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花开桃园 卯中,孙坚率部潜入鲁阳城西一处山林中等侯雷薄的到来。鲁阳城依壶山而立, 鲁水西北逶迤向东流,在城西北圈出十余亩的荒芜的农田。孙坚遥望西墙,暗忖: 城高二丈,便利弓弩防卫,东西北三面皆不利于强攻。南边凭山而险,防备会有所 懈怠,若以雷部攻西门,我部袭南,当毕全功。想到这,孙坚对朱治道:“君理, 派往南山的消息儿回否?”“还未,”朱治道,“孙帅想从南奇袭?”“待雷薄来 后再定。”“我们何不诈作黄巾入城?”孙坚慢言道:“曾有此想,然以何由叩关? 再者,我观城之时隐约有些不安,似有羊入虎口之感。你看这鲁阳城外留有扎营过 的痕迹,很显然是匆匆撤去,故打扫不甚干净。”“不错。”“我对黄巾内部为何 能奇快的联络通信一直深感不解。万一我军移防之讯先达此处,莫丘定生怀疑,别 看这里黎明静悄悄的,指不定会突发血战。”“我军士马劳倦,远来客攻,而莫丘 先据险胜,兵马闲逸,主易客难,我岂不未战先败?” “也不尽然!”孙坚道,“莫丘很可能会分兵设伏北西二门及鲁水低岸草滩, 南山防卫兵力不会太多。而我避实就虚,只要能突进城南,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里 城。想以黄巾乌合,当惊惶弃城而出。” “难保莫丘不会于南山设伏兵。再者您要雷薄正面攻坚,他会听令于您吗?” “我正有此虑。如雷薄能堂堂正攻,莫丘必不敢在南边分兵过多,则还有胜机, 否则我军固是以卵击石,雷薄恐也难自全。唉,我还是太急了点。” “现在撤兵也来不及了……” 朱治的担忧很快就变为现实。雷薄对主子袁术的心思揣摩得很透,他断然拒绝 由朱治提出的攻城方案,坚持要孙坚军乔装叩关,自己则分兵二部,骑兵部为孙坚 后应,待城门开后出林过田杀进城中,步兵则攻击南山守敌。孙坚脸色铁青,他从 下邳带出的部队能有多大的战斗力?万一莫丘真的设伏,只怕没等反应过来就已全 军覆没。但雷薄不相信莫丘会识破孙坚的真实身份。以此来看,他的决定无疑是英 明的。 辰时,孙坚叩关。为备巷战,仅有二十几个骑兵也都编成步卒。 城门紧闭。谁何卒对着下面这稀拉拉的六七百黄巾军喝问道:“尔何等人?” 朱治答道:“我们是守梁襄山的,刚被袁术打败,快开门放我等进去。”说着朱治 报上口令。 谁何卒道:“你们怎不去阳翟,反跑到这儿来啦?”“我们是莫帅的部队呀, 当然来这里啦。”“先等着,我去禀明莫帅。”过了两柱香,还没动静,朱治不安 道:“孙帅,有些不对劲!这小卒子怎去的如此之久?” 孙坚侧目壶山,肯定的道:“莫丘不在城中,他在南山林中!” “想不到这莫丘也是个将才呀。”朱治苦笑道:“我若是莫丘,就会在此处伏 兵…八千以困雷薄,自己则帅兵二千余伏于南山,以侯我军。二千对七百,足矣。 再自山南杀出,切断雷薄后路。好大的胃口!我们如今是七百对八千,雷薄却是三 千对二千,倒叫人哭笑不得。”“咱们后面还有接应部队,可拖住城外大部伏兵。” 孙坚坚定的道:“传令弓弩手全部断后,程韩随我突击,你居中接应。我要来个反 客为主!” 城门呀呀分开,只见当面街区已经拆平,留下少许断墙残垣,二十丈外兀立着 里城高墙,那里面全是粮食。孙坚与程普韩当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人眼里全是暴烈 之色。此时连最弱智的士兵都已知道身份被识破,走进城门意味着死,可不进城还 是一个死。队伍一阵骚乱。 孙坚目光渐渐狂野起来,浑身散发出慑人的杀气。夫战,勇气也。战以力久, 以气胜。而三军之众带甲之师,张设轻重全在一人,将军是谓为气机也。孙坚明白 三军不可夺气,将军不可夺心。在此存亡之际,自已绝不能乱。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此时已全无后路,死拚才会赢!他从队伍间稳步走到最前,右手紧紧握住古锭刀柄, 弥散出的杀气迅速感染全军,骚动平息下来,每个脸上都是毅然决然之色。上下同 仇,锋不可当。 城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城外尘烟骤起,杀声震天,雷薄的后应部队与伏兵交手 了。朱治大喝道:“举盾!”所有军士迅速分开随身铁尺拼出薄铁盾举过头顶。说 时迟那时快,一阵连箭密雨落下,里城城门大开伏兵尽出。孙坚左手持盾,右手猛 地拔出形如巨剑的古锭刀,大喝一声:“儿郎们拼啦!”孙坚三人组狂吼着杀入乱 军当中。布在最后的弓弩手弃盾张弓,徐州弓弩之利天下无双,乱箭齐飞,外城门 边近百名黄巾军顿时毙命。 立有四道身影不顾城楼落箭,飞快的扑到城边,奋力开门。但接应马军还困于 农田中,远未近得城来。城门一开,正面狙击的黄巾军顿时分兵来攻。四条大汉丝 毫不惧,为首那个更是手挥双鞭势如猛虎,勇不可当,扼门苦斗。不多时城门口便 垒起数十具尸体,为首汉子还在大叫着浴血奋战,但他那三名同伴早已殒身碎首。 啊,那汉子大叫一声,他背上也着了一棍。 这时朱治掩护弓弩手冲进城门洞,他高叫道:“黄盖进来!”黄盖一鞭砸中一 柄巨锤,钢鞭顿时折断。好个黄盖,脱手甩出断鞭,一脚踢倒近前之敌,跃身后退。 弓矢乱射,城外黄巾军一排排倒落。接应马军乘着黄巾阵脚大乱,猛然发力, 百余骑脱围而出,旋勒马回攻。黄巾军全是步兵,那经得起骑兵暴虐,弩兵狂射, 渐渐分作两股,一股向东北河岸方向撤退,另一股则拼命往城内攻。 阳光普照下的鲁阳城,似隔着层琉璃,真实又不真实。孙坚不知道自己杀了多 少人,只觉黄巾军无穷无尽,古锭刀虽天下名刀也崩缺了几块刃口。杀杀杀,孙坚 杀上城楼,百余名黄巾军围上来,顷刻即死伤殆半,余者边战边退。忽然间从城楼 背后转出一队弓兵,飞蝗雨也似的射向孙坚。猝然间孙坚身中数箭,剧痛反而激起 他万千豪勇,他狂吼着有如疯虎,锐不可敌。程普韩当完全跟不上孙坚形如鬼魅的 步法,二人拼死也互不落单,他俩自从右北平相逢联袂南下以来,身经十余仗从未 单独抗敌过。他二人见孙坚势危,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上得城楼,却见孙坚已如天 神般跃下二丈高楼凌空杀向城下黄巾众。 箭已射完,朱治一声喊:“弟兄们,随我冲啊!”门洞内的弓兵纷纷弃弓拔刀 杀出城去。 黄盖匹马当先舞动着不知谁遗下的一杆大砍刀呼叫着咆哮着杀入黄色的战团。 血色印染得天空好似映山红般,眼前再没得其它色彩。 孙坚渐感乏力,步法开始凌乱起来,身上又遭数创。 鲜血迷糊住孙坚双眼,他好象见到有队骑兵自里城驰奔而出,为首之人金盔金 甲,目光泠峻,正挥兵席卷一切。 压力陡减,接应骑兵亦攻进城内,战斗随即结束。 孙坚强忍剧痛和倦意,拄刀而立,他没得气力上前问礼了,但仍将胸膛挺得直 直的。程普韩当同如不折老松,立在其后。 那金甲人近前飞身下马,一把扶住孙坚,殷切的道:“文台兄,公路来晚累你 受伤了。”“多谢袁中郎驰援!雷将军呢?”“好说好说,”袁术道,“快来人扶 孙将军到里城救治!”孙坚回首看着余下不到五十人的部下,哽咽着道:“好兄弟, 你们都是好样的!” 寇奴没去看波俊是否真的死亡,赶回去通知孙坚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心情败 坏的翻过山梁,来到颖水上源附近的朱俊大营。递过孙坚信符,不久守卫便领他去 见朱俊。 帐内正中身披轻甲的朱俊,雍容雅正,看上去没怎武功。⑴其左端坐一峨冠老 者,完全看不清面目,他周围一切似如隔着火炉上方的空气一般,都弯曲着,令寇 奴感到极不自在。寇奴感觉这老者就是那火炉。火炉后面立着一高一矮两名武士。 “你是孙文台手下?”朱俊问道。 “属下寇奴,参见朱大人。”“免礼,文台现在何处?”“孙司马现在梁襄山。 这是他命我呈交给你的信。”矮个武士上前拦住寇奴,欲转递密信。寇奴手一收。 矮个武士一愣,然后边退后边饶有兴趣的打量寇奴,道:“你自个呈给朱中郎吧。” 朱俊阅罢来信,沉思片刻,便侧身与那老者小声的交谈。虽然近在咫尺,寇奴 却一句也听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中毒的缘故,还是那老者屏蔽了声音?寇奴 好奇心起,朱俊不受影响,我反倒被屏蔽了,难道这就是火之阴势?心顿时静了下 来。这时寇奴感受到了空气的轻微流动。寇奴毫无所觉的迈出几小步,行云流水般 避开数道暗流,猛地切入气场中心,气机登时被触动,玄妙无比的泉涌声传来,眼 前再没有弯曲的空气,“明火暗水?!”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双眼睛。冷峭的眼中飞 出无数水花,倏地钻进寇奴双眼瞳孔,迅即消失到隔玄那边。 寇奴感到左肋肝部似被千根针刺一般,又灼又麻又痛,他只觉天昏地暗,身子 一晃,反倒听见了朱俊的声音:“珩公,看来我们……”老者忽然起身,大袖一甩, “你中毒了。”随即寇奴怎么都听不清了,他轰然倒地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寇奴大喊一声,睁开双眼,他看到那老者正目光炯炯的注视着 自己。我怎么没穿衣服?寇奴大惊,猛地坐起身来,他浑身一丝不挂,身上画满道 道红黄细线。寇奴又羞又怒:“搞什么名堂?……啊!”他低低呻吟一声,线过之 处火样的痛。 “我在为你解毒。躺下!”老者道:“正丑时,可以驱除足厥阴肝经的毒了。 闭上眼睛,睡你的觉!”寇奴只觉大脚趾被毛笔轻点一下,跟着剧痛无比。老者笔 不停滞,刷刷刷画完足厥阴肝经。经中各穴竟和自己感悟的相同,连下阴各穴都分 毫不差。 剧痛之下,寇奴麻木了,又沉沉睡去……过了半个时辰,寇奴再次醒转,却发 现身处一大木桶中,黑漆漆的热水腥臭无比。肝处己不再刺痛。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你中的是染过幻红雪花蛇毒涎的牛毛针,二十几年 前我也中过,虽麻烦了一些,但举手之劳,你也不必思恩图报。”“请教前辈尊讳。” “你是张衡的徒弟?”“前辈明鉴。”“老夫珩山庶。你我平辈,叫我行山即可。” “您说笑吧,晚辈岂敢。”“辈份这事岂能玩笑?张衡可好?”“他老人家已经过 世了。”“哦,他终于死了……”“他没死,只是离开我们,但他的神已永恒。” “这把刀是他留给你的?”“对。”“好刀!”珩山庶拊掌称善。 “我可以出来么?”“别急。”珩山庶将一颗龙眼大小的药丸放入桶内。药丸 噼噼啪啪在水中乱窜。不多时黑水变得澄清。“毒已尽解,你可以出来了。”寇奴 迅速抹身,穿戴整齐,插好斩潮,瞟了珩山庶一眼,将案几上的《大禹心经》放入 怀中,道:“这是什么地方?”珩山庶道:“嵩山风树亭院。”言罢略显疲惫的长 吐一口气。 寇奴默待片刻方再开口道:“不知行山先生是怎样推详出宣高体内诸脉的?” 珩山庶自负的道:“万法不离其宗,人体干支分明,灵关左右相称,一处灵关关联 七八穴位,求本溯源原是不难。”寇奴心道:原来是从关键点入手,这珩山庶确实 见卓识著。不过他嘴里轻松,实是大费心智,倒叫我如何报答才好呢? 这时门被轻叩两声,珩山庶道:“阿卢阿言都进来吧。”那两个随从武士应了 一声便推门进来。珩山庶道:“阿卢,山下怎样?”高直如松的武士道:“禀珩公, 后军已开始回撤。敢问我们何时动身?”“我们迟两日再走。”珩山庶道,他示意 寇奴坐下:“寇奴呀,你所中蛇毒虽已逼出,但火龙功以毒攻毒,其水汞丹红须七 日方消。这七日内你不能妄动真气,最好是卧养休息,否则反受其害。”阿卢阿言 神态惊诧:这小子竟有资格与尊师同座。 寇奴道:“行山先生,请问朱将军在哪?”“你要下山?”“宣高还未得回复。” “他正在调动兵马,没空过来,但留下个口信:要孙坚打下鲁阳后,暂缓一切冲急 之举,加紧练兵;若攻不下来就穿山去投叶城袁术,归他辖制。‘”“那宣高就告 辞了,先生救命大恩,日后必报。”珩山庶怫然不悦道:“又不是大不了的军情, 搁两天没甚关系,你先得把伤养好。”寇奴道:“先生好意宣高心领了,只是军情 耽误不得,我一路小心便是了。”珩山庶心想:也罢,你既然是孙坚手下,少不得 要去雒阳的,到时再问你’阴阳玄元‘是什么意思。遂道:“也好,阿卢!”“在。” “你来护送寇奴去鲁阳,不得与人交手,一切低调行事。”“是。”“我还要等本 初过来,迟几日再去广陵。你送寇奴到鲁阳后,就直接去下邳等我吧。”“遵命。” 珩山庶又道:“寇奴,你的反冲虚气是宝藏也是祸害,你或许可藉之练出类似 古时冥异子吸人内气的‘暗无天日’来,或许它会吸尽你自身真精,或许你会因控 制不住它而发狂精殚神竭,务必慎之又慎。天下虽无人可用真气伤你,但须谨防毒 物利刃及天生豪力之人。切记!”寇奴点点头,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寇奴无 以为报,他日先生有事唤我,宣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好好好,你们去吧。” 夏四月,南方战事如火如荼,北方幽州却显得较为平静。幽州太平教组织混乱, 加之刘虞威积多年,一时倒没闹腾起来,然而平静的表象下面却是危机重重。当年 被霍去病迁到辽西游牧的乌桓族虎视眈眈,其大头领丘力居乘着新任幽州刺史郭勋 专注南部局势之际,暗中勾结渔阳础艮堂张纯,建立起一支三千人的乌桓突骑兵, 秘密楔入辽西郡西部的濡水河东岸丘陵地。待郭勋察觉之时,丘力居与张纯已形成 东北、西北两大钳势,随时可以完成对东行重镇右北平的合围。一旦右北平失守, 辽西、辽东、乐浪诸郡将完全与中土断绝,陷入乌桓、鲜卑、濊貊及诸韩的重围之 中。日渐式微的北鲜卑和西匈奴乘机暗潮涌动,小股马贼兴风作浪不断抄边,郭勋 不得不从涿县返回广阳蓟国。他一方面抽调兵马于代郡、上谷郡一线布防,抵御鲜 卑匈奴;另一方面派人联络田楷尽快返回右北平。他如是考虑:一旦田楷回到右北 平,便可由守转攻,出兵切断渔阳和辽西的联系,进而分而破之。但此前,暂不能 制之,郭勋只好伪命张纯为渔阳相,以张制丘,企图分化其盟。 由于分身乏术,郭勋还不得不将南部涿郡的防卫工作交由刘虞的心腹护军校尉 邹靖全权办理。但青冀二州刺史羸弱不足御敌,黄巾气势熏灼,己逼近防守薄弱的 涿郡。战云笼罩下,涿郡一片恐慌。邹靖精于运输,却拙于兵法,且对自己不甚恭 敬,这令郭勋放心不下,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人选来。正深自忧虑,田楷一行赶到 蓟城。田楷举荐一人可以镇涿。此人来头不小,乃新进北军五校总领、北中郎将卢 植的学生,由袁阀首要人物司徒袁隗保举,随行赴任辽东属国长史的公孙瓒。郭勋 大喜,来不及上书便迁其为涿县令,命公孙瓒率五百铁骑急投涿郡。 公孙走后不久,郭勋和田楷秘密分兵北上意图合击渔阳,不料田楷先期运动不 数日幽州黄巾军如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全冒出来,不到两天,便攻破空虚的蓟城,残 败广阳全郡,尚未开拔的郭勋和太守刘卫皆被斩。 黄巾沿大军归途不断设伏袭击,令田楷损失惨重,他这才明白黄巾军之所以一 直隐忍不发,他们在等自已进入他们和张纯丘力居早设好的圈套中。他不知是何方 神圣在操纵黄巾军,惶如丧家犬急回本郡。张纯倒是扛着渔阳相的名衔按兵不动, 丘力居就没那客气,他在漯水河畔突袭得手,大败田部。田楷拼死逃回右北平,此 后便一直龟缩不出,直到七月底陶谦即任幽州刺史,公孙瓒挥兵北上,方才出来。 公孙瓒甫到涿县即广贴募兵榜文,却没想一榜募文引出了三个日后惊天动地的 人物。 卢植十来年前辞九江太守,回老家涿县开馆授徒,引来幽冀青兖各州不少青年 俊彦就学。众多弟子中,卢植只赏识其中二个人。他曾仿效其师马融,在教馆内列 女倡歌舞学旁,以观弟子节行。从千里外辽西郡来的富家子公孙瓒凭着“眼中有妓, 心中无妓”的表现脱颖而出,深得卢植青睐,但他这是克制功夫,仅得卢植儒学之 皮毛而已,真正得其真传的却是那日与涿县小庄主刘安之子刘德然同进学堂的少年 “德哥”。衣衫寒拓瘦脸大耳的德哥,“口中有妓,心中无妓”,他挥斥群芳,令 女娼娘们讶笑不得成曲、舞不成姿。卢植一怒之下将其逐出教馆,却因之滞留涿县。 他暗地里教授德哥两年,方再入京为官,因为德哥笑说疯话时目光始终清澈明亮。 公孙瓒与德哥交往不深,在他那样一心成名又从小不受宠爱的小妾之子眼里, 德哥只不过是涿县的一条野狗,不屑理睬。德哥给公孙瓒留下的另一个较深印象是 他曾为卢植买过一双德哥造草履,他没想到履底能编得那样密实。公孙瓒鄙夷的想 :一个人如果把心思和光阴都花在这种事上,那这个人就没得救了。他对卢植说过 此事,卢植只是哈哈一乐。卢植没言明的想法是:以鞋观之,此子一旦决定做件什 么事,他就一定能办到,因为到时他会忘情其它,他会变成一个可怕的巨人。 “德哥,听说关羽都已报名投军,你却还呆在这儿,到底你去不去呀?”桑树 下一个黑壮青年焦急地问德哥。 “关羽他报不报名,与我何干?”德哥背靠桑树仰望睛空。 “反正弟兄们都说了,你不报名,他们就都不去了。” “我刘玄德岂为他人左右?爱去不去,干我何事。我说张飞,你放着家业不打 理,一门心思想当兵,看是铁了心了,那你就去呀!” “亏你还老是偷偷看书,都白瞅啦!”“你怎知道的?我刘备生平就不爱书。” “得了,蒙谁呀你?什么《孙子》《司马法》《尉缭子》这子那法的,就你床下面 的,我都找算命的李定问过了,全是教人打仗的书。你不从军,学它干嘛?”“好 你个大飞,胆子还真不小。”张飞讪笑道:“反正我是真佩服你,李定说这些兵书 很少人家才有,你却都有,难怪城中夷平道场那帮人总斗不过俺们。”刘备摇摇头, 道:“大飞,不是我不从军,寡母在堂,我岂能从军远行呢?父母恩重如天高海深, 玄德怎能做那不孝之人,你不必劝说了。”张飞道:“德哥,我明白了,你不象我 父母已故,走也走得,留也留得。我一直把你当亲大哥,你老妈就是我老妈。德哥, 我知道你比我有出息,将来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去报名吧,我来照顾你老妈!” 刘备眼眶有点湿润了,道:“大飞,你胸怀坦荡心性善良,非一般俗人可比,天地 无限宽阔,你有你的大好前途,你去吧。” 一个苍苍老妪怒声道:“玄德你过来!”刘备慌慌不安的起身迎过去,道: “娘您如何出来了。”刘母道:“娘虽不甚明理,但君子有任君子必出的古言,娘 还是知道的。娘问你,忠君与孝母孰大孰小?”刘备沉吟不语。 “娘还记得,”刘母又道:“十年前腊月初九那天深夜,你外出回来,很忧伤 的样子。娘问你怎么啦,你对娘说你的老师离开了涿郡,你还说你已经长大了,知 道自已要走怎样的路了。娘记得当时星星很多,但你的眼睛亮过天上所有的星星。 那天你整好十七岁。后来你出外游学三载,娘一直都满心欢喜地等你学成回来。可 回来后的你,却让娘伤透了心。七年了,整整七年光阴,你不求功名不务正业。这 些娘尚可容你,可以不管你,因为娘相信你会醒过来,相信你一定会成就番事业。 但现在国难当头而你却拒绝为国效力,这让娘实在无法接受,娘太失望太伤心了!” “娘,是玄德不孝,惹您生气了。”刘备泣声道,“都是玄德不孝,您别说了。” “打十五岁起,就有位先生每晚到村外桃子山下授你功课,娘不知他是谁,也无从 感激他对你的授业之恩。但是我想如果这位先生还在涿县的话,他也一定会叫你从 军的。”刘备欲言又止。 见状,刘母绷着脸从怀中掏出一简竹书,问道:“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刘备 抬头,道:“这是儿子的授业恩师临别所赠,遗之已久,您如何得之?”“上面刻 的是什么?”刘备正容道:“君子善养浩然之气,其气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 配义与道,昼夜谨事,存养尽之,为君子修身立命之本。是故,大儒至刚至强。” “你的浩然之气到哪去了?忠义正道,你做到了吗?娘一直都想问你,你恩师讲的 这些,你都做到了吗?” “娘!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玄德从未放弃。然君子为所应为,为所 当为,君子不器,是有道在身,故不降志屈体以求闻达。”刘备明白母亲是恨铁不 成钢,情急解释,竟出口一长串之乎者也。 “你说这些,娘也听不明白。总而言之,朝廷有难,行义之人当慷慨赴之,绝 不能逃避。” “娘,不一样的。大道何在,孰善孰恶,玄德还未想透详。” “德哥你不是宗室遗胄么?”张飞插言道。 “什么宗室不宗室的,我全不在乎!娘,咱们活得快活么?”刘备镇定的望着 愠怒的母亲,道:“仁,人也。仁政,以德服人,非以力服人。汉失德久已,天怒 人怨,而张角奋匹夫之勇,欲令智昏,妄求九五尊崇。二力抗争致使天下纷扰万民 倒悬。您说这哪一方是正义的?我为何要置身其中呢?”张飞张着大口,说不出话 来。 “你怎能数典忘祖!”刘母森然道:“仁有大仁,有小仁。存万民于心,是大 仁;保身求全,是小仁。汉既失德,你身为皇室后裔,理当辅之。你体内流的是刘 家的血,你就应该为刘家出力,这是一个刘姓男儿的责任。”刘备抗身立着,一言 不发。 刘母又缓和语气道,“娘知道你孝敬,担心娘的身子。娘训你,是不希望你顾 小孝而忘大孝。娘不知你想走哪条路,但战争结束你一样可以继续你的路。娘要你 从军,并不求你闻达,只是希望你尽己之力,早日结束战争,让咱们百姓过上和平 的日子。”刘备低头不语,俄而抬头环顾四周,沉声道:“娘,我扶您进去。” “达权兄,你认为这民军头领由谁担任较为合适?”公孙瓒问邹靖。 “此事确难定夺。”邹靖道:“苏双昨日捐马百匹,并极力推荐一个叫做关羽 的汉子,据闻此人深得田元皓爱惜。”“有何故事?”“倒未闻说。此人深藏若虚, 缘吝一面。”“原是如此……”公孙瓒道:“那简雍如何?”“简宪和为人狷狂傲 岸,乃涿县有名的拳脚师傅。这次他夷平道场三十几条大汉全伙入军,震动不小啊!” “刘玄德呢?”“刘玄德?城外泼皮头子刘备?伯硅何故言他?”“达权兄你看看 这封信。” 邹靖阅罢卢植来信,正欲开口,下人来报刘顾求见。公孙瓒看了邹靖一眼,道 :“叫他进来。”刘顾刘子敬,涿县刘氏族长,年过花甲,胡子灰白,身材短小, 略有些佝偻,一身灰布衣裳,看起来象个乡巴佬。然而他眼神深厉,又让人感受到 一种威严。 刘顾施礼坐下,道:“二位大人,刘某夜来造访,实有难言之请,万望肯允。” 公孙瓒道:“但说无妨。”刘顾道:“族侄刘备刘玄德,祖刘雄前东郡范令,父弘 早丧,由寡母持大。备事母至孝,也颇有武勇。值此国难,令守榜文募兵,备母深 明大义,不愿备因孝忘义,以死励其从军。”“有这等事?”公孙瓒没想到这穷县 鄙壤一个寻常妇人竟也能做出如此高古之举。 “我这嫂嫂积疴难返,本也活日无长。”刘顾道:“她死前托人投书与我,央 刘某恳请令守应允刘备暂延守孝,准其从军,待天下太平了再行守孝。”“这……” 公孙瓒暗地思量这准与不准对自己清誉有何影响。 邹靖浑是个没主意的人,只会摆事实讲不出个道理来,他道:“孔子遗制,幼 少三年方离父母臂怀,故父母亡逝,子必守期三年以报。若允备从军,与礼不合, 但若不允其从军,刘母岂不白死了。后日就要发兵,这可如何是好?”公孙瓒缓慢 清晰的道:“孝,贵乎于心,绝非形式。” 关羽从木案上取下久旷的冷艳锯,爱怜的抚摸了一会,便提刀走出小木屋。木 屋隐在山坡上桃树林里。关羽信步走下山,满山都盛放着红色的和白色的桃花,淡 雾中花瓣沿上挂着细碎的水滴,煞是美丽。地上落散一场花瓣雨。 前日苏双来访,言及募兵一事。忆起与张衡的那段交往,关羽决定出关。苏双 说他会替关羽报名,凭着他苏双在涿郡的地位和关羽的武功,找涿令为关羽讨个头 领应不在话下。关羽觉得当不当这么小的义军头领实是无所谓,当年千军万马也曾 指挥过,还在乎这? 晨,薄雾冥冥,桃子山刘氏坟场。礼已毕,族人多数散去。刘顾对族弟刘安道 :“元起,你先回去安排谢酒,我还有话对玄德说。”刘安叫上其子德然便自离去。 刘顾走至跪立碑前的刘备身旁,道:“玄德你随我来。”刘备依言起身,却对 张飞道:“翼德,谢谢你帮忙。”“德哥,”第一次被刘备称谓翼德,张飞嗫嚅着 道:“我们是好兄弟嘛!”“从今往后,你叫我玄德吧!”言罢,刘备随刘顾走进 桃林深处。 桃子山,花开正盛。 “玄德,你家篱前那株桑,生高五丈有余,远望童童如车盖,”刘顾道,“九 岁那年你在树下戏言‘吾必乘此羽葆盖车’,尚忆否?” “不记得了。”刘备眼睛一眨不眨的正视刘顾,摇摇头。 刘顾道:“当时我和你安叔正好经过,我曾语‘汝勿妄语,灭吾门也’。” 刘备眼中顿时滑过异彩。 “其实我和你安叔闻言皆是惊喜交集。李定曾云:”楼桑村必出贵人‘,想必 是应在你身上。所以我安排你安叔出面接济你母子二人。在你十五岁那年更带你入 卢植公教馆,可惜你当日即被逐出。虽如此,但我仍然认为你终非池中之物。你一 天天长大,虽无善行,亦无恶迹。十七岁那年春上,你忽然离乡远游,一去就是三 载。后来我才打听到你去塞外了。回来后的你,酒量大了,言语少了,武艺强了。 你纠合乡邻少年周旋于涿郡江湖,成了人见人怕的涿郡德哥。在别人眼里,甚至在 你娘眼中,你毫无长进,但我却认为你改变了许多,因为你事母至诚至孝,百义孝 为先。我知道你变了,你心中的那个刘玄德正在积攒力量,正在煎熬心智,正在等 待天时。“刘顾直视刘备双眼。 刘备眼睛微眯。 “不兜圈子了,玄德你木质金相,金克木本大不利,若得水土相助却能逢凶化 吉,有惊无险。且你八字谐合,两贵人一华盖,虽有马星,仍贵不可言。这点,我 想你心里也清楚。”“我命太过硬克,克亲克友,虽贵亦有何贵哉?”“凡九五之 命皆是如此,古今明皇莫不如是,何来自责?”“九五之命?”“玄德,不必多想 了。”刘顾道:“我己禀过令守,你可暂缓守孝,明日就到城中报到吧!”“玄德 明白了。” “你命带马星,注定漂泊,此番离去,怕再难返乡,”刘顾感伤起来,“玄德, 好男志在千里,你好自为之,顾叔没别的送你,这对剑是汉武大帝赐与我族先祖涿 鹿亭侯贞公的,就给你吧!” 刘备双膝着地跪接镇族神兵。 刘顾双手一背,飘然而去,消失在桃林深处。远远地传来他的吟唱“一去天涯 三十载,从此无牵挂”。 刘备闻听,脸色转白,忽地喷出一口鲜血。 这血殷红红的,打在桃花上,竟比桃花还艳。 刘母过世,刘备没流过一滴眼泪。 关羽自树后转出身来,绿莹莹的眼睛专注的盯着扶树喘息的刘备,心中复杂难 明。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