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舞娘 作者:霁颜 认识花舞娘那年我还很年轻,年轻到只懂在烟花柳巷寻欢作乐。那时,我还是 李家的少爷,养尊处优的我背着父母在花舞楼包养了一名叫花语妍的歌妓。我是花 舞楼的常客,对花舞娘的认识也仅限于她是花舞楼的老板。真正让我注意到花舞娘 是因为那一根手指。 烟花之地也就是是非之地,打打闹闹是常事,我没料到一个女人也可以如此狠 毒的。我看见花舞娘莲步轻移,款款生香地朝他走去,水红色罗纱随轻风摇曳生姿, 艳红色的绣花抹胸将丰满的胸脯勾勒得有些不真实。她伸出一根手指,将被打手反 手缚在桌上的他的脸抬起,让她那张艳若桃花的脸与他直视:“洪公子,看来真得 好好教教您我花舞楼的规矩了。” “呸!”那个被唤作洪公子的男子虽身子受缚不能动弹,嘴上可没客气过: “老子有钱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这会子翻脸无情,婊子!” “呵呵”花舞娘玉指纤纤,抹去男子吐在脸上的吐沫,笑道:“‘婊子无情’, 洪公子没有听说过吗?”言毕,脸一沉,手上寒光一闪,接着传来洪公子一声惨叫。 我看见洪公子右手的食指已经与手掌分离,正冒着血水。再看花舞娘,她面无 惧色,将手中匕首扔给打手,冷冷道:“把他扔出去。” 我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花语妍将我拉回房,我才回过神:“刚才是……。” “哦,那是富贵楼的洪公子,以前也是咱们花舞楼的常客,家道中落后就再没 来过。”花语妍漫不经心地说:“怕是经不住诱惑,又来了花舞楼想白玩姑娘……” “不给钱就要削掉人的手指?”我心有余悸。 “这还是轻的呢。”花语妍手中丝绢一挥,人已轻轻坐在我大腿上:“重的, 手臂也不是没有砍过,这是花舞楼的规矩,不然舞娘年纪轻轻的怎么在这条道上立 足……” 我又想起了那张脸,艳若桃花,掐得出一丝血腥。二十出头的女人,能经营这 么大的妓院也着实不容易。只是她这般绝情,倘若他朝我山穷水尽,岂不也难逃此 命运? 我迫不急待地想离开花舞楼的温柔香,返家索取银两的小厮却带来李府大火, 家财燃尽,父母双亡的噩耗。我在花舞楼使的银子虽然上万,但这次欠的银子也有 一千,花舞娘会是要我的手指或是手臂? 青楼女子皆薄情,今日我已是家破人亡之人,落得一死也罢。就在花舞楼打手 即将砍掉我的手指时,我听得一声:“住手。”声音娇柔,却又威严得让人无法抗 拒。 我挣脱揪着我头发的手,艰难地抬起头来,是花舞娘。 “放了他。”她轻托裙摆,袅娜下楼。 “花老板,这小子欠了咱花舞楼白银一千三百五十九两,按规矩要将他的手齐 腕砍掉。”打手扶起一张因打斗倒地的椅子,用袖子擦了擦,侍候花舞娘坐下。 “把他的脸抬起来。”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茶水,花舞娘慢条斯里地抚弄着杯盖。 我就这样被人硬托着脸,仰起了头来看着她,我突然想起了那日那个血淋淋的 食指。 轻啜了口茶,花舞娘抬了抬眼皮,看了我一眼,缓缓道:“也别砍他手了,留 他在花舞楼做个小厮吧。” “可是咱花舞楼的规矩……”旁边的打手有点犹豫。 “规矩是我定的,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花舞娘不着痕迹地瞪了那打手一眼, 将茶杯递了回去,丫头慌忙接住,那花舞娘已站起身朝楼上走去,水红色的裙带随 着臀部的扭动在风里招摇。 在我沦为花舞楼小厮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仍听到有人在暗地里揣测,为什么 花舞娘会为了我破坏了花舞楼的规矩?其中有一种说法是:花舞娘看上了我。我为 这个说法暗里高兴,由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贬为妓院的打杂小厮,这是件很窝囊的 事,能得到花舞楼老板的赏识,多少能让我平衡一下心里。我一方面说服自己相信 这个传闻,一方面又在不断的怀疑:若她真的看中我,为何这么久以来没有再正眼 瞧我一下? 七月十五,也就是在我花舞楼打杂的第六个月,花舞楼来了一个乞丐,他点名 要找花舞娘。舞娘极少见客,这是我在花舞楼待了半年才发现的事,更何况是一个 乞丐,我回绝了他。他却在花舞楼放肆地砸起东西来。打手们见有人闹事,纷纷挽 袖而来。这乞丐厉害得很,一根绿色的木棒舞得呼呼生风,那帮平日里威风凛凛的 打手们被打了个落花流水,这时,我才留意到这个乞丐少了根食指。 “请客人上楼来。”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时,楼上传来了花舞娘娇柔如莺的声音。 乞丐也不客气,无须他人带路,径直上了二楼,过了回廊,进了花舞娘的房。 半夜,我见花舞娘的窗户还亮着灯。影子在窗户上拉得老长,显然二人是在把 酒言欢。莫明的,心口涌出一丝醋意。 这一夜,乞丐没有出过花舞娘的房。花舞娘极少侍寝,这个乞丐是这半年来唯 一一个踏入花舞娘房里的男人。据说,花舞娘只留宿过三个男人,一个是武林泰斗 中的豪迈奇侠,一个是王公贵族中少有的忧郁才子,另一个便是这衣衫褴褛的九指 乞丐。次日一早,乞丐就离开了花舞楼。此后,花舞娘就更少见客。 正月二十七,早晨,我在花舞楼后面的花园里瞧见了花舞娘,她在修理花草, 穿着一身素色青纱,未施任何粉戴,素面朝天,立于百花丛中,比花更美更脱俗, 我竟看痴了。 “小李。”花舞娘唤我,她甚至头也未曾抬一下,怎知身后的是我? “花老板。”我毕恭毕敬。 “你来花舞楼多久了?”她问,手中利剪剪下一枝花来。 “整一年了。”我答,当然这是指在花舞楼当小厮的日子,若算上嫖娼的时日 怕是将近两年了吧。 “有没有想过离开?”她将修理好的花枝放入脚边花篮,薄薄的裙衫在她一低 头间送来无限春光。我慌忙背过了身,这些年来,在妓院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怎 的就怕见她呢?我的呼吸有些重。 “花老板……”正当我不知如何作答,不远处传来一声急切的喊声,是花舞楼 的丫头,她气喘嘘嘘地跑过来:“不好了,花老板。” “慢些说。”花舞娘伸手扶了她一下,冷静地命令。 “来了一帮金人,他们杀了好多人……”丫头拍了拍胸口,才说:“他们指名 要找你,阿三让我告诉你别回去”阿三是花舞楼打手里管事的。 “谢谢你,你先回你家吧。”花舞娘摘下手上明晃晃的玉镯子,塞给了丫头。 “花老板……”丫头受宠若惊。 “去吧。”花舞娘打发了丫头,回头对我说:“你我也各自散去吧。” 凭我的直觉,一定要发生大事,我说:“我和你一起回花舞楼看看。” “不用了。”她踢开脚边的花篮,那刚剪下来的花已踩在了她脚下,碾成了碎 片。多可惜啊! “是不是有大事要发生?”我问。 “是!”她答,干净利落:“不想死的话,就赶快离开这。” “我不走。”我坚决如铁:“除非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吧。”她一反常态,温柔如风。 “一年前你为什么要为我破了花舞楼的规矩?”我直视她的眼。 “你说呢?”她笑,一如当年,放肆无忌。 “不要笑。”我恼羞成怒:“我是认真的。” 她不再笑,直直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别傻了。”她轻叹:“我怎么会喜欢你呢?”她说:“其实,你长得很像一 个人,他救过我,在我小时候。” “可我不是……”我说,急。 “我知道。”她不紧不慢:“因为他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你骗我!”我赌气。 “用不着。”她说,转身面向花舞楼方向。 “如果我死了,给我立个碑。”她说,回身,抬起手,一下击中我的脖子根: “记住,我叫楼兰,花楼兰。”我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花舞娘早不见人影,我却发疯似的朝花舞楼跑去。 我还是来迟了,冲进花舞楼的院子里,我只看见花舞娘奄奄一息地趴在桌子上, 一个金狗跳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另一个金狗在我腹部狠狠地来了一拳。 我忍痛,抬起头,只见一个主事的金狗正用力掐着花舞娘的下巴,血顺着她的 嘴爬上了金狗的手。那金狗还仍乱吠着:“你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扮什么贞 节烈妇?不把洪七交出来,老子就让你尝尝轮流上的滋味。” 我看见花舞娘头微微扬起,唇轻轻嚅了嚅,道:“我花舞娘可以侍候猪狗,但 绝不取悦金狗!”气若游丝,却字字铁骨铮铮。 “不识抬举!”金狗揪住花舞娘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砸在桌面,我看见血从 额头流下,流进她的眼睛,她的眼血红,血红。我用力想挣开金狗的束缚,却又无 能为力,雨点般的拳头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听见为首的金狗在叫:“扒了花舞娘的 衣服,给我轮流伺候她。” “不!”我歇斯底里。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群男人,一边解裤带,一边朝花舞娘 走去。花舞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又倒下,她背靠着桌子,朝金狗们冷冷一笑,有血 从她口角流出,她跌倒在桌子上。 “大人,花舞娘咬舌自尽了。”一只金狗捏住花舞娘的下鄂,看了看,说道。 震痛了我的耳膜:“花舞娘,花……”我软成一滩,再不挣扎,任拳脚落在我 的身上。 “死了?”那为首的金狗心有不甘:“给我奸尸!” 此话一出,原本半死的我,立马跳了起来:“畜牲!” 我看见那群男人撕裂花舞娘的衣衫,白白的胸脯就这样露在了外面,随着男人 的动作晃啊晃……我胸口一闷,喷出一口热血,眼前一黑。 醒来时,已是正午,我听见有人在哭,是花语妍。 “你醒了?”她问,眼肿如桃。 “花舞娘呢?”我问,胸口闷痛。 “舞娘死了,他们把她的尸体拖到十里坡去了。”花语妍哭:“他们不是人, 他们扒了舞娘的衣服,把她挂在竹杆上……” “什么……”十里坡仍大宋国土,却任由金狗为非作歹,为所欲为……胸口一 阵翻滚,我挣扎着要爬起来,身上的伤让我无能为力。 “扶我去十里坡,扶我去十里坡……”我大喊,声嘶力竭。 我又来晚了。正午的阳光,白花花的,照得地上死尸分外地触目惊心。死的好! 死得好!这些金狗该死。只是花舞娘呢?舞娘呢?我看见一个乞丐,一根绿色 的木棍握在他的手上,他只有九根手指。他颤抖着手摸索着解开了绑着舞娘的绳子。 舞娘落在了他的怀里,他脱下衣衫,裹住了赤裸的她,然后抱起,朝太阳的方向走 去,越走越远,我突然大喊:“给她立个碑,她叫楼兰,花楼兰。” 后记:我没有死,只是瘸了一条腿,我开了家饼铺,明媒正娶了花语妍,她给 我生了一双儿女,男孩我叫他抗金,女娃就唤作楼兰。 在一帮金狗屠杀我大宋子民时,我又见到了他,那个没有食指的乞丐,人们称 他为“九指神丐”。在他走之前,我对他喊:“你还记得花舞娘么?她叫花楼兰。 记住了,花楼兰。“乞丐回头,对我一笑,解下腰间酒葫芦,大呷几口,掉头 走了。 路过花舞楼的旧址,我看见一块鲜红的牌匾:春风楼。红红绿绿的姑娘,红红 绿绿的丝绢,和着暖风送来一句又一句:大爷,进来坐坐! 我愤然,咬破手指,在墙上写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曛 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