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邙山五蛇 一辆马车,徐徐而行,小王与艳红相对坐在车中。 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路上平静无波,但二人说话的时候少,沉默的时间多。 愈接近中原,春的气息愈浓,可是春风却吹不进小王的马车中。 一个结始终卡在小王的心头,到了财神府,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武财神。 父仇的怒火,不时在心头复活,熊熊燃烧,不过想到老母的诫训,梅影的感情, 他不得不把这堆火苗抑制下去。 问题是他能宽容,武财神能吗? 他不知道。 这时他才感到这份爱情,爱得好痛苦,好辛酸! 为什么自己会爱上一个仇人的女儿呢? 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其实世上太多的爱情,都没法用道理解释清楚的。 他自问:难道此去真的是一条不归路? 纵然是不归路,他也希望现在能确定怎么面对武财神? 因为他知道,若是这一点都不能确定,实在是太危险,真要殉情,也不能用这 种撞墙壁的方法。 他在为对待武财神的态度,思潮起伏,伤透脑筋。 艳红却早已闻到危险的讯息。 她并没有看到什么,只是凭一种直觉。 武财神的耳目遍布天下,不可能不知道这辆马车的行踪,然而这两天一夜太平 静了。 难道武财神接回了女儿,对小王就不闻不问?这就不像武财神了。 可是她虽然担心,却并不焦急,因为狗子已经在前面开路,而后站的驼子与钩 子也走在前面,若有危险,他们一定先知道。 这两天,她只静静地伴着小王,除非小王说话,她绝不主动搭讪,她只要静静 地看着他,就感到满足而幸福。 至于小王内心的挣扎,也只能让他自己去挣扎,蝉之蜕化,也只能凭借自己的 力量,任何人是帮不上忙的。 马车就在这种凄迷的心情下,走向未来,走向死亡。 两匹骡子驮着两个人在马车前面也徐徐而行。 两个人都戴着很大的斗笠,几乎把整个脸都隐在草笠中。 他们反穿着羊皮袄,像是落拓的单帮客,一个背上像驮了一个大包裹,头低得 像在抓骡子背上的跳蚤,另一个连缰绳都不拿,两只手拢在袖里,任着骡子往前遛。 这正是驼子与钩子。 突然路前有个影子出现了。 走路的姿势,远看像条狗,一拐一拐的,好像二只手变成了两只脚,可是速度 却很快,连走带爬的转眼已到了骡子前面,竟是狗子。 两匹骡子慢了下来,驼子低着头问道:“前面是不是有情况?” “是。” 驼子道:“看你表情好像不是什么松垮垮的角色。” “一点不错。”狗子似笑非笑:“我伤还没完全好,恐怕帮不上忙。” 钩子嘿嘿笑道:“侦伺是你的责任,动手就是咱们的事了,用不着你帮忙,你 知不知道是啥来头?” “邙山五条蛇。” 驼子的眉头一皱,喃喃道:“果然是棘手货,他们摆的是明桩?还是暗桩?” “有明桩,也有暗桩。” “嘿!有意思。”钩子轻笑道:“知不知道他们的位置?” “知道。”狗子比手画脚地道:“过去一里,路就转弯,左边是个山岗子,右 边有块平地,搭了一座茶棚,我只闻出四条蛇的位置,但是找不到另外一条蛇,可 能他没来,也可能我找不到。” 钩子笑道:“邙山五条蛇是杀手中的杀手,听说办事从来没有失败的纪录,你 能找出四条蛇,已经很令人满意了。” 狗子笑笑道: “钩爷真会捧人,我这二条腿跑断了也高兴,他们的位置是这 样的,茶棚里的老板兼伙计就是白蛇,这是明桩。黑蛇与花蛇,一个潜伏在茶棚边 上的地上面,一个却吊在茶棚对面的大榕树上。另外一条青蛇更绝,藏在茶棚门口 的水缸里。” 驼子静静听着,倏插口问道:“水缸里有没有水?” 狗子笑道:“缸上有个木头盖子,有没有水我不知道。” 钩子笑道:“有没有水,有什么关系?” 驼子道:“当然有关系,这一招太妙,青蛇擅用毒,他若把毒水往你身上一撒, 你还没动手就会倒下。” 钩子不说话了。 狗子却说道:“我还是不会死心,到时候我会在暗中注意那条找不到的蝮蛇, 看他有些什么花样!” 驼子道: “好,你去后面通知红姑娘一下,叫她停车歇歇,清了道路才好让 他们前进。” “是。” 狗子迅速走了,他已隐隐看到马车的影子。 马车突然停住了。 车中的小王立刻发觉,探头问道:“怎么停了?” 车夫已跨下车辕,懒洋洋道:“马蹄儿蹶了,可能要修蹄了。” 小王轻轻—叹,他一会儿心急如箭,一会儿又希望永远到不了财神府,心里矛 盾得很。 艳红笑道:“吃点干粮吧!这一路来,看你一直吃不下,这不是好现象,面对 武财神,不论要不要动手,你总要保持体力与精力。” 小王投以感激的一瞥,点点头,伸手接过艳红递过来的烧饼与牛肉,却觉得难 以下咽。 茶棚的布招在路边飘拂。 在这种天气,这条路上,行商旅客并不多,所以有人在这种地方没茶棚做生意, 令人看了特别显眼。 不过从茶棚到兰州,还有好长一段路,所以茶棚中还有三五个歇脚的客人。 钩子与驼子到了茶棚前都下了骡背,钩子依然拢着双手,因为他两只手不能露 相,一露相等于露出底牌,令人“另眼相看”。 两个人很绝,把两匹骡子牵到水缸边,就把缰绳一放,任骡子吃草。 茶棚的老板是个穿着一身白衣的瘦长汉子,身子细得像条蛇,却是干干净净的, —眼就让人感到他的茶水东西一定很卫生,很安全。 谁会知道他的人却是最不安全,最最危险的角色。 因为他就是杀手中的杀手,邙山五蛇中的老大——白蛇。 驼子也很绝,下了骡背,偷偷掉落两颗铁蒺藜在地上。 铁蒺藜像枚有刺的果实,掉在草地看也看不见。 骡子自然不会知道人会给牲口摆下一个小小的陷阱,无论咬到或踩到,一定痛 得要命。 骡子一痛就会踢后蹄,只要后蹄一踢,一定会踢出一桩鲜事。 驼子就等着这场开锣战。 就在钩子与驼子挨着棚口一张桌子,屁股贴在板凳上。 白蛇捧着茶碗,提着一只茶壶走近开腔了,他脸上装出笑容,细声细气,却露 出不高兴的口吻,道:“两位怎么把骡子丢在水缸边?放远点好不好?” 驼子回答很绝:“怎么着,跑了近五十里路,牲口也要休息休息,吃吃草,那 儿草比较嫩,让它啃一点,碍你什么事,若吃地上的草都要银子,我就给你。” 白蛇没话好说,把手中的茶杯重重一放,道:“吃啥?” 钩子道:“来两碗白开水,两个馍馍。” 白蛇冲了两碗水,转身就走。就在这时,只听到“当啷”一响,水缸破了,水 缸里没有水却窜出一个人来,吓得骡子呜呜乱叫乱跑。 白蛇登时脸色一变。 他怎么也想不到布置的伏桩竟会坏在骡子身上,他自然更想不到这是人做的圈 套,耳中却听到刚坐下的驼子在哇哇大叫:“咦?鲜事,水缸里怎么有人?喂!别 惊跑了咱们的牲口啊!” 从缸里窜出来的人一身青衣,身形瘦小得像条青竹丝毒蛇。他霍然到了桌子面 前,三角脸上有一丝阴狠的狞笑,手上还拿着寒光闪闪的独门兵刃——蛇刺,敲着 桌子道:“那两匹骡子是你们的?” 驼子故意装着吃惊的样子,嘎声道:“是……是啊!” 青蛇恶狠狠道: “那你今天是死定了。” 寒光一挑,蛇刺已到驼子咽喉。 出手快而准,狠而毒,的确不愧为杀手中的杀手。 换了任何人,的确难逃这一招毒手。 可惜他今天找错了人,碰上的对手是驼子与钩子,一招刺出,倏然觉得矛尖一 滑,竟然偏了方向,原来驼子正端着碗,蛇矛恰好刺在碗边滑过,他方自发觉,寒 光又闪了一闪,喉原来竟是钩子出了手,手上的钩子一伸,就洞穿了他的咽喉,驼 子倏然道:“老哥,对不起,我借这碗茶向你赔罪。” 一碗茶碰凑到青蛇嘴边往里倒。 青蛇张口没叫出来,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鲜血自喉咙里和着水往下流, 钩子一碰自己的碗,就将鲜血接住,两人的动作,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白蛇这时己看到青蛇出手,见驼子又赔笑脸又端水的,心中正在冷笑,倏然发 觉青蛇的两条腿在抖动,心中一惊,不由走了过来。 由于他只看到青蛇的背,不知道青蛇已经遭殃,等到走近看到青蛇的蛇矛已无 力地放在驼子肩上,才觉得苗头不对,一阵血水已扑面撒来。 紧接着寒光一闪,钩子手上的钩子同时钩到了他的咽喉,另一把钩子却钩住他 衣襟,硬把他拖了过来。 若不是那碗血水,白蛇的眼神不会被蒙蔽,若不是钩子的“天钩”,也不会死 得那么快。 这些变化都发生在刹那之间,棚中的二三名茶客看得目瞪口呆,双腿弹琵琶, 想溜了。 驼子倏然回头,沉声道: “各位都给我好好坐着,该吃该喝,照旧吃喝,没 有准许,不准出茶棚一步,否则没了命可不能怨人。” 那两三名茶客见驼子的怪模样,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点头,再也不敢动, 眼看着两个死人趴在桌上,哪还吃得下东西。 钩子知道驼子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不惊动外面的两条蛇,不由笑道: “现在 外面还有两个,怎么分配?” 驼子道: “我驼背看不到天,你的钩子又是有名的‘天钩’,所以树上的归 你,地上的归我。” “行。”钩子双手拢着袖子站起来,慢吞吞地往茶棚外走。 刚才的打斗并没有太大的响声,所以外面还是静悄悄的,但是树上的黑蛇却有 了警觉。 他居高临下,虽看不到茶棚里的动静,却看见骡子踢破水缸,青蛇从缸中窜进 了茶棚,这其中一定有蹊跷,所以一直注视着茶棚的动静。 等看到钩子与驼子慢吞吞地走出来,就更加提高了警觉。 他看到驼子去调弄骡子,而钩子却走到榕树下,弯着腰在松裤腰带,好像准备 撒尿。 其实钩子不是在撒尿,而是在掏暗器,迟迟无法出手。 大榕树枝桠太密,而新芽初发,以钩子的目力,竟没看清黑蛇隐蔽的位置,他 不得不佩服邙山五蛇的潜伏功夫,竟夺天地造化之功。 他也想起了小王,以小王飞骰之准,目力一定好,假如此刻他在这儿,问题就 简单得多了。 这时钩子逼不得已,只能假戏真做,解开裤子撒泡尿,却利用撒尿的时间,凭 耳朵的听力,听黑蛇的呼吸,判断他隐蔽的位置。 可是他虽知道黑蛇在树上,却无法判断精确。 那边驼子不能先动手,因为要防黑蛇在树上居高临下发现动静,所以一直等着 钩子先动手。 钩子偏又在拖时间,没法动手,气得驼子心里一直骂钩子十八代祖宗。 这时变成了僵局,但僵局的时间不可能太长。 黑蛇若看不到茶棚里的白蛇走动,—定也会起疑心。 钩子心中有点着急了,他从来没有碰上过这种局面,只有一个办法,冒险一拚。 冒险出手的后果,却是相当可怕的。 别看茶棚中杀白青二条蛇很容易,那是青蛇一时冲动,加上谋定而动的结果, 现在却正好相反。 暗器出手,一击不中,立刻会遭到反噬。 邙山五蛇能被江湖中称为杀手中的杀手,就因为他们的潜伏功夫与出击杀人的 方式,超人一等。 钩子怕的正是这一点,可是现在被逼得不出手也不行了,由于他两只铁钩就是 手,所以发暗器的方式也很特别。把一袋铁茸子,以双钩撑开袋口,往上一蹦,铁 莲子如满天花雨一般向树上射去,方圆涵盖一丈。 既看不到目标,自然也谈不上准头,打得嫩叶簌簌而落,这不过是打草惊蛇的 方式,希望把黑蛇引出来。 所以钩子贴着树干抬头, 目光扫视了一遍又一遍,却仍看不到黑蛇的影子。 难道黑蛇没在树上? 不,狗子侦伺的功夫,从来不出漏子,黑蛇不但在树上,而且在钩子发铁莲子 的时候,整个身躯像蛇一般往下游。 由于是贴在树干的另一面,正好又是钩子与驼子视线上的死角,所以谁都没有 发现。 钩子正在查看黑蛇的踪迹,哪知道一柄如蛇信闪动般的蛇矛,已从他的背后, 贴着对树干刺了过来。 邙山五蛇的杀人狙击方法及狠毒,果然不同于普通人。 使得钩子这样的高手,在频临生死边缘时,还没发觉,可是对面的驼子却看到 了。他看到钩子身后的寒光一闪,知道不妙,抬手就挥出一枚铁蒺藜,正打在蛇矛 上。 叮! 金铁交响中,蛇矛一偏,钩子这才发觉身后的危机,大惊之下,大翻身,右钩 就向外撩去。 他虽然撩了一个空,因为蛇矛已缩了回去,可是也看到了黑蛇。 灰灰的脸,全身漆黑,身细如蛇,那一身颜色几乎与树干的颜色,没什么两样, 只是一对恶毒的眼睛,放出碧绿的光芒。 难怪在这层保护色下,看不清楚,钩子冷笑道: “好功夫,今天你碰上爷爷 我,算你倒了楣,再吃我一钩。” 刷!手臂一伸,钩子直袭黑蛇喉头。 打蛇要打七寸,这招“彩虹挂钩”假如不中,后面还有一招“霸王上钩”等着。 哪知黑蛇身子突然贴着树干往下缩,跟蛇几乎没什么两样,贴地从钩子脚下窜 了出去,钩子的绝招竞全部落了空。他疾转身子正要追击,却听到黑蛇一声惨叫, 身子弹起,血象水箭一般往上喷,身子翻了一翻,躺在地上不动。 原来他防着钩子与驼子,却没料到旁边还有一个狗子。 他贴地而窜,狗子拿着一柄匕首,正好为他开膛剖肚。 那驼子关心着钩子安危,窜了过来,低声道:“怎么样,你没受伤吧?” 钩子苦笑道:“托你老哥的福,这条蛇实在不好对付,狗子算是帮了大忙。” 草丛中的狗子露出一个头,低声急急道:“还不快去抓花蛇。” 驼子与钩子一惊,立刻又双双掠到茶棚边的路旁,依狗子指示的位置,驼子拿 着鞭骡子的竹枝,拨草寻蛇,果见乱草丛中有个洞穴,可是已不见花蛇的影子。 “唉!跑了。”驼子叹口气喃喃道; “就差了这么一点,未竟全功。” “嘿!我看还不止差一点,是差了两点。” 钩子回头一看,狗子已到了身边,在喃喃说。 “怎么是两点?”钩子一时没会意过来。 狗子道:“难道你们忘了还有一条蝮蛇。” 驼子沉声道:“你不是说这条蛇不在吗?” 狗子道:“我只说过没找到他,可没说他不在,按理,邙山五蛇,形影不离, 蝮蛇不可能不在。” 钩子与驼子立刻目光四扫,寻找“蛇踪”,却发现茶棚中的二三名茶客早已跑 得无影无踪,只留了两条“蛇”的尸体在那儿。 驼子道:“莫非蝮蛇刚才就混在茶客中?” 狗子道:“若是混在茶客中,我怎会认不出来。” 钩子笑道:“既没影子,也没发现,我们还管那么多干嘛,五蛇已去其三,也 算是大丰收,可以煮一碗三蛇羹补一补了。” 狗子道:“老钩子,你不要太乐观,邙山五蛇,以蝮蛇最毒,现在不好好想个 透彻,只怕前面路上,一定是杯弓蛇影,让你不得安宁。” 驼子对钩子道:“狗子的话不是虚言恫吓,刚才若是一对一,你的命早已没了。” 钩子脸上一红,道: “我偏不信。” 驼子笑道: “自己老兄弟了,你又何必撑面子。” 钩子道:“那依你们看,该怎么办?” 狗子倏失声道:“糟了,莫非五蛇也兵分二路,分头出击。” 钩子一怔,道:“你说什么?” 狗子转身就走,道:“我怕红大姐跟小王那边有危险啰!”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五蛇的诡异莫测,钩子是领教过了,听了脸色也不 禁一变,喝道: “驼子,你把骡子赶过来,我跟狗子先走一步。” 他身形如箭一般飞起,掠向回头路。 小王慢慢地吃着食物,在艳红用微笑关注的督促下,他总算吃完了干粮与牛肉。 车中的气氛太低沉,艳红与小王一整天说不上三句话,不是没有话好说,只因 为艾梅影的阴影横亘在中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尤其是艳红,说多了怕触及小王的伤心事,不说又憋得透不过气来,她一向爽 朗惯了,这几天却憋得发慌。 钩子还没来传消息,表示前面的情况还没有料理完,艳红不想小王起疑心,笑 道:“你吃饱了何不下车活动活动,让肚子里的东西消化一下。” 说着已先下车。 小王也觉得车停得太久了,难道蹄子还没修好,他正也想下车看看。 两个人下车转到车旁, 目光一扫,却见马夫正侧躺在地上,拿着一柄锉刀在 锉,嘴里还轻轻哼着听了脸就会红的俚歌。 小王的浓眉轻轻一皱。 因为他看到车夫手中的锉刀不是在锉马腿上的蹄跟,而是磨着地上的石头。 这太荒唐了,莫非停车另有缘故? 艳红虽然知道内情,也感到车夫装得太不象话,演戏也得演成个样子。 她匆匆跑上去,故意低头喝道: “车老大,蹄子到底修好了没有,修好了上 路,别磨磨蹭蹭的,太阳快下山啦!” 车夫没说话,连头也不抬,似乎嫌艳红噜嗦唠叨。 艳红心中当然也体谅,当初规定若接到狗子传讯,一定要停车演戏,现在又来 唠叨,赶车的也是人,虽然多赚些苦力钱,心情却不会好到哪儿去。 于是弯腰低下头,轻声道: “你老哥也装得象一点……我……” 下面“加你银子”的话还没有出口,突见车夫翻了……个身,手中的锉刀已送 进了腰部。 这变化太出乎人意外。 这一招杀手也来得太快。 艳红觉得腹下一阵痛,情不自禁地发出惨叫。 她看到了车夫的面目。 车夫已不是原来的车夫,褐色的脸,头的形状象一条蝮蛇,双眼闪着绿光,昭 出令人呕吐的狞笑。 艳红双腿一软,捂着肚子跪在地上,那“车夫”已跃身而起,他的目标不是艳 红而是小王。 就在这刹那,白影一闪,车夫倏然锉刀松手,反捂着咽喉,脸上的狞笑还未消 失,却加了一份不信的神色,血已从他手掌中渗了出来,他转身掠起,半空中又跌 在地上,抽搐了几下,静静地不动了。 小王一个跨步,到了艳红身旁,急急抱着艳红,看着她本来红润的娇容,已变 成一片苍白,额上的汗珠,象黄豆一样,滚滚而落。最要命的是半截锉刀还在腰里, 伤势的确够严重的。 小王不敢把锉刀拔出来,因为此刻拔刀,会血流不止,前不着村,后不接店, 没法疗伤,一定会失血而死。 “大姐,你忍一忍,我想办法送你进城找大夫!” 小王急急安慰她,正想把艳红抱上马车,陡见一条人影飞掠而来。 此刻小王已像惊弓之鸟,忙把艳红放在地上,袖子一甩,一粒骰子已扣在手中。 受伤的艳红咬着银牙,出声道; “注意着,别伤自己人……” 说这几个字,她已在咳嗽喘气,小王一怔,厉声喝道:“给我站住,敢动一动, 我就叫你没命。” 飞掠而来的身影急速地停止住了,因为太急,还向前冲了两步,只见他慌忙摇 手道:“你的飞骰千万不要出手,是自己人!” 他在摇手却没有手,小王看到的是两只寒光闪闪,使人心惊的钩子。 钩子与驼子一向在暗中行事,小王并不认识他,何况车夫都会出手狙击杀人, 他还能信得过谁? 当下冷冷道:“谁跟你是自己人?” 钩子苦笑道:“你可以问红姑娘呀!唉!这儿到底出什么事?” 这时路上又出现一条瘦小的影子,飞滚而来,人未到,话声先到:“小兄弟, 他是自己人,你别让他进退不得。” 是狗子的话声,再看看艳红,只见艳红露出一丝苦笑点点头。 小王这才松了戒备的神色,向钩子招呼道; “请过来吧!” 却见狗子走到那“车夫”的尸体边,用脚把尸体踢得面朝天,一看之下,大叫 道:“果然是蝮蛇,我没料错,他在这儿下手。” 小王这时抱起艳红走到车后,登车轻轻把她平放在车中,抬头却见狗子与钩子 已到车边,狗子急急问道:“红姑娘伤得怎样?” 小王一脸悲愤之色,道: “苟二爷,你也太荒唐了,把杀手雇来当车夫,现 在艳红大姐伤重垂危,还不快赶车找大夫救人。” 埋怨的口气,明显的露出不满。 狗子只有苦笑,钩子道:“小兄弟,你别埋怨好人,车夫绝对不是杀手,一定 是掉了包,你们还不知道,反正等驼子来了,红姑娘的伤势可以包在他身上。” 小王目光一闪,道:“谁又是驼子?” 车外响起急骤的蹄声,有人回答追:“就是我。” 话声一落,一个高大的人影就到车前,背上的驼峰把车外的光线都挡住了。 小王一呆! 狗子道:“小兄弟,我替你引见引见,这钩子与驼子都是红姑娘的好朋友,你 不必见外。” 转首对驼子道:“人命关天,红姑娘受了蝮蛇致命的一击,伤势太重,就看你 蒙古大夫,妙手回春了。” 小王怔怔道:“驼子,你是大夫?” “懂得点儿,让我看看。”驼子说着爬进车厢,看看露出半截的锉刀,脸色顿 时一变,喝道:“狗子,去看看马儿,车有没有套牢?我要立刻带红姑娘走,你们 骑骡子。” 狗子—惊道:“怎么,这外伤你医不了?” 驼子道:“问题是这锉刀上有毒,治起来会有大麻烦。” 钩子倏然掉头就走,口中道:“我去蝮蛇身上找解药。” 小王目注驼子道:“老哥,我同你一齐去。” 驼子在怀里东摸西摸,摸出一只小瓷瓶,拿起瓶塞,抱起艳红的头,把一瓶药 统统灌在她嘴巴里,口中却回答小王道:“你不能去。” 小王道:“为什么我不能去?” 驼子道:“我说你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小王一哼,道:“我也有个脾气,我要去的地方,谁也拦不住。” 驼子倏然抬头,双目如电,沉声道:“你莫非要跟我唱对台戏?” 小王冷笑道:“把红大姐治好,我就领教你的绝招。” 驼子火极了,手已抬起,小王瞪着他,动也不动。 狗子嘿嘿笑道:“车中这么挤,怎么动手,要打架下车来,别动了红姑娘的伤 势。” 艳红吃了药,精神似乎好多了,忙右手按住驼子,左手拉住小王,中气低弱地 道:“你们怎么可以为了我吵架?小王,你听大姐说,驼子跟钩子在我那里已五、 六年了,平日我敬他们是长辈,也是朋友,我信得过他们,他既说你不能去,一定 有不能去的理由。” 小王激动地对艳红道:“大姐,我知道你这次又做了我的替死……我实在不放 心你的伤势,将心比心,我能离开你身边吗?” 艳红拍拍小王的手背,淡淡地笑道:“有这份心意,大姐虽死无怨,你放心, 有驼子哥保驾,我一定死不了。” “不,我非去不可。”小王又露出百折不回的牛脾气了:“除非我死,不要让 人说我是不义的人。”。 狗子大为感动,道:“好兄弟,不枉红姑娘与你相识一场,我支持你。” 驼子厉声道:“你滚到一边儿去,少跟我在旁边煽风点火。” 钩子回到车边,一看这种气氛,忙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驼子一脸怒容,却问钩子道:“有没有解药?” 钩子黯然摇摇头。 驼子倏然长叹道:“那就非走一趟不可了,好在红姑娘已吃了我的‘保命清毒 散’,可以撑得到地头。” 钩子道:“那就快起程呀!” 驼子忿忿道:“这小子要跟去,我哪走得了。” 钩子急得跳脚道:“小王,这就是你不对了,咱们是急着救人,你跟去干嘛?” 小王脸色如铁,道:“你们救人,我照顾人,并不碍事。” 驼子叱道:“你懂个屁。” 小王冷冷道:“你根本狗屁不懂,什么叫朋友,什么是道义?你少在我面前人 五人六。” “唉!好了,好了。”钩子急急晃着他两只钩子,道:“小兄弟,我告诉你不 能去的理由,第一,这次邙山五蛇打埋伏,一定又是武财神在搞鬼,武财神的目标 又是你,这次不成,一定又有下一次,你跟了去,岂不拖延红姑娘的行程,咱们既 要救人,又要防人暗袭,怎么照顾得来?第二,那地方并不是普通人能去的,你到 了那儿,未必能进得去,岂不是白跑?” 小王沉声道:“我可以不睡不吃,日夜担任警戒,至于那地方,嘿嘿!我不信 有人拦得住我。” 钩子也气得叫起来,道:“你怎么像小牛犊子,不懂道理?” 小王道:“这个时候,我不必听道理,因为公理在我心中。” 驼子倏叹息道:“小兄弟,你知道我们去的是什么地方吗?” 小王冷笑道:“莫非是鬼门关?” 驼子道:“虽然不是鬼门关,却比鬼门关还要森严,是皇宫。” 小王一呆,就连艳红也感到惊讶起来。 她在江湖上混, 自然摸透了江湖朋友的性子,故而从没问过钩子与驼子的身 份来历。 只见驼子缓和了语气又道:“蛇毒有几千几百种,用药不对,救不了人,只有 宫中的药最齐全,而宫中的方御医又是疗毒专家,非找他不可,现在你明白了吗? 不是我不让你去,而是你进不去。” 皇宫是天子的地方,普通人当然进不去,但是钩子与驼子又是什么人?他们又 怎么进得去? 看到小王满面疑色,驼子已知道他想问什么了,沉声道:“小兄弟,我只能告 诉你这一些,你若再不放心,我只有撒手不管,红姑娘的生死,就交给你。” 艳红这时低沉地接口道:“小王,你想不想听大姐说几句话?” 小王不能不听,只能点点头。 艳红轻轻叹息一声,道:“大姐真的喜欢你永远陪着我,但不是现在……” 小王呐呐道:“我……我只怕没人照顾你……” “我知道。”艳红凄切地笑了一笑,道:“但是你人纵然在我身边,心却在另 一边,你想想,大姐的心里又会有什么想法?” 她是说艾梅影?小王心头一震,神色也尴尬起来。 这是感情上的死结,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假如这个结解不开,一切岂不是自欺 欺人? 艳红又接下去道:“大姐这次所以陪你来,一来是报你相助之恩,二来也希望 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第三,万一是个悲剧,大姐相信能抚平你心底的创伤,驼子 哥跟钩子哥就是因为大姐的请求,才暗中相随,拔刀相助的。” 小王的眼眶中倏然掉下了两滴眼泪,紧紧握着艳红的手道:“红姐,你对我太 好了,你实在对我太好了……” “不要说傻话。”艳红浅笑道:“假如你是我,相信你也会这么做,因为你太 单纯,太善良,就是固执了一点儿,许多事都转不过弯来。” 小王默然流泪,他心中有太大的冲击,有太多的感动,可是就是冲不去艾梅影 的情结。 他不能因为这样而移情,却又不知道如何报答艳红的相知之恩。 艳红叹道:“朋友之情,不在朝朝暮暮,现在你能听驼子哥的话,放我们走了 吗?” 小王点点头,泪水却不断地淌着,他从来没哭过,此刻却难以抑制。 艳红拍拍小王的手,安慰道:“你去了结你的事,我去医我的伤,希望我们能 很快地再见面。” 小王连连点头,咽不成声,再也没有坚持的理由,很快地跨下了马车。 却听到艳红道:“驼子哥,我对你也有一个请求。” “大妹子,请说。” “我出来的时候就立下心愿,送小王安然到财神府。” “我知道。” “不仅仅如此,只要小王能活着出财神府,我一定在财神府门口接他,不让他 受到任何的伤害。” “我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一个人送我,把钩子哥留下来,跟苟二爷一齐陪小王去,了我 这桩心愿。” “好,我统统答应你。”驼子回答得很干脆,倏伸出头来对钩子道:“把你的 羊毛袄子脱下来。” 边说自己也脱下了身上的羊毛皮袄。 钩子一怔,道:“干嘛?” “我要急赶一程,路上颠得很,大妹子身子下面要垫得软松,才不会震动伤口。” 钩子二话不说,立刻脱下了皮袄,小王也脱了外衣,连狗子也脱下了狗皮衣。 四件衣服送入车内,狗子还上车帮忙垫好,于是驼子翻身上了车辕,一抖缰绳, 车声辚辚,绝尘而去。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寒气更重,冻得让人牙齿打颤,尤其是一身单衣,更 是吃不消。 远处两匹骡子在边走边吃草,吃到左边路肩,倏然跳了起来,呜呜乱叫。 小王跑过去一看,路肩沟沟里,躺着一具赤着上身的尸体,仰面躺着,竟是原 来的车夫。 这时才明白蝮蛇是先杀了车夫,剥了衣裳,李代桃僵,实施狙杀。 他不得不佩服这种细致的手法,高明透了,能够进行得无声无息,更是了不起, 不愧是一流的杀手。 望着远远的道路,荒凉的大地,他不禁沉思。 到了财神府,又是怎样一个局面?怎样的结局呢? 马车已变成了一粒黑点。 小王倏然感到自己的心已分成两半,淌着看不见的血。 ------ 旧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