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笙会 是一个晴朗的天,白云像少女的丝带,间杂着秋阳的金光,飘绕在溶江南岸的 龙额山上。 龙额山,我还未曾到过,虽曾听说是崇峻而高,在阴晴不定的白日里瘴岚会笼 罩得看不见山上所繁殖的杉林。因此,当那位年长的罗汉约我在这龙额山上参加他 们的活动的时候,我曾蹙着眉头表示我爬山的技术还有待于锻炼。 “不要紧哟!这是难得的集会哩!”他用黝黑的手拍着我的肩,那充满了纯朴 的眼光仿佛在鄙夷我的胆怯。 “在这个集会中,你能会到一位和你差不多的年青小伙子,那就是我们的先生!” 他加重诱惑而带愿望的语气,他的话给神秘的外衣披上了,在踌躇了片刻之后, 我答应了他的邀约。 今天,一早起来我就准备着脚下,我穿上了那位罗汉送给我的一双草鞋,这草 鞋是镶上了铁钉的。草鞋面镶上了铁钉,为的是爬起山来不至于滑跌。 上午十一时三十分,约好要在龙额山的第一个高峰相会。 在途中,我碰见了许多肩挑小担的同路人,他们也是到龙额山去的。我从他们 那里探听了关于今天集会的情形,他们说像这样的盛会是一年一度的。 他们的担子异常沉重,但今天到了龙额山的时候,给他们的安慰是轻松的。现 在,他们得赶二十里的路程,才能到达龙额山的山脚,然后爬山。 遥远的二十里尽是广阔的草原,杂花在野榛中点头微笑。我走得较慢,许多同 路者赶上前头,他们脚下扬着浓厚泥土香气息的尘灰,没人草原中去了。 秋阳温暖地抚吻着我们,走到龙额山山脚时,我已卸下外衣了。 龙额山,俯视着广漠的原野,离地四五千公尺的雄姿,令我想起了亚细亚古代 骑士脾脱驰骋的神态。因为是深秋的缘故,野菊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两旁腰肢招展着, 山道左右,有着无数参天的古柏,透过树隙,在临崖悬壁的半山,槎枒交错地架着 一座座的板屋,那是可以居住的地方。 白云被阳光映射,远辽地集结在那些板屋顶上,我为杜牧的《山行》所描写的 “白云生处有人家”的自然现象而羡慕起来了。 “第二高峰在什么地方呢?是不是那个山头?”我困惑地指着白云集结在板屋 靠背的山顶,问我的同路人。 “要到了!那是岩寨。” 我折了一枝小树当手杖,佝偻地爬山,小鸟清脆地在欢唱着,混合着尖锐而复 杂的歌声。 在将到第一高峰的时候,歌声渐渐地豪放了,我的同路者告诉我,这个集会已 在开场。 兴奋克服了我的疲劳,当手表的短针指在十一的数字上时,我们已经到了山顶 了。 “哟!” 我出乎意外地惊叫起来,这山顶,竟有这么平阔的草地! 草地上,黑压压的尽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幼的。 装束各有不同,但尽是穿着新的。男的罗汉头上包着紫色的头巾,身上穿着他 们自己所织成的黑布衣服,一根烟杆插在腰带中。他们正在围拢一根竖着高达两丈 的杉木,在纵情歌唱。 我像踏进了一个不可记忆的时代,我茫然地用惊奇的眼光去询问我所熟悉的人, 约我的人!在一群姑娘中我发现了俾花。 俾花的装束和其他的姑娘一样,披着绣上了花边的裙子,头上梳了一个髻,她 的颈项似乎多了几个银圈,手上也是一样。她没有看见我,我也闪避着她。 草坪的周围尽是小贩的摊子,平常冷静的山谷,今天成了热闹的市集。 我有点感到空前的饥饿了,正当要找一些可吃的东西来吃的时候,迎面却来了 约我的年长罗汉,后面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客家装束,头发长长地拂着前 额,清癯的脸上浮着笑意,个子不高,我暗忖着要会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呀,我们等了很久呢!辛苦吧?” 他一边出着一边拉着那位青年和我见面: “这是我常常说的王先生。”他指着那位青年。 “听了老福的介绍,知道阁下今天来参加我们的芦笙会,我们非常欢喜!” 说话慢而小声,那年青的王先生的态度显出老成的和蔼。我赶快回答,热烈地 握手。 老福——那位年长的罗汉,他邀我们到一处卖食品的小摊子坐着,他买了一壶 酒,说是为我解解饥渴。 我无心喝酒,我用沉静的眼光在打量这位王先生,我问他在这里工作的情形。 “我来还不久。”他谦逊地站起来。 “不过,多得老福他们的帮助,我已不感到陌生了。” “在这里工作,困难是有的,但正是我们学习的好环境。” “我很想在短时期内组织他们,今天的芦笙会就是要想法打好这基础的。” 他的话慢而有力,生命之火像在燃烧着他的心,他显得有些激动。 老福在旁解释芦笙会的来源,他说这是每年都有一次的,当秋收之后,最热闹 的娱乐就是这次的芦笙会。接着他又笑着说: “俾花今天来,仲夏也来哩!” 我忍不住他这样纯真地刺激,我也笑了起来。 这时,竖着的杉木下,已围拢更多的人了。每一个人手上拿着一管芦笙,呜呜 地吹了起来。这古代乐器所迸射出的声音,震撼了整个山野。姑娘们在远远的地方 唱出附和着。俾花还用手帕在向空中招展,她在人丛中歌唱着。 这是竞赛,在芦笙的节奏与歌的旋律中竞赛悦耳的民歌。王先生今天担任评判 员。 我注视着王先生的每一举动。当几首歌在演奏将毕的时候,他在身边抽出一个 布袋,在布袋里装满一种东西。他交代老福伴着我,然后走向杉木下的人群中间去。 歌声乐声一停,他在中间宣布了,声音是那样慢而细小: “今天是芦笙会,”他用手势代替说明,他的拇指高高地举起: “以岩寨和马胖村的吹手吹得最好!” 他的话刚完,在杉木右边的一圈人跟着欢呼狂舞起来。姑娘们又唱着歌,这歌, 是歌唱给胜利者。 王先生打开了布袋,激越地高喊: “这是县政府发下来的大麦种子。我们这里有很多荒地,我们要趁收割之后来 一次种麦竞赛,hei不hei!” “hei!” 这回响震动了龙额山的丛林,秋风掠过树梢,树叶籁籁地落下。 跟着王先生把他们按照村落的远近分成几组,并定了播种的日期。他宣布他和 老福为监工,实行种麦竞赛。 老福拍拍我的背,他说顶好是我能参加工作,龙额山有不少的山兽,在闲空时 还可以打猎喝酒呢! 秋天的日子渐短,王先生走来向我打招呼时,太阳已偏西了。罗汉、姑娘们恣 情地在谈笑喝酒。小贩的生意热闹得手忙脚乱。俾花不知道几时看见我,她连跑带 跳地过来问我的七七八八,天真的脸上泛着红云,她比请我吃烧鱼时更动人了。 王先生似乎很疲惫,他瞥着俾花的娇嗔,看着眼前这一批纯洁的生产劳动者忘 情的欢笑,昂昂头,用手指着龙额山下一片广阔的草原,向我说: “这一带是我们计划要垦殖的土地,土地养活了我们这一代,我们要无负于土 地的寄托。今天,正是我们利用土地来报效于抗战的时候了!”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于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