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凛冽的北风无情地鞭笞着中州大地。大河两岸十年九灾,土地十分贫瘠。旷野 一望无际,不见草木,零落的积雪遮盖不住赤裸的沙土,在肆虐的狂风中漫天飞舞。 往昔震慑中州,威严肃穆的雄城开封,在三十万盗贼的围攻中苦苦支撑了数月,如 今已是残破不堪。城外的盗众营寨连绵无际,狼烟缕缕,笳鼓之声不绝。开封城却 是一片死寂,仿佛是湮没在大海中的孤岛,渺小得可怜。 盗首龙在天去年秋在洛阳僭号称帝,听军师陆鸿儒之计,设下十面埋伏,大败 萧定乾于荥阳。萧定乾的部众多是雁北子弟,长于骑射,骁勇善战,人称萧家军, 与盗匪交战从未落于下风,经此一战,元气大伤。龙在天除去了心头大患,气势更 为骄狂,留长子龙在潜守洛阳,亲领二子三子,收罗盗众三十余万,进逼开封。陆 鸿儒只因在其称帝时曾劝谏过几句,龙在天心中不喜,便将他留在洛阳,派了一个 闲职。在龙在天看来,萧定乾新败,无力再战,开封城唾手可得。纵横中原,再无 敌手,即可挥师直捣京师,成帝王之业。 萧定乾岂是易与之辈,败归之后,深知难以力敌盗贼数十万大军,唯有死守待 援,徐图良策。收集逃散的部众,征集四乡民夫,得精兵数万,严密布置城防,枕 戈待旦。贼军队伍庞大,行动迟缓,又无攻城的准备,仓促上阵,使用简陋的云梯 爬城。守军居高临下,滚木擂石雨点般打下来,又用长竿绑上铁叉,将靠上城墙的 云梯一一推落。盗众不是被木石箭雨打死,便是从数丈高的城墙上跌落,骨断筋折。 连攻十余日,死伤枕藉,一无所获。 龙在天被迫下令停止攻城,却另选军中身手敏捷者,悬以重赏,募得勇士三千, 乘夜偷袭。萧定乾见敌军多日没有举动,猜知必有诡谋,严加戒备,令弓弩手埋伏 于瓮城之侧。是夜盗众来袭,先由高手爬上城墙,开启城门,放后军冲入。不料守 军伏兵齐出,截断归路,瓮城万箭齐发,三千勇士尽数葬身乱箭之下。 龙在天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挖掘地道,直通城下,准备添放火药,炸开城墙。 萧定乾早有提防,城内每隔数十丈便有一个大缸,半截埋入土中,派遣士卒日夜伏 地听声,一有动静便掘地灌水,地道中的盗众皆被溺毙。 盗众顿兵于坚城之下,士气渐馁。龙在天智竭计穷,毫无作为,便又想到了军 师陆鸿儒,派人火速请到军中求计。陆鸿儒没有让他失望,献计用抛石机攻城,绘 出图样进呈龙在天。 龙在天大喜,下令砍伐树木,连夜赶制。不出三日,制成抛石机数百具,从百 里外运来巨石,一切准备停当,龙在天便下令攻城。盗众依陆鸿儒之计,在城下虚 张声势,擂鼓呐喊,守军登城迎战,正中奸计。无数巨石从天而降,雨点般落在城 头,守军被打死者不计其数。连续吃过几次亏,萧定乾想到了应付的办法,令大军 于城后躲避石雨,只派少数军士持巨盾在城头了望。抛石机虽有威力,却很难取准, 不辨敌我,抛石便不能爬城,爬城便不能抛石。接战多日,盗众只占到些小便宜, 仍无法攻破城池,反而让守军得到大量巨石,弄巧成拙。 陆鸿儒再次献计,赶制冲车撞城。冲车车体是一根合抱的巨木,下装车轮,上 有挡板遮挡箭雨,后藏力士百余。合百余人之力撞上城墙,力有万钧。守军支持不 住了,城墙接连被撞破,盗众从缺口处蜂拥而入。萧定乾亲自督军反击,与敌反复 争夺,双方惨烈搏杀,尸积成山,反将缺口填上,成为一道肉墙,盗众又不得入。 就这样城池破了堵,堵了破,守军伤亡惨重,消耗殆尽,眼见城池早晚必失。 萧定乾忧心如焚,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个奇谋。这天夜里,北风凛冽,滴水成冰。 萧定乾下令全城百姓尽数出动,担水上城,沿城墙淋下。水迅即冻结成冰,一层又 一层浇上,厚达数尺,一夜之间铸成了一座坚城。 翌日一早,陆鸿儒得报出营观看,惊得目瞪可呆。坚冰光滑如镜,浑不着力, 冲车撞不动,士卒更无法攀爬。他陆鸿儒纵然有吕望张良之才,呼风唤雨之能,此 时也束手无策。仰天长叹:“天不绝开封,岂是人力所能相抗。” 战事就此僵持住,盗众攻不进去,守军也无力退敌。双方都盼望着开春,一方 是盼望开春会有援军到来,另一方则是盼望冰墙融化。盗众三十几万人,每日粮秣 之耗甚巨,军中存粮有限,南阳洛阳等地的仓储也不敷使用。派人四出觅粮,所获 却少得可怜,眼见已支持不过这个冬天。龙在天却不甘心退兵,嘴边的肥肉岂能轻 易放弃。 这日深夜,北风怒号,乌云遮去了月光,漆黑一片。一个黑衣蒙面人悄然来到 匪寨门前。 寨门前松明火把照耀如同白昼,这蒙面人却似从夜幕中冒出的鬼魂,守门的众 军士吓得两腿打战,颈根生寒。一个小头目壮着胆子叫道:“什么人?站住!别, 别过来!” 那蒙面人却似乎并未听闻,依然前行如故。小头目更加惊恐,几乎扔掉兵刃, 转身逃走。 一个机灵鬼看出了门道,拉住小头目,低声道:“老大,别怕,他是人不是鬼, 有脚印的。” 小头目定睛一看,果见蒙面人身后留下一行浅浅的足印。小头目颇为识货,地 上积雪厚达半尺,足印却浅浅的不足三分,来人必是一位武林高手无疑。当下小头 目换上一付笑脸,上前道:“这位大侠从哪里来?有何贵干?” 那蒙面人语音冰冷,不带一丝生气:“我要见你们当家的。”这人口气好大, 可见来头不小。小头目暗暗心惊,问道:“今夜是三公子……,不,三皇子执掌中 军,您是要见他吗?”蒙面人道:“龙在渊?只怕他作不了主。”小头目道:“三 皇子最得老皇爷宠信,总揽大小事宜,没有他作不了主的。您有什么事就告诉小人, 小人也好通报。” 蒙面人道:“军机大事,岂能轻易泄漏。你只管通报就是。”小头目为难道: “这就不好办了。不知道什么事,只好一级一级转报上去,先禀告巡营官,巡营官 禀告将军大人,将军大人请示贺侯爷,再由贺侯爷上奏三皇子。如果三皇子心情不 好,说声不见,您岂不是白跑了一趟。”蒙面人冷笑道:“龙在渊好大的架子。我 不能久等,你只说我从开封城里来,欲助他成一大功。他要见便见,不愿见我立刻 就走。” 听说这蒙面人是从开封城里来的,小头目知道事关重大,忙道:“请您稍候, 小人马上通禀。”说罢撒腿奔入营中,去找巡营官。那巡营官也知这事非同小可, 不敢怠慢,飞速向上禀报。龙在渊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一声“有请”,中军大营顿 时骚动起来,两名门神般的军官持令箭去营门将蒙面人接入中军。 中军大帐戒备森严,千余名金甲力士四面围定,帐前刀斧手两厢排开,一个个 状如凶神恶煞,刀光耀眼,杀气腾腾。那蒙面人视刀山剑林如无物,昂然直入,目 不斜视,到帐前卓立不跪。两厢力士齐声喝道:“大胆!无礼!快快拜见三皇子。” 蒙面人游目四顾,冷笑道:“草莽流寇,枉自称尊,终难登大雅之堂。座上是沐猴 而冠,座下是狐假虎威,不伦不类,可发一笑。” 龙在渊脸色顿时沉下来,冷冷道:“尊驾莫非是来教训本皇子的?口出狂言, 好大的胆子。”左右侍从闻声而动,刀剑出鞘,只待龙在渊一声令下,便一拥而上, 将蒙面人砍为肉泥。 蒙面人却镇定如恒,平静地说道:“久闻卧龙山庄诚意纳贤,原来是刀剑上的 诚意。如此慢待天下英雄,当真耳闻不如目见。”龙在渊的脸色说变就变,忽然转 怒为喜,爆发出一阵大笑,说道:“尊驾果然好胆气,佩服,佩服!请教贵姓高名, 求见本皇子有何见教?” 蒙面人道:“在下姓王,自开封城中来,有一桩大功要献与三皇子。”龙在渊 目光一亮,问道:“尊驾姓王,莫非是银剑潘安王大侠?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 日得见,三生有幸。 王大侠在萧定乾军中效力,你我当为仇敌,所谓大功又从何说起?“蒙面人道 :”事关机密,不可轻言。帐中侍卫如云,剑拔弩张,三皇子是有意摆排场,还是 畏惧王某行刺?“龙在渊大笑道:”王大侠是个爽快人,直言无讳。本皇子也不能 太小气,左右,退下!“ 众力士遵命退出帐外,以三皇子的武功何惧区区刺客,大家也不甚担心。这时 大帐内只留下他们两人,龙在渊道:“中军禁地,无人敢来窃听,王大侠现在可以 直说了吧?” 蒙面人道:“三皇子想不想攻取开封,扫平中原?”龙在渊道:“本皇子志在 天下,又何止于扫平中原。开封城我早晚必取之。”蒙面人冷笑道:“三皇子倾尽 全力,费数月之功,无尺寸之得,顿兵于坚城之下,粮秣耗尽,指日之间便得卷甲 退军,犹大言早晚必取之,可笑,可怜!”龙在渊道:“王大侠莫非有意助我?” 蒙面人道:“在下正有此意,只要三皇子答应一个条件,三日之内在下将开封城双 手奉上。” 龙在渊心中大喜,却仍有不信之意。说道:“王大侠好大的口气。想你不过是 萧定乾军中一小卒,职微言轻,有何能为奢言献城?”蒙面人愠道:“在下不惜身 家性命,甘冒天大的风险前来献计,仍不能取信于三皇子,枉费一番苦心。留此无 益,告辞了。”说罢拂袖就走。 龙在渊身法如电,鬼魅般逸出,拦住去路。长揖到地,赔笑道:“恕龙某无状, 这厢赔礼了。王大侠也未免太过苛责,这般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如何能让 龙某相信。” 蒙面人冷冷一哼,微微昂起头,缓缓扯下蒙面巾。说道:“三皇子看清楚了, 我王剑雄可是假的。”只见他长眉入鬓,目似寒星,果然俊逸不群,无愧于银剑潘 安之号。龙在渊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妒念,大笑道:“我在阵前见过大侠尊容,货真 价实,决不会错。大侠说要将开封双手奉上,不知如何行事?” 蒙面人王剑雄道:“三日之后,西关轮由在下值夜。那时在下联络几位心腹兄 弟,在城头举火为号,大开城门,迎接三皇子入城。连日战事平静,城中十分懈怠, 萧定乾毫无防备。 三皇子挥军杀他个措手不及,开封城唾手可得。“ 龙在渊道:“王大侠可有万全的把握?”王剑雄道:“没有把握在下不会来。 三皇子不要忘了,在下还有条件。”龙在渊大喜,说道:“只要能取下开封,王大 侠当居首功,不论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子女玉帛,公侯之位,予取予求,龙某决 不会吝啬。”王剑雄毫不动容,说道:“在下不是为功名富贵而来,只想向三皇子 讨一个人。”龙在渊奇道:“是哪一位?”王剑雄缓缓吐出三个字:“萧若男。” 龙在渊心中恍然,大笑道:“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听人说那萧若男貌似天 仙,艺胜须眉,也只有王大侠这般英雄人物方能配得上她。王大侠尽管放心,龙某 一定传令诸军,务必生擒之,完整无缺地交给大侠。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杯喜酒, 哈哈!” 王剑雄目现异光,飘飘然似乎好事已偕,佳人在抱。当即单膝点地,说道: “多谢三皇子成全,在下必效死力以报大德。”龙在渊大笑道:“你我各有所好, 各取所需,你成全我去开封,我成全你得美人,彼此彼此,何必言谢。”王剑雄顿 生知己之感,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说道:“今夜有幸拜识龙兄,足慰平生。 可叹小弟此行匆忙,不能久耽,就此告辞。三日之后取下开封城,再与龙兄畅叙, 聆取高论。” 称呼一改,两人便亲热了许多。龙在渊堆起笑容,说道:“三日之后,愚兄定 备齐人马,等候贤弟佳音。”挽起王剑雄的手臂,直送出辕门外。殷殷话别,似有 不舍之意,目送王剑雄的身影远远地消失在苍茫雪色之中。 返回中军帐,龙在渊立刻换了一付脸色,阴沉得可怕。屏风后转出军师陆鸿儒, 大冷的天,手上还潇洒地摇着一把羽毛扇,俨然以卧龙先生自居。上前当头一揖, 笑道:“恭喜三皇子,贺喜三皇子。三日之后,夺取开封,睥睨中原,霸业成矣!” 龙在渊道:“军师以为王剑雄是诚心来归,不是萧定乾的诱敌之计?”陆鸿儒 笑道:“我敢担保,三日后三皇子必能在开封城中高坐。萧定乾自视甚高,纵然行 诈,也不会不爱惜爱女声名,使用如此不堪的手段。那王剑雄投身萧定乾军中,本 就志在萧若男。苦苦追求多年,未得美人芳心,暗怀怨恨,另生异念,当在情理之 中,断不会有假。” 龙在渊喜形于色,纵声大笑道:“军师高见,解我心中之疑。那姓王的被美色 冲昏了头,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居然想与我龙在渊称兄道弟,凭他也配。” 陆鸿儒道:“三皇子所言极是,此人金玉其表,蛇蝎其心,贪图美色,背主忘义。 今日他能背叛萧定乾,焉知来日不会背叛三皇子。三皇子尚须加意提防,不可委以 重任。”龙在渊双目寒光暴现,冷笑道:“事成之后,我必杀之。听说萧若男国色 天香,美艳无俦,岂能便宜这蠢材。” 龙在渊得意忘形,无意中透露出心中的恶念。陆鸿儒听得暗暗心惊,他对这位 三皇子太了解了,心想:“王剑雄和你龙在渊是一路货色,为了美色什么事都做得 出。他是背主忘义,你是背信弃义,无故杀戮功臣。今天能杀王剑雄,焉知来日不 会杀我。龙氏父子天性凉薄,我陆鸿儒投错了主子。今后须小心从事,以免惹下杀 身之祸。” 三天的时间在平静中过去了,龙在渊与父兄暗中备齐人马,选精兵猛将为前部, 密令各营将士人着甲马上鞍,只待入夜后出兵。表面上却看不出任何迹象,萧定乾 被蒙在鼓里,不知大祸将至。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开封城一片宁静,家家户户进入梦乡。守城的兵勇大多 缩在城墙下的棚屋里躲避冬夜刺骨的寒风,只有三三两两的警哨在城头巡游。连日 激战,萧定乾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今夜终于能够返回帅府,解甲安寝,享受这大 战之中的片刻安宁。 天过三更,西关突然火起,人喊马嘶之声惊动了睡梦中的众军士。登上城头观 看,只见火光冲天,杀声大作,城外黑压压的敌营在这一瞬间骚动起来,无数枝火 把映红了静寂的夜空。无边无际的盗众鼓噪而出,向城下拥来。 众兵勇慌忙上城迎战。盗众却只是虚张声势,箭枝雨点般地射上来,却不架云 梯攻城。 西关方向越来越乱,官兵如潮水般败退下来。城中空虚,再加上敌情不明,只 有小队官军仓促迎战,挡不住蜂拥而至的盗众。探马报入帅府,萧定乾大惊失色, 匆匆点齐几百名亲军,披甲提刀,飞马杀向西关。沿途逃散的溃卒见到大帅,惊魂 稍定,乱糟糟地跟在几百亲军之后,返身向回杀。 一名魁梧的中年军官裹挟在溃兵中败逃下来,盔歪甲斜,狼狈不堪。迎头撞上 萧定乾,他惊得滚鞍下马,气急败坏地大叫道:“大帅,西关失守了。贼人已经杀 进城,咱们败了。” 萧定乾大怒,喝道:“闭嘴!你这胆小鬼,害怕了吗?”那魁梧军官是个红脸 汉子,最受不得讥嘲。闻言又惊又愧,热血上涌,瞪眼叫道:“我律仁达不是孬种, 只要大帅在,刀山火海我也决不皱眉。”说到做到,他飞身上马,紧随在萧定乾身 后,惧意尽除。 驱马前驰,只见街口处正有一个剽悍军官挥舞长刀力敌蜂拥而至的盗众,部下 士卒所剩无几,他身上也带了几处刀伤,却死战不退,马前躺满了敌军的尸体。律 仁达刚才在萧定乾之前大失颜面,现在急于挽回,拍马舞刀而上,大叫道:“江兄, 我来助你!” 这位江兄正是当年拦河行劫,与天赐不打不相识的飞鱼江涛。当年他脱离大河 帮,至开封投军,跟随萧定乾转战南北,积功升为游击将军,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他孤军力敌盗众,已经精疲力竭,危在旦夕。幸亏律仁达及时赶到,两人联手,压 力稍减。律仁达身手颇为不弱,长刀神出鬼没,转眼间便有十余名贼人倒在他的马 前。 萧定乾所率的几百亲军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训练有素,无不以一当十,贼众 抵挡不住,稍稍后退。但蜂拥而至的盗众何止千百,驱不尽杀不绝,很快便形成混 战。官军以寡敌众,伤亡惨重,陷入重围。律仁达江涛保护萧定乾左冲右突,形势 万分殆危。 忽听身后蹄声隆隆,喊杀之声大作。众官军惊然回首,无不大喜过望。一枝官 军铁骑如飞而至,为首一员女将英姿飒爽,正是萧若男。这枝骑兵是官军中的精锐, 萧定乾从雁北带来的子弟兵,一向由萧若男统辖。萧若男虽是女子,其才智武功却 不弱于男儿,治军严明,用兵有方,每逢战阵必身先士卒,深得将士拥戴。这枝骑 兵与盗贼多次交战,向未落于下风。 几个月前的一场败绩,萧定乾也是依靠这枝铁骑方力保得脱。萧若男到的正是 时候,三千铁骑前赴后继,勇猛冲杀,贼众便支持不住了,纷纷向后败退。众官军 精神大振,狂呼呐喊,驱马如飞,紧追不舍,渐渐接近西关。 敌阵之后,鼓角之声忽起,逃散的盗众两厢分开,闪出一队雄壮的骑兵。为首 三员敌将,一人长发披肩,面目狰狞,手横一把鬼头大刀。一人豹头环眼,虬髯如 戟,提一条虎尾钢鞭。 最后一人身高丈二,体壮如熊。这三员敌将正是狂狮猛虎白熊,狂狮猛虎乘马, 白熊却因身体太胖,寻常马匹不堪重负,骑的是一头利角猛牛。 这三人是贼中悍将,所领贼众都是卧龙山庄的老部属,龙氏父子的死党,个个 身手不俗,勇猛无比。双方交手,难分高下,异常惨烈。萧若男敌住狂狮,刀来枪 往,全是硬接硬架的招式,丝毫不落下风。律仁达江涛却不是猛虎白熊的对手,战 不数合便岌岌可危。 萧定乾年轻时也是一员军中骁将,有万夫不挡之勇。只因身为中军主帅,麾下 精兵勇将如云,不必他亲自出战。如今身陷危境,眼看着一个个跟随多年的老兄弟 倒卧在血泊中,他又痛又恨,再也按捺不住汹涌的杀机,拍马前冲,砍翻挡路的贼 众,抢到律仁达江涛马前,舞刀左砍右劈,将猛虎白熊一齐接下。 酣战良久,情况越来越糟,拥入城中的贼众逐渐增多。陆鸿儒调派有方,贼众 分两路包抄,沿城墙直取南关北关,内外夹攻。南关北关相继失陷,城门大开,贼 众通行无阻,来势如潮。官军溃不成军,四散奔逃。萧定乾一军的侧后也出现大队 贼骑,腹背受敌。萧定乾遥望西北南三面冲天而起的大火,回顾浴血奋战,伤亡殆 尽的部众,自知大势已去。英雄末路,悲凉之情蓦然涌上心头,仰天长叹道:“朝 廷以中原大事相托,可叹我萧定乾无能,丧城失地,就连开封这尺寸之地也不能保 全,尚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萧若男大惊,奋力杀退狂狮,回身叫道:“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 们赶快突围,重整军马,再夺回开封。”萧定乾须发皆扬,大叫道:“只有战死的 萧定乾,没有弃城而逃的萧定乾。为父誓与开封城共存亡,你快率弟兄们杀出去, 将来也好为我报仇。”萧若男哭叫道:“爹,要走咱们一起走,要死咱们死在一起。” 萧定乾怒道:“胡说!这是本帅军令,谁敢不从。律仁达江涛开路,鸣环凝霜保护 小姐,快走!”律仁达江涛等均不知所措,照理说大帅军令不能违抗,但这时丢下 大帅逃走岂不成了无耻的懦夫。萧定乾急叫道:“乘现在东关未失,快快逃走,迟 则不及。” 忽听敌阵之后有人狂笑道:“龙某人在此,谁也别想逃走。”旗门开处,闪出 一彪人马。 为首那将铁盔铁甲,火红的战袍,手持一把金背大环刀,飞马而至,正是龙在 田。萧定乾又惊又急,叫道:“丫头,你再不走为父就白死了。”催马直迎上去, 奋神威力战群贼。狂狮猛虎白熊等抵挡不住,节节败退。贼众心惊胆裂,一时竟无 人敢近。 萧若男心中大恸,双目噙满泪水。父亲说的不错,他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威 震华夏。 如今既负守土之责,便当与开封城共存亡,焉有弃城而逃的道理。自己现在不 走,父亲就白死了,将来谁为他老人家复仇?萧若男强忍心中剧痛,率军撤向东城。 萧定乾回顾女儿已经走远,心中大慰,奋力杀退群贼,向北方遥作三拜,拔剑自刎。 热血流尽,染透征袍,身躯却屹立不倒,仿佛仍在当路御敌,保护女儿安然远去。 贼众慑于其余威,骇然色变,逡巡不前,忘了去追赶逃走的萧若男。 萧若男一步三回首,只见父亲孤单的身影渐渐湮没在潮水般拥至的贼众之中。 她紧咬下唇,血水渗出,却不觉疼痛。心中大叫:“父亲,女儿会回来的。龙在田 狂狮猛虎这些恶贼,女儿一定要把他们刀刀斩绝,以慰您老人家在天之灵。” 东关守军正在拼死抵挡敌军的进攻,城上城下,死伤枕藉。萧若男率军杀开一 条血路,直冲到城门下。守将下令开城,千余官军跃马冲出,势不可挡。陆鸿儒百 密一疏,贼众精锐全部集中于西关,却没有安排人马拦截突围的官军。东关外的贼 众多为步卒,如何敌得过这如同困兽般勇猛的官军铁骑。萧若男一鼓作气,踏破敌 营,透围而出。那东关守将却不逃走,下令关城,抵抗追兵,死战不退,力尽而亡, 麾下士卒全部殉难。 破晓时分,大雪初晴,血色的朝阳染红了远山旷野。萧若男率军踏过冰封的大 河,驻马于北岸。连夜鏖战,奔驰数十里,依仗求生之念支持着,终于杀出了重围。 现在稍一松懈,众军疲惫困倦交加,纷纷躺倒在雪地上。 开封城的方向一缕缕浓烟冲天而起,缭绕不散,远在几十里外也清晰可见。盗 贼每攻破一城都要纵兵烧杀劫掠。这一次顿兵于开封城下数月,伤亡惨重,今朝侥 幸得逞,必肆意行凶泄愤,开封百姓的一场劫难无法避免。看这滚滚浓烟,可知火 势不小,只怕全城已经尽数化为灰烬了。 萧若男凭河南望,欲哭无泪。任寒风吹起血迹斑斑的战袍,棉衣被汗水湿透, 其冷如冰,她却丝毫不觉。律仁达江涛相对无言,扼腕长叹。大帅战死,人马死伤 溃散殆尽,今后将何去何从,何时方能报仇雪耻? 萧若男忽然回身,目光扫过遍地残兵败将,落在律仁达江涛脸上,说道:“二 位将军,我打算进京请兵再战,夺回开封。你们如果愿意跟随,便与我一同进京。 如果不愿,去留自便,我决不阻拦。” 江涛昂然道:“末将誓死跟随小姐,赴汤蹈火,绝无二心。”律仁达却垂头丧 气,默然无语。江涛冷笑道:“律将军,你害怕了不成?”律仁达环眼一瞪,吼叫 道:“你他妈的懂个屁!我律仁达这个律姓源自耶律,与小姐的萧姓当年都是契丹 望族。咱们都是大辽国的子孙,你们汉人自家打打杀杀争天下,与咱们契丹人何干?” 江涛却不动怒,冷笑道:“汉人也罢,契丹人也罢,一样都是朝廷子民,有何分别。 你一定是害怕了。想走就直说,何必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这种胆小鬼去留 无足轻重,滚回你的雁北老家去吧!咱不稀罕。” 律仁达气得脸皮涨成猪肝色,大叫道:“放屁,放屁!你姓江的又是什么东西, 出身江湖匪类,来路大有问题。投效大帅,一定别有用心,说不定就是反贼的探子。 昨夜西关失守,一定是你里应外合打开的城门。我还没找你算帐,你倒神气起来了。” 早年的经历江涛讳莫如深,从不向人提起。今日被律仁达揭破旧疮,不禁又羞 又恼,大叫道:“不错,我江涛确是出身匪类,当年就在这大河两岸杀人越货,人 称飞鱼。后来有幸遇上一位李公子,他以德报怨,救了我的性命。蒙他开导,我江 涛从此洗心革面,投效大帅军中。冲锋陷阵,从未落于人后,赤胆忠心,何曾怀有 异志。律将军怀疑我暗通反贼,我也无话可说,杀剐任便,你看着办吧!” 律仁达嘴上叫得凶,真让他动手却有踌躇了,腰刀拔出一半,迟迟不动。萧若 男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相信江将军绝非反贼奸细。”转向律仁达,目光却变 得异常冷峻,说道:“律将军要走,我不阻拦。但你要记住,你是汉人,不是契丹 人。汉人契丹人世代通婚,早已亲如一家。你的祖母母亲都是汉人,契丹祖先传给 你的除了半个姓氏还有什么?” 律仁达又惊又愧,冷汗涔涔而下。伏拜于地,说道:“我律仁达不是贪生忘义 之辈,绝不敢弃小姐而去。我只是替大帅不值。咱们坚守开封数月,孤军奋战,多 少兄弟血染沙场。 朝廷却不发一兵一卒,坐观胜败。大帅又不是神仙,不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区区一座开封城,人马不过三万,能支撑多久?大帅不是死在反贼手里,而是被朝 廷害死的。朝廷既然无恩无义,咱们又何必自作多情。不如返回雁北,咱们拥小姐 为主,割据一方,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 萧若男怒道:“一派胡言!先父为国捐躯,死的轰轰烈烈,有何不值。先父与 反贼血战三载,壮志未酬,这付重担现在就落在我萧若男的肩上。不将河南群盗刀 刀斩绝,我誓不罢休。龙老贼狼子野心,志在天下,一旦让他坐稳江山,拥四海之 众,雁北弹丸之地,岂能与之相抗。朝廷无恩也罢,无义也罢,只要能助我报仇, 便是死也心甘。你要回雁北我不阻拦,各位兄弟要走我也不阻拦。人各有志,不能 相强。” 律仁达大叫道:“小姐,你这是什么话!为大帅报仇咱们人人都有份,小姐不 回去,咱们回去干什么?弟兄们,你们说对不对?”众军齐声叫道:“我等誓死跟 随小姐。”这叫声在旷野间回荡,苍凉悲壮,千余残兵精神振奋,疲劳顿消。 忽有一卒遥指南方,惊叫道:“不好,有追兵!”大家纵目远眺,只见天地相 接处一枝铁骑如飞而至,越驰越近,铁蹄扬起积雪,愈见声势浩大。当中一杆大旗, 上绣一个龙字。 为首那将银甲白袍,手横一条长枪。众军惊呼道:“是龙在渊,这厮了得!” 律仁达叫道:“怕个鸟!老子正要斗他一斗,他却自己送上门来,来的好!” 飞身上马,拔出腰刀,团团舞起,胆气大壮。江涛道:“龙在渊无人可敌,徒逞血 气之勇,白白送了性命。律将军保护小姐快走,我来断后。”律仁达不是傻瓜,闻 言头脑一清。此时同仇敌忾,方才的嫌隙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大叫道:“你保护 小姐,我来断后。” 萧若男道:“不必争了。我萧若男宁可战死,也不会丢下弟兄们独自逃生。咱 们奔逃了大半夜,马匹不堪驰骋。千里平川,一览无遗,想逃也逃不掉。乘现在尚 有余力,拼死一战,或可求生。”主将镇定,众军就不会慌乱,迅速上马列阵迎敌, 虽是新败之军,阵势依然严整,不可轻侮。 贼众驰过冰封的大河,在河堤下停住,双方相距不足一箭之遥。龙在渊策马出 列,大叫道:“请萧小姐出来答话。”萧若男喝道:“本将军在此,反贼快来马前 受死。”龙在渊大笑道:“龙某有一物相赠,萧小姐看过之后,再交战不迟。”他 从马鞍后摘下一个包裹,抖出一物,远远落在雪地上。那是一颗人头,龇牙咧嘴, 面目扭曲。鲜血尚未流尽,飞溅在血地上,似桃花朵朵,分外醒目。 萧若男只当是父亲首级,双目紧闭,不敢去看。她身后的鸣环却惨呼道:“王 少侠!” 飞身扑上,捧起那颗人头,放声大哭。龙在渊道:“这王剑雄卑鄙无耻,卖主 求荣,昨夜背叛萧大帅,献关投降。龙某最痛恨这等无耻小人,特取其首级献与小 姐,以祭萧大帅在天之灵。龙某与萧大帅虽是仇敌,却素来仰慕他的威名,敬佩他 的为人,恨不能结为挚交,共谋大业。萧大帅之死,龙某痛心疾首,已命部下厚加 安葬。两军交战,生死常事,希望小姐不要记恨。若能明达时势,率军归附,龙某 必待如上宾。若小姐嫌龙某鄙俗,不屑为伍,龙某也不敢相强。希望小姐千金一诺, 返回雁北,再也不要管朝廷之事。龙某恭送小姐离去。” 萧若男冷笑道:“好一张利嘴!我与你父子仇深似海,势不两立,攀什么交情, 谈什么诺言。快快放马过来,一决生死。”龙在渊道:“小姐可要想清楚,龙某是 出于对萧大帅的敬重,不想为难他的后人,并非惧怕你。真要拼杀起来,你这千余 疲弱之卒,敌得过龙某三千精锐之师吗?”萧若男道:“鹿死谁手,战过方知。就 算敌不过,我萧若男一死而已,决不向反贼屈膝。弟兄们,随我杀贼!”长枪高举, 飞马冲下河堤。千余官军齐声呐喊,掩向敌阵。 龙在渊纵声狂笑,挺抢迎战。二马相交,战在一处。萧若男生于塞北,自幼在 马背上长大,随父亲东征西讨,练就了一身精湛的骑术。龙在渊虽然是武林高手, 却不善于骑战。这一长一消,正好旗鼓相当,酣斗数十合,不分胜负。官军人数虽 少于敌军,但身陷危境,无不舍生忘死,以一当十,堪堪抵挡得住。这一场恶战直 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官军终是疲惫之师,一鼓作气尚能支撑,斗得久了,气 力不济,渐渐落于下风。 龙在渊马战胜不得萧若男,索性扔掉长枪,丢弃马匹,施展轻身之术,离鞍飞 起,凌空扑向萧若男。他虽赤手空拳,一双手臂运上内功却坚逾钢铁,萧若男的枪 尖刺上,立被弹开。 龙在渊借反震之力,身体飞行不坠,拳招变幻,令人眼花缭乱。萧若男一招疏 神,肩头中掌,翻落马下。 这几招太漂亮了,龙在渊得意忘形,仰天狂笑。鸣环凝霜四侍女舍身上前保护 小姐,四剑齐出,寒光闪闪。龙在渊却视如无物,昂然直进。护身罡气震飞长剑, 四侍女纷纷倒地。 萧若男身披重甲,落马之后无力爬起,眼看着龙在渊步步逼近。她伸手拔剑, 剑鞘却被压在身下,拔不出来。 危急关头,四侍女眼睛都红了,再也顾不得是不是龙在渊的对手,一起扑上去。 鸣环抱住龙在渊的双腿,凝霜等扯臂抱腰,却似蚍蜉撼树,扯不动分毫。龙在渊双 臂一振,凝霜等皆被摔出,只有鸣环死死抱住双腿不放。龙在渊一怒之下,举掌击 去,正中后心。鸣环当即吐血而亡,双手却仍死死抓住不放。 萧若男与四侍女情同姐妹,见鸣环惨死,不禁又惊又痛,神力陡生,甩脱铠甲, 拔出长剑,飞身纵起,扑向龙在渊。剑光如匹练,当头直劈。龙在渊脚下不能移动, 拖着鸣环的尸体,着地翻滚而出,狼狈万状。首领势危,立即便有十几名悍贼拥上 来保护。这些位仁兄霉运当头,撞上萧若男这头状如疯狂的雌老虎,就算有一百条 性命也都送掉了。只见剑光飞腾之中,头颅纷纷飞起,眨眼之间地上躺满了无头尸 体。 得此闲暇,龙在渊脱身而出,返身再上。他武功远在萧若男之上,赤手空拳穿 行于剑光之中,游刃有余。萧若男本来身披重甲,看上去十分臃肿。重甲一去,只 余下里面的紧身衣裤,现出了婀娜体态,腰纤臀丰,玉腿修长。龙在渊色心大动, 活擒之意更坚,并不急于下杀手。 远处土路上缓缓驶来一驾马车,车轮碾着积雪,吱吱作响,车蓬垂着厚重的车 帘,密不透风。赶车的是个彪形大汉,紫红色的脸膛,大胡子蓬蓬松松,上满了白 霜。头上扣着一顶狗皮帽子,遮去了大半个面孔,扬鞭催马,嗓门大得吓人。马车 后跟随着两位骑者,一矮壮一高瘦,正是奉旨南下返回的段云鹏程万里。 喊杀声隐隐传来,段程二人驻马望去,可见交战的双方旗号。一方是官军,另 一方是反贼,官军已落在下风。他们身在朝中,见官军落败,不能见死不救,催动 马车,急急赶去。 行到近处,战场上恶斗的双方面目依稀可辨,段云鹏惊呼道:“那不是萧公爷 的女公子吗? 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开封出事了?“程万里也惊呼道:”还有他妈的龙在渊, 这混蛋厉害,萧姑娘不是对手。老段,咱们快去救人。“两人各拉兵刃,催马杀入 战场,刀剑过处,贼众纷纷落马。 官军见来了救星,齐声欢呼,精神复振。程万里段云鹏直取龙在渊。既然知道 对手厉害,也不必理会什么武林规矩,刀剑齐出,合力夹攻,将萧若男救下。 龙在渊赤手空拳,敌不过程段二人,斗不数招便节节败退,手忙脚乱。危急之 中,他怒吼一声,真力陡发,势如狂风,扬起积雪,裹住身形。程万里段云鹏眼前 一片白茫茫,招式顿时缓下来。龙在渊乘此时机拔出腰间佩刀,一道眩目的强光冲 天而起,真似划空而过的闪电。 闪电刀一出,形势立变。官军贼众都睁不开眼睛,只能停手罢斗。段云鹏程万 里有目如盲,全凭耳力听风辨音,疯狂地舞动刀剑,护住身体。龙在渊武功本就在 程段二人之上,一刀在手,如虎添翼,侧身抢入,挥刀攻向程万里。程万里手中刀 虽是百练精钢,但与闪电刀相比,无异于朽木腐土,叮当声中寸寸折断。闪电刀擦 肩而过,留下一道尺来长的刀口。程万里翻滚而出,摔在数丈开外。龙在渊转身再 斗段云鹏,如法炮制,数招之间段云鹏也中刀受伤。 眼看段云鹏程万里就要丧生闪电刀下,忽听有人大叫道:“都他妈的给我住手!” 声音奇大,似是半空响过的霹雳。龙在渊心神大震,收刀后退,转头去看。只见不 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辕上站立着一个大汉,狗皮帽子遮去了面孔,看样子好象是 车夫。但手中持的却不是马鞭,而是一张弓一把剑,皆漆黑如墨。这一弓一剑龙在 渊太熟悉了,他惊呼道:“你是何人?” 那大汉狂笑道:“龙老三,认不出你家李爷爷,难道还认不出爷爷手中这神弓 神剑。仗宝刀取胜,算不得英雄好汉,有本领咱们斗一斗。” 龙在渊大惊失色。风雷剑是闪电刀的克星,这持剑之人更是他龙在渊的克星, 神弓之威,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他万万不敢上前拼斗,冷笑道:“原来你没有 死,隐藏行迹,自甘下贱,为求功名富贵,不惜为这两个鹰爪子执鞭,真是无耻之 尤。”那大汉瞪眼道:“废话,爷爷当然没有死,你看我象死人吗?爷爷就愿意当 车夫,你这灰孙子管得着吗?” 大汉满口爷爷孙子地乱叫,龙在渊却不敢发作,强压怒火,冷笑道:“姓李的, 你自愿为奴为仆,自然不关龙某的事。今天这梁子龙某记下了,新仇旧恨将来一起 算。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交待完场面话,他上马如飞遁去,三千贼众转瞬 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众官军死里逃生,无不额手称庆,将那车夫视如天人。三言两语便将偌大一个 龙在渊吓得狼狈逃窜,绝非等闲人物。段云鹏程万里暗暗奇怪,车夫手中的弓剑似 乎是传说中的落日弓风雷剑,难道是他们走眼了,这车夫深藏不露,竟是大名鼎鼎 的神箭天王李天赐不成? 萧若男认出那一弓一剑正是当年旧物,又听这车夫自称姓李,便认定他是当年 的李壮士。 上前盈盈下拜,说道:“三年阔别,李壮士还记得萧若男吗?当年蒙壮士一箭 解厄,今日再受活命之恩,让萧若男如何报答。” 那车夫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咧开大嘴傻笑道:“小姐,我不认得你呀! 我姓赵,因为嗓门特大,人家都叫我旱天雷,不是什么李壮士。”萧若男笑道: “壮士不必再隐瞒了,你若不是李壮士,怎能吓得走龙在渊?这落日弓又如何会在 你手里?”那车夫惊叫道:“什么?你说那龙老三就是玉面神龙龙在渊?我的老天, 真他妈的好险!不,真他妈的痛快,我旱天雷一声大喝吓退龙在渊,好不风光。” 萧若男如堕五里雾中。这车夫神态逼真,不象有假。那么真的李壮士在何处, 难道隐身在车中不成?正在这时,车帘挑了起来,一个清丽的少年女子探出头,向 萧若男甜甜一笑,说道:“这位便是萧姐姐吗?小妹林秀雅,姐姐要知道弓剑的来 历,只管问我。他确实是个车夫,刚才我见段大叔程大叔遇险,就让他持大哥的弓 箭,装出大哥的语气,吓一吓龙在渊,不想果然把他吓走了。” 车夫兀自心有余悸,苦笑道:“如果知道龙老三就是龙在渊,我便有天大的胆 子也不敢出头。小姐这计策好是好,但如果让龙在渊看出破绽,岂不枉送了性命。” 秀雅笑道:“凭大哥的赫赫威名,龙在渊早就吓破了狗胆。你怕枉送性命,他比你 更怕。”她收回弓剑,仔细包裹起来。抱在怀中,仿佛大哥就在身边,内心无比的 充实。 萧若男更加糊涂,问道:“林姑娘,令兄是何人?”秀雅道:“大哥名叫李天 赐,是姐姐的旧识。赠剑之情,大哥时常向小妹提及。”萧若男大喜,问道:“令 兄如今在何处?” 秀雅道:“我想大哥是在京里。他差程大叔段大叔来接我,却不肯明说,段大 叔程大叔也支吾其辞。我猜大哥一定是隐瞒了身份,段大叔程大叔也不知真情。” 段云鹏道:“不错,我们接林姑娘进京是奉圣上的密旨。由此推断,李大侠一定隐 迹在圣上身边。” 萧若男感慨万千,回顾开封城的方向,幽幽叹道:“当年我请李壮士到家父军 中效力,奈何缘浅福薄,终未能如愿。若得李壮士相助,如何会有今日之败。” 江涛也识得落日弓的来历,说道:“这位李公子就是当年兖州知府李大人之子。 李大人被奸臣害死,李公子蒙不白之冤,亡命江湖,自然无法从小姐之请。几年前 末将有幸得遇李公子,蒙他开导,弃邪归正,从军报国,可见李公子忠义之心未泯。 如今李大人沉冤得雪,李公子终有出头之日,投效朝廷,匡扶社稷,真我辈之大幸 也。” 萧若男精神大振,进京之意更坚。她对天赐的勇力才智素来钦佩,有他在朝中, 国事大有可为,反贼必能平定,又何虑父仇不报。军令传下,千余官军迅速上马结 阵,衣甲残破,浑身浴血,更显威武雄壮。 大军簇拥着马车隆隆启程。萧若男与秀雅同车,娓娓而谈,话题总离不开天赐。 说者兴高采烈,听者悠然神往。秀雅抚摸着怀中的弓剑,脸上挂着痴痴的甜笑,神 驰万里。一年多音信断绝,她在武林盟度日如年。虽然曾传来大哥的死讯,她却始 终不信,耐心地等待大哥归来。直到程万里段云鹏捎来一纸短笺,她终于得知了大 哥的消息,毫不迟疑地随同程段二人入京。她心中默诵着短笺上那首小词,回想起 定情之夕的柔情蜜意,脸上不禁有些发烧,恨不能插翅飞往京师,向大哥诉说别来 相思之苦。 开封失守,萧定乾阵亡的消息传入京师,举朝震惊。群臣纷纷上表,奏请皇帝 发兵复夺开封。皇帝却力排众议,谕示群臣不可急于求战。数日之后,萧若男逃归 京师。皇帝下诏抚慰,追赠萧定乾为忠武王。因萧定乾只有一女,便以女做男,由 萧若男承袭镇国公爵禄。此举虽出乎常理,但群臣感于萧定乾忠义,无人提出异议。 萧定乾余部编为一营,取名忠勇,仍由萧若男统帅。选调京军精锐加以充实,元气 稍稍恢复。 河南群盗大胜之后,士气高涨。陆鸿儒便向龙在天提议,乘机挥师北上,直取 京师。龙在天却贪恋洛阳城中的安逸,不愿兴师远征,借口天气寒冷,士卒疲惫, 粮秣将尽,按兵不动。令二子三子守开封,自己则返回洛阳。诸将也多不思进取, 陆鸿儒孤掌难鸣。屡次进谏,龙在天均置若罔闻,反嫌他聒噪,远远打发回南阳去 了。 冬去春来,河水解冻,水位陡涨,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官军乘机加 固河防,增调援军,实力大增。春汛过后,龙在天再议兴师之事,却错过了大好时 机。是年初夏,贼众大举渡河北犯,正值阴雨连绵,道路泥泞,壅塞难行,日进不 过十余里。更兼人马数十万,粮秣不济,士气十分低落。 严梦熊驻军河北半载有余,招募士卒,日夜操练,兵强马壮,求战之心正切。 贼众过河,严梦熊率麾下三万铁骑出击。其众虽寡,但行动迅速,避强击弱,一战 即走,决不与贼众大队纠缠。历经大小十余战,均大获全胜。贼众倾巢而出,河南 空虚,王致远乘机从兖州南下,连战连捷,直抵开封城下。消息传出,贼众军心大 乱,龙在天顿萌退志,草草收拾人马,无功而返。攻取京师之举虎头蛇尾,不了了 之。 捷报传入京师,群臣无不振奋。自反贼起兵以来,官军屡战屡败,丧城失地。 此次大胜,颇具鼓舞人心之效。皇帝颁下诏书,嘉奖两将功绩,提升严梦熊为平贼 将军总督河防,王致远为荡寇将军总督鲁南军事。以大河之险,有这两员虎将把守, 河北山东稳如泰山。 入秋之后,河南大熟。贼众养息日久,粮足马肥,再次兴师北犯。其时秋汛已 过,大河天堑已失。贼众由龙在田率领从开封东进,一鼓而下徐州曹州等地,直抵 兖州城下。王致远寡不敌众,虽获几次小胜,于事无补,只得退回城中固守,飞马 入京告急。 天赐入居皇位一年,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朝政日新,民心振奋。京军三十六 卫经过一年整饬,大有起色。天赐又将京军精锐重编为五军营,共左右中前后五军, 前军是萧若男的忠勇营,左右后三军分别由董良佐赵弘弼韦应麟统领,中军则由天 赐亲率。天赐时常轻骑出宫,戎装佩剑,督率诸军操练,日夜不辍。兵贵精而不贵 多,五军营人马不过十余万,但武备整齐,士马雄壮,南下平乱的时机已经成熟。 兖州府为山东屏障,向北三百里的临清州是漕运重地,军粮之贮不下千万石, 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兖州告急,不能等闲视之。天赐召集群臣,传檄天下, 声讨反贼。命寿亲王监国,率五军营御驾亲征,大军十余万浩荡南下。皇帝出巡, 非同小可,按常理卤簿车仗,随驾军卫非数万人不可。天赐却一体免之,设营帐于 野外,风餐露宿,与士卒同行同止。左右扈从段云鹏程万里施明轩常荫亭以下不过 数十人。小蔷小薇也女扮男装,随驾南征。皇帝身体力行,众军众志成城,虽日行 百里而不觉其苦,很快大军便进入山东地界。 这日大军进至汶上,依山傍水,扎下营寨。汶上距兖州不足百里,前军已与贼 众接战,捷报迭次传来,军心更为振奋。天过三更,欢腾的大营终于沉寂下来,劳 累了一天的军士大多进入梦乡。因军临前敌,主帅有令,人不卸甲,马不去鞍,众 军士抱戈枕剑而眠。营外游骑往来巡游,戒备森严。 夜幕之中,两道快捷如风的黑影时潜时进,沿林畔悄悄接近了营寨。两人青纱 蒙面,身形窈窕,皆是女子。一个身形略高,亭亭玉立,一个身材略矮,纤巧轻盈。 那矮者低声问道:“姐姐,是这里吗?”高者明亮的大眼睛扫过灯火如昼的连绵营 寨,答道:“我和师父从临清州一路跟下来,决不会错。妹妹,咱们进去。” 矮者身形蓦然纵起,化成一缕轻烟,几个起落便接近了寨栅。纤掌一挥,栅栏 上的火把应手而灭,四周漆黑一片。栅栏前的几名军士浑然不觉,一人骂道:“他 妈的有鬼,这阵风来得真邪。”磨磨蹭蹭再点燃火把,两名女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 地潜入营寨。 数万人马,连营十余里,想从中寻觅一人谈何容易。东躲西藏,在营中转了半 个时辰,一无所获。那矮者按捺不住焦躁,问道:“姐姐,怎么办?狗皇帝究竟藏 在何处?”高者道:“不用着急,咱们一营一营找过去,好歹挖他出来砍下狗头, 看他还能不能起死回生。”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姐妹二人慌忙隐身到帐幕后的暗影里,揭开一道 缝隙向外窥视。只见那来人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从面前匆匆而过。那高者大喜, 低声道:“是程老狗,跟着他。”姐妹二人蹑足潜踪,暗中跟随下去。 程万里大步流星走到一处大帐前。帐中隐隐透出灯光,帐前肃立一人,正是段 云鹏。就听程万里道:“老段,该换班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只怕 要有一场大战。” 段云鹏伸了个懒腰,交待了几句,而后匆匆退去。 姐妹二人隐身暗处,那矮者悄声问道:“姐姐,这营帐平平无奇,会是皇帝的 行宫吗?” 高者道:“程老狗段老狗都是昏君的贴身侍卫,应该不会错。这是昏君防身保 命的法门,遁迹于诸军之中,刺客便寻他不着。人算不如天算,天意欲绝昏君狗命, 刚好让咱们撞上了。 妹妹,你缠住程老狗,我来下手。“ 矮者颔首应是,长身而起,身形合着剑光扑向程万里。娇喝道:“看剑!”她 并不想伤人,剑势虽疾,用的却是虚招。程万里惊然回首,拔刀遮挡。斗不数招, 森森剑气攻破重重刀幕,透体而入。程万里心中骇然,这滋味一年前他曾领略过, 记忆犹新,现在这个令他做过无数恶梦的绝世高手又来了。当年合四人之力尚且一 一伤在剑下,孤身一人更非其敌。他心底生寒,想要呼唤同伴,却被狂涛般的剑气 压得喘不上气,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高个蒙面人乘机冲入帐内,程万里又惊又怒,全力抢攻,拼死反噬,却进不 得分毫。 就在这时,帐内奇峰陡起,传来一声清越的长笑,随后便是一阵金铁交鸣,夹 杂着女子的娇呼声,旋即归于静寂。程万里心情由绝望转为兴奋,这一定是皇帝在 帐中另外安排了好手,将那女刺客擒住。 那矮个蒙面人大惊,手底下不再容让。剑招一变,由虚化实,一剑当胸直入, 似是出洞的毒蛇,正中程万里前胸鸠尾穴。这一剑使得恰到好处,剑锋着体,鲜血 不出,真力循剑而上,攻入体内。程万里经脉封闭,全身僵硬如石,失去知觉,摔 倒在地。 刺倒程万里,矮个蒙面人扑入帐中,只见迎面便是一个魁梧的背影,身着龙袍, 头顶金冠,手中长剑正向高个蒙面人的蒙面巾上挑去。那高个蒙面人却似惊呆了, 怔怔盯着对手,一动不动。危急之中,矮个蒙面人无暇思索皇帝为何会有一身武功, 揉身而上,举剑便刺。 皇帝蓦然转身,横剑迎击。两人一朝面,矮个蒙面人看清皇帝的相貌,心神大 震,真力陡失,剑势便缓了下来。这软绵绵的一剑如何挡得住对手凶猛的反击,两 剑相交,矮个蒙面人的长剑飞上半空。皇帝手中长剑却劈面直入,蒙面巾应剑而落。 真面目一露,皇帝也经呆了,长剑锵然坠地。两人痴痴对视着,两颗心由诧异转为 惊喜,这个叫道:“小雪!”那个叫道:“大哥!”紧紧拥抱在一起。 映雪喜极而泣,只疑是在梦中。依偎在天赐怀里,痴痴道:“大哥,原来你没 有死,是爷爷在骗人。我一直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你回平安归来。如今天从人愿, 美梦成真,我反而不敢相信了。” 天赐无限感慨,紧紧抱住怀中人儿,说道:“不是令祖骗你,而是大哥欺骗了 令祖。那时我太荒唐,为争一口闲气,自作聪明诈死遁走。害苦了贤妹,令祖一定 也为此不安。当时我隐身山崖下,亲眼看见他老人家沿溪水焦急地寻找,我却不能 体谅他老人家的心情,现在想来,好不惭愧。”映雪甜甜笑道:“这些陈年旧事还 提它做什么。只要大哥安然无恙,我就心满意足了。” 久别重逢,一双爱侣沉浸在欢乐之中,互道别后相思,浑不知身外之事。那高 个蒙面人怔怔注视着这一幕,秀目泪光盈盈,长叹一声,黯然退走。映雪首先清醒 过来,发现同伴不见了,她脱口呼道:“兰姐姐,兰姐姐!”叫了两声,不见有人 应声,她急道:“大哥,兰姐姐走了,还不快追。” “是兰若!”天赐又惊又急,回想起方才交手之时,那凌厉的剑招与当年后园 比武如出一辙,那清澈的眼神多少次在梦中伴他度过一个个孤寂的夜晚,不是兰若 又是何人?他这时的心情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焦急,飞身追出帐外,却早已不见了伊 人的踪迹。 映雪悄然走来,无力地斜靠在天赐肩上,幽幽道:“都是我不好,适才一时失 态,兰姐姐一定生气了。”天赐长叹道:“兰若不是小心眼,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她是误解我了。 唉!这事却让我如何解释。“ 映雪如梦方醒,留意到天赐穿着龙袍金冠,疑心陡起,问道:“大哥,你为什 么会是这身装束?在官军营中做什么?”天赐忧形于色,说道:“这事三言两语也 讲不清楚。小雪,你与兰若同来,一定知道她的去向。快带我去找她,见面之后我 再向你们解释。”映雪安慰道:“大哥不必担心,我和兰姐姐就落脚在二十里外的 一个小村子里。师父师娘都在,不会有什么意外。” 天赐问道:“师父师娘又是何人?”映雪道:“师父就是你师父,师娘就是兰 姐姐的师父。咱们一年前结伴入京,刺杀昏君未能如愿,其后便一直在寻找机会下 手。今夜我与兰姐姐潜入军营,不想撞上了大哥。”天赐跌足道:“师父太糊涂了, 这事如何做得。”听说师父来了,他心情更加纷乱。阔别数年,他极为想念。但师 父脾性怪异,刚愎自用,一旦听了兰若的述说,先入为主,他纵然浑身是口也分辩 不清了。 映雪满腹狐疑,问道:“大哥,昏君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何杀不得?”天 赐苦笑道:“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昏君一年前就被你们杀了,尸骨早已焚化成灰, 如今的皇帝却是万万杀不得的。”映雪更为不解,天赐却无暇解释了。为程万里解 开穴道,料想不出片刻必能醒转,回到帐内,脱去龙袍金冠,换上一身便装,拉上 映雪就走。 他二人轻功之高,普天下除了孙老头只怕再无人胜得过,当此夜深人静之时, 正好尽情施展,身化流光,迅捷如飞。大营内外巡哨的官兵只觉眼前一花,尚未看 清是何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然想不到这鬼魅般的人影会是万乘之尊的皇帝陛下。 二十里路转瞬即至。一弯斜月,点点疏星之下,座落着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 庄。孙老头一行便借宿在村头的一出农舍中,低矮的土墙围成一个小院落,两三间 茅屋透出昏黄的灯火。在映雪想来,夫妻师徒久别重逢,应该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兴冲冲跑进屋中,欣喜地叫道:“师父,您看我把谁带来了!” 天赐立在门外不敢入内,只听房中桌子拍得嘭嘭响,传出孙老头尖锐的声音: “是那混小子来了吗?他还有脸见我?快让他滚进来,我老人家要打断他的狗腿。” 打断狗腿这句口头禅天赐许久没有听过了,孙老头语气虽然严厉,听来却分外亲切。 天赐硬着头皮进到房中,跪倒叩首道:“徒儿拜见师父。”偷偷抬头一观,就见孙 老头脸色铁青,小眼睛几欲喷火。 此老平日里嬉笑怒骂,没半分正经,虽偶尔发发脾气,却从未如今日这般严重, 可见是愤怒之极。 见到徒儿,孙老头怒火更盛,拍着桌子喝道:“混小子,你把我老人家的脸丢 尽了,把你祖宗八代的脸也丢尽了。那无道昏君是什么东西?是你的杀父仇人。你 数典忘祖,卖身求荣,好生无耻!我没你这个徒弟,李大人也没你这个不争气的儿 子。” 映雪不明其中缘故,被孙老头的雷霆怒火吓坏了。丈夫受责,她不能不代为辩 解,说道:“师父,大哥说皇帝一年前就被兰姐姐杀死了,现在的皇帝……。大哥, 你还不快向师父解释。”孙老天怒道:“解释个屁!兰儿讲的还不够清楚吗?这小 子自甘下贱,乔装改扮,代那皇帝挡灾,一年前你们杀的十有八九是一个替身,这 小子便是第二个替身。” 映雪急道:“不是的,不是的。大哥,你怎么不说话。”孙老头叫道:“不说 就是默认了。这小子连祖宗都忘了,还有什么坏事做不出,他的话你也相信?我老 人家传他武功,是要他斩奸除恶,为父报仇,可不是要他胡作非为,求取功名富贵。 说不得今天只好连本代利一并收回。”这老头越说越怒,终于忍不住从椅子上一跃 而起,双掌如刀,切向天赐两肩琵琶骨。天赐不闪不避,映雪惊呼声中,两掌实实 击中。 映雪心中一凉,背过脸去,不忍再看。片刻静寂之后,映雪忐忑地转脸一看, 大放宽心。 只见天赐依然跪在地上,完好无损。孙老头却盯着双掌发怔,脸上的怒色似乎 消失了。方才的变故映雪没有看到,是孙老头手下留情,还是天赐抗住了这一击, 她懒得去想,只要丈夫无恙就万事大吉。 只听孙老头道:“好小子,有两下子。你武功练成了,翅膀长硬了,便向师父 动手动脚,好大的胆子!”天赐赔笑道:“师父明鉴,徒儿可是即没动手也没动脚, 乖乖承受了您老两掌。”孙老头怒道:“放屁放屁!你没有动手动脚,却比动手动 脚更加可恶,成心让我老人家难堪。他奶奶的,你这贼小子究竟练了什么功夫,即 不是酒肉和尚的无相神功,也不是老婆子的玄天真气,邪门之极。我老人家再试你 一掌,如果抗得住就饶了你。”这老头也是一时下不了台,出手没有分寸,一掌径 向天赐头顶打去。 头顶是全身最薄弱之处,内力难以运使,无法抵御外力,一旦击中,大事休矣!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从后堂冲出,喝道:“住手!”孙老头闻声吓得一打哆嗦,立 刻住手。来人是个中年妇人,白发童颜,眉心隐现红痕。双手叉腰,怒目相向,喝 道:“死老头子,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听到徒弟的死讯,你这老糊涂整天哭丧着脸, 好象比谁都难过。现在徒弟安然无恙,应该高兴才是,发什么脾气,逞什么威风?” 孙老头马上换了脸色,赔笑道:“当然当然,自家的徒弟我不爱护谁来爱护。 这小子能平安归来,没缺胳膊没少腿,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只是恼他不成器, 教训几句而已。” 那妇人道:“有你这样教训徒弟的吗?这一掌打下去,便有一百条性命也完了, 我看你是成心下毒手。你的徒弟死了不要紧,我的徒弟怎么办?做寡妇吗?”向孙 老头发过脾气,转向天赐,和颜悦色,说道:“孩子,起来说话。有师娘作主,看 老糊涂敢把你怎么样。” 听她的口气,天赐便知是师娘玉罗刹,有她撑腰,就好向师父解释了。天赐吃 力地站起,揉着酸麻的双膝,苦笑道:“师娘,难怪师父发火,是徒儿没解释清楚。 惹您二老不快,徒儿百死莫赎。” 玉罗刹乐得眉开眼笑,上下打量,仿佛丈母娘相女婿,越看越爱。说道:“孩 子,有什么委屈就向师娘说,别理那老糊涂。”孙老头愤愤不平,壮着胆子道: “我虽然年老,却不糊涂。徒弟不争气便该管教,难道错了吗?你不分是非,一味 偏袒,好没道理。” 玉罗刹与孙老头脾气一样乖戾,闻言便要发作。天赐连忙劝阻,左边一揖,右 边一揖,赔笑道:“二老莫吵,且听徒儿解释。如果徒儿有错,任打任罚,师娘也 护不了。如果徒儿没错,恳请您老宽宥,饶过徒儿。”孙老头瞪眼道:“废话!如 果你没错,还用得着宽宥。 师父向你磕头赔罪。“天赐笑道:”磕头赔罪?徒儿可消受不起。“孙老头怒 道:”不许嬉皮笑脸。如果讲不出道理,当心我老人家打断你的狗腿,你也一样消 受不起。你为何助纣为虐,做了昏君的走狗,快快从实讲来。“ 天赐连声叫苦:“冤枉,冤枉!徒儿何时做了皇帝的走狗,是您老亲眼所见吗?” 孙老头叫道:“放屁放屁!不是我亲眼所见,却是兰儿亲眼所见,你赖得过吗?” 天赐笑道:“请问师父,兰若看到了什么?”孙老头道:“兰儿看到你头戴金冠, 身穿龙袍,假充皇帝。 难道是兰儿看错了吗?“天赐道:”头戴金冠,身穿龙袍,便是真命天子,如 何会是假充的?“孙老头冷笑道:”凭你这付德性,也配做真命天子?当了几天假 货,就不知自己姓什么了,狐假虎威,不可一世,可耻,可恨!“ 天赐笑道:“您老看轻了徒儿,也看轻了自己。就凭堂堂醉仙之徒,就凭我李 天赐昂昂七尺男儿,怎会自甘卑贱,做他人的替身。要做就做老虎,不会做狐狸。 实不相瞒,如今的皇帝便是徒儿,货真价实,绝无虚假。徒儿做了皇帝,您老便是 太师了,您说风光不风光。” 孙老头被天赐捧了几句,心中舒坦不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天赐就是皇帝。 冷笑道:“风光个屁!收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我老人家丢脸还丢不完,谈什 么风光。皇帝是说做就做的吗?你小子大言不惭,信口雌黄,想骗过我老人家,做 你的清秋大梦。” 天赐双手一摊,苦笑道:“徒儿天胆也不敢欺骗您老,据实而言,您老却不肯 相信,徒儿也没有办法,只有听凭您老处置了。”玉罗刹却相信天赐之言绝非无因, 说道:“死老头子,你先别打岔,听徒儿讲完。孩子,你也不要赌气,把这事的来 龙去脉讲清楚。师娘相信你的人品,不会欺骗师父。”孙老头悻悻道:“我老人家 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真是何苦来哉!臭小子,师父许你分辩,若有不实之处, 再一并处罚。” 天赐清了清嗓子,打点精神,将数年来的遭遇娓娓道出:“说来话长。那年在 九江辞别师父,乘船东下,在南京结识了小雪,一见投缘……。”回首前尘,历历 如在目前,天赐情不自禁向映雪望去。映雪心有灵犀,报以甜甜的一笑,道不尽的 柔情蜜意融在这一笑之中。 孙老头等了许久不见下文,叫道:“混小子,这可不是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 自家的媳妇,想看等会关上门尽情地看,还怕她跑了不成。现在先把事情讲清楚, 我老人家等不及了。” 一言惊醒了这一对沉浸在甜蜜回忆中大小夫妻,双双红晕上脸。天赐尴尬地笑 道:“您老莫嫌徒儿罗嗦,若不是结识了小雪,如何会有以后的许多波折。那日辞 别小雪,独自东行,途中偶遇闻香教拦截锦衣卫左使杨宗翰。小雪也被卷入,敌不 过何绣凤韩玉郎两人的合攻。 徒儿没奈何只好出手,用弓箭惊退何绣凤。前帐未结,又添新债,何绣凤便不 肯放过徒儿,穷追不舍。徒儿两次被擒,又两次被一位高僧所救。师父,您猜一猜 这位高僧是谁?“孙老头撇嘴道:”高僧个屁!不就是酒肉和尚吗。这老混蛋一定 将什么狗屁无相神功传给了你。 我老人家早就知道了,再往下讲。“ 天赐道:“您老果然料事如神。徒儿被疯大师关在洞中,硬逼着练了三个月的 功夫。出洞之后又在江南游荡了半载,实在混不出什么名堂,便想进京去干几件惊 天动地之事。北上途中在山阳遇到神拳太保连四海,通过他又结识了龙在田贺震天 之流。他们劝我刺杀皇帝,为父报仇。”孙老头道:“为父报仇是假,骗你入伙是 真。龙在天那老小子不是好东西,三个姓龙的小崽子奸诈似鬼,想拉拢你为他们卖 命打江山。你小子没上当吧?”天赐道:“师父洞察奸伪,徒儿万分钦佩。当时徒 儿也如师父一般想法,当然不会中其奸计。卧龙山庄欲借皇帝之死祸乱天下,徒儿 却不能因一己私仇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杀皇帝就遂了龙老贼的奸谋,成了助纣为虐 的千古罪人。徒儿杀父仇人应该是朝中奸佞,杀之无妨,皇帝却是万万杀不得的。” 孙老头闻言一惊,说道:“如你所言,皇帝果然是杀不得的。难道我老人家错 了不成?” 天赐道:“您老也没错。这无道昏君在位,必然搞得天下大乱,丢了他自己的 江山社稷事小,却害苦了天下苍生。兰若和小雪把他杀了,杀得好,杀得妙!”孙 老头道:“昏君果真死了吗?你一会说他万万杀不得,一会又说杀得好,杀得妙, 真把我老人家弄糊涂了。” 天赐笑道:“您老莫急,耐心听下去,总会明白的。那日徒儿与龙在田不欢而 散,身受内伤,幸亏被一位老朋友搭救,方得脱险。那位朋友名叫周天豪,是武林 盟的蓝衣剑士。他告诉徒儿武林盟有意保护皇帝。只怪徒儿一时糊涂,没能识破司 马长风的伪善面目,心血来潮,鬼迷心窍,便加入了武林盟……。”话说至此,天 赐偷偷向孙老头望去,心中忐忑,只怕师父会大发雷霆。孙老头却出奇平静,说道 :“此事小雪已经告诉我了,错不在你,只怪师父没向你讲清楚。司马老儿一生伪 善,专会刁买人心,这是我老人家上过无数次恶当之后得来的教训。尚幸你小子能 及时识破,没有铸下大错。后来小雪的祖父到武林盟找你算帐,追逐多日,将你打 落深涧,你却是如何脱身的?” 天赐笑道:“徒儿仗着您老传授的绝世轻功,与东方老前辈周旋,从镇江一直 跑到浙南。 只因路径不熟,陷入绝地,前有深涧,后有追兵,力敌不成,只有智取。徒儿 用一式大鹏展翅飞跃而下,再化灵猿攀枝挂在绝壁上,蹬落一块巨石,骗过了东方 老前辈。若非您老传授的这两式绝招,徒儿早就葬身鱼腹了。“ 孙老头虽知天赐所言武功招式未必属实,却也乐得眉开眼笑。赞道:“好徒儿, 真有你的。当年老……,老道士的名头一直在我老人家之上,我老人家很不服气。 你小子能给师父挣回面子,也不枉师父一番教诲。”这老头本想顺口骂一句老杂毛, 碍于映雪在侧,临时改口。 天赐道:“逃脱之后,徒儿在浙南隐居,读书练功。半年后复出,正值闻香教 起兵造反,徒儿便投军杀贼,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战功,得到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 之职。只是一人之力,难扶大厦于将倾。匡文尧反叛,黄仕甲投降,湖广局势急转 直下,朝廷却束手无策。徒儿一气之下,便挂冠离去,乔装入京,另谋出路。” 孙老头道:“好小子,有志气,区区游击将军,不做也罢。进京之后又如何?” 天赐道:“徒儿有个傻主意,昏君虽然无道,自家的江山社稷却不会不珍惜。只要 徒儿有机会见到皇帝,晓之以利害,必能有所作为。恰巧在兖州见到老友王致远, 言谈之间得知皇帝沉迷道术,宠幸方士。徒儿便装扮成一个白胡子老道,在京里悬 壶行医,寻求机会。”孙老头笑道:“有趣,有趣!你小子扮成白胡子老道会是何 等模样,我老人家真想看一看。后来如何,见到皇帝没有?”天赐道:“经寿亲王 引荐,徒儿终偿所愿,见到了皇帝。您猜如何?那昏君的相貌居然与徒儿一模一样。” 孙老头小眼睛瞪得浑圆,诧异道:“希奇,古怪!居然有这等巧事。你小子不 是在骗我老人家吧?”天赐尚未回答,一旁却恼了玉罗刹,说道:“天下之大,无 奇不有。你这死老头子孤陋寡闻,却怀疑徒儿之言不实,岂有此理!”孙老头吓得 一缩脖子,噤若寒蝉。 天赐道:“此事确实匪夷所思,难怪师父不信。当时徒儿也十分惊异,众目睽 睽之下,却不敢稍有异色。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投皇帝之所好,说得天花乱坠,皇 帝不觉入我彀中。” 孙老头道:“你小子的口才我老人家已经领教过了,不必再自吹自擂,只说以 后如何?”天赐道:“以后徒儿便劝说他除奸佞,用贤能,废苛政,重仁德,收士 民之心以安天下。皇帝对徒儿言听计从,眼见大事将成,却不料皇帝被兰若小雪所 杀,前功尽弃。徒儿无奈只得恢复本貌,以假做真,窃取了皇帝之位。”天赐这番 说辞半真半假,回避了他离奇的身世。内心深处他仍把自己认做李氏之后,不愿让 人知道他出身帝王之家。 天赐刚才提到与皇帝生得相象,大家便猜出了几分。但经天赐亲口道出,仍然 万分惊诧。 孙老头叫道:“臭小子,你果真当了皇帝?你干什么不行,偏偏要做皇帝。你 知道那无道昏君名声有多坏?千人切齿,万人唾骂。你一人挨骂不要紧,却让我老 人家也陪你倒霉,这可万万不行。快快弃掉皇帝之位,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天赐笑道:“徒儿久有报国济世之心,只恨力有未逮。如今赖上天之助,正当 大展鸿图,岂能弃帝位而去。”孙老头怒道:“臭小子,你是贪恋宫里的荣华富贵, 真是不可救药。你不肯走,我老人家抓你走。”天赐道:“您老一定要徒儿走,徒 儿也不敢反抗,只是您老此举却害苦了天下苍生。徒儿做皇帝并非贪图荣华富贵, 而是不甘心任凭龙在天司马长风这些乱世枭雄横行无忌,不忍看万里江山毁于一旦。 徒儿为帝一年,已尽除朝中奸臣,三年五载之后必能扫平天下,还百姓一个太平盛 世。徒儿究竟是万人唾骂的无道昏君,还是四海称誉的中兴之主,您老尽可拭目以 待。” 孙老头怔住了,乱搔头皮,踌躇难决。玉罗刹却比他有主见,说道:“孩子, 我与你师父都是习武之人,一生行侠江湖,快意恩仇,却不知什么国家大事。你此 举是对是错,一时也说不清楚。如果真如你所言,三年五载之后,还百姓一个太平 盛世,这可是一桩普救苍生的大功德。我和你师父不但赞成,而且会倾全力相助。 兰儿就在后堂,哭哭啼啼,师娘想劝也劝不成。你去向她解释,过得了她这一关, 师娘一定助你。” 天赐大喜,二话不说便冲进后堂。玉罗刹见他如此急不可耐,老怀大慰。向映 雪道:“去叫醒小慧,把小宝抱来,让天赐看看自己的儿子,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映雪又是兴奋,又是甜蜜,盈盈下堂。 小宝便是映雪所生之子,已经两岁了,正由小慧陪伴,在西厢熟睡未醒。小慧 被映雪唤起,得知大哥无恙归来,喜从天降。草草穿衣,飞奔入正堂,兴奋地叫道 :“师父,师娘,我大哥呢?”玉罗刹笑着向后堂一指,说道:“就在里面,正在 向你嫂子赔小心。”小慧便要闯入,玉罗刹连忙拦住,笑道:“傻丫头,人家小夫 妻亲亲热热,你进去干什么?”小慧自知太鲁莽,赧然一笑,驻足不前。 玉罗刹从映雪怀中接过甜睡的小家伙,在他红扑扑的小脸上轻轻一亲,笑道: “乖宝宝,等一会你就能见到父亲了,你高兴不高兴?”小家伙虽然没醒,却仿佛 听到了玉罗刹之言,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大家围拢过来,欣赏小家伙可爱的睡 相,其乐融融。 这时后堂的门开了,天赐兰若并肩而出。天赐春风满面,紧紧揽住兰若的纤腰。 兰若双目红红的,泪痕未干,娇靥却如春花绽放,巧笑嫣然,羞态难抑。目睹小夫 妻这亲热劲,孙老头好不羡慕,心想:“这小子对付女人还真有一套。当年我老人 家若有这等手段,老婆子也不会同我呕气,一去就是二十年。” 小慧纵声欢呼,扑入天赐怀中,叽叽喳喳笑一段,悲悲切切哭一段。当年的黄 毛丫头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脾性依然未改。天赐扶她站好,笑道:“好妹子, 见到大哥应该高兴才对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哥哥已经把杀害爹爹的正凶刘进忠, 帮凶冷逢春等人全部送上法场,一个也没有逃脱。”小慧念及父亲之死,哭得更凶 了。 孙老头叫道:“有完没完?我老人家最怕听女人哭,一桩天大的喜事,让你们 搅得一团糟。”小慧收住悲声,破涕为笑。指着玉罗刹怀中的小家伙,说道:“哥 哥,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看这小家伙可爱不可爱?”天赐凑上去仔细端 详,赞道:“好俊的小宝宝,是小师弟吗?师父老来得子,可喜可贺。” 大家均掩口窃笑。孙老头佯怒道:“你这傻小子真是有眼无珠,糊涂透顶。好 好看看他象谁,象你还是象我?我老人家倒想有个儿子,老婆子却没这本事。”玉 罗刹笑骂道:“死老头子,只会乱嚼舍根。为老不尊,哪象做长辈的样子。”又向 天赐道:“傻孩子,你把自己的儿子叫成小师弟,难怪你师父恼火。搞错辈分是他 最忌讳的。” 天赐惊异莫名,从玉罗刹怀中接过小家伙,再仔细端详,眉目之间果然与自己 有几分相似。又见映雪亦羞亦喜的神态,天赐恍然大悟,一时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忧 虑,不自觉望向兰若,心中着实忐忑。兰若笑道:“看我做甚?还不快谢谢小雪妹 子,为了这孩子你知她受了多少苦。”天赐大放宽心,夫妻三人相视而笑,千种柔 情,万般蜜意,尽在不言之中。 孙老头叫嚷道:“看把这小子乐的。想当年祸从天降,家破人亡,只身孤剑, 飘泊天涯。 曾几何时,妻也有了,子也有了,合家团聚,乐也融融。可是答应我老人家的 事还没有着落,你小子怎么说?“天赐奇道:”徒儿答应过您老什么事?“孙老头 怒道:”你小子好生健忘。 当年我老人家收你为徒之时,你小子大言不惭,说什么要把疯僧狂道武圣玉罗 刹的徒弟一一斗败,普天下唯我老人家独尊。现在可好,疯僧狂道玉罗刹就不必提 了,单单剩下一个司马老儿,你却同他的宝贝女儿扯不清楚,看样子比武之事也要 泡汤了。“ 天赐赔笑道:“兰若和小雪都成了您老的徒弟媳妇,自家人何必计较。至于说 司马长风的两子一女吗,徒儿有信心胜过他们,勿须比试。”孙老头摇头叹息道: “娶了媳妇就忘了师父。人心不古,夫复何言。” 玉罗刹笑道:“死老头子,不要再胡扯,先说正经的。小宝这孩子自生下来就 没见过父亲,老不死的又是个不学无术的大草包,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只管小宝 小宝地乱叫。现在天赐回来了,应该给孩子起个大名。”天赐道:“就叫他世平吧。 这孩子不幸生于乱世,希望他长大之后世道太平,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孙老头 赞道:“好名字!好口彩!胜我老人家多矣。” 玉罗刹瞪了他一眼,说道:“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天赐,你如今贵为帝王, 兰儿和小雪都是你的妻子,理应虽你入宫,皇后也罢,皇妃也罢,总要有个名分才 是。” 天赐暗暗叫苦,没想到师娘比师父还要难缠。这要求虽说合情合理,但皇后废 立非同小可,无故另立新后,太后首先不会答应,群臣也会有非议。当此大敌当前 之时,更不能为这些杂务分心。如果仅仅是册立妃子也非难事,却又委屈了兰若和 小雪,实非所愿。天赐没奈何只得向师父投去求助的目光。孙老头同病相怜,理解 徒弟的难处,说道:“妇道人家就是没见识,小事精明,大事糊涂。现在都什么时 候了,傻小子再不回营,天亮以后,势必露出马脚。启人疑窦不说,只说两军交战, 主帅失踪,官军军心大乱,贼军一至,岂不完蛋大吉。 什么皇后皇妃,连同傻小子这皇帝之位一同泡汤,还争什么名分。“ 天赐大喜,随声附合道:“师父所言极是,目下当务之急是击破贼众,立后之 事容图后议。”孙老头道:“臭小子,你先别得意,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宫中美女 如云,我老人家着实不放心。你小子如果不知检点,做出对不起兰儿的事,可别怪 我老人家翻脸不认人。” 天赐口中称是,心中叫苦。这老头不可理喻,终日跟在身边,这也不许,那也 不行,行事缚手缚脚,岂不令人头疼。眼珠一转,天赐想到一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 说道:“徒儿有一事相求,希望您老首肯。”孙老头道:“没问题,自家师徒,用 不着客气。”天赐道:“卧龙山庄虽拥兵数十万,自龙氏父子以下均是无能之辈, 不足为惧,只有军师陆鸿儒难以对付。徒儿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欲修书一封,招 他来降,烦请师父师娘送去南阳府。此人一去,龙老贼指日可擒。” 孙老头道:“这姓陆的会听你的吗?”天赐道:“此人素怀大志,热中名利, 近日倍受龙老贼冷落,必生去意。徒儿再感之以情,喻之以理,十有八九能够成功。” 孙老头道:“既然如此,我老人家便辛苦辛苦这双老腿,亲自跑一趟。嘿嘿!让太 师做信差,亏你小子想得出来。”天赐笑道:“南阳府是卧龙山庄老巢,贼军众多, 高手如云,遣寻常之辈送信,无异于羊入虎口。只有您老这等绝世高手方能确保无 虞。龙潭虎穴,您老往来如履平地,卧龙山庄群丑,在您老眼里如同草芥耳。” 经天赐这一吹捧,孙老头乐不可支,浑身骨头都酥了,忙不迭催天赐写信。映 雪入后堂取来纸笔,天赐伏案疾书,草草拟就一封书信。其文曰:陆兄台鉴:光阴 荏苒,与兄瓜州渡口一别,匆匆已历三载。以一面之晤,片言之交,而恋恋不能忘 者,慕兄之高材,感兄之至诚也。向日与兄论是非,辩曲直,各执一辞,相争而未 能下,复为俗客所扰,言未尽意即各自天涯,难通款曲,深以为憾。 日前得知吾兄消息,言在龙氏父子处略不如意,弟甚为兄惜之。今不揣冒昧, 渎犯君颜,致书台前者,为吾兄谋也。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 而与之言,失言。弟宁失言,不失人也。 方今天下离乱,匪类猖獗,英雄起于蒿莱,豪杰争相为用。兄怀鸿鹄之志,负 治世之才,此诚用武之时也。若得一明主而事之,立不世之功,建百年大业,标名 凌烟,流芳青史,方不负大丈夫之志。若所托非人,则比干子胥之祸不远。贤明如 兄者,不可不慎之。 盖闻明主择臣,贤臣亦择主。主之明而足托此身者不外乎三:兴仁义之师,诛 残暴之徒,安万民于离乱,扶天下于倾颓,而令百姓归心者;礼贤下士,用人唯能, 而致豪杰归者。立心忠厚,可与同患难亦可同安乐者。弟以为,此三者龙氏父子未 尝得其一也。 龙氏父子昧于仁德,罔顾大义,逞一己之私欲,置亿万生灵于涂炭。收河南群 盗以成势,铁蹄所至,流毒千里,十室九空,中原之人畏之如豺虎,此能归百姓之 心乎?纵观其部属可谓众矣,然皆蝇营狗苟,鼠目寸光,上不能尽忠义以佐其主, 下不能明赏罚以收军心,但知今日之安,不思来日之祸。众醉独醒,唯吾兄耳,然 纵有良谋,亦不能为用,此何异于无乎? 方今群雄并起,大业未成,而龙氏父子不图进取,耽于逸乐,兴宫室,广姬妾, 不恤将士之苦,弃功臣如敝履,此所谓可同患难而不可同安乐也。 当其起事之初,势孤力弱,百业待举,故卑辞重礼,结好于兄。兄感其知遇之 隆而效死力,“但为一顾重,不惜百身轻”,此君子之为也。然因区区小惠,知其 恶而不能去,知祸之不远而不能避,亦何其愚也。 伊尹、管仲,古之大贤也。伊尹数仕于桀,以其不仁而终能去之,佐百里之商 王于天下。 管仲,公子纠之臣而桓公之仇也。桓公起之于槛栏,管仲佐齐霸于诸侯。此二 人者,史家未尝以失节责之。临大义者不拘小节,万民为重,一身为轻,籍籍虚名 何足道哉。 今弟效力于兖州军中,甚得倚重。弟屡以兄名达于圣聪,圣上渴慕至诚,思欲 一见。醉仙孙前辈伉俪,弟授业之师也,不辞劳苦,千里奔波,持弟书往见吾兄。 望吾兄不以弟之直言为忤,弃伯夷叔齐之愚忠,就管仲伊尹之大义,幡然来归,则 孙前辈伉俪足保兄之平安。 若兄不忍弃故主,弟亦不敢相强。 纸短意长,难尽愚诚,盼与吾兄面晤。弟李天赐上。 孙老头接过书信浏览一遍,沉吟道:“若兄不忍弃故主,弟亦不敢相强。这句 是什么意思?如果姓陆的不肯来,难道就算了不成?”天赐道:“他若执迷不悟, 师父可以见机而行,总不能让他留在贼军中继续为祸。”孙老头道:“不错,欲成 大事,便不能存妇人之仁。带不来他的人,师父就把他的首级带来。” 天赐道:“杀之不如用之,最好还是能带回个活人。”孙老头笑道:“放心吧! 师父不是杀人狂,是死是活,就看他姓陆的造化吧。你小子快快返回军营,好好筹 划,击败敌军,将皇帝之位坐得稳稳的。师父这个太师也可以做得长久些,哈哈!” ------- N维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