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龙雕之争 那人衣衫满是汗腻污垢,裹了一层又一层,前后衣襟俱已碎成了万千布条,由 腰间一根沾满泥土的麻绳系住,穿着之破,较之丐帮弟子尤有不如。玉树心道: “莫非是丐帮的前辈侠隐?”抬头瞧向那人面目,只见那人长发披散,几及腰部, 将大半张脸都遮住了,隐隐见得脸庞黑不溜秋,一双黑眼珠间透出无限杀气。那 人抱着晕迷不醒的小段食,奔上前来,忽见地上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弯腰一看, 浑身颤动,“啊”的一声怪叫,叫声直震得四山轰鸣,遥遥回应。众人正忙着抢 夺黄庭剑经纸页,本自无暇顾及它事,忽然听到一声穿云裂石的怪叫之声,各人心 中一凛,寻声掉头望去,只见西边一个怪人一手抱着段食,一手抚着独孤雪尸身正 在痛哭。柳花明早已抢到紫薇软剑,陡见那长发怪人,心中大惊,暗想:“莫非 这魔头没有死?若非是他,当世之中,又有谁还有此浑厚内功,发出这么一声怪叫?” 心想此人招惹不得,宁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见场中众人闻得长发怪人怪叫,俱 是怔立一旁,穿过人丛,找到赵一平,低声道:“赵兄,咱们走!”赵一平见柳花 明脸上俱是惊恐神色,心道:“柳花明武功之高,远胜于我,且又有强大靠山,对 这长发怪人都是如此畏惧,这怪人定非常人。” 点了点头,由地上抓起古琴,向身周的点苍弟子使了个眼色。正邪两派一百 余人楞了半晌,见那长发怪人只是伏在独孤雪尸身痛哭,并无其他举动,绷紧的心 弦都松弛了下来。一个黄衫老者道:“不要理他,原来是个武功极高的疯子罢了。” 长发怪人内功深厚,那黄衫老者距他虽有五六丈,于老者所说却听得一字不漏, 霍地站起,仍是左手抱着段食,倏地纵身掠起。众人也不见他身形如何晃动,只觉 一阵怪风扑面而来,随即听得那黄衫老者“啊”的一声惨叫,登时栽倒在地,七窍 流血而亡。那老者人称“黄河飞虬”,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功夫,真可谓刀枪不入, 乃是河朔一带有名的大魔头,孰料这长发怪人一招出手,便已将他毙命。 场中众人大多识得“黄河飞虬”,当下不禁相顾骇然,面无人色。熊龙生在 这群江湖人中,只算是个三流角色,本也不奢望到甚么剑经,只是受了柳花明胁迫, 来此作证。众人抢夺剑经纸页之时,他便倚在山壁之下,忽见黄衫老者死状,大惊 道:“你是……”长发怪人转过身去,轰地一掌击出。熊龙生只觉窒息难受,一股 大力撞向自己心口,脑袋一垂,旋即毙命。众人见长发怪人距熊龙生尚有丈余, 这一记“隔空掌力”,居然将他活活震得七窃流血而死,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股 战栗,直不信活人有得如此威猛无俦的浑厚内劲。长发怪人冷笑数声,抱着段食 窜入人众之中,直如虎入羊群,鹰进鸡笼,右掌挥动,中者立毙。他逢人便杀,也 不管甚么正派邪道,杀得兴起,拳打足踢,暴吼连连。众人初时见他来攻,虽是畏 惧,仍然各持兵刃,展开武功与他拼斗。但过得片刻,只见无论用甚么兵刃、武功, 在他拳脚之下俱是三五招便即毙命。眼见得地上已多了十余具尸体,众人斗志全消,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这人是魔鬼,大伙儿快逃命啊!” 登时四散逃命。那长发怪人也不追赶,只是挥掌杀人。逃得稍迟一步的,立 时尸横就地。过了柱香时光,众人已逃得一干二净,地上也摆满了四十来具尸身。 那长发怪人见地上、山壁上喷满了鲜血,自己衣襟上和手中孩子身上亦沾了不 少,偌大山中,除了自己与这孩子再无第三个活人,蓦地里心中一楞,将孩子放在 地上,望着喷满鲜血的山壁,喃喃的道:“这些人都是我杀的么?”问了两次,不 见有人答应,不禁怒道:“老天,你欺人太甚!”举起双掌,啪地向山壁拍去。 山壁受这千钧之力,微微震动。那长发怪人这一掌使力甚巨,亦觉双掌隐隐 生疼,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奋力嘶叫:“西门无泪,你骗我,你骗我!你说甚么‘树 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之下?不夭斤斧,物无 害者’。你虽死了,我仍是听了你的话,让孩子隐居起来,哈哈哈,‘物无害者’ ……‘物无害者’……”两道清泪缓缓流过那污黑的面颊,显出两道白白的小沟来。 他心中凄苦,左手抱着段食,奔上前去,一把提起段思冰,走过去扔在独孤雪身 旁,低声道:“雪儿,是他害得爹爹又在那鬼地方呆了十年,不然爹爹也可救得你 了。是他害死你的,是他害死你的,爹爹给你报仇……”他的话声是那么轻柔、那 么抑扬顿锉,便似是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凉秋之夜,慈祥的老奶奶望着沉睡在怀中的 孩子,在轻轻地叙说那古老而又神秘的传说……长发怪人忽然扬起右掌,便要将 段思冰尸身拍得稀烂,蓦地看到段思冰那凄苦而安详的面容,心中不禁一楞,暗想 :“他会害我么?他若是那种阴骘的小人,死时又岂会如此坦然?”终于缓缓放下 手掌,将手掌抵在段食后心“灵台穴”,输入内功。 过了半晌,段食“啊呀”一声,睁开双目,忽见一个长发怪人将自己抱在怀 里,吃了一惊,大声道:“放开我!”长发怪人撤了手掌,问道:“段思冰是你甚 么人?”段食跳到地上,道:“段思冰是我爹爹。”长发怪人早时见他长相,早已 料中,听他亲自承认,心中大喜,叫道:“孩子,你是雪儿的孩子? 他们还有后人……哈哈哈哈……“段食听这怪人发笑,只觉耳中轰鸣一阵, 回过神来,忽然见到遍地死尸,不由毛骨悚然,惊讶得张大了小嘴。长发怪人挡 住了段氏夫妇尸身,段食并未瞧见,大声问道:”我爹爹妈妈呢?“长发怪人凄然 道:”他们,他们给恶人害死啦。“掉过头去,指着段氏夫妇尸身。段食陡然听父 母双亡,又看见双亲尸身,”啊“的一声惊叫,登时晕了过去。长发怪人急忙伸手 扶住他,重运内功,输入他体内。段食缓缓舒醒过来,奔上前去,扑在父母尸身 之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长发怪人叹了口气,负手立在山壁之前,听得 段食起初哭声宏亮,后来愈来愈是微弱,过了半个时辰,竟已全无声息。长发怪人 暗道:”这孩子如此伤心,只怕又哭得晕厥过去了。“回过头来,果见段食靠在父 母尸身之上,早已晕厥。长发怪人抱起段食,寻思:”存者且偷生,死亦长已矣。 又何必老让这孩子见到双亲尸身,伤感过度?“陡见距段氏夫妇尸身南首三丈开外 有一个小土坡,心生一念,奔上前去,潜运内功,右掌一挥,击向那土坡。他这” 逆天神掌“,可称并世无双,内功更是雄浑,”轰“的一声,但见尘土飞扬,一个 小土坡登时被掌力逼着朝北飞了开去。长发怪人疾步前冲,又是呼呼两掌击出。这 三掌迅如惊雷闪电,便如一掌一般,三掌之力合为一处,那土坡飞出三丈有余,蓬 的一声震天价响,落在地上,将段氏夫妇尸身皆尽罩住。 地上不平,土坡受到落地大力震颤,沙土滚滚而下,填满了四下缝隙。遥遥望 去,那土坡浑如上古盘古开天劈地,肉身化物伊始便生在此处一般。段食躺在长 发怪人怀中,小脸被那猎猎掌罡一带,醒了过来,嘶声道:“我要爹爹妈妈,我要 爹爹妈妈!”长发怪人心中酸楚,暗自摇了摇头,黑脸一板,咬紧牙关道:“哭甚 么哭?我没有爹爹妈妈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有 本事,便去将那些害死你爹爹妈妈的恶人,一刀一个宰了。”段食一双小小的拳头 擂击在长发怪人胸口,仍是哭道:“我不要杀人,我要爹爹妈妈活过来。 “长发怪人将他放在地上,伸手指了指土坡,说道:”我把他们埋起来啦。 “段食扑到土坡前,两只小手便去刨那泥土,想再见父母一面。但他纵有工具,年 小力弱,也刨不出父母尸身,更何况只凭一双赤手?刨了一会,两只小手被泥沙划 出一道道血痕,指掌间白嫩的皮肤也被划破了。长发怪人朗声道:”他们已经死 啦!你在坟前磕几个头,我带了你去,传你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将来你便能把那 些恶人一个个杀了。“段食摇头道:”我不杀人,要杀人你自己不会去杀么?“那 长发怪人心中怒道:”我是想把你抚养成人,让你亲自报仇。不然的话,便是这一 干幺魔小丑,我又何曾放在眼里了?“淡淡道:”你不杀人,人便杀你。 你爹爹妈妈为甚么死的?不就是打不过人家,让人家杀了么?“段食一呆, 说道:”大家都不学武功,你也不杀我,我也不杀你,岂不好么?“ 长发怪人嘿嘿笑道:“你以为没了武功,就不能杀人么?我且问你,你吃不吃 肉?” 段食点点头。长发怪人又道:“你既是吃肉,我又问你,那些动物招你惹你了 么? 你还不是一样将它们杀来吃了。人是天地间最坏的物事,你不害人,人家便来 害你。天以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人生出来,便只知道索取,若是得不到,便 会想尽千方百计去掠夺。你爹爹妈妈手里有黄庭剑经,人人都想要,难道他们不会 武功,旁人就不杀他了么?傻孩子,武功是决计要学的。“段食低头想了想,道 :”你说的是有道理。“长发怪人喝道:”甚么你你我我的,你叫甚么名字?“段 食道:”我叫段食,你又叫甚么名字?“长发怪人道:”我是你爷爷,名叫独孤我 尊。你娘便是我的亲生女儿。“段食惊道:”你是我亲爷爷?“那人点了点头。 这人便是大难不死的”琴魔“独孤我尊了。那日大雨之中,独孤我尊中了雷敬 人的诡计,误饮了混有十全大毒丸的酒水,毒性发作,被雷敬人打下齐天崖。堕崖 之际,独孤我尊心念电转,只道中毒后功力全失,这番从这高崖上堕了下去,定是 必死无疑,忽然间”噗嗵“一声,身周水花四溅,原来却是掉进了一个水塘之中。 独孤我尊武功虽失,仍是定力惊人,忙由背上摘下古琴。 身子下堕之力极强,直向水底沉去,幸得那水塘积水甚深,不然早就跌在塘底, 撞上甚么石头泥土之类,气绝身亡。独孤我尊憋住一口气,沉了三丈多,塘水浮力 终于将那下堕之力尽数抵掉。他的古琴虽然坚逾铁石,却是如一般松木桐柏重轻, 落入水中,下沉之势一消,立时便向水面浮起。独孤我尊紧紧抱住古琴,待得古琴 浮出水面,终于能探出头来,呼吸了一口气。他右手抱琴,右手拼命在水中划动, 渐渐靠向岸边。爬上了岸,料知雷敬人不敢下这万丈深渊来探个究竟,暗自庆幸重 生之幸。过了一个多时辰,他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心想:“‘十全大毒丸’的毒 性每隔两个时辰便发作一次,若不到那鬼地方去疗伤,发作之时,实是生不如死。” 打量周遭,不由叫苦。这时大雨已停,但见头顶十余丈处,一片片云雾围成一个 罩子,并不见得太阳,阳光透过云雾射下来,已是十分黯淡。 借着这黯淡天光举目望去,只见这山谷长宽各有四五里,其中丘陵起伏,也有 些鸟兽。但山谷四方尽头俱是削壁朝天,光滑如镜,莫说是现今武功全失,纵是平 时身手敏捷,也不见得能缘着这峭壁爬了上去。诸方削壁将这水塘、山林围在其中, 直如置身井底。独孤我尊心道:“难道我这一辈子便在这里坐‘井’观天不成?” 其实他坐井倒是实实在在,但这青天经年之中,无时无刻不被那云雾蔽住,观“云” 观“雾”倒是有的,若说观“天”,却也不能够。不觉间天色渐暗,身上的剧毒 也发作起来。这一夜,独孤我尊直是疼得死去话来,遍地挣扎。 第二日清晨,他疼势稍止,饥火又升了上来,好不容易到一只兔子,赤手剥了 兔子皮,在水塘中洗涮一下,生生吃了,便开始在谷中四下觅路。到得谷西,见 那里有个黝黝的山洞,心道:“反正这谷中已无路可走,便进了这山洞之中,说不 定这山洞直通谷外,也未可知。大不了死在洞中,也胜于在这谷中生不如死的饱受 那‘十全大毒丸’煎熬,苦熬日子。”他抱的是“有进无退”的打算,虽无火种, 却仍是独自在黑古隆冬的山洞在瞎闯,额头上不知撞了几个包,脚下更不知跌了几 跤。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这一番视死如归,无所畏惧的瞎闯,行了七八 里,眼前光线一亮,居然来到了一个荒山之中。 独孤我尊逃出荒谷,雀欢不已,这才想起古琴还在谷中,想要进谷取回,忆起 洞中那七八里地行之维艰,较之前朝唐三藏西天取经,万里征程,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下舍了此念,一路望河朔而去。他一日只行得两个时辰,凡在毒性发作之时, 总是遍地乱滚,苦苦挣扎,饶是这般铁打铜铸的汉子,往往也想一死了之。但每逢 斯时,他心中却在想:“段思冰这小贼如此害苦我,更不知我那苦命的雪儿被他怎 么样了,我一定要去报仇!报仇!”他武功全失,又没了银两,情知仇家众多,不 敢以真面目示人,便披散头发,撕破衣衫一路北行,肚中饥时,便捕捉小鸟小兽为 食,好在他身手敏捷,倒也不曾饿着。历尽千亲万苦,这一日终于到了那练功抑 毒之地。故地重来,感慨万千。自此以后,每日便在那里运功抑毒,饥时捕捉鸟兽, 烤炙为食。到了冬天,又跑到山下村庄去偷了一些衣衫来,穿在身上御寒。这时想 到威震武林,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居然做了偷衣的“小贼”,心中更是恨恨 不已。他只道雷敬人下毒手乃是段思冰吩咐,便把这一切恼恨都记在了段思冰头上。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十年过去,独孤我尊所中剧毒终于全消。他欲去成 都府路探问段思冰下落,出得山来,却撞上了几个邪派人物,说是要去箕山抢夺西 门无泪的黄庭剑经。他武功早已恢复,昔日那称霸武林的豪气又回到身上,听得那 几人之言,颇感诧异,当下便开口仔细询问。那几个邪派人物见到一个长发怪人颐 指气使地向自己发问,心中大恼,拔出兵刃便上前攻去。独孤我尊武功天下无敌, 那几人又不过是邪派之中的几个三流角色,登时被他一掌一个打死了数人。余人见 状,慌忙说出段氏夫妇隐居箕山,因为点苍派掌门赵一平探得段思冰身上有黄庭剑 经,传柬众多门派前来抢夺,他们这些邪道人物得到讯息,不落人后,也向箕山赶 来。那几人耳目不灵,不知各门各派究竟是何时集会箕山。独孤我尊待得众人说 完,又是一掌一个打死了,心想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匆匆赶来。孰料那几个邪道 人物得讯已较他人晚了几天,独孤我尊赶到箕山,终于慢了一步,仅救得外孙性命, 女儿、女婿还是被人害死了。 独孤我尊道:“孩子,我便是你的亲爷爷。”段食哭道:“段食听爷爷的话。” 他活了十余岁,从来没听爹爹妈妈提起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只因此山与外 世隔绝,他只能独自与小鸟小兽玩耍,所以也不觉为异,只道天下间一切从来便是 如此。此时父母双亡,但觉这长发怪人外貌虽是怖人,自己对他却有一股亲近之情。 他心中不知是何因由,实则这正是人的天性所在。独孤我尊寻思:“雪儿若是不 嫁给段思冰,总是跟在我身边,又有谁害得了她?段思冰已经死了,便算是饶过了 他。哼,若不是当年段素顺这般恶毒,段家与我家顺利结为亲家,更不会有后来诸 般出人意料的变故。段素顺这贼子,我怎能让这孩儿给他做孙子?” 他本爱迁怒于人,不然当年一个兵丁犯了奸淫之罪,他又怎会将一行二百余人 尽数杀了?念及此处,便道:“孩子,你不叫段食。”那孩子楞楞的道:“我不 叫段食?那么我……我叫甚么名字?我是谁?我是谁?”独孤我尊熟通书典,沉吟 片刻,纵声笑道:“哈哈哈,你是独孤我尊的亲孙子,叫做独孤求败! 哈哈哈……爷爷要让你成为天下第一,永世不败,你的名字就叫独孤求败! “那孩子听得独孤我尊狂笑,心中微生惧意,说道:”求人不如求已,我当然是 知道的。可是,爷爷,一个人能一生立于不败之地么?“独孤我尊道:”爷爷就要 让你一生绝不求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求败,咱们走吧!“独孤求败问道:” 去哪儿?“独孤我尊道:”武功爷爷自是要教你的了,但爷爷有个独门兵器,掉在 了大理,要先去把它找回来。“适才柳花明、赵一平见机得快,偷偷溜走,独孤我 尊见女儿惨死,心神激荡,并未注意到赵一平手中拿着他的古琴。独孤求败见祖 父一手抱着自己,便将一个小土坡单掌推得飞出数丈,掩住父母尸身,奇道:”爷 爷的掌法已经这么厉害,还用甚么兵器?“独孤我尊嘿嘿笑道:”爷爷号称‘琴 魔’……“独孤求败虽听群雄在林中说了许多”剑圣琴魔“之事,却是似懂非懂, 只听得似乎”剑圣琴魔“是天下最厉害的武功好手,而”剑圣“又教”琴魔“给杀 了,心想一个人一生能有如此威风八面,实是令世人仰慕不已,忽然知道”琴魔 “便是眼前这长发披肩的”爷爷“,不禁问道:”你是武功天下第一么?“独孤 我尊望望他的小脸蛋,见这孩子剑眉直插入鬓,虽是稚龄幼童,一股逼人英气已透 了出来,笑道:”你才是武功天下第一。“独孤求败右手食指一指鼻翼,不解外公 之意,奇道:”我不会半点儿武功,怎么会是武功天下第一?“ 独孤我尊站在山头,俯望远山,但见天地茫茫,山翠日斜,纵声笑道:“独孤 我尊的孙子,一定会成为武功天下第一!”金乌西坠,余辉将云层渲染成了火红 的晚霞,宛若一朵朵大红牡丹花,却是只见花朵,不见枝叶。天光也被这云层裹得 发红,间或逃出一丝丝阳光来,照射在山壁之上,那涂满了鲜血的山壁更红得艳了。 天边掠过二十余只归巢的倦鸦,哇哇怪叫,似乎在呼唤挽留那西坠的残阳。 那些乌鸦忽见地上有数十具死尸,齐声欢鸣,飞落下来,便去啄食那此尸身。 独孤求败心想这些人生前虽是作恶多端,终究已经死了,倒不能让这些乌鸦这般 毁尸食肉。拾起了十余粒小石子,向那些乌鸦扔去。乌鸦中有一两只乌鸦中石,余 鸦大惊,旋即飞散,迳自在天空盘旋,过了半晌,不见这小孩有何举动,又齐朝那 些尸身扑去。独孤求败捡的是些小石子,根本砸不死乌鸦,赶了两三次,群鸦习为 常,也不飞闪躲避了。独孤求败眼见赶不走群鸦,便向外公道:“爷爷,这些人 也挺可怜的,你把他们埋葬了吧?”独孤我尊冷冷的道:“他们生前害死你爹爹妈 妈,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这番报应,全是恶贯满盈,咎由自取。他们可怜?你没 了爹爹妈妈,不是比他们更可怜么?”独孤求败叹道:“人都死啦,还跟他们计 较甚么?难道便叫他们给乌鸦吃了么?”独孤我尊皱眉道:“你这小子跟西门无泪 一样,都是讲些妇人之仁。他们是命,乌鸦也是命,他们能吃乌鸦,乌鸦为甚么不 该吃他们?”说完转身踏步便往西走。独孤求败见外公不理,自己也无法埋葬众 人尸身,迈着小步跟了上去,问道:“爷爷,你去哪里?”独孤我尊道:“爷爷去 大理找兵器。”独孤求败想起外公绰号叫“琴魔”,心念一动,说道:“我今天好 像见到那个点甚么派掌门手里拿着一张铁琴,说是你的兵器。 那琴若是你的兵器,你不去用大理了,去那个点甚么派找他们要回来就是了。 “独孤我尊心道:”原来伽陀逻琴落到了点苍派手上。“说道:”傻孩子,点苍派 便是在大理。“眼见暮霭苍茫,归鸦阵阵,又道:”咱们下山去吧。“踏步西行。 独孤求败见外公去势奇快,眨眼间已飘出三五丈,急忙拔步赶去。但他没学 过武功,年纪又小,哪里跟得上?奔了四五十丈,已是气喘吁吁,汗流夹背。独 孤我尊止步道:“你爹爹妈妈没有教过你武功么?”独孤求败摇了摇头,道:“没 有。”独孤我尊待得他上前来,左臂一伸,将他抱在怀中,施展开轻功提纵术,掠 了开去。独孤求败见得四周林木不住倒退,不多时已奔下了箕山,心道:“爷爷 好厉害的功夫。”又奔了个把时辰,西天最后一线暗红光辉终于消失,东天升起一 轮圆月,照得四野格外清明。独孤求败整整一日水米未进,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起 来。独孤我尊道:“饿了么?”独孤求败心想这荒山之中哪里找吃的去?说出来徒 然多让外公忧心,便道:“不饿,我一点都不饿。”独孤我尊笑道:“你不饿,是 哪里来的一只小青蛙咕咕叫个不停?”独孤求败仰望着外公的脸庞,见那张脸上第 一次出现了笑容,心中欢喜,道:“只要爷爷高兴,我就不饿啦。”独孤我尊低头 道:“小小年纪,便是一个马屁精。”独孤求败见他似怒实喜,暗道:“要是爹 爹妈妈不被人害死,我们和爷爷欢欢喜喜住在一起,养小兔、小鸡,岂不是大家都 很欢乐么?”忽见独孤我尊低声道:“前面有人,正在吃东西,我结你弄来。”独 孤求败心中奇道:“前面有人,怎么我却听不到?” 他自不知独孤我尊五十余年内功修为,方圆两三里内有何动静,立时便能听出。 又行出两里有余,只见前面疏疏落落立着十来株碗口粗的白杨树,树下盘坐 着两个朦胧人影,似是穿的白袍。那两人闻得东边发出异响,直起身来,其中一人 朗声喝道:“阿弥陀佛,是哪位武林朋友在此?”二人听得来人脚步轻盈,步幅奇 大,自是武林中人无疑。月光斜斜映在二人面目之上,独孤我尊瞧得那两人乃是 两个和尚。一人四十来岁,两颊生了许多黑斑,看上去便如一张烤焦了芝麻的烧饼 ;另一人二十来岁,一个红红的酒糟鼻子分外显眼。 那中年和尚不听来人答话,抬头望去,却见一个长发怪人怀中抱着一个十来岁 的幼童,正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二人目光相接,中年和尚心中悚然,不由打了一 个寒颤,暗道:“此人目光之中杀气忒重,到底是谁?”少年和尚摇头道:“师父, 是个疯子,不知从哪里抓了人家小孩子来。”中年和尚知道来人武功极高,斥道: “不得胡说。”独孤求败道:“他是我爷爷,不是疯子。”那少年和尚嘻嘻笑道 :“就算是你爷爷,也是个疯子爷爷,不然的话,哪有爷爷晚上抱着孙儿在荒山里 跑来跑去的?”独孤求败听这小和尚说话无礼,便道:“爷爷,不用理他啦,我 们走吧!” 独孤我尊双眉间怒气渐盛,朗声道:“小和尚,你说甚么?”那少年和尚听得 他声如炸雷,心生惧意,不敢再说。中年和尚说道:“原来是顺道路过,施主请 自便。”独孤我尊见他手中拿着一个还没咬过的白馒头,右掌一伸,便要劈手夺过。 中年和尚只道这长发怪人要出手攻击自己,惊道:“你干甚么?”忽然右手空空, 手里的馒头已被这长发怪人夺去,心道:“此人好快的身手。”少年和尚见长发 怪人伸手抓向师父,大吃一惊,一招“上步登山”,左脚迈出,左掌呼的向长发怪 人背心劈去。少年和尚自忖师门绝艺,无下无双,自己练了十余年武功,这一击自 当建功。眼见手掌已迫进敌人背心,敌人却无闪避之意,心中大喜,一掌便印在敌 人背后。忽觉敌人背心一股大力涌出,将自己掌力尽数迫回,前胸受力,身子已被 震得暴退了五六步。少年和尚急忙运功稳定身形,心中惊道:“这人是鬼?”他寻 思同门长辈,尚无一人会如此精深的武功,便不相信天下有人武功能达到如此高深 境界。独孤我尊冷冷的道:“原来是少林寺的和尚。” 中年和尚见徒弟一掌击中这长发怪人,反被震退五六步,心下骇然,不敢贸 然出手,便道:“尊驾是哪位高人?小僧少林济恩,这是小徒法明。”独孤我尊 将馒头塞给独孤求败,说道:“求败,你先吃着,不够吃这两个和尚身上还有。” 独孤求败摇头道:“爷爷不要抢人家的东西,把它还给那个和尚伯伯吧。” 独孤我尊道:“有志之士不食嗟来之食,抢来的怎能不吃?傻孩子,你吃不吃?” 独孤求败道:“人家不愿意的。”济恩见这长发怪人不答自己,只是劝孙子 吃馒头,不禁心中有气,暗道:“任你是何等高人,也不能对我们这般无礼。”少 年和尚法明自幼居于少林寺,见的寺中前辈会得各种神通,早就深信“少林武功, 天下无敌”之说,心想我少林派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岂能容人由手中抢了东西去? 日后少林弟子行走天下,岂不是脸上无光?高声怒喝道:“前辈,请留下姓名 来,今日我们师徒技不如人,日后也好找前辈讨个公道。”独孤我尊哼了一声, 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问老夫的名字?你去叫宣悟和尚来,他也要对老夫恭恭 敬敬。”宣悟乃是当今少林寺住持方丈,德高望重,名震武林。少林寺当代弟子, 以宣、济、法、灵排辈。法明是宣悟的徒孙一辈,从前听外人提起本派掌门,总是 称为甚么“宣悟禅师”、“宣悟大师”,而这长发怪人直呼为“宣悟和尚”,不敬 之处,委实可恼,当下朗声道:“前辈,小僧武功虽然不及你的一成,但你出言辱 及本门师尊,小僧拼了性命,也要向你讨教几招。”济恩情知弟子武功在人家手 下半招也过不了,心想今日若是就此走掉,本派威名何存?便道:“法明,你让开, 让为师向这位高人领教领教,居士请了。” 独孤我尊道:“我要抱孩子,好吧,既是单掌与你交战,便让你走上三招。” 法明大声笑道:“哈哈哈哈,好狂妄的前辈,难道少林门下,都是些无能之辈?” 独孤我尊右掌斜引,轻飘飘地拍出,似是绵软无力。法明冷笑道:“就凭这… …” 话音甫落,忽见独孤我尊掌势陡变,迅如惊雷地拍向师父小腹。济恩使出一招 “高祖斩蟒”,身子向左一跌,堪堪让开敌人来掌,脚呈弓步,呼的一拳向独孤我 尊下胯击去。独孤我尊手掌带回,济恩知他内功深厚,不敢与他比拼,急忙收拳。 独孤我尊道:“小和尚原来精通‘罗汉十八手’。”济恩不敢打话,招变“弹指天 狗”,左手化作金剪指,向敌人“膻中穴”点去。独孤我尊怀里抱着孩子,这一指 便是点向那独孤求败,以少林门下身份,如此出手,已是迹近无赖,但济恩心想少 林数百年令誉,总不能因此而毁,便攻敌之必救,出此下策。独孤我尊见多识广, 自知这招名目,他女儿、女婿刚死,心中浮躁,不禁暗怒:“你这招叫‘点射天狗 ’,却指着我外孙而来,不是骂他是狗么?”右掌护胸,迎向那一指。济恩一指 不中,收指为拳,左拳呼的击出。独孤我尊喝道:“倒下吧!”右臂倏然长了尺余, 一把抓住济恩右手,用力一拗,将他食中二指拗断,右脚横扫,啪的一声,济恩已 倒在地上。法明眼见师父倒地,似是受了重伤,惊叫道:“老疯子,你敢出手伤 人?”一招“上步顺形”,扑了上去,挥拳便击。 独孤我尊扬起左脚,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冷冷的道:“少林武功,不过如此!” 济恩见今日连人家姓名都不知晓,师徒二人均让人伤了,二指齐断,疼痛难禁, 寻思:“我少林门人遍布天下,向来为天下武学总源,这长发怪人武功虽高,但只 消本派心禅堂四位师叔合力战他,他又如何是敌手?此人明知我是少林门下,还敢 下手如此之重,莫非,莫非是另有大靠山?”独孤我尊却不理二僧,迳自放下独 孤求败,道:“求败,你饿得很,快吃了吧。”独孤求败仍是摇头道:“爷爷,人 家不愿意的。”独孤我尊笑道:“两个小和尚愿意的。”独孤求败虽听他说得和颜 悦色,却知这个“爷爷”除了对自己好,对别人都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只道外 公又要对二僧施以酷刑,强迫二僧答允,忙道:“爷爷,你不要逼他们了。”独 孤我尊道:“我不逼他们。”走到济恩身前,朗声道:“小和尚,老夫若以武功胁 迫你,想来你也是不服气,你倒说说,我抢你的馒头该是不该?”法明叫道:“出 家人本望十方施舍,你却连出家人的东西也要抢,当真是无恶不作。” 独孤我尊摇摇头,道:“求败,我说个故事给你听。”独孤求败奇道:“现在 说故事?”独孤我尊嗯了一声,道:“古时候,西边有个大车国。国王有三个儿 子,第三个王子叫摩诃萨陀。有一天,三位王子陪着国王出外赏鉴山川美景,来到 一片大竹林中,看见一只母虎生下七只小虎,已经七天了。大王子说:”母老虎被 七个虎崽围着团团转,没有空暇去寻找食物,过不了几天,一定会为饥渴所迫,大 概会把虎崽吃掉。‘随即长叹一声走开。“独孤求败起初心想,外公夺了人家和尚 的馒头,欲在自己听故事时趁自己不注意,一下子塞给自己,但听得出神,不禁关 心地道:”虎毒不食子。不过,这大王子说的也许有些道理。 “独孤我尊微笑着续道:”二王子看了看老虎母子,说:“可怜,真可怜! 这些虎崽不久就要死去,我有甚么能力挽救他们的性命呢?‘也随即长叹一声走开。 “独孤求败摇了摇头,道:”这个王子看着小老虎要死,就不真的去想想法 子么?光说可怜有甚么用?“独孤我尊心道:”这孩子年纪虽小,却也是这般迂腐 腾腾,老虎长大了要吃人,管它何用?“佛经中其实大多说的是些”譬如“,只是 借形传意,倒也不必苛求实有其事。他叹了口气,又道:”三王子口中甚么也没 有说,暗自想道:“我这个身体,不过是千百次投胎的一次,也逃不过生老病死, 最后还要败坏掉,留着也没有甚么用处,为甚么不可以捐弃呢?‘这时,人们都在 一旁议论纷纷,徘徊很久,最后都离开饿虎走去。唯有三王子摩诃萨陀有一个坚定 不移的想法:定要舍弃自己的身体,去成就大善的事业。”独孤求败自小从父读 书,也知道些孔孟“舍生取义”、“杀土成仁”的道理,便道:“能完成大善之事, 舍身也没有甚么不好,爷爷,你说是不是?”独孤我尊道:“那些江湖中人杀了你 爹爹妈妈,抢得了黄庭剑经,在他们自己来说,当然是’大善‘之事,你说这到底 善不善?世间善恶,原本难分,你且自冷眼旁观便是。”独孤求败哦了一声。法 明朗声道:“前辈,你故意歪解我佛之意,连这小孩子也不教他些真理,尽是胡说 八道。”济恩不意这长发怪人看似疯疯癫癫,却真懂些佛家真义,暗道:“这人却 是个高人。”喝止弟子:“法明,且听这位前辈说下去。”独孤我尊又道:“那 王子心想:”舍弃了自己的身体,便可免除一切病痛、烦恼与诸般灾难、恐怖的苦 痛,得到无上涅般,永远幸福喜乐,成为具有大智大慧之人,给众生带来无尽欢乐。 于是他独自回到竹林,来到饿虎那里脱下衣裳,躺在老虎面前。但这饿虎虚弱不堪, 无力来吃他。他想了想,爬上了一座高山,从山顶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以便老 虎来吃。可是,老虎仍然没有力气来吃。 最后,三太子用竹子刺穿自己的喉管,使鲜血哗哗地流到饿虎嘴边。“独孤 求败睁大了眼,奇道:”那三太子早已摔得血肉模糊,死也死了,又怎能用竹子刺 穿自己喉管?“独孤我尊冷笑道:”佛家讲的都是些骗人鬼话,我是说给这两个和 尚听的,你不要管他是真是假。“济恩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居士 在说法,小僧听着便是,请居士不要口出亵渎我佛之言。“独孤我尊道:”后面 说甚么王子死时,大地震动,江河波涛翻滚,天上浮云蔽日,空中降下花雨粉沫, 五彩缤纷,诸天圣神、天龙八部,一致称赞这件大喜事,小和尚,这不是扯的弥天 大谎却又是甚么?“济恩年有四十,修为二十余年,这个舍身饲虎的故事出于《 菩萨本生曼》,本是早在经书上看过,听得独孤我尊之言,心中顿悟,说道:”居 士所言极是,倒是小僧枉自修为多年。摩诃萨陀太子一副臭皮囊也舍得,更何况小 僧这个馒头? 小居士便请吃吧!“独孤求败见这和尚听地外公说完故事,真的心甘情愿让 自己吃这馒头,百思不解,怔怔的望着济恩,道:”你,你……“济恩站起身来, 伸手拉起弟子,道:”法明,咱们回少林寺去吧!“法明道:”师父,咱们便这般 栽在人家手上,连人家姓名也不知道?“济恩叹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 是空,空即是色。法明,为师且问你,你在少林,是学禅还是当武? “法明矍然一惊,跟着师父飘然而去。独孤求败将馒头分成两爿,道:”爷 爷,你也吃吧。“独孤我尊笑道:”爷爷不饿。“独孤求败三口两口将馒头吃了。 独孤我尊见他颇有疲倦之态,便道:”求败,咱们今晚便在这林中歇一歇,明早再 赶路吧。“独孤求败应了一声,二人便在白杨树下躺下。睡到中夜,独孤求败忽 听得”喀喇喇“一阵巨响,睁开眼来,只见明月清辉映射之下,树影幢幢,一个黑 影正在挥掌劈击身旁这十几株白杨树。那黑影掌力雄浑,一掌劈断一株碗口大树, 大声叫道:”段思冰,你还我雪儿命来!“声震九天,回响绵绵不绝。那黑影劈 断西首一株白杨,回过头来,扬手一掌拍在独孤求败左边三丈余处一株白杨上,大 树喀喳一声,应声而断。独孤求败只觉劲风扑面,浑身窒息,见那黑影正是外公, 叫道:”爷爷,你不要打了。“独孤我尊却浑如没有听到一个字,双眉一竖,厉声 道:”段素顺,你们段家的人都是狼心狗肺,你生下的小杂种害死了我女儿,我掐 死你,我掐死你!“扑到一株碗口粗的白杨树前,又叫:”你躲不了啦,你便是逃 到天涯海角,我也能追到你!我要为梅儿报仇,我要为雪儿报仇!“双臂一伸,两 掌拇食二指抵住,虎口相对,狠狠将白杨树掐在手中。独孤求败张皇无措,见外 公眼中透出红光,煞是恐怖,心乱如麻,暗道:”外公怎么了?外公怎么了?“ 奔到独孤我尊身前,叫道:“爷爷,你快松手吧!”独孤我尊瞪着他,怒道 :“你是谁你”是谁快“滚开,不然我宰了你。”独孤求败急道:“我是求败,爷 爷……”独孤我尊喝骂道:“谁是你爷爷?”呼的一掌劈了过来。独孤求败心中一 惊,暗道:“外公要打死了我么?”只听得啪的一声,天灵盖中了一掌,登时一阵 迷糊,晕了过去。次日独孤求败醒来,尚觉脑袋疼痛,爬起来见外公正四下游走, 似在找寻甚么物事,心下奇道:“外公好了么?”想起独孤我尊昨夜疯狂之状,心 中犹有余悸,起身叫道:“爷爷,你在找甚么?”独孤我尊喃喃道:“求败,你说 奇怪不奇怪,以爷爷的身手武功,昨夜咱们睡了以后,有人来到这里,爷爷居然不 知道。”摇了摇头,又道:“你过来!”独孤求败奔了过去。 独孤我尊指着那些劈折的白扬,说道:“这些白杨从中而断,若是练过甚么 ‘劈山掌’、‘铁掌功’一类的武功,或是丐帮的‘降龙十八掌’,也能办得到。 奇的是这断痕有些与众不同。“独孤求败仔细看了一株白扬断折之处,只见白 杨树下半截仍然植根于地,虽然断面发削,却死不了,年长日久,又会长出新枝来, 但那上半截却变的通体漆黑,似是烈火烧炙过一般,伸手抚去,却又坚硬如常,不 似炭木捻手成灰。独孤我尊道:”瞧见没有,这般劈断树木的功夫,普天下只有 一种。“忽然想到外孙不会武功,决计猜不出是哪一种武功,忙道:”便是爷爷的 盖世绝学‘逆天神掌’。求败,你说这人会使爷爷的武功,而且内功修为,似已不 在爷爷之下,天下有这般人物,爷爷怎的从未听说起过?此人跟着我们,到底有甚 么意图?“独孤求败心中一愕,道:”爷爷,这不是你……“忽见外公那爱怜横 溢的目光,心道:”原来外公晚上做的事,白天并不知道。我若告诉他,他曾经一 掌拍在我脑袋上,只怕他要不高兴了。“他又不会说谎,登时支支吾吾,接下下去。 独孤我尊见外孙说到一半,不再说了,奇道:“这不是我甚么?”独孤求败胀 红了脸,道:“没有甚么?我不知道。”独孤我尊猜度了一番,得不到任何答案, 摇了摇头,抱着外孙便往西南方向赶路。午时祖孙二人到一家客栈打尖,那店伴 见独孤求败衣着倒还周整,言语举动颇有气质,不似一般农家孩童,便问他要吃些 甚么?独孤求败问道:“爷爷,你喜欢吃些甚么?”独孤我尊随口点了六七个菜。 过了一会,店伴上了菜肴,祖孙二人便敞开肚子大吃特吃。那店伴待二人菜饱饭 足,才走上前来,他见独孤我尊长发齐腰,衣衫破烂,只道是哄人家小孩吃白食的, 便迳自走到独孤求败身前,满面堆笑,说道:“小客官,请结账付银子。”独孤 求败自小至大,一直与父母住在箕山之中,从来不知银子为何物,不禁奇道:“甚 么银子?我没有。”那店伴脸色大变,料知长发怪人也付不出银子,骂道:“我们 古家老店开了数十年,连你这个吃白食的小杂种……” 忽然胸口一紧,已被人当胸抓住,定睛一看,正是长发怪人,又道:“装什么 熊,老子怕你不……”独孤我尊冷冷的道:“你不会武功,我若是杀了你,没的叫 天下人耻笑了。你再骂一句,老夫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店伴被他愈提 愈高,已自双足离地,不禁有些害怕了,大声叫道:“古掌柜,有人吃了白食,还 要出手伤人。”那掌柜的见得有人闹事,早奔到里间去了,只听得一阵喧哗,后 门奔进十余个手执杆棒刀枪的泼皮无赖来。其中一个拿着一柄单刀的癞痢头汉子喝 道:“是哪个混蛋活腻……”蓦地里小腹一阵劲风袭来,“啊”的惊叫一声,狂喷 鲜血,立时毙命。独孤我尊将店伴掷在地上,双掌连挥,浑厚掌力连连击出。只 听一阵惨叫之声,登时了帐了四五个泼皮。余人见得这长发怪人如此凶悍刚猛,齐 刷刷跪倒在地,叫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的们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 童……”独孤求败见众泼皮中有的才有十五六岁,纯是不懂事的少年跟着人家厮闹, 哪能有甚么“八十老母、三岁稚童”,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掌柜的见事不妙,只道是撞上了打家劫舍的强人,捧着两百多两银子奔上 前来,伏地叩首,最后道:“大王饶命,本店向来本小利薄,历年积蓄在此,大王 请笑纳。”独孤我尊扬起一脚,踹得一个泼皮脑浆迸裂而死。独孤求败看得心中 发麻,忙道:“爷爷,你就饶了他们吧。”独孤我尊见外孙求情,哼了一声,抓起 掌柜手中银两,左手抱起外孙,踏步出门而去。独孤求败心道:“那伙人教外公 一吓,魂儿都掉了。唉,外公也太心狠手辣。”说道:“爷爷,你以后不要再杀人 了,好么?”独孤我尊笑道:“这也算是杀人?这等贱命比狗命都不如……”低头 见外孙躺在怀中满脸求恳之色,心想自己在世亲人,只有这个唯一的外孙了,便道 :“好,你叫爷爷不杀人,只要人不惹我,我不杀便是。”二人有了银两,买了 些干粮负在背上,以备急需。傍晚时行到青条岭,独孤我尊便带着外孙投庙而去。 睡到中夜,独孤求败又被异声吵醒,起身看时,外公正在庙中挥掌乱劈。他心知外 公此时理智已失,不敢相劝,独自奔到庙外,过了半个时辰,听得庙中已无响动, 才回到庙中。他见外公斜靠着供桌早已睡着了,心想:“外公晚上便要狂性发作, 我须得想个法子治好他才是。”冥思苦想半天,终究年幼智浅,哪里想得出甚么管 用的法子?朦胧中脑袋一歪,已自睡去。其实独孤我尊每晚狂性发作,乃是因他 两番中了十全大毒丸之毒,二十年中,每日均用十个时辰来运功克制毒性,对他狂 傲心性,压抑极为沉重。而今独孤雪一死,对他的打击,犹为重大,幸好是他,若 是别人,早已真正发疯了。他武功极高,意志也颇为坚强,但在这毒发攻身、丧女 攻心的内外巨创夹击之下,亦已大为失常。亦以每逢夜间子丑两时,恰是他昔时中 毒之时,一天中毒性不发作的两个时辰,便即真气逆转,神智失常。若是白日,他 二十年来每日抗毒运功十个时辰,内气早已形成自然抑力,便能强自稳定心神。而 失常之时,正是往昔睡眠时候,自己便懵然不知。这症状与医家“梦游症”有所相 似,成因却大有天渊之别。祖孙一路南行,日间赶路,夜晚便在山间露宿,从不 住店。每夜独孤我尊狂性发作之时,独孤求败便避开数十丈,待得他睡着后方才奔 回休息。独孤求败未将真相告诉外公,心中只想:“外公这是生了病,一定要想个 法子替他治好。”独孤我尊每天早晨醒来,总是见到自己祖孙休息之处被人劈得天 翻地覆,追问外孙,外孙却是支支吾吾,心中惊道:“这人会得‘逆天神掌’,以 我武功,居然察觉不出,他的轻功岂不是更比我高明了十倍?他一路阴魂不散的跟 着我们祖孙俩,到底有何意图?”想到“这人”若是出手暗算自己,便有一百个独 孤我尊也早死了,心中对“这人”到底是敌是友,终是判断不出。有时不禁又想: “此人‘逆天神掌’造诣之深,绝不亚于我。他内功修为,似也与我在伯仲之间。 而这人轻功高明,只怕我这‘武功天下第一’之号,总得改一改了。”任是他再心 高气傲,也对这个神秘莫测的跟踪之“人”心生钦佩之意。这日出了南阳城,渡 过潦河,来到一片荒山之中。独孤我尊眼见红日中天,时已近午,却是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笑道:“求败,咱们只有吃馒头卤肉啦。”放下外孙,解开背上包袱, 拿出馒头、卤肉。祖孙二个走到一株大榕树下席地而坐。独孤我尊将一个馒头掰 成两爿,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爿,忽闻东边草丛间贴地传来异响,心道:“莫非草丛 中有人?” 呼的一声,将馒头远远掷了过去。他此时武功,实已到了飞花克敌、摘叶伤人 的境地,那馒头上含着他的强大内劲,击在物身,已与一般西瓜铜锤击中无二。但 听得啪的一声,半爿馒头击在东边五丈开外的草地上,登时鲜血迸现,旋即传来沙 沙之声。独孤我尊站起身举目望去,只见一条手腕粗细的巨蛇飞窜过来。那巨蛇 头呈三角形,吐着血红的信子,身子齐腹而折,自是被馒头击断。 独孤我尊见那巨蛇断处鲜血淋漓,兀自拖着半截身子疾窜过来,心中不由悚然, 扬起手掌,劈空击去,轰的一声巨响,巨蛇蛇头被这一掌之力击成无数鲜红血屑飞 溅开来。独孤求败见外公忽然站起,也直起身来,忽听四周沙沙有声,游目四顾, 林中已不知从那儿钻出了数十条巨蛇。这些巨蛇形貌各异,却均是头呈三角,正是 些奇毒之蛇。独孤求败心下骇然,急忙抱住外公左腿,叫道:“爷爷,蛇,蛇… …”他生平最怕蛇,此乃人之天性,更何况此时此地,尽是些啮人即亡的毒蛇?独 孤无尊见得群蛇滚过之地,草木立即枯黄,暗道:“这些奇毒之蛇,品种不一,平 时若是彼此遭逢,尚要缠斗不休,今日却合力来围攻我们,难道是有高人在此驱蛇 演阵,专门用来对付我不成?”顾不上收拾包袱,左臂揽起独孤求败,右掌连挥, 尽向群蛇击去。他击毙了十余条蛇,却见其余毒蛇并无惧避之意,反而源源不断 涌上。眼见群蛇前仆后继,愈来愈多,望去遍地是蛇,不见尽头,也不知究竟有几 千几万,心中一凛,转了一圈,想找一条退路。孰料甫一回头,西边亦有百余条毒 蛇缓缓围上。独孤求败叫道:“爷爷,打蛇!” 独孤我尊又击死了二三十条毒蛇。这时群蛇包围圈愈来愈小,他祖孙四周丈余 之处,都布满了毒蛇。独孤求败瞥见一条条粗如手臂的大蛇露出两只长长的毒牙, 吐着血红的信子,惊道:“爷爷,蛇要来咬我们啦!”独孤我尊心中一凉,暗道: “我一生打遍天下无敌手,难道竟被这些毒蛇咬死了不成?”想到群蛇扑上身来, 祖孙两人血肉横流的惨状,不由心生惧意,问道:“求败,你怕不怕死?” 独孤求败知道外公束手无策,不愿让他伤心,便道:“我不怕死!死了以后, 我就可以见到爹爹妈妈啦。”独孤我尊摇头道:“傻孩子,你不能死,你要做英 雄好汉,一生不败。”独孤求败淡然道:“英雄好汉也是要死的。人若要死,怕死 也会死,不怕死同样会死。”独孤我尊不意这孩子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默然无语。 过了半晌,独孤我尊道:“求败,你死了之后,下辈子想做甚么事?” 独孤求败奇道:“下辈子?” 摇了摇头,又道:“我甚么也不想,自己能做甚么就做甚么。若是想去做甚么, 到时候又做不成,自己岂不是伤心得很?”独孤我尊举起手掌,说道:“求败,待 会这些毒蛇咬在你身上,你会很疼的,爷爷先一掌把你打死了,免得你受痛。” 独孤求败眼见群蛇离自己和外公已仅有两尺余地,便道:“外公,你打死吧!” 他自从第一面见得独孤我尊,便知他是自己外公,却一直顺着独孤我尊之意叫 他“爷爷”,直到此际将死,才将这“外公”二字叫出口来。独孤我尊喝道: “你叫我甚么?求败,我是你爷爷,我是你的亲爷爷。”独孤求败望着他的右掌, 道:“你是我外公,我知道的。外公,你动手吧!”独孤我尊怒道:“叫爷爷。” 独孤求败摇头不答。独孤我尊心道:“好哇!原来你这孩子在心中一直不听 我的话,你要做段素顺、段思冰的孝子贤孙,我便让你去做。”挥掌便欲拍出。 忽然西首“喃”的一声怪物鸣叫之声遥遥传来。那声怪鸣尖锐稳沉,直是上 彻九天,下震山岳。群蛇闻得那声怪鸣,疾忙掉头向西首林中窜去,竟是毫不理会 独孤我尊祖孙。独孤我尊见群蛇霎时间撤得干干净净,便如万千大军听到中军鸣 金收兵的号令一样整齐,暗想蛇虫蠢物,怎会如此行动有素?独孤求败喜道:“外 公,毒蛇都走啦!”独孤我尊哼了一声,放下手掌,冷冷的道:“求败,你再也不 肯叫我爷爷了么?”独孤求败嗫嚅不语。独孤我尊叹道:“你这孩子,便不会屈 意奉承么?”独孤求败道:“我妈妈说的:不能说谎话。”独孤我尊听他提到亡女, 见他眉目间依稀有些亡女的模样,不由悲从中来,说道:“你怎么叫也由得你,但 你可要听外公的话,记住了么?”独孤求败见外公目中蕴泪,忙摇着外公的手,大 声道:“我听话,我听话。外公不要不高兴了。”独孤我尊说道:“这些蛇儿可有 点古怪,咱们去西边瞧一瞧。”抱起独孤求败,向西疾掠而去。穿过树林,又行 了里许,忽见前面一片广阔的沙地之中,爬满了毒蛇。独孤求败道:“外公,这沙 地这么宽广,上面的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概是想咬我们的蛇儿都到这里来了。” 独孤我尊知这沙地必是数百年前潦河在故道所在,后来潦河改道,这河滩便露了出 来,心中奇道:“这些毒蛇都跑到这里来,难道竟要如同武林中人召开武林大会一 般,来此聚会?”忽又听得“喃”的一声怪鸣,抬头望去,只见西边崖上一只大雕 掠了下来。那石崖离沙地高约五丈,大雕急掠而下,并不展翅,与其说是“飞”, 倒不如说是“跃”。那大雕落到沙地上,群蛇咝咝怪叫不已。独孤我尊这才看 清那雕状貌,不由暗暗称奇。只见那雕身形甚巨,比人还高,形貌丑陋之极,全身 羽毛毛色黄黑,显得甚是肮脏。这丑雕钩嘴弯曲,头顶生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 鸟类万千,从未见过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见这雕迈着大步来去,双腿奇粗,有 时伸出羽翼,却又甚短,不知如何飞翔,只是高视阔步,自有一番威武气概。独 孤求败从未见过这般大鸟,大声叫道:“外公,这只大鹰真大,你捉给我玩。” 独孤我尊道:“这不是大鹰,是只大雕。”心中啧然赞道:“如此猛禽,天地难得 一二,当真并世无双,大可以称得上是‘神雕’了。”又寻思:“刚才便是这神雕 一声鸣叫,把群蛇引了过来。若是无它,我和求败多半早已葬身蛇腹。 这神雕对我和求败竟有救命大恩。“说道:”求败,你的小命都是这只神雕救 的,还敢把它当作玩物?“独孤求败恍然大悟:”外公,这些蛇儿是被它引了过 来的。“独孤我尊点点头,低声道:”不要说话惊动了毒蛇,小心毒蛇回来咬你。 “独孤求败吃了一惊,不敢再说。那神雕傲然立于石壁之下,盯着群蛇,昂起了 头。过了半晌,周围林中毒蛇全部已到沙地之中,草林山林之中再无一条蛇儿。群 蛇头朝正西,与那神雕对峙。独孤求败见群蛇排在沙地中,犹如一地五彩斑谰的 奇花异草,暗道:”这一千多条毒蛇,无论是哪一条毒蛇咬了人一口,那人就要毙 命。聚在一起,却是这般好看。若是谁真当他们是一地花木,踏了进去,不知要被 咬成甚么样儿。“正自寻思,忽听神雕又是”喃“的一声怪鸣,急忙向那神雕望去。 神雕来到此谷,已作三次鸣叫,乃是召集群蛇之意。原来此谷名叫”蛇谷“,本 来便产众多异蛇,而每年三伏之际,更有各地奇异毒蛇赶来此地,避夏消暑。群蛇 每年来此,便要彼此相斗,是以方圆百里之内,无人敢来居住。神雕乃千年灵物, 颇通天地之性,又素来喜食毒蛇之胆,便来到此谷寻众蛇相斗。只听得飕的一声, 一条三尺来长的毒蛇向神雕扑了过去。那神雕将头一扭,钩嘴倏伸,正迎在蛇腹之 上。 “噗”的一声,钩嘴挂破蛇腹,一颗蛇胆滚进神雕口中。那毒蛇腹部破了一个 血淋淋的大孔,身子摔落在地,已然毙命。独孤我尊见首先向神雕发难之蛇的外 形,暗道:“此蛇白质而黑章,触草木尽死,若是啮人,必然毒发无救,乃是永州 有名的毒蛇‘黑白草’。永州在荆湖南路,距此地千里迢迢,黑白草怎的会在此地 出现?”百思不解,又向沙地望去。只见无论扑上多大的毒蛇向那神雕袭去,神 雕均是闪避一两下便可啄中毒蛇蛇胆所在部位,百无一失,便如一个精通点穴功夫 的武林好手在点一个立着不动的木头人穴道一般。那神雕一边啄食蛇胆,一边渐渐 移到沙地中央,其出喙之迅捷,闪避之灵变,竟不亚于一个武林一流好手。群蛇 被啄毙了两百来条,忽然阵势大乱,一条条陡地窜起,弹向沙地中央的神雕,便如 一支支离弦利箭一般。独孤求败心中惊道:“不好,只怕神雕招架不住了。”却见 神雕双翅拂动,劲风随翅而起,将扑上毒蛇扫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般四下飘散,铁 喙却毫不停留,仍是一口啄死一条毒蛇。独孤我尊暗道:“神雕双翅舞动,劲风 奇大,竟似是练武之人的内劲,难道,难道灵禽异兽果真能如人一般练成武功?” 若非亲眼目睹,真是不信一只看似蠢笨的雕儿,竟有这等本事。眼见神雕所向, 群蛇望风披靡,溃不成阵。神雕愈行愈疾,带着群蛇在沙地上来回奔走。这时神雕 已吃了三百余颗蛇胆,腹部高高隆起,似是整个肚子都被蛇胆填满了。独孤我尊见 那些蛇胆均是奇大,却不知这神雕腹中为何能装下这许多物事。神雕昂起头来, 忽然双翅横扫直击,一条条大蛇被那翅尖带上,立时断为数截,鲜血淋漓。神雕再 次置喙之时,却已是专门啄向毒蛇颈部七寸之处。那七寸乃是蛇儿浑身第一要害, 更是中喙立毙。过了柱香时光,又被啄死了百余条毒蛇。群蛇忽地四下散开,舍命 逃窜。神雕也不追去,立在沙地中央,收翅昂首,鸣叫了数声,似是大为欢欣。 但见沙地上遍地蛇尸,红血四溅,一雕孑然孤立于正中?,仿佛一个统兵百万、刚 刚征服了敌人的兵马大元帅大获全胜之后,正在扫视死伤枕藉的战场。独孤求败 见瞬息之间,沙地上一条活蛇的影儿都没有了,说道:“外公,我找雕儿玩去。” 起身便向神雕奔去。独孤我尊纵身而上,右臂一伸,抓住他的后颈衣领,道: “求败,不要上去,小心神雕伤你。”独孤求败虽见神雕击毙五百余条毒蛇,却觉 这雕儿友好可爱,听了外公之言,止住脚步,呆呆地望着那神雕,心想要是这只雕 是自己养大的,能跟自己一起玩便好了。神雕鸣罢,顾盼数下,转身朝西首山道 迈步而去。独孤求败呆呆的望着神雕身形消失在山角,问道:“外公,咱们不能 捉一只雕儿来养么?” 独孤我尊道:“雕儿都居住在大漠一带,中原向来没有野雕,这神雕也不知是 从哪里来的。我到点苍山找回伽陀逻琴之后,咱们再去大漠,给你捉只雕儿。” 独孤求败关切的道:“大漠在哪里?”独孤我尊笑道:“大漠便是大漠,此地 北去三千余里便到了。”说罢,粗豪的嗓门唱出一首歌谣:“天苍苍,野茫茫。风 吹草低见牛羊!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窿盖四野!”意兴甚豪,对那苍天碧 草、牧羊飞雕的大漠似是心驰神往。这一日因观蛇雕之战,耗去了两个时辰, 本欲于傍晚赶至急滩镇以南,却仅到了镇北距急滩三十余之处。独孤我尊见夕阳 西落,池月东上,心想不能苦了孩子,一指前方,道:“前面有个树林,咱们今晚 到那里歇息。”独孤求败见树林已近,央求道:“外公,你放我下来吧!” 独孤我尊听他叫自己外公,心中不快,将他放脱,心想:“这孩子始终不肯忘 记自己姓段,我把他养大,难道他会忘恩负义,去认段素顺那奸贼作爷爷?” 独孤求败奔到林中,但见叶茂花残,硕果累累,正是一片桃林,喜道:“快 来,这里有很多桃子。”他心中高兴,顽皮兴起,爬上东首一株脸盆粗细的桃树上, 摘了六七个鲜艳的大红桃子,揣在怀中,又顺着树干滑了下来。独孤求败见外公 进林,抓起两个桃子,道:“外公,吃桃子。”二人各吃了三四个桃子,又拿出干 粮吃了,便即睡去。朦朦胧胧之中,独孤求败梦见白日那神雕鸣叫着由天上飞落 而下,口吐人言:“求败,我领到你天上讨王母娘娘的蟠桃去。”独孤求败大喜, 爬上雕背。那神雕双翅一振,拨足飞起。独孤求败但觉身子飘遥不定,过了一会, 穿过云层,来到一个云雾缭绕的石牌坊门口。那门口摆着一个跟他一般高矮的鲜 桃。他双手合抱,想将那大桃搬走,却觉那大桃重如山岳,自己不能移动半分。正 自心急如焚,热泪直流之际,忽听一声暴喝,桃子忽然变成了一个丈高的黑脸大汉。 那大汉怒喝道:“何家小子,敢在此胡闹?”右掌一拨,独孤求败立时摔了一跤。 独孤求败只觉臀部着地,颇为疼痛,睁开眼来,方知适才偷桃之事乃是南柯一梦。 夜月之下,只见一人挥舞双掌,乱劈乱砍,正是独孤我尊。独孤求败知道刚才自 己定是睡梦之中,被独孤我尊掌风带倒,心道:“外公的疯病又发作了。”急忙朝 南行出十来丈,坐在一块大石上,静观外公舞掌。独孤我尊左脚钩出,由地上带 起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卷上半空。不待石头落上,双掌齐扬,呼的击在石上。只听 “轰”的一声,大石裂成数十块碎石,散落地上。独孤求败“啊”的一声惊叫, 暗想:“外公打碎了这么一块大石头,不把自己的拳头也打破了么?”忽见独孤我 尊掉过头来,似是听到了那一声惊叫。 听只他叫道:“段素顺,你躲在那里干甚么?快使出你的一阳指来跟我打。 老子今天非将你宰了不可!“话音甫落,双足点地,苍鹰扑兔般向独孤求败飞 纵过来。 独孤求败见他脸色狞恶,心中惊恐,叫道:“外公,我是求败……”忽地一股 劲风扑面而来,呼吸为之一窒。独孤我尊狂笑道:“哈哈哈,段素顺,我要挖出 你的心肝来瞧瞧,你的心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伸出双手,化掌为爪,探向独孤 求败胸口。独孤求败惶急之中,向大石后滚去。只听得“蓬”的一声,刚才坐着的 大石已被外公抓了两道爪痕。独孤我尊一击不中,怒道:“你为甚么不敢跟我单打 独斗?你不用一阳指,这是甚么功夫?这是段家的夹尾巴逃跑功么? 你把你儿子段思冰叫来,我先宰了他!“独孤求败滚落草丛之中,心念电转 :”原来我亲爷爷叫段素顺,跟外公有极大仇怨。“大声叫道:”我是独孤求败, 我是独孤求败!“独孤我尊恍若不闻,恶狠狠的道:”老子宰了你,将你的尸身 拖去喂狗,看狗儿吃不吃你这恶贼的臭肉。“呼的一掌拍了出去。独孤求败无处可 避,躺在地上,眼见那一只手掌愈来愈大,愈来愈疾,似乎已将自己这幼小的生命 全部笼罩在里面,心中一凉,暗道:”外公要打死我了,外公要亲手打死我!“ 蓦地里一个黑影疾掠而过,正挡在独孤我尊祖孙之间。独孤我尊这一掌印在那黑影 身上,忽有一股强大内劲反震过来。他神智虽然失常,武功反应却与平时并无不同, 急忙向外闪开。独孤求败抬头见挡了外公一掌,救了自己一命的,正是白日所见 那只神雕,爬了起来,叫道:”雕儿,我外公武功很厉害,你驮着我,我们赶快逃 走吧!“神雕将头摆了摆,似是听懂了独孤求败的话,却又不愿逃走,神情极为傲 岸。神雕左翅一扫,将独孤求败推向自己身后。独孤求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 倒,忙立定身形,见神雕隔开自己与外公,竟是护定了自己。 他心中百思不解,喑自问道:“这雕儿便算是通灵异禽,又怎么一定要来救我?” 个中因由,莫说他年纪幼小,猜度不出,便是再有比他聪明十倍,见识颇高之 士身历此境,也未必能想到。原来神雕寿有七百余载,乃是号称“中华道家第一 人”,后世称为“张天师”的张道陵所豢养。张道陵,沛国人,初名陵,本是太学 诸生,博通五经,及其晚年,忽然感叹读书无益于年命之事,遂学长生之道,自称 得黄帝九鼎丹法,因无资财合药,闻蜀人纯厚,易于教化,乃与弟子入蜀,居鹄鸣 山中,著作道书二十四篇。陈寿在《三国志。张鲁传》中,称其为“造作道书,以 惑百姓,从受学者,出五斗米,故世称米贼。”后世又称其道为“五斗米道”。 秦汉方士,多听信海外仙山之说,纷纷出海寻求丹药,以求长生。实则神仙之 说本属无稽之谈,哪又能寻到甚么丹药?到得汉末之时,求道之士已进而改为辟谷 服气,自炼内丹。医家所谓“丹田穴”,便是道家培元炼丹之所。此风至魏晋而大 盛,遂有玄学之兴,时有名士诸如王羲之、谢灵运等,均是极为信奉内丹之说。 那张道陵的炼制内丹之术,即是后世武林中的内功秘诀。这神雕其时幼小,被张道 陵偶然觅得,先服之以自炼外丹,三年之中,雕即身形暴长,比之寻常雕儿,不知 大了多少倍。后来此雕跟随张道陵身旁,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时值年幼, 模拟之心又是极强,竟学着张道陵练成了一身深厚内功。 神雕内功既成,涉步荒山,多食异物,竟致身强翅小,不能飞翔。张道陵死 后,其子张衡(此张衡并非发明地动仪之张衡)行其道;衡死,其子张鲁复行之。 后来张氏子孙迁居于江西龙虎山,嫌神雕累赘,便将它弃于荒野。这神雕却不知是 服食张道陵灵丹还是喜食异物的原因,竟得不死,且到后来,浑身坚如精钢,百病 不侵。那张道陵一心只求长生,却仅活了数十年,若是泉下有知,见得这雕儿蠢物 竟真得长生,只怕定要气得呕血三升。独孤求败从小生于荒山,长于荒山,素喜 与动物嬉戏玩耍,可说身上较之寻常之人,更多了诸多“禽兽之性”,神雕闻得他 身上气息,便当他是只小雕儿一般。通灵之物,眼见有人出手加害于独孤求败,便 即现身相救。独孤求败固不知这雕儿百世之中,也曾遭逢不少与它性近之人,却 因莽撞而上,骇得旁人逃逸而去。因而今日见到独孤求败,便即悄然跟随于后,盼 望能与他结为如与旧主张道陵那般知己。独孤求败心中只想:“这雕儿来的真巧, 正好救了我一命。雕儿,雕儿,谢谢你啦!”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