,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暗中观察他们的变化,是都精力充沛,而且话多,但五富却越来越欺负起了 黄八,使我觉得纳闷。 一天傍晚,我正在楼上做饭,五富和黄八在槐树下玩象棋,说好谁也不能悔棋, 输一盘掏一元钱,两人就较了真,互不相让,吵吵闹闹。五富是输了一盘,人就急 起来,开始骂黄八把鞋脱了,臭脚熏得他注意力不集中。黄八穿好鞋,说允许输家 发脾气。五富却要再下,一盘两元钱,结果又输了。黄八拿了钱,起身要走,五富 说:不准走,再来,一盘四元钱! 下着下着,五富说嘴干,要黄八去倒一碗水来, 黄八去倒水,他偷挪了马位,最后就赢了。但是黄八不愿掏四元钱,只给一元,两 人就吵,又给了一元,五富便扑上去夺。五富个头大,却没黄八有力气,夺不过, 一巴掌打在黄八的脸上,黄八就生气了,将手中一元钱撕了,碎纸摔在五富脸上。 我在楼台上看得清楚,说:打呀,咋不打啦?!黄八骂骂咧咧进了他的屋,五富却把 碎钞票片捡了,上来说:他那猪脑子还想赢我哩! 龇着牙笑。我说:还笑呀? 五富 说:他再不走,我还要打他哩! 我说:你也只能欺负个黄八! 盛了一碗饭让他端给 黄八。五富说:给他端饭? 我恨了一声,五富端饭下了楼,饭是捞面,用指头捏起 一根先自己吸了,走到黄八门口,饭碗放在门口,说:喂,听着,赖了账还有饭吃 !又捏了一根面条在嘴里吸了。 第二天傍晚,他们又恢复了玩象棋,但已不赌钱了,谁输了买酒来喝a 赌使人 疏远,酒越喝越近,我没有阻止他们。结果黄八输了,买了酒,他自己说酒是他买 的就得自己喝够,喝醉了。黄八喝醉了不像五富那样总是唠唠叨叨他老婆,然后便 哭,黄八是乱骂一阵了就瓷着眼不吭声,像傻了一般,一进他的屋便倒在地上。这 一倒直睡过了一夜,天明我去上厕所,他趴在地上刚睁开眼,他说:我还以为仍在 五富屋里喝酒着? 我说:你死了你都不知道! 他说:真的,人死了肯定和这喝醉一 样,死了还以为仍在喝酒哩。就爬起来又骂五富,嫌五富在他喝醉了没扶他睡到床 上,而且门没拉上,让蚊子吃了他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