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云南王二临武侯祠 从落地以後,段钰璘就慢慢地走著,在喧扰的永安西市中,让自己变成一个很 平凡的路人。其实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平凡,只是……他的运气算好、还是差极呢? 踱步、踱步,偶尔散步有益身心健康,他也在那个狭窄的屋中待了够久了,再 待下去迟早会变成自闭症患者,更何况他本来就有这种趋向。接触一下外界的空气 也是好的。 反正他现在没有兴致再努力去让自己在「劲御仙气」上的造诣更上层楼。 走得很慢,但一直在走,迟早会远离人群。 走到了城北,这儿算是永安城中最冷清的地方了,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与城 西闹市、城南港埠大不相同。 段钰璘停了下来,有个人跟著他停。两人相距不过数丈而已。 「看来,你学会了一种新武技,而且你把它教给那杀千刀的牛鼻子了……」那 人缓缓言道。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作。」段钰璘低声道。带著一股非常浓厚的歉然 感。在他决定教给卢光「劲御仙气」的同时,他的确没有考虑到会造成身後那人的 困扰与麻烦。 那人闻言,竟失声一笑,道:「你变了,我以为你绝对不会向任何人道歉才是。 而且~我相信你这麽做,一定有你的理由,我问了,你大概也懒得告诉我。别太在 意,你只是不小心让我达成目标的理想又更困难了点罢了。」 段钰璘轻轻摇头,道:「不是一点……」 「喔~我疏忽了,是很多很多才对。卢光想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当然是很有 价值的。」那人如恍然大悟般,击掌言道。 段钰璘回身,嘴唇微张,却欲言又止。 那人见状,轻轻叹了口气,道:「不必勉强自己去作不想作的事。」 段钰璘抿紧了嘴,没有回话。 那人洒然一笑,道:「你遇到太多挫折了,让你有太多的顾虑。别顾虑我了, 如果要趁此时他功力略退时去偷袭他,我也不愿意。可是,和他在一起实在很危险, 於我也是一种折磨,我怕我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我会住在城外西边的破庙里, 那儿离你们最近,如果有需要,随时通知我,可以吗?」 段钰璘微微颔首。过了半晌,忽然说道:「你的脸在抽动。」 那人又一笑,笑得很僵硬,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好了,我先出城,再 待下去,我真的会现在就冲去找他决一生死,而我相信这不是现在你所乐见的情况, 我不想造成你的困扰。」说著,他已转身离去了。 段钰璘目送著他~大家都付出了太多的牺牲,不管是实质还是无形的……但, 阿崎,真的很抱歉……来日取卢光狗命之日,就算我一份罢! 王者再次驾临锦官城外武侯祠。 而他来此的目的,一如往常,倚树静坐。 敕里一言不发,缓步走到他身前,长身玉立,低头凝视著君聆诗。 王者本应如此,他不需要对任何人、事、物屈身,他只要一个意识,无论是用 眼神或手势、言语,表达自己的想法,马上就可以达成。 截至目前为止,君聆诗是第一个让他亲自出马却空手而回的案例。 可,过了许久许久,不见君聆诗睁眼,再一次的,敕里又弯下了身子。 他伸手取过了君聆诗身侧的酒壶和一只小酒杯。跟著,便斟酒欲饮。 君聆诗双眼一亮,起身,倏地伸手,便将酒壶、酒杯夺过。 君聆诗的眼中,竟然闪过了一丝惊恐。 「何必那麽紧张呢……我不够资格喝你的酒吗?」敕里微笑道。 君聆诗摇头道:「如果你没资格,那天下众生便没人有资格了……只是,我听 说你好茶……」 敕里道:「是啊,好茶的人向来不会好喝酒,因为这两种东西是不相容的。可 是,想要招揽人才,我应该有作出适度牺牲的体认。」 君聆诗又摇头,可是没有说话。 适度牺牲?就凭你敕里,作任何事还有牺牲的必要吗?天下间有什麽不是你手 到拿来的?除了我君无忧之外…… 「我是没喝过酒,但现在先习惯一下,往後就可以和你把酒言欢了,这样不是 挺好?」敕里微笑言道,好像他真的有这种心意。说著,他又伸手欲取君聆诗手上 的壶、杯。 这一伸手,迅如疾雷,莫说持有者是君聆诗,即便是酒剑仙,约莫也闪不过这 突来一抓。 只隐约见得敕里右手一晃,君聆诗登时把持不住,手掌松开,壶、杯便向下落 去。几乎只是同时,敕里左手一抄,已将此二物轻松易手。 君聆诗心里一惊,骇叫道:「别……」左手下意识地摆动,竟比著剑指直指敕 里。 砰然一声闷响,酒壶在敕里手上被击得粉碎,破瓷向上纷飞,几有数丈之高, 才落下洒了一地、酒液溅到了他二人身上。 可更教君聆诗在呆滞之馀惊愕的是,敕里的手竟然在流血。 「你……」君聆诗又住了口,他没料到,真的没料到,敕里遇到自己发动下意 识的攻击,竟然连一点自我防护的动作都没有! 敕里的双掌忽地泛起了一片温和的澄光,两手合十。他还是一贯的微笑。 他在做什麽,君聆诗一点都不好奇,君聆诗只是觉得很抱歉而已。 为什麽自己会急著把这个酒壶打碎呢? 须臾之後,只听敕里低头盯著地上的一道裂痕,喃语道:「好一招「一阳指」 ……林家堡七绝剑,呵~真是了不得!」他手上的澄光已然退去,也没有任何血滴 再落下了。 区区的「元灵归心术」,敕里怎能不晓? 其实「元灵归心术」岂是区区而已!南宫寒使它,还得聚劲个好一阵子、虽说 它是南苗秘法,实际会使用的人,在整个云南或许不出十人。 但天下间任何事,在敕里而言,都只是「区区」罢了。向来如此。 气氛有点凝重。 敕里和君聆诗,一个堪称是世上最聪明、最有见识的王者;一个是被王者所看 好,极有潜力的後起之秀,两人相对无言。 风呼呼的吹著,虽然说蜀地四面环山、四季温和,但入了冬,一定还是会吹起 阵阵寒风。 君聆诗微微垂首,细声道:「长安……冬天的长安,很冷吧?」 敕里道:「处在一片黄土之上,没有水调节气温、也没有山脉隔阻寒流,一过 了霜降,便常常下雪的。」 「是啊……壁炉,做好了吗?」君聆诗又问。 敕里微一颔首。其实他不了解君聆诗为什麽会这麽问。 再怎麽说,君聆诗也是一个天才,既然身为天才,心事怎能轻易让人知晓?即 便对象是敕里也一样。 「薪柴……添了吗?」君聆诗再问了一句。 敕里不禁露出了微笑,他已经料到君聆诗的下一句话是什麽了。 果不出其所料,君聆诗继续说道:「我不太放心……我和你回长安,帮你看看 壁炉里的火够不够旺罢……」 「好啊。」敕里一笑言道。 满月慢慢地缺了角,愈缺愈大。连续四天了,南宫寒连续四天,四天晚上都伫 立静竹轩前仰望残月。 静竹轩的南南西方,连接著智得府。这一日,江闵湘自智得府中行出,正与南 宫寒打个照面。只是,她看到的是南宫寒的下巴而已。 见著南宫寒定立不动,神情肃穆地抬头上望,江闵湘心中十分好奇,回首看去, 只见半弦明月……以及,一片漆黑的夜空中,独有孤星闪闪发著亮光,就在月旁。 方位,南南西。 江闵湘见了此景,开始在脑中思索片断的记忆。 她在智得府中见过天宫百象图,自觉应该知道那颗星的名儿……就算和明月相 距甚近,它的光芒也丝毫不受影响,江闵湘还真没见过那麽明亮的星斗。 过了半晌,终闻她轻声喃语道:「南七宿……朱雀……朱雀翼?」语气带著深 刻的不确定性,因为她真的不熟,再加上旁边有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方外高士, 这几个字吐出口来,求证求教的意味还更高些。 可是南宫寒没有理会。 朱雀翼,不断闪烁著。但,再耀眼,它也只是一颗星,遮不过月,也无法照亮 黑暗的苍穹。 「怎麽常常看到你在发呆啊?」 听到这个问句,诸葛静回神,暗暗露出了无奈的苦笑。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失算 了。 「哪有发呆这麽简单?我是在澄静心灵,以助思考。」诸葛静油然回道。 谢祯翎让背倚著树干,略减站立所需花费的力气,又追问道:「那麽,你发呆 的日子也不少了,有没思考出什麽来?」 诸葛静默然垂首,过了半晌,轻轻摇头。 从这个角度,只看得到他的眉头,而他那对漂亮优雅的眉毛,却已忠实地将他 心中的惑然表露无遗。 沈寂。只有稀落的虫鸣、鸟叫,还有叶片坠地沙沙声。 谢祯翎站累了,坐下身,抱著膝,道:「你花了太多心思去考虑别人,才会连 自己要做什麽也弄不清了。」 「你怎知我考虑的是人?」诸葛静哂笑。 谢祯翎道:「我知道生活所需费心思的,内在是心向、外在是人与人之间的关 系……我看得出来,你当不会为柴米油盐烦恼,而一个人必须外在安定以後才会向 内探索,所以……我觉得你是为了人而思考。」 诸葛静收起笑容,轻叹道:「我承认你的目光相当锐利。那你自己呢?你的外 在安定了吗?」 「我……」谢祯翎蒙蒙的双目忽然填进了深沈的茫然,她细声回道:「因为身 体不好,自幼便足不出户,接触过的人很少很少……我根本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 诸葛静听了,只是默不作声。可,这短短一段话,却令他明白了一些。 其一是,这个姑娘为什麽会如此不长眼,自己恶言恶状相向几番,她却仍不知 收歛……因为她可能搞不清楚「讨厌」这个词是怎麽回事。 其二是,她生理不够健全,造成与人接触过少。而诸葛静却是心理有障碍,他 是市井长大的痞子,若说与凡人有什麽不同,一是他太聪明、二是姓了诸葛。这两 样,让认识他的人都对他有很大的期望,使他背负非常深沈的压力。而他昔日的一 次失败,一个很大的糗,顿时令他成为大笑柄,从此以後,他认为任何人放在他身 上的希冀,都只是要再让他丢脸而已。 这就是心理障碍,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他让自己堕落,当贼、好赌成性、再加 上寻花问柳,他在这类环境中所接触的人,虽然也不是以真心待他,笑容都是假面 具,但至少,他们没有那些浑蛋那麽浑蛋,至少,他不必对这些人用心机!在成都 混迹了几个月,其实他遇过一个肯认同他、真正相信他的能力、而且也愿意重用他 的人……赵涓。 这个成都的二当家,起用了他这素行不良的小混混,而且当著他的面,力排五 位兄弟的异议,坚持让他加入锦官军的行列。对诸葛静而言,赵涓对待他的方式, 是真的把他当兄弟,虽然他没有在公众场合中正式与他赵家六人称兄道弟过,但在 他心中,这几个兄弟,真可谓他心死以来,得到最重要的宝贝了。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对诸葛静而言,很大的大事。 有一个女子,卖身到了成都第二的大妓院「满堂红」,她卖艺不卖身,卓绝出 众的一手琴音,登时令「满堂红」的业绩扶摇直上,短短的两个月,就追上原本独 居首席、大门相望、互打对台的「迎春院」。 诸葛静从来都是迎春院的常客,但那位女子,让诸葛静换了地方……从此他上 妓院,极少嫖妓,只吃饭喝酒。 诸葛静并不是特别喜欢听琴,他也不是为了听琴才换店家…… 若要追究为什麽,详细的情形,他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自己猜吧。她 给了诸葛静一些要求、一些条件……足够让心死的诸葛静犹豫、拖延很久,即便是 为了她,也不太愿意去实行的条件。但终究,他还是去做了。 他参与了嘉陵会战。 这不是要求的内容,诸葛静接受的要求没有那麽肤浅,他只是把这一战当成一 个起步而已。 但这个起步,还没踏下去,他就已经跌了一个狗吃屎……这教他情何以堪?所 以,离开了成都。他决定,没有达成目标之前,不回成都。 他很想再次踏出第一步。但前一次摔得那麽重,心理障碍,愈来愈严重。有时, 如现下,甚至严重到让他认为她是在耍自己。他不喜欢、甚至很厌恶自己有这种念 头,它却一直冒出来。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实在遇到太多虚情假意、装著对他有信心,骨子里 却是等著看笑话的人了。 他怀疑,她是真心希望他达成这个目标吗?不是为了等他失败後,再来取笑他? 渐渐地,诸葛静连自己都开始厌恶了,因为他太聪明,才会想得那麽复杂。他 厌恶这麽疑世的自己,但又无法摆脱这个自己。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到底谁是真心待他?谁是把他当笑话? 凝视著谢祯翎毫无心机的脸,诸葛静沈寂许久,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接触得少,也没有关系……反正,有些人,并不值得咱浪费时间去想。」这 是他的结论。真的是这样想吗?他不说,谁知道? 但说句实在话,他自己也不知道。 会面林月如之後的当天,段钰璘在永安城中散步,度过了下午的时光,迎来了 黄昏。 他走到了城东,伫立於一所豪宅之外。 天色渐暗,行人已稀,他只是盯著豪宅的大门口,一动不动。 申时过了、酉时也过了,现下已是戌时,他静立了几达三个时辰,连根手指头 都没有动过。 惊人的耐性。但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夜深了。有个人在这深夜中匆匆地奔到他的身边,气还没喘定,已带著几分惊 恐忙忙道:「你怎麽跑到这儿来?我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段钰璘没有看她,一瞟都没有,只沈声道:「不……我觉得是时候了。」说著, 他轻轻闭上了眼,收了口气…… 存在感完全消失!他就这麽生生的从婥儿面前消失!他还在,其实他还在,但 婥儿是无法感觉到他的! 「劲御仙气」第五重的境界~「灭气」,让自己成为隐形人的绝技,当今普天 之下,或许只有段钰璘有这种能耐。 是时候了,他是该探探廖府虚实了。 既然林月如已经无恙,他相信不久後师娘一定可以让师父也复原,即亦,大理 最强的靠山回来了。那麽,他自然就没有再留在永安的必要,他是应该确认一下, 现在的永安,是不是有足够的能力成为牵制牂牁的强大力量。 无论如何,是紧锣密鼓行动的时候了。不能再拖下去。 但他却不知道,现在无论他做什麽,都无法达成他的目标:保住大理。 因为,当今世上最强的一对搭档已经作夥了。 天下无敌的王者、还有潜能无限的天才,莫说是他段钰璘,便是天下所有强者 齐聚而敌之,也不可能赢得了他们。 可,无论他知不知道,以段钰璘的个性而言,他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希望的。 他只懂得,把自己该作的事负责好就是了。 微一提气,段钰璘缩下身子,影儿一闪,他已跃过墙头,悄悄地落在永安廖府 内。 非常的沈寂,一个人影都没有。廖府中的气氛非常诡异,战败後的低气压充斥 其中。 段钰璘迳向大厅而去,脚步放得很轻、呼吸实有若无,他要完全避免自己体内 的「气」有明显流动的情况发生,才不会让自己又重新「出现」。 站在门旁,悄悄的探头……厅中只燃著两盏油灯,孤灯不明、成对也亮不到哪 里去。闪烁的火光中,可以看到大厅主位上坐著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 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落寞,忽明忽暗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那情境让段钰璘呆了 一下。 他……应该是婥儿说过,永安军阀的头头廖公渊。 胜败乃兵家常事,段钰璘知道,他料想廖公渊也知道,段钰璘很怀疑,如果只 是打输了一场仗,就让这个军阀头头变得这麽阴沈,这麽久了还无法让自己脱出战 败的痛苦,再次展望未来,那麽,这个军阀根本就不值一哂。 但事实上应该不是这样,段钰璘忽然感觉到,廖公渊的呼吸显得有点急促,这 并不是一个发呆的人应该有的情况。 「老爷,你决定好了吗?」 有个人从内堂转了出来,段钰璘摒气凝神,小心的让自己不要被发现,一边悄 悄的瞄了那人一眼。 是向达吧?段钰璘心里想著,灯火映照下,他看起来是那麽精明干练,眼神深 沈而富有心机,这是一个当军师的人常有的模样。 「我们……不能不战而降……」过了半晌,廖公渊说话了。 段钰璘侧耳倾听,闻得向达道:「同感,但我们有胜算吗?去打打不赢的仗, 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做的事。」 廖公渊低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颤:「向军师的意思是,不打?」 向达道:「也未必尽然……」 「那麽,向军师有什麽办法吗?」廖公渊问道。 向达道:「办法?等待算不算一个办法?」 这句话说完,传入段钰璘耳中的声音,只有廖公渊沈浊的呼吸声,几乎是在喘 气的声音。想来,他是为向达的话觉得震惊吧。 过了半晌,只听向达又道:「十五日之後,欲与足下会猎於江畔……十五日, 他要在十五日之内击破锦官军,再与我永安军兵戎相向?老爷不觉得有点荒谬?锦 官军目前的势力已及於剑阁、绵竹、阴平等地,老爷也是在蜀中土生土长的地方人, 自然深知地理。用兵之前,首重「道天地将法」,五者齐全犹未必百战百胜,更何 况缺其一二?敕里急功好进,不晓深远规划攻蜀之计,必败无疑。何况锦官军本亦 非易与,哪有轻易便败的道理?老爷,可能我们过去太看得起敕里了,他只是倚仗 属下如雷乌之辈的才干罢了!」 「是……是这样吗……」廖公渊的声音是完完全全被一股疑虑包围著。向达说 的没错,想从中原打下蜀地,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在短短十五日内歼灭锦 官军的势力,再向永安挑战,实在是异想天开! 但……要和他「会猎於江畔」的人是……是敕里啊!不是别人,是敕、里!是 那个云南王敕里啊!他已经在廖公渊心中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廖公渊真的会怕他! 就算有向达的保证也无济於事,廖公渊还是会怕啊! 「好吧……我们……就等吧……」默然一阵之後,廖公渊终於下了结论。其实, 除了等,他们也无法作什麽。 可,他们等到的会是什麽呢? 段钰璘眨了眨眼,眉头轻皱。他打算离开了。 就在这一刻,他疏忽了厅中人的行动。 只一晃眼,段钰璘转了个身,一把摺扇忽然「啪」地一声在他眼前三尺处倏地 打开。 段钰璘停止动作。因为他知道这个动作绝对不是巧合,对方正盯著自己呢。为 什麽会被发现呢?段钰璘眉头皱得更紧,他心里明白。 是因为听到敕里的名字,他的呼吸乱掉了一点点。便这一点点,「灭气」的境 界有了缝隙,他的存在感重新出现。 很快地,他察觉自己的失态,重新调匀呼吸,再次灭气。 但,就这麽一瞬间,对方已发现他的存在,可见对方也不是小角色而已。 「阁下是何许人也?夜访我廖府,有何贵干?」向达的字句用得还算客气,但 口气上可一点礼貌也没有。那是当然的,谁会对一个不速之客有礼貌? 段钰璘没有回话,他压根儿没有回话的打算。 「阁下是哑巴不成?」向达双眉紧蹙,段钰璘的态度令他有点肝火上升。 但段钰璘一秉常态,一言不发。他只是拿眼斜睨著向达。 「这位朋友,所为何来?若不肯言,向军师的扇儿可不会客气。」廖公渊也走 了出来。 段钰璘还是不讲话。他这种死个性可能永远也不会改了。 客栈已经打烊了。 这间客栈里最忙碌、也是生意兴隆来源的大红人,每天总是带著一身的疲惫收 工。可以在睡前自在的洗个热水澡,就是她每天最期待的事了。 进了洗澡间,除去外裳的动作显得非常迟缓,她真的是累了。馀杭的小客栈, 生意根本和这儿不成比例。难怪人家说作生意要挑地点。 动作再慢也是有作完的时候。丫头小二脱下外裳和内襟,才刚伸手到背後,要 解开亵衣的系带,手指头忽地凝然不动。 有一股很奇特的压迫感……其实被偷窥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回外头的人可能 不是个简单的家伙。 丫头小二又将内襟披上身,同时低喝道:「牛鼻子!你不觉得太无礼吗?蜀山 仙剑派的脸真的被你丢光了!」 原来她念头几转,想来这永安城中,实力足令她窒息的人除了廖公渊、向达、 伊机伯之外,就只剩段钰璘和卢光。廖府的三人没有这麽卑劣,璘哥更不可能偷窥 自己洗澡,更何况感觉完全不一样……那麽,当然就是卢光了! 卢光被发现後,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大摇大摆的走进了洗澡间。 丫头小二随手取过一条衣带,用那件内襟把自己包了起来。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一点吧?璘哥还在城中哟!」丫头小二微笑道。笑得好心 虚。 卢光道:「我知道,而且很清楚他在哪儿、在干什麽,我很肯定他现在没有空 来照看你。」 丫头小二眉头略蹙,虽然段钰璘没有说要去哪里,但其实她猜得到。 那里,本来就是段钰璘来此的首要目的,自己只是一个意外收获而已。只不过, 对他而言,这个收获比首要目的还重要得多罢了。 「以一敌三……依贫道看,段公子不付出一点代价,是很难脱身了。」卢光带 著几分兴灾乐祸的口气,让丫头小二不禁有点怒火中烧。 「你还称自己为「贫道」?你要不要脸啊?你不要,蜀山仙剑派还要,我看啊, 你还是别再当道士了,这个面具,你戴不动、那身道袍,你穿不起!」丫头小二大 声咒骂道。她只能作这种无谓的抵抗了。 同时,心中不禁有点抱怨……天啊!我为什麽总是这麽倒楣?我今年犯太岁了 吗? 卢光闻言,还真的把一身披衣除下,一边道:「我也正打算还俗呢……反正那 些三清道士要守的规条,我还真没一样看得顺眼的。」 丫头小二见状,只是暗暗叫苦……完了完了,这浑蛋一点羞耻心都没有,这种 人最难对付……他不要钱也不要名,自己又打他不过,那麽,还有什麽办法能叫他 自动离开? 要盼人救命吗?别闹了!璘哥分身乏术、君聆诗意志消沈、爹爹重伤不起、江 州城那个黑衣老人早就离开,听说他要到中原去助北武林盟的皇甫望一战燕军…… 还有谁能保得住她? 卢光奸邪的笑了,他从丫头小二的表情感受到她的惶恐与无助,这令他产生了 一种莫名的快感。就像下午擒了一名落单的姑娘去「破戒」时一样,在宣泄的那一 刻,一起将体内积聚难排的大气一倾而出,真是说不出的通体舒畅。 还不至於上瘾,他不像龙文那小子。但他心里还是隐隐有一股欲望,想试试这 世上最美丽的胴体和一般人有什麽不同。 正好,现在段钰璘不在,可不是天赐良机吗? 虽然有时卢光有点愚蠢,但他可不是笨蛋,他是很懂得把握时机的人,务求自 己的行动一次就成功、得到相当的绩效,免得白费气力。 看到丫头小二发颤著退了一步,卢光不禁笑了起来,道:「你要自己配合我、 还是要我动手?」 丫头小二没作声……废话!这两种还不是一样? 「我说,都不要。」 卢光显然是欲火焚身了,「劲御仙气」第三重功力已有小成的他,竟然没发觉 到有人闯进这小小的洗澡间。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卢光沈声骂道。他真的被这个家伙烦死了。 丫头小二的眼中却生出了一丝光辉,喜叫道:「阿崎!」 徐乞带著微笑看了丫头小二一眼,道:「你不傻啦?那很好,先将衣服穿好吧。」 丫头小二应了声好,随即取过自己的外裳套在身上。 卢光死盯著徐乞……又是你来坏我的好事!而且……他似乎更沈著了一些,这 些日子来,他又进步了吗? 不过没关系,我卢光也不是原地踏步啊!你这家伙,真是找死了! 隔著卢光,徐乞看到李忆如穿好了衣服,将眼光重新移回卢光身上。 卢光还没来得及说话,徐乞已经懒得和他大眼瞪小眼了! 扑上! 废话不必太多,反正,卢光,你的命是我的,你一天不死,我就缠你一天!眼 见徐乞对著自己当胸就是一掌,卢光也毫不手软,出掌迎上~他对自己的掌力本来 就很有信心,再加上练了几天的「劲御仙气」,想来这小子这回必要命丧当场了! 对方的功力一定比自己要高,可徐乞无惧无畏,直直便与卢光打了个合掌。砰 然一声闷响,卢光竟给击退了一步! 徐乞稍刻未停,左手随即抡起拳头便向卢光的下巴捶去。 卢光虽然退了一步,但平衡并未失去,他毕竟也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很快就收 起心中的惊异,上半身略向後倾,堪堪避过徐乞的一拳,面皮还被他的拳风刮得隐 隐生痛。同时右手一抖,短剑已然上手,上身立回,对著徐乞当头就是一剑劈下。 剑气已经罩上了身,但徐乞动作也不慢,左手还没收回,侧著身子,右手已拔 出了打狗棒,时间上丝毫也不比卢光要迟,卢光剑来,他也已一棒点向卢光的喉头 ~自己的命和卢光的命,徐乞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後者! 虽然这回没说出口,可短短的三招来去,已将徐乞的心意明明白白的表露无遗 了。 还是老话一句~卢光,拿命来! 段钰璘才刚刚抽身後撤,钢骨扇已自左侧又追了上来。 向达号称「铁扇军师」,真真是难得一见、文武双全的一流人才,只见他持著 一把摺扇,或收或放,收时如判官笔、放时如盾如耙。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段钰璘 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武器,一时之间,还真令他难以应对,纵然身负「劲御仙气」第 六重的功力,竟然也被向达打得连连退步。 更何况,还有廖公渊和「七寸白眉」伊机伯在旁观战掠阵。 段钰璘右手持著木剑,急斫向达的右腕骨,但他伤後,使剑的劲道、速度、准 确性都已大大下降,身手高明如向达,又怎能被他轻易击中?只见向达右手一缩, 摺扇已抛到了左手上,竟反点段钰璘右臂肘间。 段钰璘见状,急急回剑相隔,同时又退了两步,总算勉强立定了身子。 婥儿曾经说过,向达手上只要有一把扇子,恐怕连杨均也奈何不了他,依目前 看来,恐怕所言非虚。 她还说,廖公渊和伊机伯更厉害,那麽,段钰璘岂不是没戏唱了吗? 段钰璘虽然没听到她说这些话,但现下动手应战的人是他,他心里自然明白情 势如何。 不能再拖下去……得赶紧离开才是!眼见向达又追击上来,段钰璘心念一动, 轻吸了口气,便伸左臂随意对著向达一扫。 果然「劲御仙气」!不过是极其简单的一个动作,向达见他手臂摆得并不算快, 却有一股压迫感袭上身来,直要他窒息才算!似乎,连空气都是他的武器。向达退 步了!交手数十招以来,向达第一次退步,而且脸色显得非常难看,不只是向达本 人,连在旁观战的廖公渊和伊机伯也不禁耸然动容。 「哈!小夥子!换我来会你一会!」伊机伯见向达一招落败,执起手中钢刀, 便向段钰璘冲了过去。 段钰璘见状,做了一次吐纳,把方才耗费的体力略补了些回来,木剑直迎上伊 机伯的刀刃上去。 他料想,伊机伯见自己的武器较逊,或许会选择先击断自己的木剑,只要让他 找不到著力点、或是趁他微愕之际,也只要一招就可以将伊机伯逼败。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性子耿直的伊机伯,真的一刀奋力斫向段钰璘的剑上,他 脸上的表情,像在告诉段钰璘:「你的兵刃不保了!」 段钰璘一本常态,什麽表情都没有,心中已在迎接第二场小胜的到来。 只见伊机伯刀至,段钰璘才刚刚感受到剑上传来一股风压,伊机伯手腕一抖, 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使著一把足有近二十斤重的钢刀,变招转向竟变得那麽迅捷 俐落,真教段钰璘脸色微变,一股惊异袭上了心头。 心头有惊异,腰际有刀锋,当然是腰际比较重要,段钰璘猛吐口气,肚腹急缩, 刀刃微微擦过他的衣带。段钰璘又吸口气,左臂再次横扫。 伊机伯自左至右一刀划空,心中暗赞了声,忽感强大的气压已袭上身来,顺势 提起钢刀,对著这股气便是猛劈。 气本是无形,但为段钰璘控驭之後,便成了有形的气,伊机伯这一刀真真把气 给劈成了两半。 气压不会消失,还是压了过去,但明显的减弱了很多。伊机伯虽略感气窒,倒 还不至於难以忍受。 但,他那一刀花了太大的力气,只得收刀喘了口气。 很快的,虽然右臂的动作大不如从前,但他整体的反应依然是在的,段钰璘见 有机可乘,已得理不饶人地持剑反扑。 伊机伯悚然一惊~段钰璘表现出来的速度和力量,似乎比他方才在和向达对打 时要高出很多很多~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也出乎自己的能力所及了! 或许是年纪大了吧,伊机伯提刀的动作显得迟缓了些,但他仍是奋起馀勇,由 下而上倒劈段钰璘持剑伸展相攻的右臂。 手臂的动作慢,没关系,段钰璘身子一缩,伊机伯又是划空。但他随即倒转刀 锋,又再下斫。他知道段钰璘缩身避过第一击後,必然会再次进击,这著可算得料 敌之所欲了! 段钰璘没有闪避,他也如伊机伯所料的进击了。他只做了一个很简单的防守动 作~持剑过顶,去挡刀。 伊机伯见状,心中不禁一惊,拿木剑挡钢刀?你疯了吗?刚刚那著只会断兵刃, 所以没关系,这次不同了,要是你的木剑被我劈断,你的头顶会开花的! 伊机伯与段钰璘素不相识,只是因著段钰璘私闯廖府,当然不能轻易善了,但 却没有必要性命相搏啊! 可,来不及收刀了,伊机伯的力量已经用尽了,他现在本来就是无力的反击而 已,他没有力气去收刀了。 只听得锵然一声,钢刀力道十足,一分未减;木剑完好如初,一毫未损。 伊机伯愕然,段钰璘左掌已轻轻的印上了他肚腹。 伊机伯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只闻得段钰璘一声低喝,空中白眉飘飘,伊机伯的 身躯竟被震出足有三馀丈远。 这可不是出掌相击啊!他只是把手掌「放」上去而已! 「气劲?」廖公渊喃喃道,赶忙前去检视伊机伯的伤势。 但出乎意料的,伊机伯分毫未损,没吐血、也没受内伤……方才那一掌,只有 将他震退而已。若有什麽损伤,大概就是落地时,屁股跌得有点疼吧。 见廖公渊已起了身,段钰璘又做了一次吐纳,仗剑而立,已经是等待廖公渊来 攻击他的样子了。 廖公渊似乎已有点难却盛情,缓缓的拔出了自己的长剑,道:「朋友,其实你 只要表明身份,少不得成为我廖府座上宾,又何必如此相斗?」 段钰璘没搭腔、也没反应,当廖府的客人,对他而言并没有什麽好处。 廖公渊见段钰璘并无善意的回应,只是暗叹了声,道:「朋友,同样是使剑的 人,不晓得你听说过没有?天下剑术目前共分五宗,其一是南武林盟之首的林家剑 法、其二是北武林盟主所擅的木风剑法、其三是成都赵家的绝技「镇锦屏」、其四 是蜀山仙剑派的御剑术、其五是湖北代代相传的云梦剑……在下所习之剑法,乃是 湖北传入的云梦剑。但方才见朋友所使剑术,却与这五家皆无相似之处,在下很好 奇,朋友是属於哪派的人?」 段钰璘冷哼一声,还是没答腔。 他的剑法当然是哪一家都不像,蜀山仙剑派的剑法向来出类拔粹、奇极高绝, 与世上任何剑法都无丝毫雷同。但段钰璘自从手伤後,使剑时已无法达到仙剑派基 本要求的「快狠准」,使什麽招式都变得似是而非,所谓四不像是也~哪里还有一 点仙剑派剑术修习者的影子? 廖公渊见段钰璘仍然毫无反应,又叹了口气,道:「我们一定要动手吗?」伊 机伯当下已不耐道:「公渊!和他废话那麽多干嘛?这小子得知我们的机密,还能 轻易放走?」 廖公渊却道:「机伯,或者这位朋友是友非敌,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反而可以 成为我们的助力,我们又何苦刁难这位朋友?」 「知道我的身份很重要吗?」段钰璘终於开口了。 廖公渊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讲话,已经当场怔住。 一柄木剑飘在空中,就停在他眼前不过三寸处。 就算自己在和伊机伯对话,稍微分了心,这也未免太夸张了点!如果对方真有 意思取他小命,就凭这种使剑速度,他们三人哪里还有命在? 段钰璘瞪了他一眼,收回了剑,翻墙走人。 向达没有追、伊机伯没有追、廖公渊也没有追。 「原来……是蜀山仙剑派……难怪~难怪~」廖公渊归剑入鞘,慨然而言。其 实他太小看自己了,蜀山仙剑派虽然剑术卓绝超众,但段钰璘使剑功夫犹未臻化境, 他们三人若认真应对,段钰璘未必便能取胜。要不是廖公渊分了心,段钰璘想把剑 停在他眼前三寸处,可没有那麽简单的。 但廖公渊分心了,段钰璘的手臂无法办到的事,他可以用「气」去作。御剑用 的本来就是气,现在段钰璘的气愈来愈强、操控得愈来愈得心应手,御剑的功夫也 就更好了。 因为蜀山仙剑派的剑法盛名太大了,廖公渊心中也不禁有几分忌惮,就像忌惮 敕里一样,对自己的能力完全没有信心……本质上是相同的,可忌惮的程度却天差 地远。 段钰璘离开廖府……除了知道这三个人的能耐,还有一样意外的收获。一样他 希望不会成真的收获。 「十五天……吗……」出了廖府後,段钰璘喃喃道。 见他出来了,婥儿赶紧迎了上去,道:「有什麽事吗?刚刚你们是不是动起手 来了?」 段钰璘摇了摇头,回身便向入川客栈而去。 徐乞又呕出了一口血,丫头小二左手搀著他,右手持膺青萍面对卢光。 徐乞死瞪著卢光,他一直打不赢这家伙啊!他心中不禁有点气苦,何年何月他 才能手刃这浑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