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淫贼留其名。”望著刚刚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的一对衣 著光鲜的青年男女我感慨道,那对俊男美女正你跑我追的打著情骂著俏,若无旁人 的样子惹得路人侧目,连我都有些自叹弗如。 我正骑著一头乌骓马悠哉悠哉的走在通往苏州的官道上,後面则是一辆并不出 奇的马车。车是从分号分布江东的老马车行租来的,在镇江正巧遇到上次替我赶车 的老马车行二掌柜老张要回杭州,他便自告奋勇的当起了车夫。 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啐,不知是无瑕还是宝亭。老张却只是憨憨一笑,看那对男 女已渐渐远去,才道∶“大少不认得他们吧。” “莫非他们有什麽来历不成?”我一怔。 老张慢悠悠的道∶“新上任的杭州都司姓武,而前面的那个小姐也姓武。” 我蓦地想起沈希仪上次来苏州参加霁月斋分号开业仪式时,曾经提起过他的上 司杭州卫新任指挥使武承恩和他艳名四播的五女儿武舞,不过那时沈希仪更好奇的 是武承恩与霁月斋之间的亲密关系,对武舞只是一带而过。 “是武舞吗?” “是五小姐,”老张回道∶“武大人上任那会儿还是小老儿亲自押的车呢。” “这丫头倒是疯的很呀。”我笑道,武承恩乃是正二品的一方大员,武舞本应 做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可现在却是在杭州七八百里地之外和男子冶游,可见武 家的家教实在不敢令人恭维,而且虽然只和武舞打了一个照面,我已然看出她并非 完璧,可她却依然梳著表明是云英未嫁之身的双丫髻,想来沈希仪那句“狂蜂浪蝶” 的评语并不为过。 老张却不吱声了,他并不是个多嘴的人,只是我好像很合他的脾胃,才跟我多 说了几句。 七月的天气酷热难当,我看时近正午,道两旁的树荫越变越小,而前面正好有 座茶棚,便和老张商议在此歇歇脚。 老板和老张很熟,一见面便拉著手嘻嘻哈哈起来。茶棚生意并不太好,诺大的 茶棚里只有两拨客人,东北角的那一拨是一个老板带著七八个行脚车夫模样的人围 在一起,正在呼三喝六的;西南角则是一对少年主仆,主人俊朗仆人伶俐,不过在 我久经历练的眼中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沾著些胭脂气,再看他们面目无需、脖颈无结, 我就知道他们和无瑕宝亭一样都是易了容的雌儿,只不过无瑕宝亭是把自己变丑了, 而她们是把自己变成了男子。 也算是个出色的人物了,刹那间我便勾勒出了那对主仆的本来面目。不过这样 的女人我实在经历的太多了,我也就没了兴趣。嫌东北角的那帮车夫吵,便远远的 在东南角找了张大桌子和无瑕、宝亭坐了下来。 老板麻利的上了壶茶,我呷了一口,虽然离茶区很近,可那茶不是什麽好茶, 仅能解渴而已,喝了两口,我便没了兴趣,宝亭想来也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这种粗茶并不合她的口味,也很快放下了杯子,只有无瑕一面有滋有味的品著茶, 一面若有所思的望著我。 “干嘛这麽看我?” 无瑕不说话,只是抿嘴笑。因为易容的关系,她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模糊,可清 澈眸子里的笑意却是一览无馀。 我知道那是为了武舞,在沈园的时候,大师娘说我长了一只闻香识女人的鼻子, 当时无瑕眼中露出的就是这般笑意。 “我对她没有兴趣,只是她老子与霁月斋关系密切,我总要替我大老婆留心一 下吧。” 宝亭啐了我一口之後眼中便多了几分忧色,她可能不知道武舞,但绝对不会不 知道武承恩,也不会不知道武承恩在政商两界有著多麽大的影响力。 不过我很奇怪,宝大祥执珠宝业牛耳二十馀年,照理说和官府应该有著密切的 联系,可我根本看不出它在政界方面的资源,便问宝亭其中的原因。 “一朝天子一朝臣呀。”宝亭满是感慨的一句话让我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正如我猜想的那样,宝大祥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关系网因为正德帝的突然驾崩顷刻 间便土崩瓦解,等看清了时局,宝大祥又陷入了资金短缺的困境。从嘉靖继位开始, 宝大祥竟是步步坎坷。 “我们会时来运转的。”想到桂萼、方献夫已经有了飞黄腾达的迹象,我的话 便充满了信心。 说话间,外面官道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两匹骏马便停在茶棚外,就 听一个男人埋怨道∶“我都说了,前面一时间没有打尖的地方了,奶偏不信┅┅” 话刚说了一半,就被一个女声打断∶“你怎麽这麽棉唆呀,姑奶奶就是喜欢骑 著马撒欢儿,你管得著吗?” 虽然茶棚挡著看不见马上之人,可听声音我知道正是武舞和她的同伴回转过来, 可方才两人似乎好的蜜里调油,此刻武舞像是有一肚子的火似的。 正寻思间,武舞和同伴一脸不豫的进了茶棚,那些车夫见武舞容貌艳丽,俱是 一阵怪叫,其中有个小子一边怪笑还一边叫道∶“小娘子,奶喜欢骑马吗?看看我 怎麽样呀?” 旁边一人笑道∶“老七,错了,怎麽能是小娘子骑马,应该是咱哥们骑马才对 呀。” 又有一中年人道∶“老三,别惹事。” 不过那人的话已经说晚了,武舞两人脸色一变,她同伴的手飞快的搭在了腰间 斩马刀的刀把上,不过还没等他把刀抽出来,武舞手里的马鞭子已然猛的挥出了, 那条八尺有馀的马鞭带著劲风抽向的那个说著怪话的乾瘦车夫。 “不开眼的混蛋!” “这小娘子还真够劲儿呀!”那乾瘦车夫不躲不闪,一伸手竟把马鞭子握住, 口中啧啧还有声道∶“好,够泼辣,奶奶的大爷我就喜欢泼辣的女人!” 看那汉子抢鞭的手法我心中一怔,虽然我叫不出这手法的名字,可我知道这手 法相当巧妙,不过这手法出现在一个车夫身上,让我不由得对他们的身份产生了怀 疑。 武舞使劲拉了拉马鞭,脸涨的通红,那马鞭却纹丝未动,不由得转头骂自己的 同伴∶“你是死人呀!没看到他抢了我的马鞭吗?!” 她同伴本来就眼前的场面弄的一呆,闻言才清醒过来,沧啷一声轻响之後就见 一道疋练闪过,那刀光并没有砍向那个乾瘦汉子,却把马鞭一刀两断,武舞猝不及 防,蹬蹬倒退了十好几步正退在了我的桌前。 我轻轻一扶她的後腰让她站稳了身子,却听她同伴一声断喝∶“杭州前卫百户 乐茂盛在此,谁敢放肆!” 那些车夫俱是一愣,百户乃是正六品的军职,看眼前的这位大小姐说骂就骂, 想来也知道她的身份非同一般。 方才口花花的那个乾瘦汉子迟疑道∶“杭州前卫?不知乐大人是不是武承恩武 大人的部下?” 武舞闻言顿时神气起来,“你们也知道我爹的名号!”冲乐茂盛道∶“把他们 都给我抓起来!” “且慢!”方才拦住乾瘦汉子话头的那个中年人满脸堆笑道∶“原来是五小姐,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回头呵斥说怪话的两人,“老三、老七,还不快给五小姐赔罪。” 又转回头笑道∶“老三老七对您不敬,说起来五小姐您可要付大半的责任,谁 让您生的如同天仙一般。” 他瞥了一眼无瑕和宝亭,“像那两个女子,老三和老七可都没正眼看过她们一 眼呀!” 这中年人显然摸对了武舞的脾气,一番话说得武舞气顿时就消了,看老三老七 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便吩咐一声“起来吧”,便问这中年汉子是何方神圣。 听到那汉子的话我顿时怒从心起,若不是因为我想知道这些人的来历,我早一 刀了断了他。 却听那中年汉子把声音压的极低道∶“五小姐,小的乃是福临镖局的总镖头邱 鸿声,正护送扬州慕容世家的一票货去杭州,目的地就是贵府。” 邱鸿声并没有向我投来关注的目光,定是他觉得这麽低的声音加上这麽远的距 离,我肯定什麽也听不到,却不知在我六识神通下,我甚至可以分辨一只苍蝇是公 还是母。 我一愣,福临镖局并不是道上数得著的大镖局,不过“快刀”邱鸿声的名字却 并不陌生,那是江湖名人录里数得著的人物,听他话里的意思,这趟替慕容世家保 的暗镖应该是送给武承恩的礼物。“慕容什麽时候搭上了这麽一个硬靠山?”我心 中暗道,不过在大江盟的地界上交上这麽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显然对慕容世家有著 莫大的好处。 “原来是慕容啊。”看来武舞也清楚父亲和慕容世家之间的关系,她目光灼灼 的望著邱鸿声∶“你很会说话,不过,你若是不管教好你手下的那群笨蛋的话,早 晚有一天要吃不了兜著走!” 她不再理会邱鸿声和一个劲儿赔罪的那两个趟子手,却大刀金马的坐到了我面 前,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半天,突然笑道∶“看不出你文质彬彬的,倒真有些胆量。 不怕姑奶奶打不过他们,那些浑人来找你麻烦吗?” “怕奶找麻烦倒是真的。”我心里暗骂,知道她过来是为了我扶她的那一把, 不过我也不想得罪她,脸上便堆出一层笑意∶“小姐乃是上界仙子,自有诸佛庇佑, 怎麽会打不过他们呢。” “你蛮有眼光的嘛。”武舞浪笑盈盈,而她身後的乐茂盛却阴沈著脸。 “不过┅┅”武舞转头看了看无瑕和宝亭,易容之後的两女看起来并不出众, “她俩是你浑家吗?”见我点头,她哂笑道∶“你挑老婆的眼光也差了点。” 我眼光差?我呸!少爷我身边随便找出一个人来都比奶强百倍,只是宝亭不肯 在我面前露出她的真面目,我只能靠无瑕的描述来想像她的绝世容颜。 “哈哈,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嘛。”我笑道∶“再说,我上哪儿去找小姐这般 天仙似的人物呀?” “有趣、有趣!”武舞亲昵的拍了一下我的肩头,“当著自己浑家的面和别人 调情,你是姑奶奶见到的第一个,有趣!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淫贼。” 一句话逗得武舞咯咯笑了起来,“不错,你真是个淫贼耶!”回头对乐茂盛道 ∶“你什麽时候也变成一个淫贼,咱俩好玩兵捉贼的游戏啊?” 乐茂盛脸上顿时变得青红不定,趁著武舞没注意,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老板方才吓得躲在一旁,这时端了杯茶恭恭敬敬的递给武舞,武舞一扬脖子, 咕咚咕咚的讲茶大口喝下,一甩茶碗,道∶“走也!你若是来杭州,记得来找我。” 言罢,和乐茂盛又飞驰而去。 等两人走远了,福临镖局的那帮镖师趟子手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那个 乾瘦汉子从地上爬起来,嘿嘿笑道∶“好小子,你不简单呀,还知道英雄救美呢。” 邱鸿声也阴恻恻的望著我,并没有制止那汉子的意思。 我心下一阵叹息,大家都是干镖局的,为什麽和大江盟交好的况天得到了那麽 多人的敬仰;而和慕容世家扯上关系的福临行事却如此不堪呢? 看我没有说话,那乾瘦汉子更加来劲了,一把推开旁边替我作揖求饶的老张, 大大咧咧的走到我的近前,一只脏兮兮的手指点向我的额头∶“臭小子,说你呢。” 不过等他的手指到了我额头的时候,那里已经多了一块乌黑的腰牌,只听咯嚓 一声,他手指竟被我活生生的震断。 “唉哟!”那汉子的一声惨叫让福临镖局的人一下子围了过来,邱鸿声有如灵 猫一般,眨眼便奔到我近前,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四尺多长的倭刀,也不言语,双手 握住倭刀当头就劈,看架势就像是连那乾瘦汉子也一道劈死似的。 这等障眼法岂能讨过我的眼睛,就在倭刀离我不足五尺,我一把拎起那乾瘦汉 子横在身前,邱鸿声收不住势,仅仅来得及避开要害,一刀砍进了乾瘦汉子的屁股, 顿时血光迸现。 “哇,好快的刀!”我的嘲笑和乾瘦汉子的尖叫混在一起,而无瑕则早把宝亭 搂在了怀里,倒是隔著几张桌子的那对主仆饶有兴趣的望著我。 邱鸿声被喷的满脸是血,刚想叫骂,面前却多了一块铁牌,“姓邱的,少爷乃 是苏州府巡检司巡检,我怀疑你藏有违禁物品,依照大明律法,我要搜查你!” “大明律「伪造诸衙门印信者斩」!”邱鸿声双眼被迷,看不真切,抗声道。 “啧啧,老兄对大明律熟的很嘛。”我嘲笑道,把那还在嚎叫的乾瘦汉子远远 扔到一边。 旁边一个镖师定睛看了铁牌一会儿,小声提醒道∶“总镖头,这的确是刑部下 发的捕快腰牌。” 邱鸿声一抹脸,脸上一阵踌躇,我知道他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可偏偏又打不过 我,看他怨毒的目光在无瑕宝亭身上停留了片刻,我想若是我武功低微的话,他没 准儿真能把我一家三口都给做了。 “苏州府竟有大侠这般人物,真是失敬失敬。” 邱鸿声毕竟是走镖的人,不过片刻脸上便又重新堆起了笑容,接过老板的毛巾 把脸擦净,他陪笑道∶“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小的们一般见识了。” 说著,拿起盏茶,递给我,道∶“小的以茶代酒,给您赔罪了。” 邱鸿声的“快刀”看来并非浪得虚名,就连手都快的很,在几个连贯的动作间, 他还有时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夹在手中随著茶杯一起递给了我。 “贿上罪加一等。”我把他的手一推,冷冷道,其实我原本只想给他一点教训 也就罢了,可邱鸿声的举动却让我好奇起来,又是假扮行脚车夫,又是贿赂要搜查 他们的捕快,慕容究竟给武承恩送的什麽重礼呢? “把货物给我打开!”我喝道,反正邱鸿声又没告诉我镖主是谁,我便有心一 查。 “大少且慢!”从茶棚後的树丛中传来一声高叫,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接 著树丛中转出一人,身材瘦小,正是慕容世家的总管慕容仲达。 邱鸿声闻声胆气顿时一壮,脸上的恭敬便抛到了九霄云外,可转头看慕容仲达 脸上挂著的笑容竟然比自己方才的还要恭敬,他一时愣在了那里。 “慕容,你怎麽会在这里?”我假装惊讶道。 慕容仲达一挥手,示意邱鸿声一乾人退的远远,小声道∶“大少,这镖是我们 慕容家的,您就别查了。” 我和慕容仲达很熟,每次去听月阁都是他接待我,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而破坏 慕容与武承恩之间的关系,从而打乱慕容家的布置,便笑道∶“死慕容,少爷我就 要查,谁让你看我受辱却不出来阻拦的!” 慕容仲达知道我说的是气话,小声笑道∶“大少你饶了我吧,我慕容仲达连这 点眼力都没有岂不让大少笑话!就凭邱鸿声,十个也不是你对手呀!” 他望了一眼无瑕和宝亭,看她们虽然相貌寻常,穿著打扮却极是精致,和我之 间态度又很亲昵,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似乎是在奇怪我怎麽找了这麽两个不出奇 的女人,可礼数却一点没少,作揖道∶“两位少奶奶,看在我和大少的朋友情分上, 就饶了那些不开眼的浑人吧。” 我一摆手,“算了吧。”慕容仲达便吩咐邱鸿声赶快上路,然後瞥了一眼我手 中被我翻来覆去玩耍的那块腰牌,笑著问道∶“大少什麽时候做起了捕快了?” “捕快不好吗?我倒觉得很神气。”我的玩笑话却让慕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想来他定是认为我少年心性,觉得捕快有趣,便买了个捕快职位玩著高兴,“神气, 不过大少他日倚马金堂岂不更神气?” “没错啊。”我笑道,看福临镖局一乾人飞快的离开,我一皱眉∶“慕容,你 怎麽把这麽重要的事情交给这种人?” “邱鸿声平常还算稳当。”慕容叹了口气,“再说她女儿是二家主新娶的小妾, 也不好不用他,就胡乱将就吧。” 原来是自家亲戚,我便不再多说,只是叮嘱他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邱鸿声,慕 容点头应是,又闲聊了几句,他心思在镖上,便匆匆告辞。 -------- 清风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