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林天南以剑怨苍天 君聆诗静静望著眼前清景,下马信步而行,只见处处丘则丘、林则林,流水0 潺潺、鸟飞田间、虫鸣丛中:果然好块土地!不禁高叹道:「可惜我没能生在此处!」 背後林婉儿笑道:「我本怕你这呆子见了卧龙先生居处,便不想再同我去京城, 只怕要真。」君聆诗并不答腔,走了一阵,眼前忽然白絮飘飘,原来春至早过,却 是风起,吹得蒲公英种子四处飞散。君聆诗倏地伸手,以拇食二指挟著一小撮白毛 种儿,看了会子,又自放它飞去。眼前已是一间草房,虽然破旧,倒还柱实梁坚。 篱门上一块扁额,书著「隆中草庐」。 林婉儿只看了一眼,摇摇头道:「毕竟是时日久了,真是简陋得紧呢!」君聆 诗也不系马,迳自推门入内,道:「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何陋之有?」林婉 儿也下马跟进,笑道:「你总是有话应我的。」 只踏进屋内一步,便是一阵污气扑鼻而来,显是久无人居,荒置乏理,林婉儿 连退七八步,咳了几声,道:「这生难闻!我不进了,你看够就出来罢。」迳自坐 在一棵树下,望著天际,不久便发起呆来。 君聆诗见了草庐内中也无啥特异之处,架上无书,案上无笔墨,想是诸葛均离 去时也都带走了罢?一间庐房也不算小,不过一几一案,壁上挂著一幅地图,早已 泛黄,不可见字,但想来定是诸葛孔明观望天下形势所用的了。到了内进,只见眼 前一张木床,上铺草席,只是破破烂烂,君聆诗想著:「刘皇叔可不就是在我这个 位子,对那床位侍手而立,候著诸葛武侯昼寝的吗?」一时想到武乡侯身歼五丈原, 便暗暗轻语念道:「悠悠苍天,曷其有极……南阳鱼得水,天外龙化霖……」几声 长叹,感念前贤。呆立数刻,方纔想起婉儿还在外头候著,平时要是给她等了这些 时候,怕早是大嚷叫人了,怎地今日却无声息?心中奇怪,朝著那木床一揖,转身 閤门而出。 到了庭院,才见婉儿身旁停了几只鸟儿,迳自啄食,竟似无视她的存在,心念 一转,想道:「师父教过,修习上乘内功,紧要之时,便是「无神」之境,心志身 体俱与自然合而为一,兽不惊而近、鸟不惧而食,但婉儿又怎可能在此处练功?定 是发呆来著了。」自也不去吵她。 此时日正当中,春阳光映大地,也略感炎热了。数点金光透过树叶,照在林婉 儿身上,君聆诗怔怔的瞧著,心想道:「我练武习字,却没想过当什麽绝世高手, 或是进士状元,真可算得是生平无大志了。要是她肯一辈子陪我这样静静过日子, 那於我却是再好不过啦!」 林婉儿身子一抖,回过神来,转头便见丈外君聆诗一双眼净朝著自己瞧,便道 :「无忧?你做甚麽只是瞧我?」君聆诗摇头不语,跃上马去,道:「走罢,上京 去!」林婉儿也上了马,疑道:「上京?这麽快?你不多留几日麽?」君聆诗回头 看了草庐一眼,吟道:「一天风雪访贤良,不遇空回意感伤;冻合溪桥山石滑,寒 侵鞍马路途长。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回首停鞭遥望处,烂银堆满卧 龙冈……」 林婉儿听得胡涂,道:「你说甚麽?」君聆诗道:「没甚麽,此处来过就好, 留著反倒失了雅致!」缓辔行出。他要离开,於林婉儿最是合了心意,也就拍马前 行。 盖罗娇进到撒丝房中,道:「情报不假,巴奇回来段时间了,早已开始练兵演 武……」撒丝皱紧了眉头,以手支颐,叹气不语。盖罗娇又道:「大姐……十年了, 钰璘他……」撒丝摇头,道:「不成了……大概十年前便不成了,不然李大侠和林 女侠不可能拖这麽久的……他们若要来,谅也无人挡得住,不是吗?」忽然一人走 入室内,盖罗娇和撒丝并没回头,脸色却是大变。来人白襟绿袍、珠冠蛮带、腰插 竹笛、掌持蛇杖,白玉般的脸上有著几分愤然之色,轻轻咬著下唇,一双澄明的眼 睛只是瞪著撒丝和盖罗娇瞧。 撒丝缓言道:「阿奴……只是猜的,钰璘他不会有事的……」阿奴深吸口气, 道:「还瞒我?你们不说我也早就知道了!十年了!钰璘若是能找到逍遥哥和林姐 姐,哪还有不回来的道理?!」盖罗娇走去拉著她手,道:「不然盖大姐这就去馀 杭找人,你说好不?」阿奴却将手一甩,道:「盖大姐~现下巴奇回了南绍,这儿 少得了你麽?况且……况且钰璘若是有命等你去救,那也是十年前有命,现下他只 怕早成了堆白骨啦!」心中气极,虽然她早已年过卅,仍是孩儿心性颇重,竟自流 了滴泪下来。 盖罗娇无言以对,回头看看撒丝,她也只是摇头叹气,默然不语。只听阿奴又 道:「我早说过不要让钰璘去的!他武功没学好,怎麽能自个儿走这麽远的路去找 逍遥哥?」撒丝道:「阿奴……族里的情形你是明白的,那时谁能分得开身出去呢?」 阿奴紧抿双唇,摇了摇头。 撒丝轻叹口气,正待出言再劝,忽然听得门外鼓噪之声大作,接著便有一人长 袍佩剑,在门外叫道:「族长!敌人偷袭!」虽然没见清楚那人相貌,但听这声音 是唐钰的。盖罗娇不假思索,夺门便出。纔出房门,已不见唐钰,想是已带兵御敌 去了,眼角向旁一瞥,怔了一怔,随即发步奔向自己部队所看守的城门。撒丝走近 阿奴,道:「你很清楚,现在的情形,是谁都没有办法预料的,我要上楼台去了, 你好好想想罢!」迳自出房去了。向门外墙边一瞧,也是怔了,但也即刻起步又行。 待撒丝出门之後,阿奴以足顿地,重重「哼」了一声,也开门出房,忽然一个 声音在旁叫道:「阿奴姐姐……」 阿奴转头看去,那人头上垂两条辫子,合扎在身後,温文的脸上、一双动人的 大眼睛中,却略显凄苦之色,阿奴此惊可比方才撒丝与盖罗娇知她进房後的程度了! 一时无语,只得轻声叫了声:「若……若儿……」 若儿咽了口水,道:「阿奴姐姐……钰璘是不是真的……」阿奴摇头,道:「 我……我不知道……」若儿道:「他……他走的时候,笑著和我说,他个把月就回 来的……可是……」阿奴猛一咬牙,虽然心中十分不愿承认,但是再怎麽想,这也 已成为事实,只是苦苦笑道:「他不会回来了。」 若儿一听,怔怔的流下泪来,只是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他这麽 聪明,他不会有事的……」阿奴叹气,再怎麽聪明,十年前也只是个孩子啊!若是 敕里……不!不需要敕里!只消任何一个黑苗的部队长,都能下令一刀杀了他!任 他再有机变,又能如何?一念至此,总是心有未甘!於是悄悄在若儿耳边说了几句 话。 若儿听了,一时愣住说不出话来,阿奴拍拍她背,道:「别说出去……不管是 谁问都别说,就算是我娘也一样!」若儿还来不及回话,阿奴已去得远了。若儿只 是呆呆的站在原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来她今年廿岁,段钰璘住在大理城十一年间,二人相交至深,彼此推心置腹, 虽是孩儿口戏,苗人比汉族可开放许多,若儿早在八岁那年,便同段钰璘说过:「 长大了,你要娶我。」当时段钰璘只是微笑不语。及二年後,段钰璘受命前往馀杭 找寻李林,当然他并不晓阿奴所托付的书信,是要他二人来相助对抗黑苗及大唐, 临行之际,众族人只怕黑苗探子得知此事,也不敢多有送行,他独自走到城门,十 岁的若儿却候在那边,两人相对无语,直送到城外十里,若儿才问了句:「你什麽 时候回来?」段钰璘微微一笑,道:「我不晓得,只是递个书信,或许个把月就回 来。」若儿却道:「我怎麽觉得,你会去好久好久……」段钰璘并不言语,伸出右 掌,抵著自己左胸。若儿晓得他的意思是「别瞎操心,一切有我」,还待叫他多加 小心,他却已加快脚步走了。 若儿又目送著阿奴远去,犹似当年送走段钰璘一般,心中暗暗祷祝:「女娲娘 娘……您可得保佑阿奴姐姐平安顺遂……」原来阿奴在她耳边说道:「我要去中原 找逍遥哥和林姐姐!」这两人在苗族何等威名?若儿自然知晓,但求阿奴此去,可 别奉蹈了段钰璘的覆辙才好! 孟映谷一脸不解,问道:「李兄弟……你说这把剑是……什麽啊?」李逍遥自 腰间拔剑,三人眼前登时金光灿灿,良久方敛,原来是得自锁妖塔的「七星剑」。 李逍遥道:「这把剑我用了近廿年,再无错认之理。孟大哥你瞧瞧,此剑和纸上所 绘之剑,可不是一个样儿麽?」说著便将七星剑摆上案,和林婉儿绘出的剑并列。 孟映谷仔细观看,将特徵一一比对,果然丝毫不差。本来若是要随手画出一柄 剑来,也是容易得紧,但这柄七星剑上镶七色宝石,剑柄雕饰相当繁复,要画得与 它一模一样,绝非易事。不过林婉儿何能绘出此剑?若只是见过,要画得如此精细 也是难能,心中仍是老大不解,可又想不出什麽地方不对劲的,只得问道:「莫非 小师妹见过你这柄剑?」 李逍遥摇摇头,道:「这不可能,十几年来,这七星剑我从不轻易出鞘,甚至 连带在身上都是罕事,她不可能看过。我想著,只有一个可能了……」林月如跟著 点了点头,道:「这不是巧合,看来小师妹就是……」说到一半,却又默然而止。 孟映谷急道:「是什麽?月如你倒说啊!」林月如又摇头道:「不对啊~这不 合道理的……」孟映谷道:「又是什麽不对来著?」林月如对著孟映谷摇摇手,道 :「二师兄你急什麽?此事疑惑之处甚多,你先歇著罢,待我和逍遥讨论出个结果 来再说不迟……」一旁李逍遥已收剑入鞘,七星剑原来无鞘,却是当年在大理,阿 奴特意请人打造好了,送给李逍遥用的。 孟映谷虽然疑虑,但若强自追问,林月如也尚未理出头绪,如何相告?只得悻 悻然的出门去了。 待孟映谷閤上了门,李逍遥道:「你方才说不对,是指年纪不对罢?」林月如 道:「可不是麽?十九年前她便已十八岁了,再怎麽说也是该合我一般年纪,最多 小我一岁,就算锁妖塔一倒,她大难不死,得脱此炼狱,但也不可能十九年来丝毫 不知自己体内有一半是妖怪的血罢?」李逍遥一耸肩,坐倒椅上,摇头不语。 林月如忽一击掌,道:「莫非是她的孩儿?」李逍遥道:「不是,锁妖塔中虽 无日月之光,不可辨时辰天数,但是我们自见著她,到打断七星磐龙柱,再怎麽说 也不会有十月之期罢?你看她当时肚腹不隆,可是丝毫不像有孕在身的?」林月如 道:「或许半妖怪便怀了胎,也不会大腹便便罢?」李逍遥忽然脸色一黯,道:「 不~会的……和人类没什麽不一样。」林月如才想问他怎知道,一转念想起赵灵儿, 忙将要脱口的话又缩了回来,赵灵儿真气耗弱、养胎在炕之时,她尚是个冰冷死尸, 自然是不知道赵灵儿的肚腹隆是不隆了。此时想起,李逍遥当年日夜陪伴其侧,自 然不会不晓……更何况就算小师妹真是她孩儿,那时她也已将七星剑交付李逍遥, 小师妹也是见不著此剑的。如此一来,却又断了一条猜路了。 接著下来,连想了七八个身份,却不是年纪不合,便是画不出七星剑,林月如 纵然机智过人,这也给弄得束手无策了,颓然坐倒,道:「除非婉儿亲来相告,不 然怎麽能猜得出小师妹是何身份嘛!」才刚说完,忽然想起一事,口中又喃喃念道 :「婉儿?婉儿?」李逍遥问道:「干嘛?想不出来也别勉强,没人叫你一定得知 道小师妹的来历啊。」 林月如道:「你不觉得奇怪麽?为什麽小师妹和她的名字是一样的?」李逍遥 摇头,道:「这我怎麽会知道?婉儿这名字俗气得紧,随便去街上找个姑娘,说不 定十个就有一个名唤婉儿的。」林月如歪著头,道:「只能这麽说了……莫不是小 师妹和婉儿便是同一人……」李逍遥道:「一开始咱们便这麽想过不是麽?也早说 过,年岁实在差太多了罢?」林月如道:「可是我再想不出有谁能分毫不差的绘出 你那七星剑啦……锁妖塔倒迄今约莫一十九载,小师妹也年方一十九,可以肯定她 一定是塔中出来的……但婉儿去了哪儿?当时她在我俩面前,来无影去无踪的,谅 不会逃不出来才是……」正在思索,忽然有人叩门,道:「李兄弟、月如,用晚膳 啦!」 李逍遥站起身来,道:「别想了,吃饭啦!再想下去,你的白头发可又要多出 几百根咧。」开门出房,是孟映谷亲来叫唤了。林月如「哼」了一声,道:「你不 帮著想便罢,少说风凉话!想不出来的,我便不姓林!」李逍遥却笑道:「你早就 不姓林啦,你姓李……」林月如狠瞪了他一眼,先自走了。孟映谷听了二人言语, 便知仍是无所进展,那也不必开口多问了。 待到了厅中,满桌的菜食,桌旁早已坐了七八人,都是林家辈份较高的师兄弟 们,有几个认得林月如,脸色又惊又喜,俱来嘘寒问暖的,却独不见林天南在座。 林月如忙著招呼师弟妹们,一张口便已忙不过来,李逍遥遂自问道:「孟大哥…… 岳父他老人家不一起吃麽?」孟映谷道:「平常是一道儿吃的,今日他特别吩咐厨 子,另做了份送到他房里去。」李逍遥道:「莫不是为了我和月如?」孟映谷苦笑 道:「不然还有别的原因麽?师父身子骨硬朗得紧,又练得如此功夫,还会染上风 寒什麽的小毛病不成?」看三四个师弟妹仍黏著林月如缠问不休,伸掌在桌上一拍, 「碰」的一声响,惊得众人俱是鸦雀无声,只是望著孟映谷。孟映谷咳了一声,道 :「都坐下了,现下可不是给你们聊天的,都是卅好几的人了,还像孩子般多话, 练功就没见你们这麽勤快。」说得那几个黏著林月如的人讪笑不已,这才各自入坐。 林月如没见父亲,便知是因著自己了,这顿饭不免有点食不知味。 次日,林月如起了个大早,死拖活拉赶了李逍遥起床,忙著到林天南房门外侍 立著,待要抢先请个早好。两人也不过站了一炷香时间。林天南开门出房,见了二 人,只是略略一怔,却是疾步而过,林月如那句「爹,您早好」都还没说完,他便 已人影不见,只弄得林月如气沮不已。李逍遥只好在旁安慰道:「还好啦,岳父还 知道我们在,只不过是不理,要是昨日见了咱们进门便下逐客令,那才是真地没得 救啦!」他素来贪睡,今日起得早了,边说边打哈欠,弄得林月如笑也不是、骂也 不是,只得暗暗生气,她都已经这麽低声下气了,老爹还真是不给面子啊! 到了练武房中,孟映谷见了他二人入内,便招呼了众师弟妹过来,朗声道:「 今日特别请两位绝世高手给你们演练功夫,可得好好瞧著!」说著打手势招李林二 人近前。 林月如只是摇头,孟映谷见了,又道:「看你们身後,那是咱们师父的女儿, 你们都要叫师姐,旁边的是她的丈夫李逍遥,她二人便是大破锁妖塔的高人了。」 众师弟妹听了,既高兴得见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又欣喜如此高手竟是自己师姐,都 是欢欣鼓舞,大嚷著要二人小试身手。李逍遥笑嘻嘻的走到孟映谷身旁,又招呼道 :「月如!你还愣著干嘛?来啊!」林月如见众情难却,轻叹口气,也近前去了。 孟映谷道:「正宗林家七绝剑、蜀山仙剑派御剑术,今日你们可得表现一下才 好,可别在这麽多师弟妹面前丢脸啦。」李逍遥却摇摇手,道:「咱俩个比试过成 千上万次啦,再比也无啥趣味,不如叫你师弟妹们上来和我们打?」众人听了,皆 是兴奋不已,若能有机会和威名赫赫的逍遥剑仙走上几招,那是多大荣幸啊?孟映 谷见了众人皆喜,笑道:「那好罢。」说著便向众师弟妹叫道:「谁要和李兄弟过 招的,便上来罢。」一时却无人敢上。荣幸是一回事,若是败得难看,却是丢脸得 紧。 孟映谷见无人敢应,只好自己点名,叫了一声:「魏师弟来罢。」那魏师弟给 大师兄点到名儿,只得硬著头皮上了,走到李逍遥面前作了一揖。孟映谷向李逍遥 道:「魏成是现下同门中气剑指练得最纯熟的了,李兄弟也别小觑他了。」李逍遥 一笑,道:「成了!」拔出木剑,向魏成道:「别客气,仅管上!」魏成应道:「 是!」左手横划,一开始便使出自己最拿出的气剑指诀,跟著右手运剑,扑上攻去。 一旁众人俱散了开。 李逍遥只觉得气劲破空而来,单论气剑指功夫,这人已有林月如七成造诣了, 但这招他实在是见得太多遍,也不必用老套的挽剑花来挡,只是足一点地,一跃起 便有三四丈高,指气在他脚下穿过,於他分毫无损。魏成却似是料到此著,李逍遥 才刚起跳,左手朝上又是一划,心想李逍遥身在空中,这可避让不得了。李逍遥却 不慌不忙,一缩身便将木剑置於脚底,随即凌空御剑,疾向魏成冲去,半天高数十 道指气自然也是打不中了。魏成见他冲来,不假思索,便是一招「白虹贯日」仰上 直刺,这一刺来势原是极准,满拟非刺中李逍遥双足不可。这一剑力未使足,却见 李逍遥已自剑上又是一跃,人尚在魏成头顶,已御剑也是一招直刺,魏成侧身避过, 才转头想找李逍遥的人影,却觉颈後一凉,大椎穴已给人轻轻按著,胸口也是微有 触感,却是李逍遥那一剑直刺是假,待得魏成一避,剑尖便已抵在他胸口「膻中穴」 上。魏成神色茫然,苦练了廿年武功,怎麽才出三招,便给人家制住啦? 孟映谷在旁见了,他也是素闻蜀山仙剑派剑法了得,但想凌空御剑,真是匪夷 所思,想魏成身手,自己至少也要廿招方能取胜,李逍遥出招虽然有点不循正轨, 但前三招俱是魏成出手,他才一招便克敌制胜,实也算是乾净俐落,身手大是不凡, 心中对他才又真正敬服了几分。 李逍遥回剑收手,拍拍魏成肩头,说道:「别太丧气,只是蜀山仙剑派的剑法 实在太奇怪了,你第一次遇著,难免无法适应就是。」言词虽然狂妄,但语气却无 丝毫傲气。魏成诺诺几声,退了下去。一旁惊声四起,众人见李逍遥身手如是,比 之自己师父,真乃有过之无不及,也都觉得「逍遥剑仙」四字,他是当之不枉、名 不虚传的了。 接著两天,李逍遥林月如这便般试演武功,林家众人著实也是获益良多。林天 南对二人却也仍是避而不见、视若无睹。到了第四日上,总算是轮到孟映谷要与李 逍遥比划一番了。孟映谷心知自己於剑术上恐非李逍遥敌手,但好歹也要尽力而为。 李逍遥也知道孟映谷功力精纯,对林家七绝剑所学极是熟稔,心中丝毫不敢小觑。 二人动上了手,俱是守多攻少。过了一百多招,李逍遥虽略占上风,孟映谷也堪堪 支持得住,只是二人身形迅敏,一干弟子有不少人看得头昏目眩;林月如目不转睛, 只是紧盯著瞧,深感二人俱是出招严谨、杀著暗伏,若是自己在阵上,也未必便能 取胜。 又过了一百多招,李逍遥剑法虽精,但他当初学剑乃是一夜而成,又经无数阵 仗方粹炼出一流身手,内功却无修习。这十几年来,林月如也有授他吐纳养气之法, 总算练得小有成就,但总是不如修习了卅馀年的孟映谷了。打得久了,也微略感到 自己剑势渐不如孟映谷後劲十足,心里不禁暗暗焦急。 堪堪又拆了廿馀招,孟映谷也看出李逍遥的大弱点来,出剑渐缓,慢慢在周身 编出了厚密的守御剑圈,知道时间拖得愈久,对自己就愈是有利。 李逍遥见孟映谷只守不攻,便连著强攻几次,俱是无功而返,忽然想起一招绝 技,也持剑不前,只是守紧门户,暗暗集起所有内息於膻中气海。 孟映谷也奇怪李逍遥为何动作忽止,才想相询,却见李逍遥双手持剑过顶,动 作极缓,慢慢向自己头上斫将下来。心中虽然奇怪,倒也不敢贸然持剑去隔,才想 避让,忽觉自己周身气流丕变,竟是李逍遥剑气笼罩。孟映谷只感愈来愈是气窒, 但又毫无相御之法,几乎束手待毙!强大的剑气压将下来,连想开口说认输都不成 了…… 李逍遥使这一招,原来极是不愿,但又碍著面子,总是不想输给孟映谷才使将 出来。这招出招之前必先凝气,破绽极大,对敌之时,无论如何无暇能使,但孟映 谷既不进攻,便是给了李逍遥空暇,於是也没多想,顺手使出了。 剑气浩盪,一旁众人俱是给压得停了呼吸,也休说这一剑是如何使法,那是看 不清的了。便连林月如也得强自运气,方能站得直挺,一边想道:「从没见逍遥使 过这一招……却是何时学来的……」正犹疑间,忽然一条人影扑向李逍遥,只出剑 轻点了李逍遥剑尖,但见李逍遥顿时立足不住,踉踉跄跄连退著十馀步,跌坐在地。 这一式剑招用尽全力,一被破解,所要承受的反弹力道,自然也是大得出奇。那人 对著李逍遥,沈声问道:「这一招「苍天有泪」,你是哪儿学来的?」 李逍遥全身内息溃散,坐地不起;孟映谷也是给这一招压得气闷难忍、中人欲 呕,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畅快。待得凝神仔细瞧瞧来人,连同在旁的林月如,都是 脸色大变,这人白发白须、长袍援带,原来却是林天南。孟映谷更兼听了这一招的 名目,愈加惊骇。 李逍遥调顺气息,站起身来,不敢多说废话,回道:「十九年前,京城刘府後 院……」林天南又问:「十九年前?刘府後院?」李逍遥道:「是……那时我看您 使了一半,事後便……」纔说了一半,却见林天南不知是悲是喜,仰天一声长叹, 大恸起来,脸上老泪纵横,一边说道:「你们三人都随我来……」林月如喜极而泣, 父亲总算肯唤自己了!想也不想,冲上去便抱著林天南,哭道:「爹!爹……我… …女儿……」林天南先拭乾了泪,手抚著林月如乌丝,道:「别哭,你不是从来不 哭的吗?」一旁李逍遥及孟映谷相顾而笑,孟映谷又道:「师父,那师弟妹们……」 林天南道:「无妨,只是昏厥而已,恁地没用,连这一招的馀劲都撑抵不住,更免 谈何能习得此技!」林月如止了泪水,抬头问道:「习?这不是蜀山仙剑派的招式 吗?」话声仍是略有哽咽。 林天南摇头不语,离了练武房,迳自大厅走去。三人急忙跟上。 待到了大厅中,林天南居主位坐了,孟映谷已问道:「师父,您方才说……那 一招是……「苍天有泪」?」林天南示意三人坐了,深叹口气,道:「没错,是「 苍天有泪」,映谷你该听过罢?」孟映谷点头,又道:「可……那不是您毕生绝技 吗?从不使出的……」林月如心疑著:「爹的绝技?我怎地从没听说?」但想林天 南既叫了自己三人来此,定会叙说,也不必多嘴相询。 林天南道:「使过三次……技成时与我大哥、你们独孤剑圣前辈切磋一次;为 月如的娘亲报仇时一次;十九年前,尚书刘府院中一次……这招原来是为了替月如 的娘亲报仇而创,除了我,举世再无人会……」李逍遥咽下唾沫,心想道:「只… …用过三次的绝技,对我就用了一次……真是……看来他老人家真的很恨我抢了他 女儿……」 林月如却问:「娘?爹……娘不是病死?」林天南神色黯然,摇了摇头,道: 「仇人是我亲手以这一招「苍天有泪」逼退的,他武功绝顶,当年我和大哥都不是 他对手……」孟映谷一瞪眼,合林天南及独孤剑圣之力都不能取胜,那人武功岂不 是高绝到无法想像?李逍遥好奇心重,已开口问道:「什麽人这麽厉害?」林天南 道:「你们闯过锁妖塔,应该知道才是……」锁妖塔中高手不少,李逍遥和林月如 当时在塔内数败於他人之手,记忆犹新,头一个想起的便是天鬼皇,便道:「是不 是天鬼皇?」 林天南淡然一笑,道:「天鬼皇小卒尔,何足道哉!是你身上七星剑原来的主 人!」李逍遥一骇,结结巴巴的道:「曾……曾太师叔?!」心里还记得,他以一 怨灵之身,持七星剑打得自己两人落花流水,父亲李三思所用的铁剑还被震断、削 碎,幸好姜婉儿及时出现,不然只怕性命难保……若是他康健之年,能独力打败林 天南及独孤剑圣,也是不奇了。 林天南道:「当年他犯仙剑派禁条,你剑圣师伯奉令拿捕他,也算是要当上仙 剑派掌门的试炼,但你剑圣师伯真个不是他太师叔的对手,於是我也远赴西川出手 相助,那时月如你诞下未满足岁,你娘又执意要与我一同前往,却在战中不幸丧生 ……那时我心中沉痛已极,才在无意间创出这一招……「苍天有泪」……」林月如 闻言黯然,原来自己……也早见过杀母仇人了…… 林天南又道:「这一招的威力你们方才见过,除非出招者收招,或是有第三者 从中破坏,不然中招者绝无幸免之理……但太师叔他武功实在太高,那仗在仙剑派 後山相斗,独孤大哥挡了他一阵,让我使出这一招。他在我剑气笼罩之下,虽然是 挡不下来的,但为求保命,竟逃入了锁妖塔中……後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李 逍遥……」 听了林天南唤己名,李逍遥急忙站起,躬身道:「是!」林天南淡淡一笑,道 :「紧张个什麽劲?坐下罢。我料想绝无人教得你这招,看来酒剑仙所言不虚,你 真是见过剑招,便能习为己用……不过你敢在林家堡使出这招,来打败我的徒弟? 你也是好大的胆子!」李逍遥忙道:「不……我……」林天南笑道:「我又不是要 教训你,在我有生之年,总算见到除我之外第一人使出这招,我心中高兴的紧呢。 有没有能力学这招,那是一试便知,再也不必多教的了。」孟映谷脸色略变,心里 颇为惭愧。却听林天南道:「映谷你别胡思乱想,我当时心中悲痛,无可言谕,未 经大劫大难之人,也是学不来了。」孟映谷点头称是,想起方才自己周身李逍遥所 压来的剑气,的确是沉重已极……不只是剑气沉,更沉的是使剑者的心。 林天南跟著向李逍遥道:「你既已会了这招,虽然使得尚不精熟,但也没什麽 好教的了。有朝一日你意领神会了,自然便能正经用它……但我希望你尽量不要用 这一招……最好也……不要有使用它的心境……而且,这一招破绽极大,多人对敌 时几乎毫无用武之地……纵是如此,我时日无多了,若是觅得合适人选,你便将这 招授了他罢,我不愿此技失传……」李逍遥道:「是。」在这武林耆宿面前,他说 一句,李逍遥便答一句「是」,虽然有点不像个一流高手的风范,但对象是自己岳 父,也管不了这麽多了。 林天南喟然长叹,站起身来,道:「映谷,你吩咐下去,今日堡内设宴,替小 姐和姑爷接风洗尘。」孟映谷大喜,连声应好,先离去了。林天南才刚转入後进, 林月如已出声叫道:「爹!我……」林天南并无回头,道:「你俩也别闲著,师弟 妹们还昏在校场上,你们做的好事自己解决,去把他们唤醒了罢。」 赶路错过了宿头,只得露宿在外。算算时辰,约莫後天午时便能到达长安,段 钰璘听著身旁五人鼻息渐酣,也没起身,就坐在树下,抬头望著点点繁星,深叹了 口气。 那天打败褚习、避开冯经,离了洛阳城後,将养几日下来,李忆如身子也无啥 大碍了。段钰璘静坐沈思,想道:「我根本也不知道为什麽要走这一趟出来,不过 ……他救过我,这恩情是定然要报的。报过恩後……大理……我一定要回去,我已 向师父学了十年武功,也有小成,我要回大理去……」忽然一个声音唤道:「璘哥? 你在想什麽啊?」原来是江闵岫睡得不沉,初春风也不小,便给他吹醒了。 段钰璘听声音便知是谁醒来了,原是不想回话,心念一动,却问道:「到了长 安,接下来你打算做什麽?」江闵岫略事思量,才耸肩答道:「我也不知道。」「 嗯……是吗……」段钰璘躺下身,道:「睡罢,明天咱们便入京去了。」迳自閤眼 安歇下了。江闵岫一瞥四周,众人均已睡熟,缩缩身子,又寻周公去了。树上却有 一人不动声息,冷眼瞧著树下,将六人脸面一一看得清楚了,似有若无的轻声叹息, 静静的盘坐著,更不稍动。 「三十里……明天吗……」敕里喃喃自语。他接到报告,段钰璘等一行六人, 已在长安城外憩下,约莫明日便会入城。心中盘算著诸多事务,整体安排妥恰之後, 开门出房,要找卢光套套行事。 他才刚閤上房门,却有一人叫道:「教主!」敕里回头看去,那人身上服饰是 阿沁所派来的探子,已停在眼前了,敕里便道:「南绍有什麽消息吗?」那人摇头, 道:「教主,不是南绍,是阿沁姑娘让我向您报告,大理阿奴往中原来了。」原来 敕里怕是探子路上遭白苗人偷袭,特意说错了地方,若是对方言语有所差池,那就 是假的探子。此人既然答得正确,自然不错。敕里一听到阿奴动身前往中原,便知 再无他事,定然是找李逍遥来的了。 敕里挥挥手,道:「辛苦你了,下去罢!」那人才走出两步,敕里又叫道:「 等等!回来!」那人回头,躬身答道:「教主有吩咐?」敕里道:「你到苏州去… …找到喀鲁,告诉他,把林家堡给灭了……一个都不能留……白河村的江家也一样! 今天你累了,暂先歇下,明日一早便动身,有误必斩!」说到「斩」字,他俊美之 极的脸却毫无表情、神色冷然,更令那探子浑身不寒而栗,连声诺诺。敕里迳自转 身,到卢光房间去了。 才近房门,房内卢光听来人脚步轻盈,呼吸时吐气又长又细,料著了定是敕里, 伸掌对著房门,猛然握拳回拉,凭收掌之力便将房门打了开来。敕里举步入内,笑 道:「道长果然好功夫!」卢光并无回话,只示意请了敕里上座。敕里也不多言, 道:「道长知道那些小伙子明儿便要入城了罢?」卢光点头。 敕里又问:「道长打算怎麽处置他们?」卢光道:「勿惊扰了他等,只藉故相 留,真无可奈何,方要用强。」敕里看卢光神色颇有自信,笑问:「想来道长已有 良策?可否准小王一询?」整个苗族原来的王位继承者应是前巫王唯一骨血的赵灵 儿,但她早在十九年前就杳无音讯,想来已与水魔兽同归於尽。当时黑苗就已片面 从属於大唐,既然苗族无王,继任教主的敕里,自然也是教主的最佳人选,便成为 了苗王,是以他在卢光面前自称小王。纪元七五一年,白苗族的浪穹、施浪二诏曾 假他之名叛唐,不过他敕里是何许人也?哪会被这点小计耍著和大唐反目? 卢光道:「教主清楚,江少云是给安胖子逼回去的,这回他儿女都来了,想必 他们也痛恨安胖子,这一条计划你是早知道的……另外,想在安胖子死後,办个比 赛,以武功选出小将军继任安胖子将军位之後的副手。我们当然是不参赛的……」 敕里点头道:「堂堂逍遥剑仙的徒弟,自然武功不会输给一班没仗可打的偏将 裨将……道长算得可真精~~」卢光笑道:「这没什麽,若是教主愿意动脑,定然 更加完善才是,贫道拙计,不足一晒,也尚未呈报给小将军知情,原来就是想看看 教主的意思如何,再做定夺。」敕里摇手道:「道长恁多虑~~小王智薄,何有能 再定计?便用道长此策,我等大事成日也将近矣~~」卢光站起身,道:「那便走 罢,他们明天就会入城,得先和小将军套好了。明儿我再择机去将他们接来。」敕 里跟著卢光离房,道:「有劳道长。」两人出房後,在对方没察觉的情形下,各自 暗暗一个冷笑,心中似乎各怀鬼胎。 屋顶上两个年轻人,年纪约莫都只廿三、四岁,听完了卢光、敕里对话,较大 的那一个道:「师弟,如何?你有没有兴趣?」较小的道:「这个嘛……兴趣当然 是有,不过好像会破坏卢光道长和敕里教主的计划……」较大的道:「有什麽关系? 反正他们都很聪明,想留住那几个小子还怕没有办法吗?那决定啦,等他们开了擂 时,我们就上去和那几个小子试试身手。」较小的道:「可是师兄……你肯定我们 能赢过他们吗?听敕里教主说的,好像他们也满行的。」较大的撇头一想,笑道: 「无妨无妨,我们现下便出城去看看他们的本领如何,你说怎样?」说完,才想回 头向东门方向跃去,却见一个人影立在身後,惊得差点没跌下地去。年纪较小的那 人见了师兄模样,也回头看去,同样也是一惊,结结巴巴的叫道:「师……师祖… …」 年纪较大的也叫道:「师叔祖……」那人「嗯」了一声,犀利的目光瞪了两人 一眼,吓得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那人这才缓言道:「你们又想干什麽好事 去啦?」年纪较大的忙道:「没没~~我们没要干什麽~~」年纪较小的却情知师 祖神通广大,方才与师兄的对话一定都给他知晓了,也不敢多瞒,便道:「师祖… …我和吴师兄……想参加小将军副手的擂台比赛……听卢光道长说,那些明天要入 京的小伙子们会参加的……」那人其实也听到卢光与敕里的对话了,料想卢光、敕 里并非不知两个小子在屋顶上偷听,只是不想多加理会罢了,那也就是说,并不反 对两人也参赛,便道:「想参加,可以……」年纪较大的忙道:「多谢师叔祖!」 那人又道:「不忙,我还没说完……参加是可以,不过……」年纪较大的道:「不 过什麽?」那人捻须一笑:「只准赢,不准输!免得没地丢了我伏牛山木色流的脸 面。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你们就去看看对手也好。但切记,勿打草惊蛇,坏了卢 光和敕里的计划,用你们两条小命也赔不起!」两人齐道:「是!」一左一右,自 那人身边穿过,便向东门去了。 那人跃下地去,衣襟带风、红袍飘飘,身旁不知何时已多了一绿袍者,向那人 说道:「师弟真个太疼徒孙啦~~只怕这次要坏事。」红袍者道:「师兄是怕他俩 打赢了姓段的小子们,惹得他们离去麽?」绿袍者笑道:「哈哈~~你明知不是这 宗的!」红袍者道:「那麽师兄也多心,师弟倒觉得这次他俩个想找对手,是不会 太过明目张胆的。而且敬风和均儿把这两个徒儿都教得挺不错,师徒四人……该说 是六人,咱们六个一样好胜,想来两个小的这次会等到台上才好好和姓段的小子们 比划比划的。」绿袍者看了师弟一眼,笑著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咱们别管 了,喝酒去!」眼前一晃,又已身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