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莲儿的矛盾
“嗯——”老布郎深深吸了口气。“石头城特有的香味——黑泥土,青草,玉
米,大豆,饲料,马粪,牛屎,还有,白云石。我实在爱这地方,妈。”
“就是舍不得走,我才活过来了呀!今天可是大团圆了。林大夫,真高兴你今
天可以来!”
“布郎山庄是有名的古迹了!我一直没来过。现在我坐在这儿,简直怔住了!
太美了!”
老布郎庆祝玛丽回家,在她回家的第二天——星期天请林大夫和莉莉、艾德、
露西来吃炭火烤牛排——中西部最讲究的晚餐;“讲究”只因是用炭火而不是用电
炉烤的。他们坐在山庄废墟前的草地上。莉莉本在草地上扑蝴蝶,嚷着要去娥普西
河划船——只能坐两个人的那种小铁皮船。彼利自告奋勇带她划船去了。艾德、露
西张罗着生火、烤肉的事,莲儿在一旁帮忙。
夏日午后石头城最柔和的时光。太阳在西边要落又舍不得落下去。月亮在东边
却缓缓升起来了。河上的轻雾漫漫漂上,漂到山庄只是潮潮的一点儿凉意。太阳在
落下去之前要烧个痛快,圆圆的一团火;月亮却是无力的苍白。石头城的光彩全是
夕阳的。一抹蓝,一抹紫,一抹红,但是,留不住,色彩一点一点淡下去了。
“林大夫,你要到山庄四周看看吗?莲儿,”老布郎没等林大夫回答。“你带
林大夫到附近去看看吧!他还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呢!”
“也好!”林大夫站起身。他手里拿着照相机。
莲儿笑吟吟从屋子门口走来。
他们朝着山庄走。一眼望去,玉米秆高了,绿了。一排排整齐的大豆,露出星
星黑色泥土。颓坛的山庄庄严地屹立在自然的生命之中,也成了自然的一部分了,
不灭不死。莲儿和林大夫绕着山庄边走边谈。
“莲儿,我倒真高兴有机会和你谈谈;有话要告诉你。”
“我也是。”
“我看了你妈妈的信,又感动,又难受。我实在受不了了,一个人到屋子后边
树林里小路上走了好半天。中国知识分子是世界上最悲剧的人物。”
“妈妈把她心里话,过去的事,全告诉了我,我有些害怕。”
“为什么?”
“好像是遗言;她再不讲就来不及了。我一定要回去!”
“什么时候!”林大夫急急地问。
“目前还不可能。没想到来了石头城,牵牵绊绊,事儿更复杂了!我不能撒手
就走。再说,我必须继续学习,我总得读出点成绩,回去才能做点比较有意义的工
作。”
“莲儿,我和玖蒂的事已经决定了,下星期我们就去法院,正式离婚。莉莉的
监护权,一人一半。这样也好,孩子的对父母的心理平衡一点。从现在起,莉莉和
她住半年;和我住半年。明年初我带莉莉到中国去半年!我已经答复中国卫生部的
邀请了。”
“啊!”莲儿惘惘啊了一声,若有所失,又不肯相信:她对林大夫竟有依恋之
情吗?
林大夫看了她一眼。
“林大哥,上面那窗子,以前就是我爸爸的房间,他小时候还画上一匹小马。
你照张像好吗?我要寄给妈妈。”
“你干脆站在整个山庄前面照张像吧,把那扇窗子也照进去。”
“我不照。没心思。”
“啊。”林大夫拍了一张山庄的照片。“莲儿,看了你妈妈的信,加上你的眉
批,我更了解你了。你应该有个家;你应该过正常的女性生活。”
莲儿瞟了他一眼。她明白林大夫的弦外之音。她没做声。
“你要读书,很好。我去中国半年,夏天回来。你等我,好不好?”
他们朝枫林里的墓地走。枫叶飒飒地响,蝉声吱——吱——不知在哪片叶子上
叫。
莲儿站住了,定眼望着林大夫,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莲儿,你现在不必回答我。你记住就行了:等——我。我回来了,你再告诉
我。”
莲儿继续往前走。他不说:“莲儿,我要你!”或者说:“莲儿,我不要你!”
她到石头城来了以后,问题都得自己做决定,自己作选择。
“这倒是新经验,我还不习惯呢!”莲儿笑着说。
“我决不把我的愿望强加在你身上:莲儿!”林大夫说。“自己的生活,必须
自己决定。”
“好吧!我等你回来再告诉你。”莲儿笑了。“也许你带一个中国新娘回来呢!
好多海外华裔回国结了婚。”
“也许那时候,你已经有了新郎呢!”
“谁?”
“彼利。”
“我们血缘太近了。从我到石头城那一天起,他就对我很好。他没有任何包袱,
和他在一起很自在。说实在话,你和彼利,我都要!我都不要!”
林大夫笑了。“莲儿,你这个人,充满了矛盾。都要!都不要!又是个矛盾。
为什么?讲给我听听!”林大夫医生的坚决口吻又来了。
“我都要!因为在你们俩身上,各有不同我所需要的东西。你叫我感到安全、
宁静。彼利叫我感到新鲜活泼的生命力。我都不要!因为——因为我怕。”
“我了解你的话。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等你不怕的时候,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你太理性了。彼利是感性的。”
“很对。啊,那前面就是墓园吗?”
“我要你看看我爸爸的墓。”莲儿带着林大夫走到彼尔墓前。
“维廉·布郎(一九二O——九四九)死于中国南京。”林大夫念着墓碑上的
字。“啊,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可惜我们在南京没有碰到。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个
中学生,而且,”他笑了一下。“反共!”他照了几张墓园的像。
“啊!杜鹃花!粉红的杜鹃花!”莲儿发现墓上放着一束花。“啊!奶奶的花!
她来过了!来告诉她的儿子:她活过来了。”莲儿眼中闪着泪。“她对我的种种不
好,我全不放在心上了。”她转身对林大夫说。“我刚来石头城,简直就是她的眼
中钉!”
“人和人能沟通了,就不会有‘钉子’了!”
“林大哥,我有件事,实在说不出口。你对我这么好……”
“什么话?”林大夫有些紧张。
“奶奶回来以后,她女儿要两老进养老院。彼利的母亲——兰熙姨在纽约一家
大公司工作,很少回来。她说两老没人管,出了人命都不会有人知道,在养老院至
少有人负责。两老坚决不肯。爷爷说:你逼我进养老院,我就去法院告你!”莲儿
笑笑。“他真会告她!老头儿说得出就做得出!”莲儿望着林大夫。“我很抱歉!
林大哥,我必须搬回石头城。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两老进养老院。”
“莲儿,美国多有钱的老人,儿孙满堂的老人,也是进养老院呀!”
“我是中国人!”
“这个成了你的武器!”林大夫笑着说。“你要抗议的时候,就说:‘我是中
国人!’”
“林大哥,你美国化了!”
“哪,又来了,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美国化了。莲儿,你在美国生活,就得入
乡随俗,就得过美国的生活方式。我很钦佩你的态度:我是中国人!但你也得实际
一点呀!你去爱荷华大学上课,住在石头城,早出晚归,来回路上花很多时间,课
业又重,回到家还得照顾两老。你吃得消吗?你知道你承担了多大的负担吗?”
莲儿沉默不语。
“至于我,你别担心。莉莉暑期学校已经结束了,玖蒂有一段休假时间。莉莉
可以到她妈妈那儿去住,住到年底,我就带她去中国了。我担心的是你呀,莲儿!”
林大夫思索了一会儿。“我有个办法。爱荷华城刚修好一栋老人公寓,不是养老院;
是很舒适的公寓,但日夜有人照料;疾病,死亡,他们全负责。两老可以搬到那儿
去,你和彼利常常去看看他们。你决不能把自己埋葬在石头城!”林大夫几乎生气
了。
“爷爷说,他永远不会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要告诉他:世界变了,他也得变!”
“今天别提。今天是个快乐日子。我实在喜欢爷爷,让他快活快活吧!你刚才
说,自己的生活,必须自己决定。搬回石头城,就是我自己的决定。”
“俗话说:择‘善’固执;你是择‘愚’固执。”林大夫大笑。
“我认为我固执的是‘善’。”
“在美国就成为‘愚’了。”
“好啦!好啦!大夫的话永远是对的。”莲儿笑着招了一下手。咱们往回走吧!
应该是吃饭的时候了。”
莲儿和林大夫从枫林走出来,正碰上彼利带着莉莉划了船回来。莉莉跑上去迎
爸爸,挥着一枝紫色小花。彼利提着两条鱼,拎起来大叫:
“好运气!钓了两条大鱼!烤着吃!”他叫过之后,突然顿住了,看看莲儿,
又看看林大夫。
“爷爷要我带林大夫逛逛山庄。”莲儿连忙解释。“我们刚去墓园。”然后她
低声对彼利说。“爸爸坟上有一把杜鹃花,奶奶一回来就到爸爸那儿去了。”
“啊,”彼利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彼利!”林大夫望着他拎的鱼。“鱼是我的拿手菜!让我来做鱼吧!”
“我杀鱼,你做鱼!”彼利说。
“好!嗯——好香的烤牛排!”
草地上一张长方形木桌,一边一条长板凳。老布郎已坐在桌首的轮椅里。玛丽
坐在桌子另一首塑胶椅子里。桌上摆着八块大牛排、烤土豆、拌生菜。林大夫最后
端上一大盘烤鱼,把橄揽油、新鲜蒜末、鲜柠檬汁混合成的汁子浇在鱼上。
“好哇!”老布郎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
他开始祷告,众人低头。他感谢主赐给玛丽健康;感谢主赐给丰盛的食物。说
过阿门以后,老布郎举起酒杯。
“谢谢林大夫,救了我老婆的命!也就救了我的命。”
玛丽举起酒杯,笑得很开心:“我真是你的命吗?结婚半个多世纪了,今天你
才告诉我!”
“早告诉你,你更凶了!”
桌上的人全笑了,连莉莉也笑了。老布郎又举杯谢了露西和艾德。林大夫站起
来照了几张像。
“林大夫,你坐下。”艾德说,“让我来为你们照吧!”
莲儿正好坐在林大夫和彼利之间,面对着露西。“艾德,把我们全照下来,不
要漏了露西。我要把照片寄给妈妈。”她转身对林大夫说:“她是爸爸以前的女朋
友。”
“现在可是我的老婆。”艾德边对镜头边说。
“现在是我的女儿。”玛丽说。“比我亲生的女儿还要亲。”
“一点也不错!”老布郎说:“玛丽生病住院,艾德和露西可真救了我的命。”
他沉默了一下。“他们是石头城‘古老的美好时光’最后的遗民了。”
饭后,林大夫说他带来一些中国幻灯片。
“好哇!”彼利首先叫了起来。“我要看!”
他帮着林大夫从汽车里取出放映机、幻灯银幕架和幻灯片,提进屋子。人们在
起居间坐定。莉莉玩累了,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莲儿,”林大夫说。“我放幻灯片,你解释吧!”
“好!”
第一张幻灯片出现在银幕上:江边高高的梯阶,岸上一层又一层木屋;江上几
只装货的木船。黑压压的人。
“重庆!”莲儿叫了起来。“我的妈妈就在那儿!”她第一次在布郎家,在玛
丽面前,那么理直气壮地提到妈妈。“爸爸和妈妈就是在重庆认识的!我八岁以前
就在那儿。”
“啊!”
“啊!”
老布郎和玛丽不约而同啊了一声。
第二张幻灯片:黛紫的江水,黛紫的云,云和江水之间是黑色的山峦,星星点
点的红色灯火。
“重庆的夜景!”莲儿又叫了起来,她从没想到再看见中国山水,她会那样子
兴奋快乐。“爸爸说过:重庆是夜的城市。他和妈妈,还有我继父,”莲儿笑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们三人在抗日胜利那天晚上,坐马车,喝酒,聊
天,唱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夜景。对了,爸爸唱的是《船儿荡呀荡到中国去》!”
“真的吗?”玛丽也兴奋起来了。“那是彼尔的歌!彼尔的歌!”
露西轻声哼了起来:“……我要带你坐条小船,荡呀荡到中国去,只有你和我。”
她忽然连笑带骂。“彼尔那家伙!追求女孩子,他就对她唱那支歌。”
“莲儿,”老布郎问。“你妈妈在重庆干什么?”
“她在那儿大学读书;以前和我继父同学。爸爸还是通过他认识妈妈的呢。他
叫金炎。”
“啊,他们认识很早了,一九四四、四五年吧!”
“他们那时候也只见过两面,三人一起。爸爸一九四七年去南京的时候,金炎
早已逃到延安去了。”
“啊!原来如此。”玛丽似乎放了心:风莲并不是彼尔随便“泡”上的那种东
方女人。
嘉陵江上的夜重庆在娥普西河上的小石屋里闪烁了一刹那就消失了。
大江涌来,从峭壁险峰之间涌来,白浪滔滔,烟雨迷朦。
“长江三峡!”莲儿大声说,仿佛是面对广大听众。“右边是神女峰!你看!
微微弯拱的山峰,就像俯望人间的神女。妈妈在胜利那晚坐在马车里,就对爸爸讲
过神女峰的故事:她是王母娘娘的小女儿下凡,用雷劈死十二条混江蛟龙,帮助皇
帝大禹消除了水患。她爱上巫山,就定居下来,化成了这座美女似的山峰。”
“娥普西河也有许多神话呀!”玛丽说。
“彼利告诉我了。”莲儿含笑。“很美!”
“别人长江可比娥普西河气魄大呀!”彼利指着汹涌的大江。
林大夫和莲儿都笑了。
“彼利,”莲儿说。“你不说,我还不敢说呢!”
“彼利被洗脑了!”玛丽笑得颤巍巍的。
奶奶自有她的幽默感,莲儿现在才知道。
大江东去。涌现出一座四方锥形的高塔,一层层尖削上去,气势雄伟地屹立在
小石屋中。
“啊!”一片惊叹声。
“大雁塔!玄奘从印度带回佛教经典,翻译成汉文,佛经就保藏在大雁塔。大
雁塔在西安!爸爸就在那儿工作!爸爸就在那儿工作!”
“啊,这就是西安。”老布郎说。“我记得,彼尔从西安来过信。嗯,西安。
妈,这就是你儿子生活的地方呀。”老布郎指着古老的土黄方形砖塔。
莲儿噗嗤笑了。爷爷炫耀的口吻仿佛他儿子就住在那唐代古塔的殿堂里。
“超现实!”林大夫望着莲儿会意地笑。
“爸爸就是从西安和中国游击队联络,飞机出了障碍,他降落在陕西农村了。
他亲眼看到中国农民如何用巧妙的土法打击日本人。”
“彼尔胜利回家,对我讲了一些。”老布郎说。“彼尔说那是他一生最宝贵的
经验,改变了他对中国人的看法,改变了他的人生观。”
“莲儿,”彼利说。“哪天你得详详细细讲给我听。”
“好,彼利。”
大雁塔隐没了。闪出两个老人,一男一女,脸上一道一道沟渠的皱纹,仿佛铁
轮辗过的。
“啊!”
“这两位老人,一个一百零一岁,一个九十岁了。”林大夫解释。“他们从清
朝皇帝时代,一直活到现在!革命!战争!全刻在他们脸上了。你们瞧!笑吟吟的!
我看到他们——这是一对老夫老妻呀!我要给他们照像。他们说:‘照就照呗!明
年你回来,我们还在这儿,再照!’”
“啊,”彼利连连说:“中国人!中国人!死不了!”
老人退下去了。秦俑,华清池,始皇陵,桂林的芦笛岩,漓江的石峰,苏州的
虎丘、留园、寒山寺、运河,开封铁塔和相国寺千手千眼佛,延安的窑洞和宝塔,
西湖的苏堤、灵隐寺和孤山,长城,故宫,天安门……在娥普西河上白云石屋里一
一闪过去了。
长江大桥涌现了:江上两层桥,两层灯火;江里两层桥,两层灯火。江水在灯
火阑珊中静静流。
“武汉!武汉!”莲儿大叫。“妈妈生长的地方!爸爸去过的地方!在学生运
动中。爸爸要去看我姥姥,妈妈怕姥姥反对……”
“真的吗?”玛丽很吃惊的样子。“她会反对我的儿子吗?”
“玛丽,”林大夫说话了。“那时候,刚刚发生美国水兵强奸一个中国女学生
事件。中国人怕美国人呀!莲儿的姥姥要保护她的女儿呀!彼此不了解!我相信,
假若她看到彼尔,了解彼尔,她一定喜欢彼尔!你不是就很喜欢莲儿吗!你了解她
呀!”
玛丽尴尬地笑笑。“林大夫,你说的对。”
“最后,就在爸爸过世之前,”莲儿说。“爸爸和妈妈已经决定结婚,打算双
双到武汉去请求姥姥同意……”
“为什么呢?”彼利不服。“相爱就结婚,到法院公证就行了!还要到武汉去
请求——莲儿,你说的是请——求——你姥姥的同意!我不懂。”
“这一点你永远也不能懂!”林大夫笑着说。“彼利,中美两国文化太不同了,
只要互相了解、互相尊重就好了。”
“假若我结婚,也得要我妈同意呀!”莲儿透着点儿挑逗的口吻,话溜出口,
又觉失言,怎么想到结婚呢“
“假若她反对呢?”彼利好奇地问。
“她可以表示她的意见,但不能干涉。中国现在还有父母干涉子女婚姻的事发
生,许多被揭发出来了,受到批评。”
“原来彼尔和你妈妈在中国并不顺利呀!”老布郎说。“但是,他们仍然相爱。
我明白了。妈,你明白了吗?”
玛丽点点头。“以前没人告诉我们呀!”
“莲儿,”老布郎说:“你不是说不知道爸爸妈妈的事吗?现在点点滴滴,你
全知道!你和他们在一起吗?”他自顾自咯咯笑。
“妈妈给我写了许多信,告诉我许多事。”
“啊,那很好。我……”
“看!看!看这些大象呀!”露西打断老人的话。
浓绿大树下,长长两排石雕大象。
“明孝陵!南京的明孝陵!”
红柱绿瓦的凉亭,一湖绿水,红衣、蓝衣的孩子们在亭台上嘻笑。
“白鸳洲!”
圆圆的石塔,高耸在万绿丛中。
“栖霞山舍利塔!”
绿水,白莲,荷叶,柳絮,红红的落日。
“玄武湖!玄武湖!”莲儿又叫了。“爸爸去过!爸爸一九四七年去南京,邀
妈妈见面,就在靠近玄武湖的古城墙上。他们常常在城墙上走呀走,不停地谈话。
学生运动的助学游园会就在玄武湖。妈妈在运动中很活跃,爸爸研究、采访学生运
动。他们很接近;但也只是好朋友。爸爸和一个美国女记者也很接近……”
“就是和他照像的那个女人吗?”玛丽急急地问。
“对。那张照片还是我妈妈照的呢!就在玄武湖照的!”
“越说越像小说了。”艾德笑着说。“露西,你很幸运,嫁了我。你等彼尔,
准是一场空!”
“你别得意,艾德。”露西丰润的脸白里透红“没有你,我也嫁得出去!”
“那倒是真的。”玛丽说。“我作证,三个小伙子追求露西!”
露西对艾德扮了个鬼脸,从茶几上木盘里切了一块乳酪塞进嘴里。
“怎么你妈妈没有和彼尔照像呢?”彼利问。“那时候,他们已经很好了,是
吗?”
“那时候,爸爸已经爱上妈妈了,但是,不知道如何对她表示。妈妈呢?也爱
爸爸,也许那时候她自己还不知道吧!她对爸爸保持不即不离的距离。那天在玄武
湖碰到爸爸和那位女记者在一起,她搭着一条桃红围巾,爸爸要为她用古城头为背
景照张像,她不肯,大概是嫉妒那位女记者吧!结果,她拿这相机,为他们俩照了
像,就赌气走了!”
“莲儿,你得把整个故事讲完!”彼利兴致勃勃。
莲儿叙述金炎、彼尔、风莲三人之间的友谊,谈到启亮的家庭、地下工作以及
他如何秘密指示风莲去彼尔家躲避逮捕;谈到彼尔在狂风暴雨之夜在两个女子之间
终于走向风莲;谈到风莲如何在一九四九年四月一日南京机场暴动之后到处寻找彼
尔。“妈妈在病床边告诉爸爸,他们要有孩子了。爸爸说‘我很快活。’他还不断
地说:‘风莲,你,我,孩子——我们一同回家。’妈妈说:‘好,我们一同回家。
石头城是我们三个人的家……’”莲儿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老布郎、玛丽泪流满面。露西也泪汪汪的。彼利低着头,臂肘搁在腿上,一只
手猛梳头发。
“最后,”莲儿要把“整个故事”讲出来,镇定下来了。“爸爸一定要在病床
上举行婚礼。妈妈说:‘彼尔,我们不需要仪式。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孩子的父
亲。’爸爸说:‘我们的孩子需要仪式。’但是,南京的神父已跑光了。爸爸就请
大夫和护士做结婚证人。爸爸过世以后,南京很快解放了。金炎到南京来找妈妈,
向她求婚。妈妈告诉他已经怀了彼尔的孩子。他说:‘我们一定要快结婚,孩子应
该有个爸爸。’……”莲儿哭出声来,一面说。“他也完了。他五七年打成右派,
一直没有消息。妈妈等了他二十几年。最近才知道他早已死在牢里了。妈妈刚参加
了他的葬礼。他到死还是相信社会主义的。”
一片肃静。呜——呜——猫头鹰在枫林中墓园里叫起来了。
“莲儿,”彼利严肃他说。“你的妈妈真了不起!我以前不肯相信二十世纪的
世界,还有那么坚贞、固执、深沉的爱情。”
“妈,”老布郎说。“我们可有个好媳妇啊。”
玛丽点点头。“很对,爹。”
“莲儿,”林大夫在电话上的声音非常微弱。“莉莉失踪了。”
“什么?你说什么?”
“莉莉失踪了。”
“啊!啊!我应该和你一道回爱荷华城。”
“怪不着你,莲儿。她妈妈要在休假期间和男朋友到加州去旅行,把莉莉交给
我。一位护士的母亲照顾她。早上我上班,就送她去那家人家;下班接她回来。周
末我在家,没有问题。昨天星期天下午,她要去和邻居的孩子们玩,邻居就住在山
脚,几步路就到了。她说了声拜拜就走了。吃晚饭时候,我打电话给邻居,他们说
莉莉根本没去他们家!他们全家刚从阿满那回来。我打电话给所有认识的朋友家,
莉莉的同学家、老师家……全不知道莉莉在哪儿。所有附近邻居、中国朋友全出动
了,开车到公路上,乡下,树林里……到处找过了。我报告了警察局,他们开直升
飞机、警车四处寻找;他们也报告了爱荷华州调查局、联邦调查局、公路巡警,还
有全国性的‘寻孩’机构……”
“我马上来!”莲儿焦灼地说。“再见!”
她挂上电话,把莉莉失踪的事告诉了两老。
“快去!快去!”玛丽说。“林大夫需要人帮忙。我们没问题,有露西。”
彼利不知在哪儿干木匠活。莲儿打电话给露西。露西马上开车来了,送莲儿去
林大夫家。
莲儿没有按铃,就径直进屋、上楼,只见林大夫独自坐在壁炉前沙发上,面对
有影无声的电视:金发女郎举着一个意大利饼。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没有说
话。他望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声。“谢谢你,莲儿。”就不做声了。
灰朦朦的天,是介乎白日夜晚明暗不分的那种灰。室内有些暗了,没有开灯。
他们就那么默默相对坐着。莲儿把椅子拉过去靠近他。他握起莲儿的手。莲儿
双手紧紧捧着他的手放在膝上。
“莉莉妈妈知道吗?”
林大夫摇摇头。
“你找不着她吗?”
林大夫又摇摇头。“他们开车旅行,不知道现在在哪儿。”
“啊,林大哥。你一个人太苦了。”
“只要莉莉回来了,我的苦不算什么。她是我惟一的安慰。”林大夫望了莲儿
一眼。“现在,还有你。”
“你今天去了医院吗?”
林大夫摇摇头。
“你今天吃了什么吗?”
他又摇摇头。
莲儿到厨房去倒了一大杯牛奶,放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
“喝点牛奶吧,”莲儿把牛奶杯递给林大夫。“我知道你喜欢热牛奶。”
“谢谢你,莲儿。我犹豫了半天,不知道应不应该打电话给你。”林大夫喝着
牛奶。
“当然应该!昨天莉莉不见了,你就应该打电话给我!我去给你做点东西吃吧。”
“我不想吃。”
“你一定得吃!”莲儿的命令口吻倒像是林大夫的大夫了。
她在冰箱里找到猪肉末和馄饨皮,还有鸡汤。她在厨房切了葱、姜,拌好了馄
饨馅,和馄饨皮一起拿到起居间,坐在林大夫对面,包起馄饨来。林大夫起身开了
灯。
“新闻时刻到了,七点钟。”林大夫把电视机的音量拧大了。“本州电台。”
新闻报道员滔滔不绝讲的是国会议员对于核子武器的正反意见;摔跤比赛;百
分之九十四的美国人相信上帝爱他们;农业部修改上等牛排肥瘦的标准;越战美军
留下的十一个孤儿由越抵美,身上挂着父亲的姓名;圣诞前夕阿满那赫德逊家大火,
烧死两个孩子,屋子烧毁,剩下一家四口,无家可归,上星期阿满那村民发动群众
力量,两天之内,为赫德逊家修建一栋新屋。杜布克市教堂台阶上今晨发现一弃婴……
“莉莉!”林大夫指着电视荧光幕叫了起来。
“真的!”莲儿转头一看,原来是莉莉的照片。
“……莉莉林,美籍华裔,八岁女孩。”新闻报道员的声音。莉莉一直停留在
荧光幕上。“深褐头发,黑眼睛,左手腕有一黑色胎记,住爱荷华城,昨日失踪,
警局仍在搜寻,仍无下落。如有人知道任何线索,请通知爱荷华城警局,电话OO九,
或者通知全国‘寻儿’组织八OO一四三——五OO五。谢谢!广告之后,我们将谈论
儿童、少年失踪问题,请留下收听。”
林大夫把电视音量拧小了,叹了口气,垂头坐下。
电话铃响了。莲儿跑去接电话。
“哈罗!”
没有回应。莲儿正准备挂上电话。
“你是林大夫女儿吗?”一个女人含糊微弱的声音,莲儿在电话上也可闻到她
浑身酒味。
“不是。”
“啊,你声音很年轻。你是他妻子吗?”
“不是。请你说吧!什么事?”
“告诉林大夫,她女儿失踪了,我很难受。我可以为他生一个。他……”
莲儿气呼呼地挂上电话,也没告诉林大夫,以免烦扰他,明明是个酗酒的女人,
不知所云。莲儿在厨房煮馄饨,听见电视上的人谈论美国儿童、少年失踪问题。
“……根据美国卫生人事部调查,每年有一百八十万儿童失踪。国会已经通过
法案,授权联邦调查局协助各州寻找失踪儿童,认领被害儿童尸首。为什么?为什
么这么多儿童失踪?……”
电话铃又响了。莲儿在厨房顺手拿起电话筒。
“哈罗!”
“我是爱荷华城警察局警官,李察德……”
“有了消息吗?”
“我可不可以和林大夫讲话?”
“林大哥,快来。警察局电话!也许是好消息!”
林大夫跑到厨房接过电话。莲儿连忙搬了一张椅子,按着他坐下。
“哈罗,我是林大夫……啊,一个女孩死尸,被强奸过了?……”
莲儿把端起的一碗馄饨放下,软弱无力。
“什么?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在哪儿?……啊,扔在科罗拉多泉的树林里
吗?……没人认领尸首!……莉莉穿的衣服是——红色汗衫,蓝色短裤……”
莲儿在厨房小餐桌旁椅子里坐下,浑身抖索,在心里叫唤:“莉莉啊!回来吧!
我要好好爱护你。”
“……李察德警官,你认为我应该到科罗拉多泉去一趟吗……?”
“我跟你一起去!”莲儿说。
“李察德警官,只要你说应该,我马上去……啊,好,我等你,你去接另一个
电话吧。”
林大夫仍把电话放在耳边,长长叹了口气。“莉莉恐怕完了!”
“林大哥,我和你一起去!”莲儿又重复了一句。
他点点头,眉头紧锁,头靠在椅背上,仿佛无力支持下去了。莲儿走过去,站
在他背后,扶起他的头靠在她胸口,一面抚摸着他的脸。“啊,啊,你太苦了”
电话里一声哈罗,林大夫紧张地坐直了身子。“哈罗,李察德警官……真的吗?
……女孩父母认出来了吗?……不是莉莉!……但我为那死去女孩的父母伤心。谢
谢你!等你的消息!再见!”
林大夫挂上电话,头往后一仰,又靠在莲儿的胸口;莲儿两手搭在他肩上——
就那么脑贴心地默默相守。
起居间的电视上仍然谈着美国儿童、少年失踪的问题:“……天下着大雨,一
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拉起了甲克衣领,向着公路上一辆卡车闯去,当场死亡,棕色
眼睛,棕色头发,五尺九寸高,一百五十磅,左边脸颊有一疤,退色牛仔裤里只有
二角五分钱。没人认领尸首。也不知道他的身世姓名。他终于葬在华铁庐墓园。好
心的威廉太太募了五百元,在他坟前立了个石碑:‘华铁庐的无名游子’。威廉太
太有三个儿子。她说:‘也许那无名游子从没享受过父母的爱’……”
“莉莉,莉莉,”林大夫低声叫唤。“爸爸爱你呀!”
“吃点馄饨吧!”莲儿说。“你得活下去呀!”
莲儿把馄饨热了一下,盛在两个碗里,放在小餐桌上。
“我陪你吃吧!来,林大哥!来!”莲儿像哄孩子似的,拉着他在餐桌边坐下,
在他碗里洒了点白胡椒。林大夫从不用黑胡椒,莲儿知道。“吃点吧!我去把电视
关掉。”电视早已换上西部武斗电影了。
电话铃响了。莲儿起身去接电话。
“哈罗!……彼利!”
“莉莉有消息吗?”
“没有。我们还在等。”
“需要我帮忙吗?”
莲儿转向林大夫:“彼利问你需不需要帮忙?”
“谢谢他!我们采取了所有的行动,现在只是等了。”
“彼利!林大夫说谢谢你,现在只有等,等消息。”
“我打工刚回来,打电话给你,玛丽告诉了我莉莉失踪的事。我很难受。任何
时候,需要我,就告诉我!”
“好,彼利!”
“莲儿,好想你!”
“彼利,你真好!”
“你想我吗?”
“当然!别问傻话了。”莲儿笑着说。“莉莉回来了,我们好好庆祝一下。再
见,彼利。”莲儿挂了电话。
“莉莉回来了,莉莉回来了!”林大夫喃喃自语。“她真的会回来吗?”
电话铃又响了。莲儿又去接电话。
“哈罗!”
“哈罗!我是心灵感应专家,明白过去,预测未来。我在电视上、收音机里听
到林大夫女儿莉莉失踪的消息,很为他难过。他为我看过病,我很佩服他!好医生!
我可以和他讲话吗?”
“请问贵姓!”
“你说妮娜,他就知道了。”
“啊,”莲儿蒙着电话筒对林大夫说。“妮娜要和你讲话。”
他皱皱眉头。“女儿没找到,电话就会把我累垮了。你告诉她,我病了。”
“对不起,妮娜,”莲儿说。“林大夫生病了,躺在床上。你要说什么话,我
可以转告他本人。”
“你是他女朋友吗?”
“不是。普通朋友?”
“你别骗我!我不必见你,就知道你爱上林大夫了!”
“我没有时间和你谈这些话。我们不能占着电话线。警察局随时可能打电话来。
对不起!”
“告诉林大夫:他的女儿没有死,但是回不来了。”
莲儿没说再见,就挂了电话。
“林大哥,你必须好好休息一下。说实话,等,等,等,也许一天,也许一个
月,也许一年……你得好好睡一觉。我去给你澡盆放水,泡个热水澡,就容易睡着
了。”
莲儿去浴室放了热水,弯身用手试浴盆里水的温度。林大夫已走进浴室。莲儿
一转身正好和林大夫碰个满怀。他将莲儿一把拥在怀里,头贴在她胸口。
“莲儿,莲儿!我离不了你了。你不要怕,我不会碰你。我不会。我等莉莉,
也等你。”
莲儿没有做声。那份尊重就叫她心动——动得心蹦蹦跳。那份依赖叫她满足。
她突然发觉,她原是孤零零一个人,现在,竟有这么多人依赖她:母亲,爷爷,奶
奶,林大夫,彼利。她也可以依赖他们了。林大夫终于轻轻推开她,仿佛是推开一
股不可抗拒的诱惑——莲儿的不诱惑就是诱惑。
莲儿急忙走出浴室,随手关上门。电话铃又响了。
“哈罗!”
“我是林太太!”玖蒂和林大夫已经离了婚,仍对莲儿自称林太太。
“莉莉失踪了!”
“莉莉失踪了!你不是照顾她的吗?”
“我回石头城去了。”
“你照顾她,就得负责任呀!”
“你是她的母亲,负责任的,应该是你!”
“我把她交给你了。”
“你把她交给——林大夫了。”莲儿不愿说“你的丈夫”。“不是我!”
林大夫从浴室裹着一条大毛巾,露着胸膛,水淋淋跑出来,从莲儿手里接过电
话。
“玖蒂!是我的罪过!我恨不得将自己砸死!她一个人到山脚罗娜家去玩,就
失踪了。我已采取一切行动。现在只有等了……你在哪儿?我找不着你!……在旧
金山!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林大夫在电话旁桌子上的一个小本子上写下号码。
“你回来也没用,反正是等。你换了地方就通知我……玖蒂,我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再见!”
“林大哥,你一定得好好休息一下!”莲儿说。“我坐着等电话,你去睡觉。
我去给你铺床!”莲儿正欲往卧室走。
林大夫一把拉住她。“你简直把我宠坏了!莲儿!床,我自己会铺,当然,你
铺的床,我睡得更好一点。”林大夫居然笑了,那天莲儿看到的第一个笑。“你也
得休息一下。不用等电话。电话铃响了……”
“电话铃响了,你别管,我去接,你睡觉,假若需要你讲话,我就叫你。我就
在这沙发上躺躺,接电话方便。”
林大夫摇摇头。“不行,不行……”
“别再噜苏了!”莲儿拉起他的手。“跟我来,上床睡觉!”莲儿说出之后,
自顾自笑了,她那口吻仿佛是两人一起上床。
莲儿拉着林大夫进了卧房,掀起罩单,端正枕头。“好,乖乖睡一觉!嗯?”
林大夫望着她的祈求眼光,叫人心里飘飘荡荡。莲儿怔了一下,急忙走出卧室,
关上房门,又关上走道通往起居室和厨房的门,隔断电话铃声。她在沙发上躺下。
电话铃响了:一个旧金山的朋友对林大夫表示慰问之意。
电话铃响了:林大夫治愈的一个富孀在棕榈滩有别墅,欢迎他去那儿散散心。
电话铃响了:纽约一个陌生妇女的儿子失踪了四年,特别向林大夫表示“同病
相怜”之情。
电话铃响了:一个醉汉对莲儿说:“甜心,我要你!”
电话铃响了:玛丽问有没有莉莉的消息,特别问候林大夫。
电话铃响了:一个陌生男子说,他知道莉莉的下落,但要先付五千美金,钱放
在铁皮垃圾桶里,放在山脚。他拿到钱,才肯打电话说出莉莉的下落。
天蒙蒙亮时,莲儿才睡着。醒来发现林大夫已在厨房做咖啡了。他气色好多了,
眼皮仍有些浮肿。莲儿和他一起在厨房喝咖啡、吃土司。莲儿谈着头晚扰人的电话。
“唉!等到哪天为止呢?”林大夫说。
“你今天到医院去吗?”
林大夫点点头。“没办法!人总得活下去呀!医院里的病人还得靠我活下去。”
“你去吧!我守在家里,一有消息,我就打电话给你。”
“好。莲儿,那我就走了,我得去刮胡子。”
林大夫去浴室刮胡子,莲儿收拾早餐后的盘碗。
电话铃响了。莲儿拿起电话筒。
“哈罗!”
“我是李察德警官。请林大夫马上来警局:我们找到一个十四岁男孩,和一个
八岁女孩。女孩说她叫莉莉!”
“马上来!谢谢!谢谢!”
莲儿跑到浴室门口大叫:“莉莉,莉莉!找到啦!找到啦!”她推开浴室门。
“决去警局!去认领莉莉!”
林大夫刮了半边脸,拉起莲儿的手往楼下跑。“啊,啊!我要亲世界上每个人!”
他捧起莲儿的脸吻了一下。
两人钻进汽车。林大夫开车,要加速开车,又不敢超速,扶着车盘的手抖索着
——快乐得抖索。
他们到达警察局。李察德警官用力拍林大夫的肩:“女儿回来啦!”林大夫要
求不要任何电视或报纸“宣传”。警官答应了;带他们到一间房中。
莉莉立刻向林大夫跑来,抱着他的腿:“爸爸!爸爸!我好想你啊!”她转向
莲儿:“阿姨,我也想你!”
林大夫可愣住了:莉莉长长的直发变成了金黄的鬈发,密密麻麻的小鬈蓬在头
上——非洲女人的发型。她脸上抹了浓浓的脂粉。林大夫抱起女儿,盯着眼看她。
“这是怎么回事?”
男孩走过来了。“哈罗,我叫艾德温。我爸爸染了烫了她的头发。”
“为什么呢?”
他笑笑。“她变了样,就没人认出她啦!我带她回来的。”
“我们还是认出来了。”李察德警官笑着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首先,我告诉你,林大夫:犯人已经抓到了,叫安德生,就是艾德温叫做
‘爸爸’的那个人。”
“其实,他是个好人,他对我很好,我跟他生活了六年了。他没伤害我;也没
伤害莉莉。”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案子。”李察德警官说。“艾德温也是被安德生拐走的,
从达拉斯拐走,跟他到处流浪。他们就像父子俩一起生活。艾德温上学,安德生在
旅馆工作,在餐馆工作,一个地方住几个月,搬到另一个地方。”
“你知道你的家在哪儿吗?”莲儿问艾德温。
“知道。我常常想我父母。”
“为什么不回去呢?”
艾德温耸耸肩。“‘爸爸’对我很好。我很同情他。他有心理毛病:他太孤独
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回家,但我又舍不得‘爸爸’。”
“啊,”莲儿从林大夫手中接过莉莉,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紧紧搂着她。“莉
莉,莉莉!”不断叫唤。
“你为什么把莉莉送回来呢?”林大夫问。“艾德温。”
“我不要莉莉和我一样,和家人分开了,她哭哭啼啼要回家。爸爸上夜班去了,
我就说:‘好吧,我送你口家。’”
林大夫紧紧握着艾德温的手。“我一辈子感激你!如何报答你呢?你到我们家
去住,好吗?”
“不用了!”李察德警官说。“我们已通知他的父母,他们今天就来领他了。
他母亲听到失踪了六年的儿子,仍然活在人间,在电话上哭了,说:‘他失踪那个
圣诞节的礼物,我一直保存着,每个圣诞节我都把他的礼物放在圣诞树下。’”
“李察德警官,”林大夫问。“你们到底如何找到他们的?”
“今天天亮,公路巡警在八十号公路上,在巡莫因附近,看到这两个孩子。巡
警一眼就看出莉莉和照片上的像很相似,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住在会议崖乡下一间没人要的小屋里。”艾德温说。“我带着莉莉一路
搭便车到了巡莫因,在公路上等下一辆便车,向爱荷华城走。”
“巡莫因巡警把这两个孩子带到警察局去,才发现艾德温就是悬赏寻找了六年
的约翰生——那才是他的本名。我们得到消息,就要那边警局立刻开车把他们送来
了。”
林大夫取下手腕上俄密加电子金表。“艾德温,留下作个纪念吧!我们的家永
远是你的家!随时来!你若有任何问题,我永远支持你!”林大夫写下地址和电话
号码给了艾德温,又向警官要了艾家电话号码。“我要打电话向艾德温父母道喜道
谢!”林大夫拥抱了艾德温。“再见,艾德温,我说再见,是真的要再见到你!”
“艾德温,再见!”莉莉从莲儿身上溜下来,走过去和艾德温握手。“谢谢你
送我回家!”
“莉莉,再见!”
莲儿在艾德温脸上亲了一下。他有点儿尴尬。
林大夫郑重谢了李察德警官。
林大夫、莲儿、莉莉——三人亲热地挤在汽车前座,欢欢喜喜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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