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那个中午,我和五富把剩下的面粉烙了饼,饼子里垫了从村口花椒树采下的椒 叶,又把剩下的米做了干饭,还买了些豆腐做了水煮豆腐。 给黄八了一块饼、一碗米饭和豆腐,给杏胡了一块饼、一碗米饭和豆腐。杏胡 说:高兴你过生日? 我说:不过生日也不能吃些好的? 五富说:这都猜不来呀! 我 们要……我在他屁股上拧了一下,说:平日没少吃你的,我们得回报一下呀! 这五 富,还讲究让我沉住气,他动不动就冒气,既然决定不让人家一块去,何必说出来 让人家忌恨? 再好的朋友,人家喝稀的你吃稠的,朋友心里总还是不平衡么。 第二天一早,五富要我把他积攒的钱全拿出来,说既然去挣大钱呀,得把攒的 钱寄回家吧。我同意,主动去邮局帮他汇款,我说留一半汇一半吧,他说不留,都 汇回去。钱不多,总共六百元,他开始扳指头算,算出一共寄回家有二千八百元了。 他说:我吃的和你一样,喝的和你一样,我攒了近三千元,你却手里还是空空。我 说:你能行么。他说:高兴,你说说,我这人会过日子吧,对得起老婆和孩子吧, 这一生是个好人吧。 我说:你是要我给你盖棺定论呀! 说完这话,我就觉得这话用词不当。 五富说:这话没啥,盖棺就盖棺,再去挣一笔大钱了,清风镇没人敢说我是窝 囊鬼了! 我嫌我用词不当,五富却又这么说,我就批评五富目光短浅,志向不远, 以前已经告诫他要做那长远的规划,怎么就满足了?!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五富这 话是一种兆言,以致后来就发生了天崩地裂的惨事。 ’唉,聪明一世,糊涂一 时,我那时的糊涂,是一塌糊涂! 糊涂还在继续着,在给五富汇过了款,我竟然就 一出了邮局大门直奔了兴隆街北边的美容美发店,我以前每次帮五富寄过了钱就要 去美容美发店的,这好像成了一种习惯,而这一次我走到了美容美发店门口了,才 醒悟孟夷纯已不在了店里,心里难受了一阵,默默在店对面的墙上划了一道,又给 店老板说:孟夷纯回来了,你让她一定来找我。老板说:她还能回来吗? 我说:怎 么能不回来,或许三个月回来,或许明天就回来了! 老板见我凶狠,她说:到哪儿 去找你? 到哪儿找我呢? 我这是要去咸阳,我又没有电话,孟夷纯怎么找我呢,我 无言以对,扭头就跑出那条街巷。身后的老板骂我神经病。 我跑着跑着脚步慢下来,突然一个人撞了我的肩头,我下意识地避了一下,还 是小跑,那人又伸出棍子绊了我的腿。定睛一看,是石热闹。 城市这么大,却老碰着石热闹,石热闹是城里的鬼缠我? 石热闹又是乞丐的装 扮了,跛着腿,拄着竹棍儿,拿着的还是那个瓷缸子。 我说:我没钱给你! 石热闹说:你要挣五千元哩,你没钱? 我说:我哪儿有五 千元? 石热闹说:你嘴里嘟囔着你要挣五千元的,一定会挣五千元的,你能没钱? 我说:我刚才这么嘟囔了? 石热闹说:就这么嘟囔了。 我拿眼睛看着他,看了他一分钟,我踢他的腿,他站直了。 我说:你不是卖乐器吗,做些小生意总比你乞讨强呀,你这么乞讨就得装跛子, 装跛子你就真的站不直腿了。 前面的街上,正有人迎亲,十几辆彩车停在那里,一群人拥簇着新娘从一座楼 的门洞里出来,鞭炮哔里叭啦响。 石热闹说:我不装跛子了。他把竹棍儿扔了。却说:你能给我带来好运气,遇 上婚礼了,你等着,我喜要去,要下了给你一个红包。他就向婚车走去,回头还对 我说:你等着啊! 石热闹于婚前坐在了地上,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反正不停地拱 手不停地说,就有人给了一个红包。他不行,又是拱手和说话,又得了一个红包。 他拿了红包嬉笑着让道,再拱拳恭喜。 迎亲的车队离开了,石热闹跑过来,一定要给我个红包,我不要,不要不行。 红包拆开,里边是两元钱。我说:你讲究拱手恭喜哩,就为这两元钱? 跟我去咸阳 打工去吧,我和五富去挖地沟呀! 石热闹说:挖地沟呀,多辛苦的,你给我根纸烟。 我说挖一米十五元,你还不去? 一根纸烟给他,他吸溜着把纸烟叼在嘴里。他 说:出那么苦的力干啥? 我从他嘴里把纸烟夺了,说:那你去要饭吧。转身就走。 世上咋还有这种人,你要是因贫穷而乞讨,那我也会帮你的,你却懒得怕出力, 饿死在街头那活该! 但是,我走出去了十米远,石热闹却跑过来,说他要跟我去的。 他是真去还是哄我? 我说:这事我还不叫任何人哩,叫你去是为了救你! 石热 闹认真地给我点头,我就把那个瓷缸扔了,扔了又怕他再捡起来,用脚踩了。我说 :往前走,端直走! 他往前走,走着走着腿又跛了。我说:腿! 逼着他走直。 我把石热闹带到了剩楼,五富对我意见蛮大,带石热闹不如带黄八。我开导黄 八? 黄八在城里有营生干,你忍心让石热闹要一辈子饭? 五富说:你是政府啊?!其 实,我之所以要带石热闹,除了帮他救他,还有一点,就是石热闹比五富黄八有趣。 真有意思,有些人对你有好处,甚至是你的恩人,但他没趣,你就不愿和他呆在一 起,而有些人,明明是你的拖累,是你的灾星,但他有趣,你却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到了下午,我们准时到了韩大宝那儿,果然那儿早早停放着一辆大卡车,大卡 车上装了煤,陆总没来,只有个司机。只说会让我们坐到驾驶室后的座位上,我第 一个爬上去,司机却说:下来下来! 我说:不是这辆车吗? 司机说:往后厢去! 我 说:让我们坐在煤上? 司机说:那你们还要坐到金銮殿去?!司机领了一个女的,女 的坐在副驾驶座上。 他娘的,不就是有个女人吗,驾驶室的后排椅空着也不让我们坐,司机不是个 善辈。我们上了后厢,石热闹说:我和五富坐这儿,你怎么也坐这儿? 我说:坐在 司机室里我头晕! 石热闹说:我也头晕。煤上盖了一张帆布,我们就坐了,五富说 他头不晕,低声骂司机重色轻友,他午饭吃得多,屁不断,骂一声司机努一个屁。 算了,五富,那女人不坐在驾驶室难道让她坐到后车厢上吗? 何况即便让咱们坐在 驾驶室后排椅上,司机和那女人觉得不自在,咱看着他们就自在吗? 五富说:那算 什么好女人! 高兴你看见了吗,你说她长得好不好? 我说:她脚脖子粗,穿不了裙 子。 五富说:你连脚脖子都看到了?!石热闹一坐上去就寻了个坑窝儿把身子躺下了, 他说:我对女人没兴趣! 车开出了池头村,穿过西安的大街小巷往咸阳开。平日在 城里拾破烂,看的都是街巷两边的建筑和门面屋,坐在了车上,又经过一座一座立 交桥,哇啊,城里又是另一种景象! 我说过,清风镇那儿是山区,镇子之外山连着 山,山套着山,城里的楼何尝不也是山呢? 城里人说我们是山里人,其实城里人也 该是山里人。五富大呼小叫,不停地指点:那不是大雁塔吗,从这儿都能看见大雁 塔呀! 啊啊,那不是五十五层的城中第一楼吗,听说过没见过,果然是高啊! 石热 闹说:五富你可怜! 五富说:我可怜? 石热闹说:可怜! 五富说:噫,我可怜? 要 饭的说我可怜?!那我问你,你认识城南破烂王韩大宝吗,你认识大老板韦达吗? 石 热闹说:不认识。我认识公安局长和市长。五富说:小心牛皮吹扯了! 你怎么认识 公安局长和市长? 石热闹说:我在收容站里见过公安局长,公安局长陪着市长问我 话,我把上访信交给了市长。想不想知道市长长了个什么样的脸? 五富斗不过石热 闹,就说:黄八! 黄八! 他习惯性的要黄八帮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车上。石热闹说 :黄八是谁? 五富就不再理他。 我看着他们笑,就问石热闹:你给市长交上访信,你上过访? 石热闹说:我上 访了八年,我是老上访户。我说:为啥上访的? 石热闹说:不说了,我上访的是啥, 我都忘了。我说:忘了? 石热闹说:上访上成西安城里人了,我还记着上访内容干 啥呀? 他不说了,闭上了眼。我也不问了,也不管他是为啥上访的,上访又是干啥 的,反正现在他是要饭的。 车驶过了城区,进入西郊的高速路,司机把车开得飞快,车上的风森冷森冷像 耳光子在扇我们。冷还不要紧,我们都穿了毛衣,恼气的是铺在煤上的帆布不停地 被吹得鼓起来,似乎随时要把我们卷起来撂到车下去,我们就用身子紧紧地压住帆 布靠前的一头。先是五富压一个角,石热闹压一个角,都有些压不住,五富和石热 闹就和解了,五富索性把帆布角裹住了身子,一只手死死抓着车帮,双脚使劲地蹬, 蹬不实,石热闹就也伸过脚去和五富脚蹬脚,说:用劲蹬,把我往死里蹬! 我就趴 在了他们中间,抓住他们的胳膊,帆布就压住了。 车翻过一个梁儿,石热闹整个身子就蹦了起来,又重重落下去。我让他起来, 那样躺着太颠,也太危险。石热闹说:猫腰悬蹴着,我的痔疮犯了! 五富说:就你 事多! 把帆布上的绳子系在石热闹的腰里,自己一手抓着车帮,绳头又缠在他另一 只胳膊上。 风越来越大,加上颠簸,煤灰就腾起来,迷得我们都成了黑人。那个黑呀,只 有眼睛是白的,五富的牙平时总发黄,现在张开口白生生的。石热闹说:高兴你说 老板给咱派专车的,这就是专车吗? 我说:有车坐就可以啦,人家不拉你又咋的, 你还不得花钱去搭车? 五富说:咱不骂老板,只骂司机,司机你把车开得这么快是 急着进火葬场呀! 石热闹说:不敢咒司机,司机死了咱就不得活了。五富就骂驾驶 室那个女人。 如果要骂,我是最应该来叫骂的,煤灰迷了我的头和脸,下车后洗洗就可以了, 可煤灰迷得我的西服没了样子,我就把西服脱下来,脱下来又冷,再把西服穿上。 我说:谁也不准骂了,咱说说别的事,石热闹给咱说说要饭的事吧,这要饭怎么个 要法? 石热闹来劲了,说:想知道我们要门的事? 那得给我点根纸烟! 我说:风这 么大吃什么纸烟?!要门,要门是什么意思? 石热闹说:要饭的在江湖上就称作要门, 这就像你们拾破烂的,应该叫拾门。五富说:要饭么,还起这个中听的名儿,好像 你有学问似的。石热闹说:你以为呀,你知道要门里分几个行,你知道什么叫善要 和恶要,还有喜要? 就说喜要吧,那不是能讨要顿饱饭就满足的,我们志向高远, 更需要幸福,更需要沾染结婚的过寿的过满月的考上大学宴请老师的喜气! 于是, 石热闹给我们讲了乞丐的文行和武行,文行靠吹拉弹唱行乞,武行靠杂耍,自虐行 乞。善要里有丢圈党,就是叩头作揖,有钻格子党,就是沿街挨门挨户敲门,有观 音党,就是带老婆孩子作可怜状,有诉冤党,装相党,他装跛;子就是这种。恶要 不好,他不使用,恶要有顺手牵羊窃盗钱物,有伏虎,偷鸡摸狗,有捍疙瘩,开锁 撬门。石热闹说完了,问五富:你的职业知识有我丰富? 五富说:要饭的没好人! 石热闹说:你敢说你没偷没盗?!五富还要强辩,一张嘴,呛了一口煤灰,也就不言 语了。拾破烂的哪有不偷不盗的,走长路的能鞋上不带泥? 这话不能继续说下去, 我就让石热闹说别的事,石热闹问:去年城里开全国煤炭会的事知道不? 要饭的真 是什么都知道,我说你说吧,石热闹又讥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说去年的煤炭会 开了一星期,全国来了十几万人,一下子妓女的生意红火了,会结束了十天,妓女 们尿尿还都是黑的。一说妓女,我就想到孟夷纯,不愿意他再说下去。五富就接茬 儿了,胡说哩,开会的都是老板,老板又不亲自去挖煤,妓女尿什么黑水? 石热闹 瞧不起了五富,说:没幽默,没水平! 五富不服气:谁没水平? 石热闹说:你没水 平! 五富把绳子一头丢了,石热闹一下子从煤堆上往后溜,五富趁势踹了他一脚, 石热闹从煤堆上爬起来,但爬起来又跌下去,爬起来又跌下去,手就抓住了五富的 腿,五富也倒在煤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