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谁何 石壁上的长明灯火左右摇曳,石洞正中本自昏暗,显得愈发蒙黑。 大块碎石陨落在青龙周侧,巨雷般的水声中,咯咯咯的金属摩擦声刺得张玉兰 耳膜生疼。 张玉兰秀目圆睁,浪飞瀑跌之间已无朱丹踪迹,顿化作一缕清烟飘绕在不断暴 起升腾的水柱间。 洞顶正中落下来的乃是一圆半丈的乌黑八卦。 水柱随之消落,又变得涓涓潺潺,流出外洞去。 八卦悬定在臧寇头顶九尺处的同时,九丈苍龙不再溢泉。 张玉兰落到渐涸的乌碧的池底,退走数步,仰首望去,这才看清数道极细的闪 烁晶光的细线系着八卦,八卦上盘膝而坐一老道,鹤发童颜,笑意融曳。张玉兰蛾 眉微蹙,问道:“你是何人?” 老道整整葛衣玄袖,笑道:“你闯进了我的屋子,反倒问起我是谁来了,呵呵, 你的轻功是西蜀鬼教的魅影术,但又比张修当年还要高明,你是张灵真和鬼母的女 儿,对不对?” 张衡,字灵真,号嗣师。世上竟还有人知道父亲的字?张玉兰震惊不已。 “小女子张玉兰,敢问道长仙讳?”张玉兰清脆的声音在巨洞中毫无回响,分 明已聚音成线。 “贫道赵子虚。玉兰贤妹可是为物化丹而来?”赵子虚有两个徒弟,一个是北 方武林第二高手信都藩图,另一个便是其侄中常侍赵忠,不过在二三十年前赵子虚 便销声匿迹了,人皆以为其死,所以几被江湖遗忘。 “这么说来,告诉华龙地道秘密的那个人不是华佗的徒弟吴普,而是你的弟子 了?难怪武艺那么差!”张玉兰口里对赵家的武功不以为然,其实内心对赵子虚十 足警惕。她知道赵子虚有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他其实是张角的师兄。赵子虚能做赫 赫有名的大贤良张角的师兄,其修为之高可想而知。 “玉兰贤妹不提醒臧寇,反去帮助魏伯阳;事后又不急着去救你母亲,反而一 路跟踪到邺城,分明是想得到长生的秘密,你可知这一切早在贫道算计之中?”赵 子虚大笑,道:“不然你怎会听到我徒儿藩图和华龙的几次密谈?” “你好阴险!” “你连师兄都不放过,和贫道不也一样?你我彼此彼此。——藩图,你还在外 面磨蹭什么?” 就在这时外洞传来一阵笑声,“张姑娘,我真打不过你么?你的江湖经验也太 少了点。”一个紫衣中年人跳上高台,手按剑柄,渊渟岳峙,端是气态不凡,正是 北方武林第二高手藩图。 张玉兰冷静地观察四周,随之幻影闪动,藩图稍一迟疑,她已退至右边的石壁 下,一柄拂尘握在手中。 “你以为魏翱是被你打跑的?呵呵,趁他分心,贫道在他脚底板心上,插了两 针!幸好有你跟来邺城,不然贫道对藩图能否引开魏翱(伯阳)的注意还不太放心。” 张玉兰看一眼八卦上的两个阴阳鱼眼睛,情知不假,随即看到一动不动的臧寇 和其下青龙系缚的铁索,问道:“这铁索龙泉也是你苦心安排的?” “这是魏翱的神怪,贫道可不善此道。魏伯阳冒充西域高僧传授赵忠武功,然 后又利用所传武功的重大缺陷,威逼赵忠去当太监,让他有权有势可以得到光武刘 秀用剩下的玄铁,要知道能够克制反冲之气的就只有这天上掉下来的玄铁陨石。哼 哼,太岁至阴,地之菁华;苍龙至阳,天命所应;臧寇之异,玄铁之奇,正反冲奇 交辉,四相作用,便可炼得仙域灵元,物化丹。”赵子虚停顿了下来,幽幽一叹, 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八极所载,确乎神幻啊!没想到真让魏翱促成了。” “谁知你黄雀在后!”张玉兰道。 “你说的对。想当年魏伯阳他遇上下面这个蠢材,如获至宝却不知如何利用, 便跑来偷我先师于吉真人的《八极仙符》。其时正逢先师白日飞升,临行前他将《 八极仙符》分传给了贫道和张角。贫道得到的是《丹经》《鼎养》《脉经》《奇窍 》四卷,张角志存高远便得到了《门甲》《五德》《扁鹊》《太平》四卷。贫道这 师弟奸狡似鬼,一面跟魏翱讲什么天地人和鼎养物化,一面说什么《鼎养》之玄奥 远胜《天书》,呵呵呵呵既如此,老道便让魏翱偷走了《鼎养》。谁知他竟能察觉 有异,半年后他趁贫道不备,将《丹经》等四卷真经一并盗走。既然堂堂魏伯阳行 此鸡鸣狗盗之举,贫道也只好奉陪到底了!”赵子虚阴恻恻的笑道:“话说到这里, 也说明白了,玉兰贤妹还不快把物化丹交出来?” 张玉兰静观默察,结精凝神,却不作答。 “难道玉兰贤妹要和贫道动武?呵呵,虽说贤妹轻功骇世惊俗,甚至高过魏伯 阳和下面这个蠢材,但你可知你们两家的轻功还不算天下第一,天下最厉害的轻功 心法乃是我赵家祖传的《龙遁》!你连藩图站在外面都听不出来,还怎么跟贫道斗?!” 注:龙遁出自《龙阳密宗》 拂尘一扫,搭在腕间,张玉兰俏立不语。 “交出来!”赵子虚厉声喝道。 “物化丹又不在她手上,她拿什么给你!”声音在洞内冲撞却听不出传自何处。 拂尘舞动,赫然有声,张玉兰隐身其中。 从洞顶上飘落下一道灰烟,幻作人形,乃是一面如土色身如土色的老头,他身 子一抖,随即化作一个绿衣皓首,慈眉善目,好似隔壁阿爹。 “谁?!”八卦剧烈的晃动起来,显出赵子虚的惶恐万状。 “师祖爷?!”洞外高台上的藩图跳到池底,就势跪倒,膝行数步乃止。 “你们都很聪明,可惜聪明过了头!”老头竟是和张衡齐名的大道师于吉。 赵子虚看的分明,急飞下八卦,伏地叩首:“徒儿子虚叩见师尊,师尊重返人 间,徒儿不胜之喜!” “营造这个石穴要得多少人力财力……”于吉上下打量了一下石洞,赞叹道: “子虚啊,这么多年来你和魏翱斗智较力,真难为你了。” “徒儿思慕师尊,可惜资质不足以效仿师尊,不得已出此下策,利用了云牙子 前辈。师尊,您是不是来渡徒儿成仙的?仙境有甚奇妙?”赵子虚眼巴巴的看着卞 吉、和他手指尖上的朱丹。 “为师可没有本事白日飞升。种下太岁后,为师便一直住在黑山,修身养性。” “太岁是您种下的?”赵子虚失神问道。 于吉古怪的一笑:“要不是为师把改动过的《八极仙符》分传你二人,魏翱又 岂会连张角的《门甲》、《五德》一起带走,上此大当?!”门甲说的是风水方术, 五德讲的是天时更替。“为师没有看错人,魏伯阳天纵奇智,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 当,除他无人能成其事哉!” 赵子虚顿时呆住。 于吉干笑数声,将朱丹送到嘴边。 身后飘来赵子虚阴险的声音:“师尊您老糊涂了,二十几年不见,您怎忘了还 教过我幻术?” 于吉身前的赵子虚随声化无。 赵子虚转过来,从于吉指间取下朱丹,乃对藩图喝道:“还不起来把这妖女杀 了!” 藩图拍地飞起,身体急旋,紫龙直冲,五爪罡芒白亮碜眼。 其武功暴增数倍不止。 张玉兰分不清虚实,踵疾点腾身直上,拂尘刷下来细密如麻的破体真气。 紫龙白鹤顿时在洞顶绞斗起来。 赵子虚也不管二人激斗成败,将朱丹含在舌下,跟着一掌拍中于吉顶门,只把 他砸进去池底半个身子。可怜于吉百年修行竟毁在自己徒弟掌下。赵子虚的脸皮急 速波动起来,一道黑气从其颌下升起,钻入发际不见,随即白气、红气、紫气依序 从发际流淌直下。 “哈哈哈,天下还有何人内功强胜贫道?!” 赵子虚仰天长笑。 张玉兰一拂尘打中藩图头颅,却被这笑声震落,跌倒在地上,止不住的血气翻 腾。 随之,藩图的尸体从空中堕下,正巧砸在八卦上,将金丝扯断。 八卦盘重重实实的砸中臧寇头顶百会,然后弹飞开去。 青玉苍龙纹丝不动。 赵子虚不待藩图的尸体落地,便一脚踢飞。 尸体撞上石壁,血沫横飞,竟无一丝皮肉。 张玉兰惶急的大叫:“你要干怎么?” “干什么?我要吸干你的内养真元!”赵子虚向张玉兰步步逼近,“助我旺盛 鼎火!” 张玉兰挣扎着站起来,一直退到无可后退为止,她银牙咬碎,拼出十二成功力, 扫出一拂。 赵子虚一指疾出,捺定掸柄,“小女娃子,你没我快!” 一丈左外,张玉兰悬空定在石壁上,一息间沿壁滑落下地,捂着左胸口急促的 喘气,脸色已然青煞。 “你们都很聪明,可惜聪明过了头!” “谁?!” “我,臧寇!” 噗噗噗,臧寇身上枯干的太岁片片飞开。 臧寇衣不裹体的屹立在龙头上,却显得无比神武。 昏暗中,他高高俯瞰张玉兰的双瞳,汪然平静,寂然清澄,莫见其心,又若有 光耀其间或于无有。 “排出毒素,一身轻松!可笑啊可笑,赵子虚你吞下肚里的不过是我体内的龌 龊!” “你你——!”赵子虚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痛苦的嚎叫起来,又强撑着盘腿坐下, 运功驱毒,紧得一时是一时,顾不得许多了。 “天下最毒的三样东西幻红雪花、火龙毒、七大限都在这‘物化丹’里,还毒 不死你!”臧寇漫步空中胜似闲庭信步,从苍龙龙头上走到池底,不胜惜叹的震粉 于吉,又伸手凌空擒来玄铁八卦,走过去无限厌恶的将之按在赵子虚头顶。 “你,你怎会,怎么还会有反冲气?”赵子虚声息渐微。 “这还是魏伯阳告诉我的,玄铁的引力再大,它也是存在在这世上的一种力, 就要受这天地自然的规律法则支配。阴阳冲虚三气,还有所谓的反冲之气玄铁引力, 在我眼中都是同一种力,缘出有质的力……‘我’。有质乃空,空能容大。所谓神 异怪诞之力,蕴藏在邻虚之间,却不是力,只是迷障而已。力仅一种,在乎施者心 为何动。你懂了没有?” “不……明白……” 八卦啪嗒一声合在碧苍苍的池底。 “你你把他怎样了?”张玉兰颤声问道。 “送到长生殿去了。” “长生殿?” “人死即获长生!”臧寇脸色数变,八卦已操之在手,原处下一汪彤汽纠腾。 臧寇吸干赵子虚体内的全部真气,一边结成精元,一边对张玉兰道:“不过,象他 们那样,用别人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长生不老,这种行径,是可耻的。我为这 些个,武学巨匠,泰山北斗,的行为,感到不齿!” “师兄教训的是,小妹知错了,请师兄指点迷津!”张玉兰羞愧的低下了头, 不敢去看臧寇的眼睛,却不知,此刻正是攻击臧寇的最佳时机,当然她也没必要攻 击臧寇,没有理由。 “……你真是张真人的女儿?” “小妹张玉兰,谢过师兄的救命之恩!”张玉兰抬起低垂的头,目光清澈的看 着臧寇,道:“师兄瞧不起小妹,也瞧不起于吉魏伯阳和赵子虚,但我们的目的只 是为了求长生,总胜过那些世俗蠢蠢为功名利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残害苍生!师兄, 小妹问你一句:天永恒,地永恒,人为何不能永生?你回答不出来。龟柏混沌,寿 过百载千年;人抗争万灵,成其为主,却永远抗不过寿促的宿命。与天斗,其哀何 如?这令人悲怆的宿命,公平吗?我们为打破这种宿命所进行的种种努力,就真的 令你看不起么?” 立谈之间,臧寇已功德圆满,但张玉兰的话让他蓦然惊回,陷入深深的沉思。 眼前左右赵子虚、于吉无、藩图、师妹,还有早早逃走的魏伯阳,无不是当今 绝顶高手,有的更是和张衡齐名的前辈地仙,可为什么师傅能成仙,魏伯阳就不可 以?为什么连徒弟张角都成仙了,于吉却不可以?为什么他们包括师妹和藩图,明 明走的是正确的修行道路,为何要岐路蹉跎? 难道说……师傅和张角根本就没有成仙!或可说他们只是无畏的迎接了死亡! 他们也逃不出这个宿命! 但张衡张角之死给予臧寇心灵的巨大震撼,又让他无法面对这个想法,他宁可 相信二张做了神仙永远不死,否则他的武道修行还有何意义呢? 在没到终点之前,臧寇他只能继续他的武道跋涉。 臧寇喃喃自语:“修行有无捷径可抄?无有。夫静者,神之宅;夫虚者,道之 居。求之于外,失之于内;守之于内,失之于外。毋假它力,本自内心。魏伯阳于 吉赵子虚他们无不是学动天地,早已明白其中道理,可就是不肯放弃肉身飞升的想 法,所以才落得如今下场。希望魏伯阳他能吸取教训,于无中生有,从有中生无。 化者复归于无形,不化者与天地俱生。” 张玉兰问道:“师兄何以能抗住太岁和玄铁的枷锁?” “枷锁?进入黑暗的太岁肚里,我断绝了呼吸,停止了心跳,却由此进入到了 一个崭新的天地。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外越,则神以视无不见,神以听无不闻,神以 养无不和。有了太岁的滋润,和魏伯阳的真元,再加上玄铁和体内的隔玄的呼应, 我一日一旬,一月而膏,二月而肤,三月而胎,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 七月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而生。形体以成,五藏乃形。内胎安生,彻 底自控,它力何能死我?” “内胎?”张玉兰懵懵懂懂,却欣喜有加,臧寇口中说出是一条崭新的武道修 行路。 “对,内胎!我给你一粒种子,你孕育她成长吧!” 臧寇仰天长啸,一团赤光冲天而起。 自天而下。 光中金篆闪动,缭绕数十尺,随光尽入张玉兰口中。 张玉兰清吟一声,心灵巨触,勇怯交加的去看臧寇,那目光再也移不动了。 ……她如同裸露在臧寇的目光中一般,躯体里百味奔突,羞涩、惊恐、神秘、 兴奋和无拘无束的迷醉。 良久,张玉兰方道:“我如此加害,师兄为何还这般厚待?” “吉人语善、视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日行三善而已。” 臧寇淡淡的说着,走到池边解开华龙的穴道,回身道:“再说,一者你父亲张真人 是我恩师;二者你逼出了我体内的毒素;三者你对我这手下,手下留情。” 张玉兰不知说什么好,直任那两涟珠泪溢流。 臧寇过去解开华龙的封穴,听完他的汇报,便道:“也好,暂时我也不会贸然 发动,你就留在袁绍身边好了。但让袁绍知道孙坚有传国玉玺,却是大坏之举。这 个,我自去处理。至于龙脉一说,你误打误撞正好与这苍龙切合,直非天意。秦为 水、汉为土,代汉必木,青龙为木,《巽》为木、为风,袁绍武学的势乃为‘风’, 他一定喜欢,说不定还会升你的官?” “只要主公平安,我才不希罕别的任何东西。” “不想去袁绍那?” “……不是。” “你娘那边,我保证她会平安来到邺城,出去后,你给泰山报个平安。安心在 冀州蛰伏下去,我会不定期与你联络。” “华龙一定不负主公重望!” 见华龙欲言又止,臧寇道:“暂时我还不想回泰山,但也不会去长安,这样吧 就说我见公孙瓒去了。” “是。” “师兄,小妹有几个得力手下就在外面,他们可以即刻去黑山接回华龙的母亲。” 张玉兰说了一句。 “喔,很好。偏劳师妹了。”臧寇本要去黑山找张燕算帐的,闻言也不挑明。 华龙道:“多谢多谢前辈援手。” “不用客气。”张玉兰轻声回道。 “师妹你的伤尚需数日调养,就不要多讲话了。”臧寇关切的道。张玉兰还以 一笑。 臧寇回头道:“华龙,此刻外面肯定闹翻了天,想必袁绍已经过来了。你把韩 馥沿原路背出去,出去时小心点。把袁绍引过来,告诉他龙泉断流的关键,在乎冀 州百姓的民心向背,他自然不会相信,却也不会杀你灭口了。” “多谢主公提醒,华龙一定留意此情。”华龙惊出一身冷汗,肃礼而别。 臧寇对袁绍的理解无疑是准确的。袁绍对龙脉这些虚幻的东西从不相信,他只 相信自己的努力。所以赵忠铁屋索龙泉的事,虽然袁隗曾对他说过,但他压根就不 挂在心上。只有传国玉玺的下落,才让他心动。但任何君王称帝,必有谶示祥瑞, 袁绍自然也不能免俗,要留以后用。 “等等!”张玉兰唤住华龙,道:“既然袁绍到了,我那些手下应该离开了铁 屋。我得寻一安静的地方疗伤,不如这样……你拿着这祭酒令去悦来客栈找一个叫 唐虎的人,把你母亲的事对他说一声就行了。” 华龙接过飞来的木牌,这才离去。 张玉兰目转臧寇,见其如有所思的样子,便道:“唐虎是唐周大哥派出来的高 手,武功虽然不高,但是人很精明强干。” 臧寇心中疑团解开,原来是唐鲁把李儒的真实身份告诉唐周的,笑道:“师妹 亦行了一善。” “师兄别取笑我了。袁绍待会便要过来,我们离开此间吧。”张玉兰说着,仰 首上望。 “好,咱们走赵子虚和于吉的来路出去。” 在顶洞反枷住八卦盘后,臧寇和张玉兰便沿石隧上行,数百丈后复转下,走至 一岔口,前路又复向上,估计可以到达赵子虚的密巢;右下去可闻细微水声,亦可 行之。龙泉源出龙脉,龙脉便为丘峦。二人乃溯流曲行数里,到一石穴,分开棘草, 出去四望,发现身处一短丘林间。 纵上高枝,俯视苍远,臧寇如有隔世之感。 “师兄,你看。”张玉兰手指巍峨的邺城外墙,“这里应是城东的小青山。” “小青山,好名字啊……” 是么?张玉兰心里嘀咕。 “师妹,咱们就在这小青山里暂住几日,等你把伤养好,我们再分手。” “你要有大事就去办吧,不必理会我这点内伤。” “过几天,我就……我也想安静的想想我这辈子。哈哈,有师兄替你护法,还 有什么不放心的。” 缓缓过了七八日,张玉兰的伤势方才痊愈。 「玄幻在宗愚看来和下笔里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现手法,绝不是为玄而幻的神经 功课,而应该是包含有深刻体悟和矛盾在其中的一种寄托和解脱。骨质刀,舍利子、 七大限、浴佛会、天地棋、和铁索龙泉……无不如此。」 这是个清晨,林中雾气弥漫,二人漫步其间。张玉兰采了一大簇各色野花,边 走边摘下娇嫩的花瓣送入嘴中,她绝少沾食,禁绝荦腥。臧寇已见怪不怪,他有口 没口的喝着换来的老酒,绝无言语。 不知不觉间,二人走到了林子边缘,同时止步。张玉兰在臧寇眼里看到了“天 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臧寇则读出了“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 可求思”这句诗。 ——南国有乔木,却不能过去休息,汉水边有游玩的少女,却不能够接近,只 因为汉水太宽,我游不过去,长江太长,我绕不过去。 “师妹,你家住汉中还是成都?” “小妹住在汉中和我哥哥张鲁一起。我娘因要掌管圣教,便住在青城山上。” “原是这样。”臧寇顿了顿,又道:“师妹,你父亲张真人涅槃时的情景,我 都跟你说过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师兄,能不能把小刀送给小妹,我想让娘亲看到知道。” “这……”臧寇迟疑了一下,便捋起袖子潜运神通,但这次那柄小刀却不再出 现。 “师兄这是……?” “小刀不见了?!师妹,我不会骗你。” 张玉兰异常失望的道:“我相信的。” 臧寇平望邺城,久立无语。 突有激烈的羽翼扑哧声传来,伴着数声尖叫。 二人转走过去,却见磊磊苍岩上一鹰扑倒一猴,正狂啄其脑。 “谁何!”随着这声问话,岩鹰唳飞冲天,扔下浆脑死猴。岩后转出一个冀州 兵来,三十有余,身长七尺有五,健硕有力。臧寇张玉兰脚步之轻,就连岩鹰都察 觉不出来,却被他听出,其人真可谓耳力通天。 他正是张角的关门弟子,常山率然。 臧寇喜出望外,道:“常兄?我是臧寇臧宣高,在大陆泽见过的,你还记不记 得?” “原来是你!多年不见,一向可好?”常山略显惊色,平凡的问候声中有种淡 淡的喜悦。 “我很好,你呢?” “我刚投来邺城,做了个城门问话的小卒,日里便四下走走,也还不错。如今 我改回本名,叫做赵云赵子龙。宣高往后可不能再叫我常山率然了,否则我这饭碗 可就砸喽。” 臧寇呵呵一笑:“子龙兄的惊神诀不下当今任何大家,为何枉身邺城做谁何?” 赵云微笑着道:“谁何卒可不容易做好。当你高声俯问‘谁何’之际,你不也 在问你自己是谁?夜夜拷心,自戒行而不狂,神盛而澹然。修行之道,在乎一心。”? 赵云乃是在试探臧寇武学造诣深浅。 谁何?我是谁?我被魏伯阳赵子虚于吉控制生活了二十七年,我是谁?我是臧 寇。 臧寇仰首旋转天空,阳光从枝叶隙间穿透下来,炫亮刺眼。 高而挺拔的乔木,清新的木气,四周天籁悉入心底。 生命如此可贵,为何要寻死寻活? 困扰臧寇多日的迷惑,被赵云“谁何”破开,臧寇只觉心胸大宽。好像听到树 枝上有云雀在鸣唱。 张衡师傅百岁高龄,仍为北海难民奔走,华佗大师二甲之岁,仍一日行医三回, 他们还有何事看不穿?他们都是在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活着一天就为这天这地 这人尽一份力,纵死也坦然。 臧寇由衷赞道:“子龙兄超越惊神诀,随心所欲,令宣高钦服不已。”惺惺相 惜,互动衷怀。赵云灿烂的笑了起来,道:“好个随心所欲,我苦修六载所得,却 为宣高一语注脚。” “苦心造诣,必有甘来。”张玉兰敛袂礼道:“沛国张氏见过赵大哥。” 赵云看了看张玉兰,正颜道:“姑娘多礼了。” 臧寇介绍道:“这是我师妹张玉兰,张衡真人的女儿。” “原是名门之女,子龙,失礼了。” 臧寇知赵云在为辈份踟躇不安,便道:“子龙兄,可还记得玄德云长翼德他哥 三个?” “他们啊,一见难忘,怎会忘怀,他们近况如何,三年前我便失了他们的消息 了?” “玄德可能正在安平公孙瓒军中和张郃对峙。” “玄德为何会在公孙瓒军中?” “说起来话就长了,翼德改字作益德,做了严佛调大师的徒弟……”臧寇将刘 备的坎坷仕途和他三人的各自际遇一路娓娓道来。 赵云静静的听着,末了方道:“在玄德治理过的两地方,他的口碑都很好,穷 人拥护他,富人怕他却也不希望他走,因为玄德给了地方上百年不见的秩序和稳定。 若论德才,玄德必是大州令牧,惜时乖运蹇,他又出身寒微,个性刚强,即便想造 福一方,却是万难啦!” “玄德是有决心的人,又重义气,终会出人头地的。” “那是当然,乱世出英雄,谁也说不准明日这世道会变成怎样。” “子龙兄为何投到袁绍麾下?” “嘿,我师兄在袁绍手下做事,对他很是推崇。因恩师临终前嘱我寻找明君, 辅佐他成就大业,所以就过来看看袁绍其人是否值得我报效。” “你怎么看袁绍这个人。” “他领冀州日短,暂还看不出多少来。但有一事让我对他颇不以为然。你想听 么?” “说说看。” “三天前的下午,袁绍和手下从城外回来,在城里遇到一小乞儿,很是凄惨的 样子,袁绍噙泪布施,还命人好好照顾此孩。时人皆称颂其仁慈。我却不这么看, 身为一州之牧理应布清施明,足食足兵,储才用长,袁绍本末倒置,行此妇人之仁, 算什么?” 臧寇颔首道:“足食足兵足才,治国之要也。宣高实是未料子龙兄于兵政一途 有如此见识,佩服佩服。” 赵云摇摇头,笑道:“哪里哪里,江湖打斗胜出者,无外乎拥有力气,好兵器, 头脑灵活三样。其实武功之道,治家之道,治国之道,乃至天地万物内在都是有理 相通的,看你如何去感悟罢了,所以也谈不上什么见识深浅。” 臧寇感到赵云的话简单平直,却充满自然博大的理数,大感兴趣,便指着死猴 问道:“适才子龙兄可是在观看鹰猴大战?” 赵云点点头,道:“是啊,我还从中领悟到了一路枪法。” “说来听听!” “昨日我在城墙上注意到有一只鹰总往小青山下冲刺,却总无功而返,觉得奇 怪就过来看看。原来那鹰和这猴结了仇,只是猴头会扔石头,所以鹰总也取胜不了, 但鹰眼锐利,猴也逃不出它的监视,两个小东西就缠上了。” “鹰,猛禽也,却不及猴儿聪明。” “是啊,你们脚下这几支羽毛就是刚才鹰被猴儿打落下来时散掉的,猴儿见鹰 一动不动,就以为它死了,从树上跳到石头上,再跳到跟前,谁知鹰忽地飞起,开 合翅膀,砂土顿时迷了猴儿的双眼,鹰乘机啄破了猴头,猴儿逃上石头便死掉了。” “好个败中取胜。” “确是如此。”赵云手一张,一杆红缨枪自岩后飞起投入其中,“宣高可愿与 我切磋此路枪法?” “求之不得。”臧寇左右看看,便折了根树枝,手底一震,旁枝密叶尽散。 走出树林,寻个僻静空地,二人分隔三丈而立。张玉兰轻轻摇头,无可奈何的 旁观。 “子龙兄,我首攻!” 臧寇一刀劈出,无声无息,枝梢却有无数精妙的颤动。 赵云暗赞声好,长枪中平递出,正大光明。 臧寇侧身抢进,旋步三刀。 赵云悉数格开,又似不胜其力,跌步退开,单手拖枪,白刃划地,火星爆绽。 臧寇紧追不舍,赵云道一声“小心”,一沉腕,其身仍向前驱,红缨枪却神鬼 莫测的弹地绝速刺回。又因是单手枪,枪刃极尽幻变,不知必杀何处。臧寇挫足, 向侧向横移开。 赵云收枪走回来,道:“如何?” 臧寇道:“单手拖枪果然厉害,我若穷追,必然中招。” 赵云点点头,道:“宣高不退亦不上避,而是走我力不逮及之两侧,眼光独到。 这路鹰猴枪还是存在大不足啊!” 臧寇道:“面面俱到,就容易被人识破,便不能败中取胜了。” 赵云道:“道理是这样的,但未必就如此,呵呵,毕竟是诈术,何来奢求其圆 满正大?” “邪不胜正。子龙兄说的好啊。不过若加以断喝,乱其心神,或可弥补!” “吐气扬声,岂不有损必杀之势?” “可有听闻灵音剑?” “剑尊的独门绝学?” “我便是他孙女婿。” 二人快活而热烈的讨论起枪法刀道内力转运,大有重逢恨晚的架势。 张玉兰先碍着是女儿家,不便插嘴,但听着听着听到精深处,也忍不住说上两 句。 这下倒好,愈发不可收拾。遇到不解难言之处,木刀长枪软丝带,便要印证一 番,偏都是绝世高手,各富机缘,悟性奇高,这一般互相较量,相互喝采,直是水 乳交融,获益匪浅。 赵云感慨一声:“武道无涯,生之苦短……我们去城南吃顿午饭,接着聊。哟, 师兄你怎来的?” 一个气度不凡的武将远远的站着,不知来了多久,他应声走过来,对着赵云道 :“小龙,昨夜怎不到岗?累我一通好找。” 赵云古怪的看了臧寇张玉兰两眼,问道:“咱们聊了一天一晚上?” 臧寇看看天时,难以置信的道:“应是如此吧。” 赵云对那武将道:“师兄我来介绍,这位是臧寇臧宣高,他的师妹张姑娘。宣 高,这是我的师兄马炎凉,如今化名为袁绍手下步兵都督颜良,管着邺城日常的警 备。”赵云似乎没想到要替各人隐瞒身份,只把臧寇和颜良弄得好生不自在。 臧寇抱拳道:“颜良将军,幸会幸会。” 颜良没带青铜面具,显出异常精干的面目来,他郑重其事的道:“二位武功好 生了得,令颜某大开眼界。吾主袁公大智闳略,饮誉天下,如今正用人之际,二位 可愿投其门下。” 臧寇哈哈大笑:“袁本初?他那小庙可容不得我这尊菩萨!袁绍远非令主,颜 将军美意,在下心领了。不过颜将军可以转告袁绍,有我寇奴活着一天,他就不能 肆意妄为。” “刀魔寇奴?”颜良双目一缩,随即暴亮,大笑道:“果真狂人。好,他日颜 良卸下戎装,必与君对决一阵!” “在下恭候。” 颜良呵呵笑声渐大,豪爽无比。 赵云问道:“师兄寻我来,还有何事?” “哦,今早城门都尉华龙向我问起你的行踪,我不放心,便出城四处找寻,也 没什么大事。” 臧寇曾抽空进城偷了几个大户,发了几笔小财,顺带听说了华龙的升迁,却也 没去惊动他。 颜良对臧寇和张玉兰抱拳道:“二位,颜某庶务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小龙,咱们走。” 臧寇舍不得赵云走,但也不好挽留。再看张玉兰也是一脸遗憾。 二人怏怏的目送赵云颜良离去,互视无语,他们分手的时候,也到了。 张玉兰勉强笑道:“师兄,小妹生来不沾荤腥,也从未喝过酒,不如今日就让 小妹做东,敬上师兄一杯水酒,你看好不好?” 臧寇点点头,道:“好啊,咱们就去城南那家郁青酒家,喝它几坛叶子青青!” ------ 读写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