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颓然坐下。三思、阿韦,你们步步进逼,到现在我必须表明我的立场了吗?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惊恐的旋风自长廊旋进:“母亲,不好了,快去救哥哥姐 姐,武皇要把他们活活仗毙。” 阿韦惊叫一声:“我的孩子!”象一只急着要保护孩子的母兽一样,就要向外 扑去。 我及时地抱住了她:“先问问出了什么事?” 随后而来的宫监们说明了事情原委:皇孙重俊与永泰公主,在背后议论武皇不 该宠幸张氏兄弟,结果被人告密。武皇下旨:皇孙重润、永泰公主及驸马立刻仗毙。 显软成一团、阿韦在我怀中用力挣扎,发出绝望的吼声,象一匹受伤的母狼, 他们的女儿安乐公主裹儿,任性地大哭着要母亲想办法。 我在阿韦的耳边,低低地道:“你是想死三个人,还是要加上现在的三个人也 一起死,死六个人?” 阿韦整个人怔住了,象变成一具石像,良久,才发出低低一声抽泣:“我的孩 子!”同样是四个字,前一声哭泣充满了愤怒和抗争,而这一声哭泣却是那样的绝 望和无可奈何。 我缓缓地松开了阿韦,阿韦缓缓地跪下,抱起地上的裹儿,低低地哭泣。 我也跪到了她的身边,慢慢地说:“先皇高宗皇帝曾经问一个百岁老人,他为 什么可以活这么长岁数。那个老人给高宗皇帝看了他写的一百个‘忍’字……” 阿韦抬起头来,眼中的伤痛令人不敢去看:“忍?” “是的,‘忍’。”我缓缓地抱住了阿韦:“太子妃,房州十五年,你已经写 完了九十九个‘忍’字,最后一个,你可千万别放弃。” 阿韦的额头青筋迸出,一字字地道:“第一百个‘忍’字,第一百个‘忍’字。” 少阳宫中,久久回荡着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绝望的嘶吼。 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发生,若干年前,同样有人举报旦的两个王妃背后对武皇 有所诽谤,两名王妃被关在黑牢活活饿死。而旦,同样选择咬牙忍下去,一言不发, 令得期待他有所举动的人算计落空。 王妃、皇孙,毕竟隔了一层,对于自己的亲骨肉,武皇毕竟不愿再亲手摘瓜了, 只要他们不轻率地授人以柄。 那时候,旦是李氏皇族唯一的皇子,而今天显回来了,成了太子,于是成为别 人的新目标了。 阿韦的神情似哭似笑,十分怪异:“曾经发生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韦抬头看着我,只这么一小会儿,她已经恢复过来她的强悍,她笑:“婉儿, 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婉儿的价值,只有在女人天下,才能得到最大的体现。而三思,断然不是先皇 高宗。 阿韦与三思是一对势均力敌的对手,只要逃过一次,随后而来的反击,三思怎 么应付呢? 众人眼中武皇的权力归属,在三支力量之中:阿韦、三思和张氏兄弟。 我们都没有算到第四支力量。 所以在夜半我们被冲天的杀气所惊醒时,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 以宰相张柬之为首的李唐旧臣发动兵变,拥着太子李显,杀入宫中。斩杀绝世 美男张易之、张昌宗,向武皇逼宫。 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心满意足地退去。 空空的宫庭中,只剩下我和武皇两人。武皇,无所不能的武皇竟然也会有如此 黯淡的一天吗?武皇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在我们眼中,同样流露着愤怒而无可奈 何的眼神。挟持儿子来威逼一个病危的母亲,当着一个女人的面杀死她最爱的情人, 夺去一个威震天下的君王手中的权力。 武皇看着我,缓缓地道:“婉儿,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服侍新帝,另一个是 留下来陪我。”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去服侍新帝。” 武皇的手骤然变得猛烈有力,差点扼断我的手腕,难以想象一个濒死的老人能 有这样的力量:“婉儿,你也要和其他人一样,弃朕而去吗?”就算她此刻已退位, 仍可以随手捻死我。 我看着武皇的眼睛,缓缓地道:“因为这是武皇的意旨,那些伤害武皇的人— —必将得到惩治。” 武皇缓缓地放手,缓缓地倒下,闭上眼睛。 武皇退位为皇太后,皇太后赐上官婉儿为新皇帝显的妃子,册封为昭容。 沿着大明宫我曾经走了千百次的长廊,我去觐见当今天子。空气中隐隐还有血 腥味儿,昔日美少年的头颅挂在墙头已经风干,纵使他活着的时候再美丽,死后依 然丑陋不堪。然而我的心隐隐作痛,那玉手奉上的莲花犹有余香,额头的红梅花是 他带给我永远的印记。怎么会有人忍心砍下如此美丽的头颅? 我盈盈跪倒在帝后的面前,显的脸上是惊喜,阿韦的眼神却是有些警惕,我要 来分享她的丈夫和权势,尽管这是她早已应允我的。可是——聪明人要记得,绝不 能逼着一个正得意的人去兑现她在失意时的承诺,这等于是当面打脸。 我当然不会蠢到如此说话,我只是微笑看:“婉儿恭喜皇后,写好了最后一个 ‘忍’字。从此福至泰来,长乐延年。” 阿韦笑了,这是发自内心的得意:“婉儿,谢谢你帮我写好了最后一个忍字。” 我看着她,进言:“婉儿还要帮皇后,写另外两个字。” 阿韦笑:“哪两个字。” 我在她的耳边一字字地道:“天、下!” 阿韦的眼中发出了亮光,她一把拉起了我:“婉儿啊,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 我要和你分享我的一切。” 我也笑:“婉儿只愿为皇上和皇后奉献我所有的一切。” 天变了,地变了,不管这江山姓李姓武,盖着皇帝玉玺的圣旨上,书写的依然 是上官婉儿的笔迹。 韦皇后曾经太久地脱离宫庭,她虽然掌握着皇帝,但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依赖 着婉儿指点。从仪容到享乐,从下诏到对文武百官的掌握。 天下人的眼光,追逐着婉儿旋风般的脚步,仰视着上官昭容无与伦比的风采。 我的母亲,我那饱经坎坷风霜的母亲,如今锦衣玉食。然而母亲看着我的眼光, 依然充满了忧愁:“婉儿,不要去玩你驾驭不了的东西。” 我笑:“什么是我驾驭不了的东西?” 母亲的眼光看向远方:“权力,不要去玩它,它不可以玩。我看过太多太多了, 它要走了你祖父和你父亲的性命。婉儿,你的性格中有你祖父的一面,不要太自信。 文人弄政自古都是悲哀的事,更何况,你是个女人。” 而我大笑,我的确是女人,而天下的女人谁能似我。我一个不以色事人的女子, 却掌握了天下权柄。让天下的才子,拜倒在我的门下。我不必以色事人,而王候将 相争着取宠于我。只是因为婉儿的才能无人可比。 甚至是——昔日的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的梁王武三思。 伏在三思的怀中,我依然在笑:“三思,你是个天底下最棒的情人。” 三思笑:“比之当日的张易之如何?” 我依着他武人健壮有力的胸怀,在上面慢慢划着圈子,笑:“笼中鸟,焉能与 天上鹰相比?” 三思长叹一声:“天上鹰,我此刻也不过是困守笼中的鸟,不得展翅高飞。” 我瞟他一眼:“婉儿为了三思,做了多少?”新帝继位之后,武三思不但没有 遭到灭顶之灾,反而权力名位更进一步,超过武皇时代。 武三思应该明白,这是我的努力。 宫变之后,张柬之等五人占据军权大权,一时间武氏家族也被压得黯淡无光。 事实上敢于对武皇这样的人进行逼宫的张柬之,并不是所谓的李唐忠顺之臣,他也 不过是争夺权力的第四股力量。显是个傀儡,这谁都看得出。可是他们忘记了,显 的身后还有两个女人,阿韦和我。 我告诉阿韦,在韦氏家族势力尚未足以掌握一切时,保留武氏家族的力量,才 能对抗张柬之等五人。 武三思笑了,轻吻着我:“我知道,这是婉儿爱我。婉儿是大唐最出色的才女, 你成立昭文馆,如今满朝文武竞相效仿你绮错婉媚的上官体。你的新诗……” 我怔怔地看着三思,他居然轻易地背出我的新诗,而且能评说出我当时的意境 来,我打断了他:“三思可没有这样的闲心和才思?谁教你的?” 三思笑了,他拉开帘子,拥着我看窗外的景色,长廊上,一个美少年手捧着我 的诗集,低声吟哦。 “他叫崔湜,仰慕婉儿如天人一般。婉儿不给他一个机会吗?”三思在我的耳 边低低地道。 我回眸瞟他一眼:“你这么大方?有何图谋?” 武三思慢慢地笑了,他轻吻着我的发梢:“我知道婉儿所估的一切,但是上面 还有一个对我武氏家族有心结的皇后。你的努力也只到了这一步,下一步,让我自 己来打开阿韦的心结吧!” 我仍然在笑,笑得心里发冷。我的情人,让我推荐他见我丈夫的妻子,多滑稽! 我看着三思,缓缓地抚着他阳刚十足的面容,想到从此他的胸膛不再为我所独占, 不是不凄然的。答不答应呢? 但是三思这种人,他要想达到的目地,不择手段都会达到的。我既然阻止不了 他,那么,就让这一切在我的手中发生,至少我还可以控制局面的发展。 备了美酒佳肴,我伏在阿韦的耳边,低低地说着当年武皇和薜怀义、张易之等 人的往事,直到阿韦的脸上泛起红潮,我退了出去。 心中不是不酸涩的,然而这次交易完成之后,我得到出宫开府的机会。 嫔妃出宫开府,恒古未有之。老臣们侧目,视为异端,然而此时的张柬之等五 人流放的流放,死的死,朝中已无人敢表示异议。 上官婉儿位比宰相、爵比公主。昭容府中,才子文人如云般投到门下,我已为 成天下文宗。 无尽的盛宴,无尽的诗文,无尽的赞歌,无尽的欢娱。上官府中的灯火彻底不 熄,就连当今皇帝——显,也会时常从宫中出来,加入我们的欢乐中。 皇帝、皇后、公主时常光临上官府,更使得婉儿的话,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与玉 旨纶音无差。通常我带着醉意任命官吏,第二天礼部的委任状已经到了他们的案头, 满朝文武争着去学那绮丽的上官体,言谈举止中若不懂得运用上官婉儿的诗,简直 是不配为官。 我与阿韦,在名份上拥有同一个丈夫显,在实际上共享同一个情人武三思。我 和她一起哄着显,对付着满朝文武大臣的进攻,同共防范和压制着武三思越来越大 的野心。我们在男人狼一样的眼光里携手合作,掌握着我们的女人天下。 武三思自对付了张柬之等人之后,气焰到达了顶峰。他疏慢而不来宫中,阿韦 大怒,她很快地找到了报复的手段,并且开始与我一起,慢慢的压制他权力的扩大。 等到武三思回醒过来,他发现低估了我们两个女人。然而此时已经太晚了,阿 韦有了新宠宗楚客,而我有了崔湜。 又一个回合的交手开始了。 最擅长于对付女人的武三思,在经月被我与阿韦拒之门外之后,光芒开始黯淡。 阿韦偷笑着对我说:“再过一个月,或许我们就会拥有一个驯服的三思了。” 然而武三思却没有这么容易认输,他的眼光,投向了阿韦最心爱的女儿——安 乐公主裹儿的身上。 裹儿成了我的计划中最大的变数。这是我没想到的事。 安乐公主裹儿,在父母心中,享有比她的兄姐更多的宠爱。那是显初登帝位, 为他和阿韦的不成熟而付出的代价是流放。房州远离帝都,在这个荒芜得令人绝望 的地方,裹儿的降生,给他们灰黯的生活带来一抹亮光。出生时两夫妻贫困得连一 件襁褓也找不出来,只好撕下显的衣服来包裹婴儿,所以起名裹儿。相较她兄姐金 枝玉叶般的出生,显和阿韦对裹儿一直充满着为人父母的内疚感。 而在房州多年的贫困生活生长的裹儿,一旦回到京城,立刻就被这五光十色迷 失了方向。她没有良好的教养,但却最懂得怎么样要挟父母满足自己的欲望。人一 旦暴发而又没有相应的教养垫底,做出多愚蠢狂妄的事,都属于人们的想象之外。 而这样的一个人,成为了武三思的目标。 当裹儿闯到母亲面前,说自己要嫁给武三思的儿子武延秀时,我们都惊得目瞪 口呆。裹儿那个土丫头,纵然她是阿韦最爱的女儿,帝国最骄横的公主。但是面对 着精通女人的武延秀,立刻毫无反抗能务,成为他的感情俘虏,被他玩弄于股掌之 上。 裹儿含着笑,象所有恋爱中的少女一样,本来就已经不多的判断能力更是一点 也不剩了。 阿韦的脸沉了下去,她并不同意这件亲事,她其实想让安乐嫁一个象姚崇宋璟 这样书香门弟的家庭,来保证她的长久安乐。她不能把最心爱的女儿,交到武三思 这个野心勃勃的人手中,成为他要挟阿韦的工具。 但是在这件事上,她象所有无可奈何的母亲一样,因为裹儿早已经被她自己所 宠坏,在那个年轻任性的心中,听不得半个“不”字。当侍女来报公主为着婚事要 寻死时,阿韦完全崩溃了。显而易见,这只是公主要挟母亲的手段,她正在享受生 命的美好,怎么会真的去寻死。 然而阿韦却不这么想,此刻的她不再是专权的皇后,而是一个悲哀的母亲: “婉儿,我太知道裹儿的性子了,从小到大,我们亏欠她太多太多。你知道吗,当 我们被流放到房州的时候,恐惧和绝望令我们几乎崩溃。好几次显都要自杀,是我 拉住了他。我也想过死,可是我是个母亲,我死了我的儿女们怎么办,他们还那么 小。为了他们我也要强撑着自己活下去,我亲自种田养鸡,我哪做过这些呀!可是, 我咬牙也撑了过来。万万没有想到,当我以为我可以苦尽甘来,回到京城却令我失 去了我的重润和永泰。早知道如此我宁可一家人穷死房州,也好过我看着我的亲生 儿女被活活杖毙,我还不能哭,不能说。现在,我只有裹儿了,我绝对不能再失去 她。显和我都曾经发誓要让我们唯一的女儿,称心如意,绝不会再让她有失望,有 伤心。” 我无言以对,阿韦,你是个精明能干的皇后,却是个软弱愚蠢的母亲。武皇曾 经毫不犹豫地把违了她心意的儿子给流放给毒死,而阿韦做不到。为政者,一点点 心软就足以致命,阿韦啊,裹儿这蠢女儿,迟早有一天会误了你的江山。 而此时任何的进言已经无用,武三思大获全胜,而阿韦烦恼着如何有人给她端 个梯子好下台。我缓缓地道:“皇后,就让婉儿再次为您分忧。” 我约了武三思,在我府中的水阁里。我倚着栏杆等他时,满池幽幽的莲香让我 想起那个让我意乱情迷的下午,那个手执莲花的美少年已经被砍下了头颅,而他留 给我永久的纪念是我额头的那一朵红梅花。 我抚着红梅花,恍不觉武三思已经来到身后,拥我入怀,含笑问我:“婉儿在 想什么?” 我笑吟吟地道:“三思,你好大的胆子,敢动裹儿,阿韦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了。” 武三思冷笑:“我也是被你们逼得没办法。你们的心也太狠了,真的逼急了我, 对大家都没好处。” 我笑:“你来这一手,谁比谁狠呢?阿韦和我商量着呢,天下的男人又不是死 绝了,谁没了谁不行呢。总不成真的只剩下你家的延秀了。当年控鹤监奉辰府的那 批人,武皇都哄得转,更何况裹儿那个丫头。” 武三思冷笑:“是吗?” 我笑着,在三思的颈间呵气:“是啊,真到不得已的时候,就象武皇对付薜怀 义那个和尚一样,哄进宫来,一顿棍子打杀了。延秀那个孩子既承了爵位又娶了公 主,裹儿心愿得偿,阿韦无制掣之忧,岂不是三全其美?” 武三思脸色大变,看他的眼色,实在是很想把我一把扼死,却又苦苦压抑着, 但见他的额头密密的渗出汗珠子来。我瞧得心痛起来,拿了手帕去拭,他的汗却是 越拭越多。我叹道:“他们是三全其美,可是于我有什么好处呢。三思,我实在是 ……舍不得你呀!” 武三思厉色一敛,忽然紧紧地抱住了我,深深地吻了下去。 良久,他放开了我,我整了整凌乱的头发衣服,喘过气来,看着他微微一笑: “好生准备着,喝新媳妇茶罢,王爷!” 三思低低地笑了:“婉儿,婉儿……”他就这样一直叫着我的名字,一直笑着。 我知道从此以后在他的心目中,婉儿不再仅仅是一个通向权力的阶梯。我和阿韦, 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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