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岳峙云栖 一月之后,罗尘来到了峨眉脚下。 “峨眉高出西极天。” 峨眉山, 旧称“灵虚洞天” ,为川西第一名山。峰峦挺秀,山势雄伟,素有 “高出五岳,秀甲九州”之美誉。其“金顶佛光”更是蜚声海内。 离开古洞之前,罗尘已将星流剑法抄录了副本,带在身旁,每日勤练不辍。罗 尘但觉这星流剑法,似简实繁,似浅实精,便如掘到一眼古井,愈掘愈感其深,愈 掘愈感其神,便穷得此生,亦难臻上品。至于能否以此胜了欧野,却位居其次了。 “师父说这八极之玉中的‘云璧’,是在峨眉云崖山庄之中。可找了七日,问 了无数农家,却根本无人识得此处。难道是我记错了?” 几声清响,枝摇叶晃,却是一队猴群穿林而过。峨眉山位列四大佛教名山之一, 为普贤菩萨道场。当地民朴僧慈,令山中猴子大大沾光。终日占山为王,绝不惧人。 见罗尘路过,更不稍止,一个个跃上窜下,便如在罗尘面前显露轻功一般。 忽听“哗啦”一声大响,似有物自高处疾坠而下。“嚓嚓”数声,已压断了数 枚枝杈。罗尘抬头一看,猛然见到一个青年失足落崖。罗尘更不多想,拧腰健步, 飞身而起,左足在一株树干上一点,已行至半空,一记“春流绕蜀城”,已将那青 年抱在臂弯。只是那下坠之势太过猛烈,罗尘右腿踢出,凌空两记横翻,随即左手 在另一株树干上一撑,借势飘落而下。 猴群惊叫连声,越山而走。 “我叫阿成。”那青年清醒之后,立即拜谢罗尘的救命之恩。原来阿成一家几 代居于峨眉,以采药为生。而此处名叫舍身崖,为峨眉首险。近日阿成见崖上药草 丰盛,竟甘违祖训,铤而走险。若不是罗尘恰好经过,这大好一条性命,便交代于 此了。 “不知石魍现在何处?他若是见到这群猴子,是猎杀呢?还是相护?” “猎神”石魍自桔林一战之后,负伤而走,至今音信杳然,不知生死,令罗尘 甚是挂念。 “阿成,你从小长在峨眉山,不知有没有听说过‘云崖山庄’?” “当然啦。” 罗尘心中大喜,忙问,“在哪里?” “从舍身崖向西,大约半天的路程,便可到达华严顶。不过那里陡得很,只有 山间土路,非常难走。快到山顶时,你会看到一大片竹林,穿过竹林,有一条青石 板路,曲曲弯弯,转折极多,一共有七里长,名叫七美路。路的终点便是了。不过 那里已经不叫‘云崖山砖’了,六年前就改了名,叫作‘涂炭山庄’。” “怪不得找不到!”罗尘心中大慰,“不知云骰云庄主近来可好么?” “云老庄主故去多年了。” “哎呀!”罗尘惊道,“这——” “如今的少庄主名叫云中季。他性情很怪,六年前就是他把山庄改了名,而且 一直拒不见客,旁人想见他很难呢。” “谢谢你,阿成。” 华严顶,七美路。 罗尘穿过竹林,走在青石路上。此地山势峻峭,颇为偏僻。若不是阿成指路, 罗尘绝计想不到这曲径之外会别有洞天。 “真是善有善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一阵嘻笑声吸引了罗尘,只见路边一对男童,约摸七八岁光景,正自嬉戏耍闹, 搂作一团。罗尘走上前去,问道,“小弟弟,你们知道‘涂炭山庄’在哪里么?” 那年幼的男童忽闪着大眼睛,怕羞地缩着身子;年长的男童则搂着弟弟的肩, 稚气地反问道,“你是谁呀?我爹爹从不见外人的。” 罗尘笑了,他矮下身,左膝跪地,双手搂住两个孩童的腰,“我是你爹爹的朋 友。你爹爹在家么?” “云某早就没有朋友了,‘涂炭山庄’更已隔绝于世,阁下远来何事?”罗尘 抬起头,见此人三十几岁年纪,面冠如玉,三绺长髯,容貌极是俊雅。只是鬓角已 添白发,眉宇之间颇多憔悴之色。不过他的两侧太阳穴高高努起,显然内力极是充 沛。 罗尘一望便知,此人必是云少庄主。只听云中季低声唤道,“松儿,柏儿,快 回庄去。” 罗尘上前躬身行礼,“在下蜀山鹤龄真人弟子罗尘,拜见云庄主。” “原来是陈仙人弟子,”云中季赶忙还礼,神情已大见温和,“此处不是讲话 之所,请进庄中一叙。” 庄中庭园雅致,房屋甚多,足见云氏家业之厚。只是院内空旷已极,除了先前 见到的一对幼子,便只有两位老家人洒扫庭除,端茶送水。偌大一个庄院,竟无一 名妇女。不知云中季如何带大这两个孩子。 云中季落座后,敬上名品香片,“贤弟不远千里来此,若愚兄没有猜错,可是 为了‘云璧’而来?” 罗尘道,“云兄洞烛机先,果然非常人所能及。” 云中季叹道,“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当年家父受管神仙之恩,粉身 难报大德。管神仙所托,岂敢有违?贤弟此番重开天行洞,光大武学,愚兄自当一 尽微劳。” 罗尘心头一热,但觉云中季豁达之至,却又哪里怪僻了?正欲相谢,不想云中 季又道,“愚兄当年有一个心愿,尚未得偿。我希望来日取此‘云璧’之人,武功 能远胜于我。贤弟师从仙人,剑法超群,不知能否赐教一二?” 罗尘一愣,只觉此事甚为不妥,正待劝之从长计议,云中季已起身离座,右袖 微抬,道了一声,“请!” “愚兄所精,只有家传‘凌霄掌法’,并无兵刃器械。贤弟既师从鹤龄真人, 必长于剑道。贤弟不须客气,便请亮剑罢。若未携带,愚兄的东厢房中倒藏有几把, 贤弟可随意取用。” 罗尘暗道,“我于掌法所知甚少,若真和他对掌,万万不是对手。至于剑法嘛, 近来日之所思,夜之所梦,无时无刻不是星流剑法。且冒险一试,倘若不成,便自 认倒霉罢了。”心念动处,袍袖微振,两枚锡丸已落入手中。真气到处,“嗤”的 一声轻响,一道剑气自拳眼掠出。 云中季惊赞,“好剑气!” “云兄取笑了。这其实并非剑气,只是小弟奇遇,得了一柄宝剑而已。” 罗尘料知云中季自持年长,绝不会先行出手,当下亦不多礼,右臂轻舒,剑作 暗红,向云中季当胸刺来。 云中季赞了一声,“好!”双足微动,已向右滑开两步,左掌横掠,右臂斜插 向天,掌心向上,随即翻拳成爪,五指微曲,如苍庐笼盖,罩向罗尘头肩,正是一 记“中州万古”。 罗尘不等他掌风击实,剑光一变,接连两记“细草微风岸”,乾下乾上,合为 乾卦,只一瞬间,已点向云中季鼻,唇,颚,颈,咽,胸六处要害。 云中季一声短喝,凌空后翻,躲开这如雷的一击,胸前的衣襟却已被划裂! 罗尘自习得星流剑法以来,首次与人交战,只一招便将高手逼落下风,不由得 信心大振,手腕挥处,两记“危樯独夜舟”,坤下坤上,合为坤卦,向云中季腰腹 袭来。 云中季拧身错步,双掌带风,一招“四海决雄”,分击罗尘右胁左颈。 罗尘更不多想,“细草微风岸”接“月涌大江流”,乾下离上,合为大有卦, 如日耀中天,直冲云中季面门。 数招过后,云中季已手忙脚乱,他疾退三步,猛然一声大吼,袍袖吃风,一记 “天马行空”,真气排山倒海般涌来。 罗尘以攻对攻,以剑对掌,两记“官应老病休”,震下震上,合为震卦,如春 雷乍动,直抵云中季双掌。 “砰”的一声大响,罗尘右臂巨震,险些脱手,却看云中季双臂自袖至肩,划 出两条大缝,罗尘之剑再进得两寸,云中季一双臂膀已然不在了。 云中季双目盈盈含泪,又是欢喜,又是悲伤。不由得仰天而泣,喃喃自语道, “苍天有眼啦。”随即向罗尘俯身拜倒,罗尘大吃一惊,赶忙跪倒还礼,“大哥快 起,折杀小弟了。” 云中季哽道,“贤弟,我一家血海深仇,自忖无能以报,贤弟武功胜我十倍, 若肯助我一臂,愚兄自当粉身相报。” 罗尘忙道,“大哥哪里话来,小弟不过侥幸抢得半式,大哥但有差遣,小弟自 效犬马之劳。” 云中季心中大是感慰,双手颤抖,拉住罗尘,走入西厢房的卧室之中,于床头 一按,墙上“扎扎”声响,已浮出一格暗屉,流光闪动。云中季伸手于内,掌中已 握出一枚玉璧,状若流云,温润剔透。不用说,便是八极之玉中的‘云璧’了。 罗尘心中感动,道,“大哥——” 云中季将‘云璧’放入罗尘手中,说道,“这本来便是你的,我等待这时刻, 等了很久了。” “大哥,不知那仇家是谁?” 云中季的脸上闪过了一层羞愧,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 “此间庄院原名‘云崖山庄,贤弟你想必是知道的。这山庄传到我的手中,已 是云家第五代了。当年家父接管这山庄时,礼贤下士,广交天下,庄院年年都集萃 了无数英雄豪杰,也算是名播四海。尊师陈仙人和大荒居士都曾亲临此地。家父更 因仰慕晋朝竹林七贤风范,将山庄前的青石路取名‘七贤路’。 俗话说树大招风。家父虽友遍天下,却也难免有嫉贤妒能之辈,穷凶极恶之徒, 横生事端。二十年前,‘三湘鲟王’步虹只身来到庄内,口口声声要向家父借银二 百万两。家父自然拿不出,步虹竟以武相胁。当时家父的‘凌霄掌’未臻圆熟,被 步虹的穿江龙索击成重伤。幸好大荒居士途经鄙庄,将鲟王打得呕血而去,终身未 敢踏足西蜀。事后大荒居士留得‘云璧’在此,言道他日若有居士挚友鹤龄真人的 弟子前来,便将此与交付来人。 家父不久仙去,山庄传至愚兄手中。数年之内,倒也颇为兴旺。随后娶得贤妻 婉儿,更觉意气风发,只觉天下实无不可为之事。唉,说来惭愧,许是前生孽债过 多,或是愚兄本性风流无度,此后几年,又连娶六室,凑得三妻四妾,终日风光旖 旎。索性更将庄前的七贤路,改名为七美路。” 罗尘听得此处,暗中大是摇头,只是碍于情面,脸上不敢有丝毫表露。 云中季继续道,“娶得七美不久,我的正妻婉儿又生下了一对娇儿,取名云松, 云柏。便是你方才见到的那一对。远近亲戚纷纷道喜,待得亲朋渐散之后,我的妻 舅欧野,也来到了山庄。” “欧野!”罗尘心中一惊,脱口而出。 “怎么?贤弟也识得此人?” 罗尘不由得脸上一红,“欧阳兄妹近来纵横黑道,嚣张拔扈,又有谁人不知?” “唉,我娘子婉儿的娘家姓欧,欧野是她的亲生弟弟。六年之前他尚未成名, 却已武功绝世。他前来探望两个外甥,本是一桩美事。哪知他进得山庄不久,竟面 沉似水,言谈之中颇为不逊。一日竟然指着愚兄鼻子,出言相衅,说我若不爱婉儿, 当年便不该娶她。既然爱她,就该敬她重她,为何又接二连三地迎亲续妾,好色无 厌,实是猪狗不如。当时只因婉儿从中竭力劝阻,我才没有发作。其实男子汉大丈 夫三妻四妾,所在皆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哪知欧野毫不退让,竟要我写休书, 休了其余六室,要她们寻夫另嫁,而要我忠心实意地善待婉儿。我忍耐不住,挥袖 逐客。他长声冷笑而去。临行之前,竟说限我半月之内,休得妻妾,否则莫怪无情。 我大怒之余,怨气难消,六日未睬婉儿,随后外出游猎,十日方归。谁曾想归得庄 来,已祸从天降。我那六位妻妾竟一个个死于非命,尸骨已寒,只余下婉儿抖作一 团。欧野脸声冷笑,言道做人首重情义,不论男女,既然相爱,便该从一而终。他 自幼敬爱其姊,绝不容任何人薄待于她。我既然负心薄幸,他下手便不再容情了。 我当时双眼喷血,目眦尽裂,猛挥‘凌霄掌’与他性命相搏。不想他那时年纪 虽轻,武功却已臻上乘。不出三十回合,便一掌按在我胸前,将我击出数丈,呕血 不止。婉儿扑上前来护我,被我一掌打在脸上,贱人恶妇的骂个不休。可怜我那贤 妻,端庄贤惠,德淑貌美,见我不肯原谅她,竟回身触柱而亡,血溅五步。欧野疾 呼抢上,抱住其姊,猛输真气,却已回天乏术。我勉强站起,赶至近前,却被欧野 拔出雷电杵,一记“醉觞斩”,斩在我左腹之上,划了一道尺余长的口子。倘若再 深一寸,我便是开膛破肚了。他说念在两个外甥尚在年幼,既已丧母,不能无父, 便留我一条性命。说罢抱起婉儿,扬长而去。可怜我那两个孩儿,今年已然七岁, 却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此后我万念俱灰,心残意冷,只觉女色之误,更胜洪水。从此再不续弦,孤身 抚育幼子。因我日日只觉身陷泥沼,心焙炭火,便将此庄改名为‘涂炭山庄’。 这六年之中,我苦练掌法,虽愈练愈加纯熟,却也深知有生之年,绝计赶不上 欧野。这杀妻之仇,是自身难报了。贤弟来此,真是天降救星了。” “大哥千万不要如此。其实小弟与欧野见过数面,更两番交手,均败在他的手 下。新近虽意外学得星流剑法,却也绝无胜他的把握。” “贤弟又何必谦光,你武功既精,资质更胜我百倍。他日若能进得天行洞,必 如潜龙腾渊,前途不可限量。贤弟若能答允,愚兄便先行拜谢了!” 罗尘再次扶住云中季,“千万不可如此!不过大哥放心,那欧野多行不义,必 无善果。小弟纵然武功不济,也誓与之周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