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打开那长纸,一手上好的宋体显现眼前。 「渡头有幸得识君颜,心自思念,妾现於城西古刹相候,望君能至,以解奴思」。 没有下款,仅聊聊数字,但看在欧阳子的眼内,竟然有点冒火。 这是一个如何低劣的骗局,城西古刹,这次又有多少人在等著他呢? 若在往日,欧阳子一定勇往直前,毫不迟疑,但自渡头一役,对这个神秘帮会 的实力,不得不重新估计。 自离渡头,一直有五名兵车堂的弟子跟随在後,依自已的判断,武功均在自已 之下,如果谬然前往,再遇上上次的朦面人,自已或可全身而退,但这五个人可能 都要赔上性命,想到这 ,欧阳子的心不禁一再迟疑。 可是,这个帮会神秘莫测,由内部组成,以至於如何招揽顾客,直到现在自已 都一无所知,如果放著这个机会不去,似乎又心有不甘。 在街上站了好一会,欧阳子终於迈开大步,直往城西而去。 * * * 这其实并不是甚堋古刹,严格来说,只是一间破庙,一间残破得连供奉 著甚堋菩萨都分辨不出来的破庙。 红日西下,夕阳残照,四周杂草丛生,站在破庙前,欧阳子感到一阵出奇的静, 除了远处偶然传来的鸦叫声外,这 似乎并没有人。 门半掩,轻轻一推,破门应手而开,随著一阵吱吱的声音过後,欧阳子看到他 心目中想像到的事物,四处尘封,周围布满蜘蛛网,一阵腐肉臭味,叫人难受。 欧阳子站在门前,利用室外的阳光,慢慢的审视著,当他习惯了庙内半明不暗 的光线後,他发现布满灰尘的地上有一行脚印,顺著脚印,他看到一个人,一个几 乎完全溶入这间破庙的人。 要不是有这行脚印,欧阳子一定不会发现他的存在,灰白的衫,灰白的头发, 连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也略带一层淡淡的灰色。 他坐在庙中原本是庙竹专用的角落,侧著身,双手放在台上,全身上下动也不 动,微低著头,双眼半开不合,在暗淡的光线下,根本很难发现。 欧阳子的心暗自一惊,望著这个不知生死的人,他想起了一个人。 突然,这个人开始动,很慢,但在动。 微弯的腰向後伸,同时慢慢的转过头,半开不闭的眼亦随著挣开,一双没有瞳 孔的眼,发出森森的白光,望向欧阳子。 灰白的皮肤,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这的确是一个看著叫人心寒的人。 望著这个会动的死尸,欧阳子终於肯定这人是谁,面上随即泛起泠然笑意,慢 慢的步入破庙。 「大爷,光临敞庙,是求神还是作福」?一阵鬼号似的声音,像在地底,又像 在飘於四周,再传入耳中。 「我来等人,但看来人还未到,正好顺道求签」。说著随手在台上封满尘的签 筒内抽了一支签,用口吹吹上面的尘,看看号数,「是三十七号,你老可帮我解吗」? 灰衣人微合上眼,口不动,但四周又响起了声音:「是问自身、家宅、功名还 是姻缘」? 「江湖人四海为家,既不求功名,亦不贪女色,只想知眼前事」。 灰衣人低首作沉思状,右手姆指在食、中、无名三指上来回轻点,不一会再抬 起,那张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再起:「此签为“岳飞意欲捣黄龙”,虽心欲成大业, 但恐终为人所害,下下签、下下签、大爷要小心为上」。 「人於天地间,生死有命,若不能成大业,立功勋,与死人何异,你老也太费 心思了」。 「死不怕,但活死人可不好惹」。灰衣人弯身低首,双目微合,随即动也不动, 竟和欧阳子进来时一般模样。 欧阳子的手刚想伸向灰衣人,一阵吱吱声自身後响起,转过头,庙门无风自动, 竟自行关起来。 随著大门关上,破庙内立时漆黑一片,欧阳子暗自提劲,双手亦向怀中探去。 「官?人,你?好」,不知何时,一个全身素白,长发披面的女子,像在地底 冒上来似的,在欧阳子的面前出现,只见她身体轻如柳絮, 自左右晃动。 「姑娘,你冒名相邀,不知有何赐教」? 那人半侧著身,长发半披,欧阳子只是从声音来判别此人是个女的。 「官人,你我人鬼殊途,本无关系,只要你高抬贵手,不打搅我们这些孤野 鬼,已经感恩不尽,那 敢谈赐教二字」。 「姑娘说得甚是,你我既是人鬼有别,无论生前死後,亦扯不上任何关系,又 何来打搅之理」? 「厉娘,姓欧阳的既要苦苦相迫,难道还有猛鬼怕人之理吗」。一阵粗豪的声 音响自神案之上,霎时间阴风四起,台上的蜡烛竟自燃起惨绿的磷火。而白衣女子 脚不动,肩不摆,但身形却自後滑,一瞬间没入黑暗中。 欧阳子看在眼内,不禁暗叫了一句「好轻功」。随即回头,只见神案之上,已 端坐著一个全身官服,头载鸟沙,一脸胡子,皮肤黝黑,活像传说中的钟馗。 「姓欧阳的,看你面容光彩,声雄体壮,决不是短寿之人,犯不著这堋早往地 府找死,速速回去,也好取妻生子,安享一下人间之福,时日一到,自当有鬼差找 你,说著宽大的官袖一挥,一阵冷风暴起,顿时刺骨寒心」。 欧阳子迎风傲立,暗地运气抗寒, 自不动。 黑衣人见欧阳子不避不挡,心中暗自惊讶,但脸上不动声色,语气却转温和: 「你可是有甚堋要求,不妨直说,我虽掌管阴间鬼域,但阳间善恶,怨恨恩仇,我 还是会管的」。 「善恶恩仇,我姓欧阳的自问还可自行解决,暂时不用馈下费神,只是厉姑娘 冒名投书,约在下在此相聚,却不知所为何事」? 「欧阳公子,小女子既为厉鬼,亦想投胎转世,今日斗胆冒名相请,只希望公 子能网开一面,放小女子重归鬼域」,不知何时,白衣少女又飘到欧阳子的身後, 依然如风吹垂柳,晃动不定。 「欧阳子,现在谁人不知你与韦庄身怀名册,此去京师丐帮总堂公布,好叫武 林各道追杀我们」。黑色官服的人一开口,白衣女子便随即滑後,没入黑暗之中。 「我此去京城,只是追查柴、荣两家发生的命案,难道此事与你们川中五鬼有 关」? 「你不用装傻,丐帮帮主常笑以下,不下五百弟子已渡江南下,随时准备行动, 只待你在总堂将名册交出,便以此为藉口联同各门派,追杀名册中的武林人物,此 事关系人物众多,即使今夜你能全身而退,此去京师,怕亦非易事,不若将名册在 此毁灭,我敢担保,从此以後不再有人找你麻烦」。 「我欧阳子行走江湖,几曾怕惹麻烦,只是名册一事,在下实在并不知情,若 你们五鬼要强人所难,亦不见得我怕了你们」。 「欧阳大爷在江湖中一向是铁铮铮的汉子,若然坚说没有,也是可以信任的, 只是空穴来风,欧阳大爷此去京城,怕多少也与我们有关吧」?声音飘自四周,灰 衣人慢慢的直身转头,惨白的眼再次张开。 「你们都与这个杀人帮会有关」? 「与此有关的何只我们,馈下此行,怕途中还会碰上不少呢」。一张阴阳怪气, 既尖且邪的声音,在屋顶慢慢的传来,同时一个全身蓝布衣服,手握摺扇的书生自 屋梁上缓缓飘下。 「川中五鬼情同手足,你们的老大怕也在吧,为甚堋不一并出来,也好叫我见 识见识」。 欧阳子一边说著,一边暗自运功一遍,确定没有中毒後,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 「我们老大有要事在身,三数天後或许有空,因怕馈下此行辛劳,故此先打发 我们在此相候,既尽地主之谊,亦好结交馈下」。篮衣书生依旧阴阳怪气的说。 「你们向在川中纳福,在此亦不过作客他乡,何来地主之谊,而我和你们的老 大也不见得有甚堋好结交的,不若早些划出道儿来,也好叫在下心中有底」。 「欧阳公子,小女子身世飘零,不幸沦为厉鬼,幸得四位兄长扶持,不至落入 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现在只求青香渡日,别无他想,还望公子成全」。白衣少 女不知何时,又飘到欧阳子的身後。 「厉姑娘,你们既口口声声自称为鬼,为何阳间世事,还要插上一手,这岂非 自欺欺人」? 「人心险恶,世道无常,若不是小女子命途多蹇,亦不致要四位兄长重落风尘, 若公子执意相迫,小女子亦只有相倍。只是无论如何,此事与四位兄长绝无关系, 公子亦是深明大义之人,想必不会叫小女子心中歉咎,死不瞑目吧」? 「厉娘,欧阳子看来亦徒有虚名,求之无益,我们四鬼联手,难道还怕他不成」? 身穿官服的人在神案上大声一喝,随即一跃而下,双掌同推出,一阵寒风卷起,直 扑欧阳子胸前。 欧阳子立时沉腰坐马,双手亦平推直挡,但二人双掌才一接触,欧阳子突然收 劲松马,借力後滑,在对方还未识破他的企图时已离开四人的包围,待对方劲力稍 退,立时拿桩反扑,双掌内力猛吐,那个身穿官服的人立时被震翻丈外。 正待冲前,一阵生风已在右耳扬起,欧阳子暗叫「好俊的轻功」,向前的身形 立时一沉,右手已反抓而出,白衣少女立时收剑跃出。而此时灰衣老者亦已飞身而 至,双爪如飞鹰扑兔,从头顶攻下。而同一时间,篮衫书生的褶扇亦从後点到。 二人同时进攻,欧阳子不闪不避,人已飞身跃起,一双铁手直向灰衣人迎去。 灰衣人不惊不惧,双爪连挥,将铁手连连挡开,二人脚才黏地,便已互攻十多 招,但毕竟欧阳子技高一筹,一声惨叫,灰衣人已应声飞跌。 二鬼先後败阵,白衣少女突然低喝一声,手中剑影一翻,直刺心脏,欧阳子左 掌随即一拍,但觉劲力雄厚,这一拍之力,竟不足改变剑势,欧阳子立时退步转腰, 右手直按剑身,但白衣少女突然剑转轻灵,一拧剑身,绕过欧阳子的右手,随即向 上削向面门,欧阳子但觉眼前一花,立时怆惶退步,恰恰避过。 白衣少女一招迫退欧阳子,并没有乘势追击,立身横剑,一派名家风范,欧阳 子看在眼内,暗自惊奇。 「你是柳家剑派的传人」? 「 ,柳长风这支禽兽,还不配做她的师傅」。篮衣人说著,已一跃护在白衣 少女的身前。 欧阳子听到这句说话很感意外。 柳长风是江湖四大剑庄:云、龙、柳、 中柳家庄的第一任庄主,早在三十多 年前便已仗剑江湖,凭掌中一枝铁剑打出名堂,四十岁後因丧偶而退隐江湖,在衡 阳建立柳家庄,门中子弟甚众,且为人正直,深得江湖中人敬仰,但在五年前因反 对门中女弟子的一头婚事而被弑,凶手与其情郎却失落江湖,这曾是轰动一时的武 林大事,欧阳子与柳长风曾有把酒论剑之谊,对此事亦追查数月,但茫茫人海,终 归毫无所获。 眼前的人与柳长风可有关连? 「欧阳公子心思细密,想必亦猜出我的身份」。未待欧阳子发问,白衣少女已 自行抬头说话。只见她一向用发半披的面上布满伤痕,而且纷乱无章,可见伤她的 人对她一定恨之入骨。 「不错」,白衣少女继续说道:「我就是江湖盛传弑师出走的柳家女弟子竹少 君」。 此语一出,篮衣书生立张摺扇一扬,随时准备欧阳子出手袭击。 欧阳子没有动,欺师灭祖乃江湖大忌,但这与神秘的杀人帮会又有何关系呢? 「柳长风这个禽兽,毁我容貌,夺我贞操,更将我未婚夫拙骨扬灰,此仇此恨, 我纵然杀他一百次亦不为过」。白衣少女说得咬牙切齿,眼露泪光。 「姓欧阳的,你要大仁大义,除奸灭恶,我们川中五鬼可不怕你」。篮衣书生 依然全神戒备。 穿黑色官服及灰衣老者此时亦已站起来,与竹少居等人一字排开,严阵以待。 面对此情此景,欧阳的心有点失望,亦很疑惑。 以柳长风一派长者姿态。论德道武,也曾令自已心悦诚服,引为榜样,以能相 交把酒,促膝长谈为荣,但眼下的竹少君却切齿狠责,这个令江湖中人景仰的长者 竟会干下这令人发指的兽行,这的确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连一向定力过人的欧 阳子,亦感到一时心绪不宁,难辨真伪。 过了好一会,欧阳子终於开口说:「谁是谁非,自有天知地晓,姑娘既成厉鬼, 阳间世道,自应如梦烟散,在下亦不便多言,只是你们已入鬼道,为何尚代阳间的 人杀人谋利」。 「唉,这也怪小女子命蹇时歪,身负弑师外逃之名,为武林中人不齿。年前有 人以此相威胁,我四位兄长为保小妹一命,才不得不为虎作伥,甘心被人利用,但 杀洛家大公子一事,全为小妹所为,与四位兄长无关」。 「川中五鬼名震蜀中,亦非善男信女,此人竟敢藉言要胁,可算胆大妄为」。 以刚才欧阳子与四人过招,亦只算打成平手,若再加上他们的老大,五人合力,只 怕世上可以取胜的人不足半佰,欧阳子当然不大相信。 「此人武功之高,可能在你之上,若非如此,我们五鬼亦不至受人指使,不过 此人亦信守诺言,在诱杀洛家大公子後便一直没有再次出现,要不是江湖传闻你已 得到那份名册,我们亦不会巴巴的赶来」。穿黑色官服的人也听出欧阳子语气中的 不信任。 欧阳子终於明白,他们所说的名册,就是记录好像他们这些有把柄在别人手中, 而不得不为其杀人卖命的江湖人物。这的确是一个惊人的秘密。 以武林中人对名节的看重,而要隐瞒过往一些不可告人的私秘,实在是一件很 正常的事,而这个杀人帮会的主持人就以此作为要胁,威迫这些人为其卖命,怪不 得在短短三数年之间,能以不同形式,不同手法杀人。可是,这个神秘帮会的主持 人为甚堋会拥有这些秘密呢? 「欧阳公子,事情实在由我而起,若要追究,小妹自当以命偿还」。说著突然 反剑刎颈,身旁的篮衫书生像早有所料,左手直往剑身抓去,一时间虎口破裂,血 流如注。 穿官服的人眼见如此,向前迈上一步,大声喝道:「姓欧阳的,我们五鬼誓同 生死,你要扮演大仁大义就放马过来吧,还不成要我们跪地求饶吧」? 欧阳子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身离去。 拉开残破的庙门,正好迎上一空明月,晚风清爽。趁著月白风清,欧阳子漫步 回城,一路上心思零乱。 江湖中人称他铁手,除了因为一双软甲护手外,还因为他处事刚直,遇敌强悍, 可是今次他却一反过往,竟自转身离去,为甚堋呢?是因为竹姑娘的悲惨遭遇,还 是他对自已过往所持的态度有所怀疑?他不知道。 现在他甚堋也不想,只想找一张床,好好的睡上一觉。 * * *晨光将现,东方微见发白,但春雾轻迷,枝头传来一两声啼鸟。 常笑在後园内踱著步,一时又停下来低首沉思。 「禀告帮主,猎犬堂堂主张海求见」。一个身穿黑衣,头扎青巾,腰围红带的 人躬身拱手道。 常笑在沉思中惊觉,「这堋早」?想了一想,「其他各堂的堂主都到 了吗」? 「兵车、神鹰、羽扇三堂堂主都到 了」。 「唔,你安排他们一个时辰後在议事厅等候」。顿了一顿,「维扬,宝衣不在, 一切得由你安排,就辛苦你这一敞了」。 「帮主,蒙你赏识,我身为纶巾堂堂主,自当歇力尽责,以报知遇之恩」。 「维扬,你身居要职,要小心保重,现在本帮正藉面临风雨,欲变而不明,往 後可还有更多事情要做,你明吗」? 「属下明白」。 「你现在先叫猎犬堂堂主进来,一个时辰後再与各堂主在议事厅等候」。 「属下明白」。 江维扬转身退下,常笑依旧站立沉思。 他喜欢站著,尤其每当他 要考虑或决定时,他一定不会坐下来。 「张海见过帮主」。一个年近四十,身材矮小黑实,像一个辛劳而又仅得两餐 糊口的庄稼人,拱手躬身,在常笑背後站著。 「张堂主,大清早有甚堋急事」。常笑并没有回头,背负著手,像在凝望著远 方的烟雨。 「据属下堂中子弟回报,江南五堂已全体动员,表面上看来是准备与我们联手, 但白虎堂连日来在各地对我们各堂堂主进行监视,而青龙堂亦已作出支援各堂的行 动,但依属下所见,实№是作为白虎堂的後盾,随时对本帮有所行动」。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