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烟花雨树 中平六年夏四月五,庚戌。寇奴留下度曹阿穆尔等待蹇硕乐进,又单独交代狼 莫几句,便独自一人出营望东北行。田野笼罩着薄薄的微雾,姹紫嫣红的各色野花 贪婪的吮吸着朝露,青绿的杂草耸起软柔的条叶在凉风中摇曳。渐近邙岭,太阳腾 的一下跃出,天光大亮,少时便灼焉了花烤卷了草。寇奴拾径入山,林气森凉,又 是般景境,他寻到一间樵夫歇脚的木屋,四周杂草夹花,绚丽多姿。屋后临崖,有 百仭风云涌上,如画中景致。屋前墨藤苍木架起阴凉,寇奴坐在矮树墩上,吞吐着 林山云岚,静候藩宫到来。四年前,藩宫严惕寇奴杨冲四人就在此地义结金兰。 寇奴想:曹操肯定也在怀疑袁绍,但袁绍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从曹操设计 保全许攸来看,曹操也想保全袁绍,鉴于对手实力雄厚势力庞大,他唯一的办法就 是利用寇奴逼迫袁绍收手。寇奴体察曹操苦心,他自己也想保全一人,藩宫。先知 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寇奴要 和藩宫推心置腹地谈一回,他必须知道藩宫和袁绍的关系,陷入有多深,然后才能 想方设法。 可整个圈套如真是袁绍所设,寇奴却还不愿找其报仇,在他看来袁绍至少比灵 帝好上百倍,一个心智如此超卓耐心如此坚韧心机如此毒辣的袁绍若要当上皇帝, 肯定能带来和平的生活,因为谁敢不服不从?说不定师傅张衡口中的天下只有一个 的“大才干大智能大野心大胸襟之人”就是袁绍。寇奴如今想知道的就是袁绍的政 见和胸襟。如果这天下第一人不是袁绍,再报仇也不晚。这想法寇奴没有告诉醒樵 子,因为独孤野并不以天下为念,他修的是野狐禅。 寇奴与醒樵子之间也有达成共识:王越临死都念念不忘灵帝,实在愚忠无药可 救。而从《梁甫吟》诗意推详,灵帝和蒯镜奇设伏有莫大干系,此二人是绝对不容 放过的。 不知不觉间,已是正午。天气忽变,从藤木隙间望上去阴霾的天空密布着浓云, 林风呼呼吹动着树叶索索作声。藩宫久久不至,寇奴不禁心有石坠,怅惆四溅。藩 宫为什么不来?难道他怕见我?蓦地一阵狂风穿林过山,万木悲鸣,惊天动地的闪 电云端斩落,炫亮刺眼,寇奴忙避到屋内。 跟着一声霹雳响雷。四滴成碗的雨点泼打在树叶上,哗哗沙沙不歇气的暴响。 过不多时,藩宫缓缓行来。木屋的门敞开着,寇奴一眼望见,惊喜有加。 “三弟这地儿也忒远了点,你神秘巴巴的约我来,有何贵干呀?”藩宫抖落着 雨水,打着官腔开着玩笑。 “嘿嘿,我知道大哥一定会来的。你浑身都湿透了,我来生火……” “不用麻烦,我坐坐便干了。其实啊我本来不了的,还好遇上袁公路,他直接 准的假。” “今天不是大哥轮休么,难道宫中出事了?” “是啊,皇上怕是不成了,何进代太尉刘虞告请南郊,司徒丁宫司空刘弘告请 宗庙,九卿众朝臣不停息的问讯请安,宫内宫外都乱成了一锅粥,我不知费多大劲 才跑出来。说吧,找我何事?” “大哥可有二哥消息?”严惕超期九月不归,已被虎贲除名。 “哦,若厉当时走得匆忙,只说去南阳找一个人,别的啥也没讲,就走了。我 也很是担心,你有他的消息?” “没有……唉,如今四兄弟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想起当年一同进京的情景 真象是才发生一样,可现在赵叔也死了,菲儿嫁去了南皮……大哥,这洛阳城你呆 的习惯么?” “呵呵呵,男儿四海为家,安身立命凭的是义气武功,有啥习不习惯的。三弟 没什么要紧事要说?扯些软绵拉密的东西作甚?” “大哥,菲儿是赵叔亲生女儿这事,你对第三个人说过没有?” “说过。” “说过?” “我对赵忠说过。” 寇奴脑袋一下子懵住了。藩宫坦然说出的竟然不是袁绍而是大太监赵忠。“为 何说给他听?” “赵忠他是我师叔!” 霎时间,屋外传来让人惊颤的炸雷响声,震耳欲聋,无数道疾风闪电,猛烈击 打着山峰!…… “一次他去御膳房例查,发觉赵叔没有武功但刀却很快,便留上了心。后来赵 忠和我提及此事,我听他形容相貌,过去一看果然不错。” “大哥你怎不告诉我赵叔的下落?” “他不让我对任何人说,尤其是你!” “我?”寇奴瞬即明白,狂雷以为林菲儿嫁给了自己,怕自己多事惹出麻烦, 遂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腊月上的事吧。” 对啊,灵帝是二月十六毒发的。“赵忠是大哥师叔,我以前没听大哥说过啊。” “哂,交通宦官是光彩事么?”藩宫发现寇奴脸色微变,便道:“赵忠和我家 藩图公是同门师兄弟,梵天剑和凌鹰刺是一个师傅教的。赵子虚,赵忠的叔叔,藩 图的岳父。” 寇奴将信将疑,大长秋赵忠是董侯刘协的坚定支持者,难道是赵忠和董重策划 的整件事?以藩图北方第二高手的身份和势力,从田丰手中劫走林菲儿并非不可能, 而且八九十天也足够了。寇奴失笑,他把袁绍想象的太厉害了,竟然错去了天山。 只是藩宫的话若隐若现间透出不可思议的吻合,而且藩宫对寇奴近乎无礼的提问毫 不介意,令寇奴感到这似乎又太巧了,似乎是刻意安排的。难道大哥骗我? 约藩宫见面,其实寇奴还有个目的就是想去除心中另一片阴云——那个会梵天 剑的“一世苦仇”。寇奴曾夜探赵忠外宅,与其交过手,赵忠的武功并不是纯粹的 密宗心法,讲究阴柔快绝,而是颇有玄门正宗风范,其剑法一招一式灵妙空明。后 来寇奴从曹操处得知赵忠是带艺入宫,他少年时结过一段佛缘,才得以创出远超本 源“凌鹰刺”的“梵天剑”来。这也是他为何支持皇二子刘协的原因。 “大哥,有个叫波音的剑客也会梵天剑,他是赵忠的徒弟么?” “波音?没听过,赵忠从不授徒,波……音……”藩宫吐字很慢,“他是何许 人?” “他是颖川黄巾大帅波才的弟弟,才俊英杰他排行第三。因为我杀死了老二波 俊,他视我为‘一世苦仇’,不杀我誓不罢休。” “哦,此人武功如何?” “比大哥差老大一截。” “呵呵,他这不是送死么!” “波音兄弟情重,其实我挺佩服他的勇气和毅力。” “唔——三弟为何要杀波…俊?” “……我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就是颖川黄巾军总哨波俊,我本不想杀他,我已 经饶他性命,他却突施暗算令我几乎丧命,唉,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记不起他的 样子来了,但我还记得当时我问他为何暗算我,他回答的话。”寇奴停了下来。 藩宫问道:“他怎么说的?” 寇奴目不转睛的凝视藩宫,不放过他黑亮眸中一丝一毫的变化:“他说‘你好 傻!这是战争啊……’” 藩宫沉默稍许,起身道:“我们无时不刻不生活在战争中,与天斗与地斗与人 斗,‘人在世上活’就是一场战斗,人是无情的!” “也和自己的魂灵在斗。” “对,男人每天都在战斗……三弟今个说话好奇怪啊。” “咱俩一直各忙各的,见面日稀,我一直这么说话,大哥却觉得奇怪,看来咱 兄弟是真疏远了。” “三弟此言差矣,咫尺隔心天涯若邻,疏不疏远,不能用见面次数来衡量。” “大哥说的有理。诶,大哥你武功进步不小啊!” “你是说二月十六在嘉德殿外?” 寇奴一笑:“大哥果然认得是我。” 藩宫亦是哈哈一笑。 “大哥为何要修炼《龙阳密宗》?”寇奴突然问道。 藩宫笑容凝铸,忽刷的一下脸色铁青,怫然道:“《龙阳密宗》本来就是赵家 遗物,赵子虚是我师祖爷,赵忠是我师叔,《密宗》没你想的那般龌龊!三弟,你 话中隐讳,让大哥我很不爽。告辞了!” 寇奴坐望藩宫耸耸身躯大步出门,消失在风雨中,没有解释也没别语。他应该 相信藩宫吗?寇奴忖度良久,决定去办两件事,一是调阅虎贲近年来出勤登记,二 是拜访骠骑将军董重。 * 低沉的云气在山中翻腾,灰蒙蒙的,群山困在无边的混沌之中。东去三四峰, 便是听风小庐所在。时已未正,袁绍潜回邙山。他参加完许靖的家宴,回西园中军 后再才来的。许靖是麻衣神相许子将从兄,也以识人称世,时为尚书郎乃典选举的 权重之臣(东汉官制有个特点,三公官大名大,实际权力掌握在尚书台一帮小官手 上。这是光武刘秀设立的。)。席间在京颖川文人旧好云集,高谈阔论各显才华, 以博青眼。袁绍心事重重本不欲前往,后闻守宫令荀彧黄门侍郎荀攸亦受邀,心念 大动,一行果有收获。 袁绍由秘门进入杲如斋,“呵呵,叔英来了,坐坐。哦,伯求你也坐。”藩宫 和何颙待袁绍坐下方坐。袁绍道:“叔英,你和寇奴谈的怎样?”藩宫一一复述, 然后道:“大致如袁公所料,他似乎相信了赵忠才是主谋。”“他还是这么容易受 骗啊。”袁绍轻松的笑道:“那他下步就该去见董重了。”何颙道:“恰巧董重正 好也病了。哈哈……” “不过他开始怀疑我了。他还提起了颖川旧事。” “哦?没关系,一接任虎贲中郎将我便更改了记典。”袁绍扫了藩宫一眼, “我还调动了部分人事,放心吧!” “袁公深谋远虑,叔英佩服!” “好好好,你大哥还在山中为客,去看看他吧。” “那在下告辞了。” 送走藩宫,何颙问道:“本初,他的话可信么?” 袁绍轻而坚定的道:“我只信你!” 何颙有些感动和不安:“……可惜我家老祖宗不肯,让伯求无计可施,实在有 负所托呀。” “诶,哪里话说的,有了古越寒山剑的剑鞘,你还怕他寇奴不低头!”袁绍冷 啍,又道:“人找到没有?” “我在城东十五里坡找到的,刘一手和穿山豹死了约有五个时辰。” “嗬,好厉害。你说会是谁干的?” “王野。” “不可能,有武强一直跟着,他没机会做出任何安排。” “难道是寇奴?” “不是他,回城后他便去了蹇硕家,而且他也没这聪明!” “看来暗里还躲有一股势力。” “他俩个不会泄露什么吧?” “不会,联络他俩的中间人,全都暴病身亡。” “做的漂亮!” “没什么,”何颙淡淡一笑,“本初,只是我却不明白狂雷怎会多活一夜,还 留下早字,惹出这忒多麻烦。” “蒯镜奇说狂雷久染毒物,故而抵抗增强。不过这让咱们得以变化出一箭双雕 之计,岂不更佳?” “何董一网收尽,”何颙哈哈大笑,“可笑刘宏还设下七日期限,殊不知他也 只能活七天而已。” 袁绍忽止住笑,斟酌道:“寇奴浪费整个上午等藩宫,难道他就不怕六天后毒 发?” “你是说他没中毒?” “不对。这小子肯定仗着内功精湛,以为能防住。得制造机会让他晓得才是… …他要不急,如何能一步步按咱们的计划行事?” “我看还是安排人先瞧瞧为好。” “你这话极是稳妥老成,就明日吧。”袁绍起身道:“这天闷的,一身臭汗, 我去洗澡了。” 寇奴一直等到雨停,方才下山回西园上军。乐进见寇奴迟迟才来,略显一丝不 愉,好像两人以前根本就不认识。寇奴暗自点头:不愧是荀攸的徒弟,分寸火候恰 到好处。乐进告诉寇奴,由于午前灵帝突然病发,蹇硕不得不赶回禁城,他走前留 话要寇奴回来后即刻进宫。 寇奴顿生迷惑,昨日他本来约藩宫大清早见面,但适才藩宫却托说灵帝发病, 故而来晚,可按乐进所言,灵帝于午前发病,那之前两个时辰藩宫干嘛去了? 乐进见寇奴沉吟,以为是不好问董跻的去向,便道:“小董如今补入羽林左监 了。”“是么,这家伙倒去了个好地方。”羽林左监与假司马同品秩,但却重要的 多。“文谦,我的事,想必你也清楚,军务就都交由你处置,我不再插手过问。” 寇奴扫视帐内诸将,道:“尔等都听清楚了,蹇大人和我不在时,一切听乐大人的, 明白么?”两班诺诺称是。 乐进抱拳环敬,大着嗓门道:“乐某初来乍到,不明上军军务,还望诸位多多 担待,共同把事儿办好。” “那是!”“将军请放心。”“您就看我们的吧。”看来这个小个子长官好搪 塞,诸将皆是暗松了口气。 “但有一条,咱可不能墨了上军的威名。”乐进脸上还挂着笑,语气忽然就变 了,透出碜人的寒意:“我把丑话说到前头,谁要是触犯了军律,别怪我,心狠手 辣!”两下悚然。 寇奴心说果有一套。 乐进将寇奴送出辕门,见左右无人,小声道:“有麻烦,吱个声!” “中!” 回到营帐,寇奴将斗锋刀的刀头旋解下来,取过陈登特制宽大的黑鲛刀鞘,试 了试弹卡,满意的悬在腰间。然后叫上梁习度曹阿穆尔赶去洛城。入城后梁习三人 带着物什去棋盘街,寇奴自去南宫嘉德殿。 一路通行来到殿外,正好赶上一场急雨,寇奴见大殿周围戟钺森森,披甲士严 肃的无声巡走,几十名大员皆跪在地上不敢擅动,极为狼狈。都是各府台正员,贰 职和军方将领倒是一个没来。寇奴沿砖道大步走向大殿,袁术自楹后转出:“寇奴, 皇上有旨,命你在殿外等候。” “臣领旨。”寇奴退到朝班最后,方欲抖裙蹲下,雷电忽至,群臣再顾不得许 多,抱头窜至偏殿檐下。“老子又没做亏心事,怕卵子雷劈。”侍御史郑太骂了句 粗口。少府许相和尚书卢植刚升起膝头,闻言又落了下去。许相仰看怒天,极是恼 火,垂眉便见侄子许靖和属下荀攸荀彧匆忙赶到,正蹭在宮门边犹豫,便呵斥道: “汝三个还不过来!” 许靖不到四十,面容白腴,三络长须如漆过般亮黑,是个风流文雅的中年人。 可无奈下他也顾不得风度,快步过去跪在一旁。二荀见寇奴在场中,便视若未见听 若未闻,循墙去别处避雨了。 许相道:“文休,怎才来?听说你不顾天子重疾,反大宴颖汝文客,可有此事?” 许靖道:“便是为此才来晚了。”“文休你好胡涂!此事若传到天子耳边,汝岂有 命哉?”许靖连连称是,不作任何解释。郑太挪动身躯,对许相道:“许公不明情 况,闹误会了不是。文休是奉皇命宴请的。”许相捋着湿须,甩甩手,长哦一声。 “我也是皇上亲点要去参加的,可那些人青眼全给了尚书郎,独把白眼膘我, 老子…下官受不得这般文人嘴脸叽叽咕咕,就先过来探望皇上了。” 许相若有所思。 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眨眼工夫,就消停了。群官略微尴尬的复奔过来依官 序跪下,却都远离寇奴,空出好几丈的空地。郑太笑嘻嘻的喊寇奴过去同跪。寇奴 目光溜转,看到群臣俱目露惧色,心道怪哉,你们愈是如此便愈不让你们好受。 郑太低声道:“宣高可知众人为何不敢搭理你?”寇奴摇头。郑太道:“袁隗 何苗蹇硕卞吉四个在里面。” 寇奴听出他的意思,殿内没有其它官员,这意味着何进与董重都没来。但这和 自己有何关联呢?寇奴马上想到群臣最为忌惮的便是这两大外戚。一个念头突然就 冒出来:如果自己扯出任何一个千石以上大员,何进和董重他们都会立马备齐证据。 这些宦僚身家性命全在自己口中。 寇奴觉得好笑,老子竟然如此重要!?寇奴转念又一想,才真正明白郑太用心, 那就是先咬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试试何董应手。寇奴看了看黑胖乎乎的郑太,心中 佩服:不愧是郑众的曾孙。郑太会意的捏捏油湿的鼻子,打了个喷嚏。 谁先遭殃呢?寇奴刀锋似的目光挨个挨个巡视,最后停留在离得不远,也就两 尺开外的奉车都尉刘璋身上。刘璋二十出头,圆脸厚唇金鱼眼,属于憨厚而略有心 机的类型。寇奴挪近些,小声道:“季玉老弟。”刘璋唬的一筛:“啊,宣高兄。” 寇奴似笑非笑的问道:“咦,你大哥二哥怎没来?”刘焉四子:老大羽林中郎将刘 范,老二治书御使刘诞,老三刘璋,老四刘瑁去了西蜀。 刘璋定下神来,道:“他俩留署未能前来,宣高兄找我兄长有事?” “觉得奇怪,便随口问问。”寇奴看着刘璋。 “哦……”刘璋不安的四下张望,见周围同僚都木雕泥塑,便冲寇奴干巴一笑, 不再抬头。 欺负老实人,是很无耻的行为。寇奴心说抱歉得很,没办法,谁叫你爹暗算我。 二人之间微秒的情态,全落在群臣眼里,真是各有各的鬼伎蛇肠。 酉时刚过,何苗袁隗和蹇硕走出宫殿。蹇硕宣布灵帝口谕,“天时已晚,众臣 工也都累了,各自散去。”司空刘弘跪在最前,起身问道:“蹇大人,皇上龙体金 安?”蹇硕面无表情的道:“安好。”又对何苗行礼:“济阳侯,京外警备劳您多 费心了。”何苗倒是比何进长得周正,回礼道:“这个请蹇大人放心,”也对袁隗 行了一礼,“次阳,我先告辞了。” “我送你。”袁隗送下丹墀,见刘弘与众臣皆木立不动,遂道:“皇上已经醒 了。刘大人,你们都回去吧。”刘弘蠕蠕嘴唇,还想说什么,见何苗蹇硕从身旁走 过,知道没戏便也跟在后面。 蹇硕走到寇奴身前立住,道:“宣高,随我去见皇上。”寇奴故意瞟了一眼刘 璋,道:“还好有些进展,不然都没脸面圣。”蹇硕一喜,忽侧目瞪了刘弘一眼。 刘弘连声告辞,狐疑的紧跟上何苗。刘璋则失魂落魄的亦步亦趋,众臣见刘璋坏了 礼仪,抢在诸卿长官班前行走,大是惊诧。 寇奴随蹇硕袁隗进到嘉德殿内,口呼万岁,伏地叩拜。云母屏风后面传出灵帝 细弱的声音,“哦,是宣高来了。”听起来他是真病了,“来,到朕身前说话,次 阳和易昭也过来。”又道:“小卞你们都退下。”卞吉应声与左右侍者走侧门退避 离开。寇奴见灵帝留袁隗在场,边走边忖,待绕过屏风,心里已拿定主意。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豪床,九尺高下的,翠羽黄屋龙床。灵帝喜好胡服胡饰, 于是胡人使用的椅子搭子木床也在中原兴起,流传至今。整床楠木打制,四足如象 稍短,床左铜鹤衔香,床右角瑞含芝,床柱板上刻有日月升龙玉带河川,玄黄五色 斗帐自上瀑落,衔以青绨流苏,极是奢华。纯金弯钩斜分开锦帐,里面是缀饰着明 珠络茵绣花锦团的缎垫,垫上有朱绡枕几,几上搁一臂肘,肘上手托着尖削的下颌, 它属于灵帝,灵帝的脸苍白,微泛麻红。热气香浪从灵帝身后滚腾而出。寇奴顿感 燥热。 灵帝道:“宣高你看朕是真病还是假病?” 寇奴道:“皇上心病深重。” 灵帝目光复杂,勉强一笑:“已过了一天,宣高可有查出些眉目?” 寇奴斜瞅袁隗,暂不开言。灵帝道:“次阳,不贰臣也。”寇奴方道:“微臣 据情推敲。此事恐与益州牧有牵联。”灵帝一怔:“君郎?这怎可能?”“微臣也 只查到些蛛丝马迹,还要进一步核实。”“有何迹象表明是刘焉所为,宣高你把话 讲明,否则诬告之罪难逃。” 寇奴心说对不住了刘大人,道:“微臣岂敢乱说,据说羽林中郎将刘范近日形 态反常,秘密见过许多刘焉门生,还于昨日傍晚派出信使。可惜那人吞下密函,臣 手下只抢到一角,角上仅有‘公祺兄’三字。”“公祺是谁?”“公祺是米贼张鲁。” 灵帝大吃一惊。寇奴道:“刘焉去岁末上书,说张鲁杀死汉中太守苏固,‘米 贼断道,不得复通’消息,朝廷此后派去的信使皆黄鹤一去不返,想必皇上也是好 久没有蜀中消息?”灵帝点点头。寇奴又道:“可刘范却与张鲁互通款曲,这里面 肯定有阴谋。”寇奴话只说到这个份上,山高皇帝远的,余下的就留给灵帝去想。 果然灵帝陷入了沉思,良久方道:“朕曾亲书一封,隐约提及召君郎回任太尉, 随后便断了一切信息,看来君郎是铁了心不想回来了。” 袁隗不失时机的插上一句:“启禀皇上,巷间风议刘焉独揽蜀中一切政军要事, 还召募旧黄巾徒为己用,自假军号为‘东州士’,实在是居心叵测。”灵帝发怒道 :“混帐,何不早说?”袁隗惶恐,连忙解释:“民间诽议大臣,臣不敢全信,故 派得力心腹赶赴蜀中打探,一时还回不来,臣实是不愿以不察未明之事扰动皇上, 绝非故意匿情不报,请皇上明鉴。” 灵帝不动声色的沉默,巨大的压力压得袁隗几乎中止呼吸。“次阳起来罢,你 处事一向谨慎,朕不怪你。”灵帝的声音听起来略有些伤感。袁隗诚惶诚恐。 灵帝道:“宣高,把那纸角给朕。”寇奴道:“可惜,随后赶来一群蒙面人, 把它给毁了,还把臣手下打成重伤,现正在秘处疗伤。”寇奴一推了之,灵帝皱眉 道:“这在后螳螂,倒让朕迷惑。”“微臣以为他们极有可能属于另一股势力。” “有理。”“但此二者谁是真正的主谋,谁在做渔翁之梦,微臣实在缺少实证,不 好妄下结断。微臣适才所言‘只查到些蛛丝马迹,还要进一步核实’便是为此。” 灵帝眼光一凛,道:“你需要什么,照直说!” “皇上只给臣七日时限,臣深感智谋不够,不得已请出原豫州刺史王子师为谋 主,还望皇上恩准。”寇奴故意在袁隗面前把王允事挑明,让灵帝始料未及。“子 师进京了?也好,你要倚重他的谋略和影响,想法是不错,他人也不错,只是—— 宣高!”“臣在。”“王允不能处明只能居暗。”“臣做得很隐秘。”“还有什么 需要?” 寇奴道:“微臣想皇上特许臣调阅羽林军记典,看看可有异常人事变动。”灵 帝道:“这个不难办。”寇奴道:“只是单单只调羽林军的,恐打草惊蛇,微臣想 一并调阅五官虎贲羽林三中郎府记典。”袁隗眉头微皱,道:“何必如此惊动,直 接派人监视刘焉家那三小子不就成啦?” “为避免不必要猜忌,调三府记典查阅,臣以为是必要的。”寇奴接口道: “不过袁大人说的派人监视,臣深表赞同,臣欲请雒阳令协助,不光刘家,还有何 家董家杨家阴家许家,都要派人监视!” 袁隗道:“漏我一家反倒不好。” 寇奴看到袁隗隐约在笑,不及多想,续道:“只是臣手头上人手不足,有心无 力,”灵帝道:“这些活,你直接找司隶校尉张温和你的老上司小苗子谈,他俩个 和次阳是朕最信任的臣工,朕对他们都有所交代。至于调记典一事,也无不可,就 明日吧,朕叫次阳与你同往。” “臣领旨。” 袁隗答应的也挺干脆。 蹇硕不放心的道:“皇上,奴才想既然刘范可疑,断不可再领羽林重军。”灵 帝道:“事情还没个明亮,就搞得鸡飞狗跳,你呀,多动些心事学学,老不长进, 叫朕如何放心得下?”寇奴听出灵帝话里有托嫡之意,似乎他也知道活不久了。寇 奴抬眼见袁隗也是若有所思。袁隗道:“皇上,臣觉得蹇大人也是一片忠心,不如 先安排一个信得过的人入羽林军分权,再看调查结果如何而发作?”灵帝道:“易 昭你听听,唉……次阳你想推荐谁?” 袁隗道:“步兵校尉鲍信。” “北军第一勇将鲍信?不错,暂为骑都尉吧。嗯,次阳,你文笔快捷,就由你 写诏书吧,”灵帝想想又道:“再写一道明诏和一道密旨给宣高王允,要求所有官 绅商庶通力配合,对违者宣高有先斩之擅。”寇奴暗喜: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见大 师兄于禁了。 袁隗寇奴离开嘉德殿时,天色瞑暗,又飘飞起细雨。站在高高的拱云桥道上, 袁隗指点洛城,道:“皇城烟花雨树,蒙蒙千壁万檐,没个清楚明白。宣高你看的 明白么?”寇奴顺着袁隗目光眺望,道:“烟雨皇城,朦胧中别有般幽静美致。” “听说城西有家西华酒肆,菜不甚出众,但有三花好酒,香逸绝俗。宣高,不如由 老夫做东,同去品评如何?”“未想袁公亦是爱酒之人!”西华酒肆近邻董重府邸。 袁隗道:“听说宣高是酒中豪杰,一日无酒,寝食难安。” “如今喝的少了,”寇奴情态黯然,左兰在世时曾多次央劝他少喝点酒,但直 是当作耳旁风,左兰死后,追思往情,寇奴痛心之余才把酒戒下,“但有好酒,宣 高还是不会放过。” 袁隗道:“好,董骠骑重病卧床,我俩先去探望一下,应个景,然后便去。” 二人同车行西。袁隗倚在蕈麻枕上,望着寇奴微微一笑,忽揭开窗帘,吩咐护 骑随从去叫导车慢行。寇奴见状,便起个话头,道:“袁公,适才为何不见何大将 军?”“何进代刘太尉告请南郊,险些被雷劈到,猝发心疾,他下令各军严禁后, 便告假回府休息去了。”袁隗提到何进,语气颇为不敬。“何公竟遭天雷轰顶,真 是奇怪。”“有甚奇怪的,他内披一身金甲,旷野四横,雷不劈他劈谁?” 寇奴呵呵一乐,道:“只怕明日京城又将蜚短流长。” “近来洛城谣言四起,”袁隗道:“何进是越怕越出鬼。”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只是流言源头不好寻找,放消息出来的人必定在这洛城 之中。他可能想借皇上疑心,同时打击何董二氏,也可能他就是何董二人中的一个, 用的是苦肉计。但不管怎样,他不可能远离漩涡中心——洛阳。” “那宣高为何无端攀出刘君郎?他分明不是下毒之人。” “我不过是把水搅浑,袁公又何来落井下石?” “哈哈,宣高真是快人快语。刘焉提议改刺史为州牧,他的用心和奸王刘续一 样,刘续想当皇上,他刘君郎也想做个蜀中王。老夫不乘机给他种祸,他岂不以为 朝中无人?” “刘焉有野心,我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嫁祸与他。……只是这怎和安平王扯上 关系?” 袁隗道:“当年刘续献上《国兵策》,老夫时为司徒,曾参与讨论。刘续是想 以公养私,壮大私人武装,进而把国兵变成私兵,再联合地方豪强黄巾乱贼,拥兵 坐大,和皇上分庭抗礼。此策所藏祸心,老夫是一清二楚,可惜皇上不听规谏,执 意采用何进之言,在郡国推行‘私兵公资’,从此铸成大错。何进貌蠢如猪,却能 在会上力主成行,他的心智被人低估了。……宣高以为呢?” “何公当然不比常人。”寇奴语虽敷衍平稳,心里着实惊诧。 “刘焉去岁奏请改牧,也是《国兵策》中的提法,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郡国 兵演化成州郡兵,就更是错上加错。刘君郎起了个好头,底下纷纷效仿,国之衰败 便再无可救药,分裂势所难免了。”袁隗沉痛的叹息,“唉……” “袁公似乎太过担忧,《国兵策》并……安平王似乎不是蓄意谋反的人,否则 他岂会入京赴死?” “他存着心思要在京城掀起风浪,宣高被他骗了,他根本就不曾想过死,他以 为有赵忠替他作鬼作神,就能躲得过入京的头几天,到时联合早已买通的诸卿,再 加上他一死谏,《国兵策》不就通行了么。” 寇奴是越听越心惊,道:“赵忠不是为安平越制屋宅和刘续结下深仇么?” “都是假的。刘续故意制造出一个死敌,以为能瞒天过海,也只能骗骗不知情 者。”袁隗顿了顿,道:“袁赦袁常侍是老夫本家,他对此一清二楚。赵忠和藩图 是师兄弟,藩图与张梁是有所丝连的。刘续在张梁义子张铙军中囚禁半年,藩图一 出面就放了,其中必有文章。既然藩图面子大,为何不早出面?其实刘续一直在寻 求张梁支持,他在等。宣高你以为否?” “这……”寇奴心中冰凉,如果袁隗的话是真的,那拼死保护刘续入京的大哥 藩宫,应该就是跟踪自己到达广宗的,张梁的高徒波音,而自己绝对是个大笨蛋。 “刘续为皇上定策灭窦氏一门,是在报复窦武不立他为帝。” “啊……”这个故事,寇奴听说过,而且这一仗赵忠居功至伟,立下赫赫战功。 “宣高应该知道皇上曾经修行过《龙阳密宗》。”“嗯。”“皇上当初决定修 炼这种秽乱邪法,其中也有刘续一分‘功劳’。”“哦?”“刘续就是要让皇上荒 政!” 袁隗的话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寇奴道:“袁公所言,皇上知否?”袁隗 摇头。“那袁公何不向皇上说明一切?”“说了,管用吗?”袁隗话语勉强。 寇奴心道,难道你袁隗暗里就没个野心? “刘续虽然死去,但《国兵策》却流毒至今。”袁隗何等精明,马上把话扯回 :“宣高,老夫问你:皇上手握天下,既然对何进董重起了疑心,为何不一刀了之, 反要你明查暗访?” 这是寇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便道:“还请袁公明示。” “‘私兵公资’已在地方造成巨大危害,豪强乘机扩大势力日大,大面积官府 形同虚设。更有如刘焉和黄琬等一州军政大员,勾结豪强,州境如同独立王国泼水 不进。刘焉自然不必说已经形成割据态势,只是三子在京为质,不敢明目张胆僭制, 就连黄琬的私家兵都已达到三四千人。董重的偃师大营中裹有五千私兵,而何苗设 在夕阳亭的车骑将军大营里据说也有三千吃公养私的家兵,而何进在邙山北以及河 内豢养的私人武装更是高达万人之多。你说在不知道谁是真凶的情况下,皇上能贸 然下手么?” “原来如此。”寇奴道:“但仅靠宣高一人之力,就算查出元凶,又能奈何得 了?” “前将军董卓为并州牧,他不交兵皇甫嵩,反屯兵河东,静观时变。老夫觉得 这应是皇上作出的部署。董卓在河东驻兵不赴太原,某种程度牵制了何进。而何苗 与何进素不同心,他才是何皇后亲兄,威权反在何进之下,兄弟间颇不见容,皇上 现在故意重用何苗,也是让其兄弟互忌之计也。至于董重,他的骠骑营兵在城东四 十里,自己却在大内卫尉,他舍不得放下‘卫尉’名衔——这个与诸宦交通的近水 楼台,和多年苦心经营的禁中势力,但现在想卸却卸不下了。皇上昨日驳斥其辞去 卫尉的奏折,今日他便吓病了。” 一个“吓”字,告诉寇奴其实董重底气很虚,肝胆不旺。 寇奴至此方才对洛城局势有了深刻全面的认识。寇奴隐隐感觉这个浑身是消息 的后将军,知道很多秘密,甚至可以说朝野秘闻无所不知,如果说洛城势力最大的 数何进董重,那么第三大势力就是袁隗领导的袁阀。自己必须借助这个年少为三公, 后几起几落始终不倒的老头。但袁隗为何说这些话?细思起来,袁隗开诚布公,隐 有招徕之意。寇奴明白袁隗不知“七限”毒期,这点除了灵帝蹇硕,京中无人知晓。 袁隗也想借助自己,将局势导入他所期冀的轨道。寇奴暗叹:袁隗啊袁隗,莫不成 这鹬蚌相争,你想做那得利渔翁。 “宣高,我袁家从不做他姓附庸,”袁隗目光深邃,凝视寇奴道:“袁氏能够 四世不衰,靠的是独立自强,靠的是忠君不贰。” 寇奴暗自心惊,自己仅微许怀疑,袁隗便能察觉,此人好生了得,看来自己的 修行比起这个老政客来,还远远不足啊。寇奴叹服:“宣高能够体察袁公忠君爱国 拳拳之心,还望能时得袁公教诲,宣高当感激不尽。” 袁隗哈哈一笑,揭帘命令马车停下。寇奴望出去,后将军车队正好行到西华酒 肆门口。袁隗吩咐手下去定二楼酒席,然后继续上路。 “宣高,你和董骠骑可熟?”“见面认得。”“他这个人,素有无苛察的惠名, 人缘自是不错,只是喜欢在文官中打滚。”“什么叫‘无苛察’?”寇奴听过这个 故事,但他明白袁隗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个字都藏着玄机,他想听袁隗如何讲述。 “说起”无苛察“还有个典故,那还是董重为河内太守时的事儿,有天他刚回 府,正走着,一个人跑来辞行,董重并不认识,但来者恭恭敬敬礼数周全,他也不 好问,就慰语几句。来者倒也不是打秋风的,行过礼反身就走。董重突然认出了来 者,唤住又给他银子作盘缠。原来那人是他的马车夫,给他赶了两三年车。董重仅 认得背影,不认得本人。……其人疏阔若此,对员属更是宽厚体恤,在官场口碑载 道。” 寇奴听完,与袁隗相视而笑。简短一个故事说出了截然不同的几个董重,究竟 那个才是真正的董重呢?袁隗讲这个故事显然是告诉寇奴,董重厉害着呢,没人知 道他的真实面目。话一说完,马车停下,到了骠骑将军府。 双狮朱门外,车水马龙,全是赶来探病的各路鬼神,好多人都不认识。袁隗乃 从三公转为军职,位列后将军,是洛城军方第四号人物。袁隗这一来,打乱了晋见 班序,众人皆蜂拥献媚,阿谀之词不绝于耳。袁隗乐乐呵呵,似乎十分受用,寇奴 紧随其后,也少不了听得两三声不穿马屁,寇奴微笑着如沐春风。待转入长廊,一 应官员止步,袁隗回身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在奴仆导引下和寇奴走入内宅。 董重没住正宅,而是在东侧的花园养病。走过五曲九折的悬池长廊,一座雅致 的竹屋出现在面前。地上铺出茵茵草垫,暮色里草叶上挂着细小水珠,显得极为宁 静。董重选择在这样一个闲适的地方接见外面那些官员,真是有点奇怪。两个风流 倜傥的玉面剑客,迎前行礼。袁隗嗯了一声,便走向竹屋。二剑客方欲阻拦寇奴, 脸上突然变色,很显然认出了身前这个孤寒的武将。 “不知袁公鹤驾光临,光翰抱恙在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董重一袭轻裘 锦袍,手背身后,露出半截竹简,神态悠闲的踱到近门前。 袁隗道:“我在御前听说光翰染恙,便欲前来探望,来的迟了,来的迟了。” “诶,请里面坐。哦,这位是……” 袁隗接过话,介绍道:“这位是‘御命钦差’寇奴寇宣高。”寇奴忙行军礼: “西园上军司马寇奴见过骠骑大将军。”寇奴故意加入个“大”字。董重呀然道: “呦,原来是宣高,我都不认得了,来来,进屋来。”寇奴将伞搁下,落后两步进 屋。董重道:“袁公请坐,宣高,坐。” 屋内没有座椅,寇奴在军营里坐惯了,席地而坐颇感不适。以一个武者的眼光 来看,若遭遇袭击,席地而坐,反应会稍慢些。 袁隗道:“光翰你一茬一茬接见大小官员,对身体可不大好呀。”寇奴心里补 上一句,你装也要装得像些才行啊。 “有我家胭脂虎在前厅接待,我乐得清静。若不是袁公亲来,我可是一个都见 不着。”董重苦笑,又急切的问道:“袁公,皇上可有苏醒过来?” “皇上精神还好,只是越来越离不开‘五石散’,身体已被药石冷酒淘空,” 袁隗狠声道:“我不管张仲景似真是假,逮到一个老夫杀一个,逮到两个老子杀一 双!” “前些时候在宫中的张机是不是真张机,我们都还不清楚,旮子缝里就传出张 仲景在荆山采药的消息,一下子就把事情说明白了,分明有人想保护真正的张仲景, 宫中那个是假的。” “有道理。何人在保张机呢?” “无非是何进阴修二人。” 袁隗颔首称是:“对,他们都是南阳人。” 董重楞了一下,哈哈笑起来,“袁公的解释颇有意思,的确他们都怕沾染火星。 呵呵……咳咳。” 袁隗见董重咳嗽的厉害,便跽身道:“光翰,你静静休养,我和宣高就不多打 扰了。” 董重掩口道:“袁公好不容易过来一次,光翰怎样也得留你共膳。咳咳……” “不必客气,你保重身体,要紧。” “光翰知道。” 西华酒肆二楼一间隔室里,宴席已经撤去,铜炉袅香,玉盏腾雾,室内弥漫着 沁人心肺的五色花香水汽。袁隗茗口茶,放下白玉碗,问道:“宣高觉得董重,如 何?”寇奴见袁隗问的含混,便扯起野棉:“堂堂骠骑将军,竟然惧内。”袁隗微 然一乐:“董重生平就怕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姑姑,当今董太后;另一个就是他夫 人,来氏夫人。董太后逼他出来辅佐董侯,来氏夫人逼他和何进争权,此二者都不 是他本来所愿。说起来,这又是一个笑话,董重最宠爱的小妾名字本来叫‘却要’, 来氏夫人性妒,强行改之为‘不要’,董重最大心愿就是把这‘不要’改为‘就要 ’,带着‘就要’远走高飞。其实啊,所谓卫尉条侯只是个风流文士,聪明是聪明, 卷入政治,只会害了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寇奴顺话感叹,心里却在揣摩袁隗的话,难道他 在洗脱董重嫌疑? “宣高若能做到三公九卿,就会知道做大官其实不如做个小官快活,你要领导 一群人,你的每一步每句话都不能错,该用怎样的人办怎样的事,一丝一毫都不能 出错。要学会十言六假三真一模糊,还要懂得从别人假话里读出真话,你要没这本 领你就会被别人吞噬。你们武者讲的‘义信’,在官场是吃不开的,尔虞我诈弱肉 强食,才是政治。……”袁隗似笑非笑的道,“就比如现在,老夫和你开诚布公, 可你知不知道,老夫心里却在算计着你?” “呵呵,宣高以为就算中袁公算计,也失去不了什么,换言之,袁公费尽心机 从我身上也得不到多少东西。” “说的好啊……”袁隗长声感喟,“老夫一生一直都为权力所诱惑,我一直都 相信它可以给我某些东西,可到了现在我才发现其实它给予我的很少很少。……宣 高你需要权力么?你渴望权力么?” 袁隗深沉的话语击中了寇奴的内心空处,“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天下苍生”和 “要想天下太平,就必须拥有足够的权力”同时涌上心头,我究竟是为百姓,还是 为了我内心的权欲?只有内心失衡的人才会试图用权力来平衡良心,但我不是!「」 寇奴勉强回答道:“我觉得权力不会改变我的内心。” “权势倾轧,牺牲的往往都是冲在前面的卒子。报复和妥协,是政客的必备利 器,宣高,在洛阳这场权力角逐中,比你有智谋比你危险的人和势力很多,正如你 刚说的,就算战胜他们,你又能得到什么?还是及早全身而退的好。你的本心是在 武道求索上面,你的力量来自武道的不断升华,你内心的宁静只有在武道上才能找 到。” “袁公话语,宣高肺腑同感,不过七日,宣高不会淹没本性太久。”寇奴确实 被感动了,不管袁隗出于何种用心说这番话,这份道理足以服人。 “好好好,袁阀会倾力协助你尽早擒获真凶……”袁隗感慨不已,良久方道: “你看看人都散了么?” 寇奴靠着半掩的窗棂,望了望着街外正丁字路口的骠骑将军府,大门外空荡荡 的,“都走了。” “那我们也走吧!” 寇奴突然记起一事,问道:“袁公,我们进董重府时,门口那些官当中,有个 四百石约三十上下,矜持的落在后面,好像没什言语,他是谁?” 袁隗嘉许道:“宣高眼光的确疏而不漏,他是颖川人郭图字公则,是阴修从颖 川任上带入京的门人。”见寇奴一时不明话中含意,袁隗便又续道:“颖川素盛产 谋士,我朝历来三公之选名臣,必先出任颖川太守,目的是让他们搜罗能人智士, 收儒士之望,以为朝用。阴修是南阳阴氏一脉,他接任少府后不久,便逐步提拔颖 川太守任上的心腹入京,有蔡邕的学生钟繇,荀家的荀彧,还有早前入京的荀攸— —他不是何进的人。阴修异常聪明,他把实力超群的门人都安排在位小权重的尚书 台,自己任下却只留个不中用的郭图。凭借这几个智士,阴修很快便在杨彪势力中 脱颖而出,接掌阴氏门户,阴修门人虽少,但其整体谋智超乎所有门阀之上。老夫 看人绝对不会错,阴修周围这几个小官,二荀一钟将来肯定会位列公卿,一揽朝权。 至于郭图,生性狡智贪婪,除开处事急智快捷,并无长处,如今董重摆明是在装病, 阴修不用二荀一钟,而派其探望董重,其实已经表明他的立场,和董重保持距离。 别看钟繇几个没来,他们来了也不能代表阴修,只能代表自己。在官场面上能够代 表阴修的只有郭图,经常讲错话的不中用的郭图。” “哦,只有郭公则才是他的属下。阴修用郭图作官面文章,的确让人难测其心。” 寇奴心说你这只老狐狸,我若不问,你绝不会说,我一问,你便唯恐言之不尽,生 怕我去调查似的。寇奴又道:“您是说阴修支持何进?” 袁隗摇头道:“阴家是老皇亲国戚,阴修他甫掌门阀,即改字‘乾惟’为‘元 基’,坚定的表明了他的立场:他是皇上脚下一块砖,不属任何内宦外戚。当然这 也是杨家历来传统。宣高要想早日完成使命,阴修此人不可不见。只是阴修为人清 洁自傲,不好接近。” 寇奴心想你口中的阴修怎和我认识的阴修不太一样? “不过阴修身为光禄勋,统领五官左右虎贲羽林,明日调阅记典,会有机会为 你引见的。” 寇奴和袁隗约好明日见面时间,便各自离开。他大步流星走出百八十丈,忽转 入窄巷,来到西华酒肆后门。店掌柜探头出去左右张望,见无他人,便合上门,与 寇奴走进地下酒窖。寇奴道:“阿言,有无野佬消息?”“野佬还在弘农桃山邨疗 伤,这是……” 店掌柜原来是王越的关门弟子藉藉无名的阿言,敦煌人,年纪与寇奴相仿, (日后曹丕的剑法师父)他从怀里取出一小红匣,奉给寇奴道:“他命我转交的。” 寇奴接过打开机括,里面是张人皮面具,匣内还有折纸。寇奴也没看纸上写什么, 便又合上,“阿言,董府近来有无异常?” 店掌柜小声道:“寇佬,有件蹊跷事,今个许靖来见董重三次。一次汇报颖川 汝南文会情况,会上支持刘辩的占七成。第二次随众探病,是来氏接谈的。刚又入 府,消息还没出来。” “阿言,董重不是个简单人,你要却姑娘小心处事,”寇奴道:“若被揭穿, 到了危急关头,要她咬定是张让指使。” “属下明白。” “此外放消息出去,立储诏书已由袁隗写好,皇上属意刘辩为太子,刘焉会被 召回任太傅。” 阿言轻声复述无误。 棋盘街寇宅。 “始作俑者未必就是最终得利者,查出元凶固然重要,但查出谁在推波助澜妄 图获取最后最大利益却显得更加重要。”王允收好诏书,道:“形势暂不明朗,我 们兵分两路,为师秘密拜见张温和何苗,寻求支持;你则继续追查真凶,明日带上 小梁子同去调阅记典,他过目不忘,对你会大有帮助。”“我也有此意。” “还有,杨彪派人来过,他请你明日中午去文兴屋会面。”“杨彪出面了,这 可是件好事。”“好事?你嫁祸刘焉,惊动大了。明日你便会知道挑上个硬柿子了。 把杨彪的一切要求都应承下来,或许能会化解即将面对的危险。”“恩师何有如此 深忧?” “你……为何挑上刘焉?” “这事,徒儿做的的确草率。”寇奴不能说他和刘焉之间的事儿。 “杨彪的出面,说明对刘焉不利的证据已经形成模样,他必须自保。” 寇奴不解:“杨彪和刘焉究竟是何关系?” “京城名门高阀为延续权力,经常通过政治联姻交换子弟来达成目的。”王允 想了想,便铺开雪白洛纸,刷刷刷笔走游龙,“宣高你来看。” 寇奴已经聚精会神的在看了:原来故司空来艳的女婿黄琬是杨赐门生,而黄琬 同时也是刘焉之母的亲侄儿,再加上阴修也是杨赐门人,自己这一诬告刘焉,等于 同时还牵连上了杨阴黄来四大门阀。刘焉在西蜀割据、黄琬在豫州养兵、阴修掌握 禁中护卫,再加上朝中近乎五一的杨阀门人,换任何知情人听到寇奴的嫁祸,都会 联想到杨阀阀主忠心耿耿的杨彪。你说灵帝会怎么想? 这真是个意外,本想害害刘焉,谁知却害到了杨彪,唉——?袁隗为何不对我 说明这层关系呢?他为何会落井下石?杨彪不是袁术的姐夫吗?……以攻为守兼一 石三鸟,袁隗真是只老狐狸呀! “宣高,其实为师也是杨公(赐)高弟,他和邓公都是我的座师。” 这下好,引火上身了,谋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到时谁都逃不掉。 “明日你去见杨彪,一定要尽力挽回这个错误。”嫁祸刘焉的结果是开罪了杨 彪,也就得罪了大半个官场,就算寇奴武功再高,也难逃厄运。 寇奴久久方道:“徒儿此举虽是鲁莽,却误打误撞产生另外一种效果,那就是 激发了杨彪与何进董重三方之间的矛盾,因为搜罗制造不利证据的绝对是何董二人。” “确有些道理。”王允闻言一怔,点点头。“宣高,明日去文兴屋前先回来一 趟,为师会给你一份完整的六大家族人员分布,也许能派上用场。”寇奴大喜。 王允看着寇奴,目光扑朔,不知在想什么。 灯花噼啪一炸,幽幽暗暗的墙壁陡地一亮。 “师傅,开封郑太你认识么?” “他是何进的人,但为师知道他少年时曾追随颖阴荀氏门主荀爽多年,情同师 徒。为师与荀爽交情深厚,知道他一些事,荀爽是‘神君’荀淑之子,‘荀氏八龙, 慈明无双’讲的就是他。当年五府并辟,袁逢举有道,不应。后及逢卒,慈明乃制 服三年,谢之。如今慈明尚在西豪湖垂钓,但他门下的荀彧荀攸已出仕京城,荀彧 是中常侍唐衡的女婿,少即名显,有王佐才,荀攸才智不输荀彧,但其不事张扬, 故名反不及。当然此二人都可以说是阴修提拔的,属于阴氏——杨彪势力之中最为 智慧的团体。” 郑太究竟是何袁杨阴哪家的人,王允没明说,但寇奴听出了话外音,郑太以及 二荀不属于洛阳任何势力,他三个是独立团体,仅仅是靠近杨彪袁隗而已。如此来 说郑太是出于本心,而不是受人唆使才提示自己的。想起中午乐进说的话,寇奴心 中涌起一阵感动,他深刻感受到荀攸对他的温暖友情。 ------ 读写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