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 天色将明之时,天赐匆匆返回大营。小蔷小薇早早起来便不见了天赐,各处寻 觅不着,急得她们团团转。前方急报雪片般飞来,各营将领纷纷求见,全由她们出 面应付。好不容易挨到天赐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薇满腹委屈,埋怨道:“说走就走,也不打声招呼,你知人家有多担心?” 小蔷道:“程万里被人点了穴道,在大帐外躺了大半夜。是不是有人行刺?刺客抓 到了吗?”天赐道:“不是刺客,是我师父来了,向我大发雷霆,我费尽唇舌才解 释清楚。这一夜可有战报,前军情况如何?” 小蔷道:“前军出事了,被几十万贼众团团包围,凭山固守,危在旦夕。萧将 军派一名军官突围出来求援,众将都在等你拿主意呢!”天赐大惊失色,问道: “详情如何?慢慢讲。”小蔷道:“萧将军报仇心切,率军一路向前杀,闯到人家 贼窝里去了。龙在田命贺震天督军继续围攻兖州,他自己亲统精锐迎击,贼众有十 几万人,萧将军就一万多人,那还有个跑。” 天赐亦忧亦喜,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乘敌军分兵,正好一鼓而破之。 今天有好戏唱了。你们就留在营里,看大哥如何取龙在田首级。”小薇拍手笑道: “太好了,这一场好戏可不能错过。大哥,我们也要去。”天赐道:“两军交锋, 枪林矢雨,九死一生,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大哥如何向令尊交 待。好妹子,乖乖留在营里听消息,就算大哥求你了。” 小薇调皮任性,若在平时一定会撒娇不依,想尽办法让天赐答应带她同去。但 现在她深知不能再纠缠不休,耽误了大哥的正事。当年的野丫头如今已经长大了, 不但容貌出落得更加美艳,性格也柔顺了许多。既然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便委委 屈屈答应下来。 中军大营,鼓角声起,众将闻令齐集。宝帐之中,虎贲力士,各营将佐两厢排 开,个个盔明甲亮,如狼似虎。天赐头顶金盔,身披战袍,端坐帅案之后。卫士引 那闯阵求援的军官入见,天赐一眼便认出是飞鱼江涛。 江涛初次面圣,得睹龙颜也不免心中暗自嘀咕。伏拜于地,说道:“臣江涛叩 见吾皇万岁万万岁。”天赐道:“快快请起。将军单人独骑,于万马军中透围而出, 真乃当世勇将也。 朕闻前军受困于贼,不知情势如何?“江涛道:”萧大人轻兵冒进,受十倍之 敌围攻,寡不敌众,退据土山,垒石为城,固守待援。入夜之后,贼众攻势稍缓, 萧大人命臣乘夜黑回大营求救。一路上并未遇到贼众大队,侥幸脱出。恳请陛下速 发援军,迟则不及。“ 天赐道:“前军势危,刻不容缓。朕当亲统大军进击,与贼决一雌雄。将军一 夜奔波,不堪劳乏,可在营中休息,不必随军出战。”江涛道:“同袍兄弟都在浴 血杀贼,臣岂敢置身事外。愿为前部,恳请陛下恩准。”天赐道:“好!将军真忠 义之士也,朕准你随军出战。” 左右众将面面相觑,皆有踌躇之色。段云鹏进言道:“陛下,贼众势大,我军 兵少,仓促出战,恐有不利。是否等左右两军赶到,再合力出击。” 天赐道:“救兵如救火,前军若失陷于贼,则折我精兵勇将,伤我军心士气, 岂容耽搁。 贼众虽多,但一要围我兖州,二要围我前军,所能迎战者三不得一。乘隙击之, 必获大胜。 速传朕旨意,令左右两军迂回贼众侧翼,中军分步卒守寨,骑兵随朕出战。各 位将军宜奋力向前,杀贼立功。若有畏缩不前,临阵失机者,朕定斩不赦。“ 众将闻天赐剖析敌我强弱之势,疑虑尽除,精神振奋。各自返营,整顿本部人 马。天赐安排妥守寨事宜,下令出击。中军号角之声大作,众军闻令跃马而出,三 万铁骑,直捣贼巢。 兖州一带山岭低缓,地势开阔,正适合骑兵驰骋。大军前行,一路通行无阻, 所遇星散贼众游骑皆闻风逃窜。前行二十余里,金鼓喊杀之声隐约可闻。天赐传令 结阵而进,弓上弦刀出鞘,时刻准备迎敌。众军摩拳擦掌,士气昂扬,烈马欢腾, 蹄声隆隆,大地为之震颤。 前方烟尘起处,金鼓大作,旌旗蔽日,贼众满山遍野而来。当中一军,气势汹 汹,鼓噪而进,高挑的大旗绣着一个斗大的龙字。是龙在田亲自率军迎战来了!众 将见贼众声势浩大,慑于龙在田凶名,各生惧意。段云鹏道:“陛下,贼众我寡, 难以力敌,不如稍稍退却,以避其锋芒。待左右两军赶到,三面夹攻,方可取胜。” 天赐道:“此时退却,无异于自乱阵脚,伤折我军锐气。龙在田一介莽夫,何 足道哉。” 段云鹏道:“龙在田有万夫不挡之勇,部下贼众甚为剽悍,陛下万万不可等闲 视之。”天赐扬鞭遥指敌阵,笑道:“不是朕轻敌,而是龙在田轻视朕。兵法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厮低估我军,自恃勇力,摆下一字长蛇之阵,中军直出阵前。朕若全力击破 其中军,擒斩此贼,则三十万贼众不战自乱,中原大势一鼓可定矣!“ 段云鹏大喜道:“陛下圣明。臣愿请令出战,取龙在田首级,献与陛下。”天 赐道:“段卿虽勇,却胜不得此贼。朕当亲自出马。传朕令谕,两翼弓弩手射住阵 脚,其余各军随朕出战。”军令传下,后队擂动战鼓,三万铁骑齐声呐喊,以雷霆 万钧之势杀向敌阵。 天赐亲统三千重甲力士为先导,中军帅旗所指,众军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贼 众扎住阵脚,旗门开处,闪出数千弓箭手,万箭齐发,密集如雨。天赐这三千铁骑 皆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人马皆披有重甲,寻常弓箭伤不得分毫。龙在田仓促上阵, 并未携带强弩,箭枝虽密,却起不到阻敌之效,官军铁骑如狂风般席卷而至。贼众 也非弱者,弓箭无功,阵脚不乱,弓箭手退后,骑兵出阵迎击。两军相接,搅杀在 一起。 天赐高呼道:“众将士,随朕杀贼!”这一声如晴空响过的霹雳,官军闻之振 奋,贼众闻之丧胆。天赐跃马杀入敌阵,坐下的老伙伴小黑奔腾咆哮,掌中的车轮 巨钺寒气森森。当年他只身一人,骑一匹瘦弱的老马,凭一条夺来的狼牙棒,在群 寇之中尚能往来自如。如今乘骏马持利刃,又有数万铁骑相随,如虎添翼。往来驰 骋,无可阻挡,铁蹄到处,贼众纷纷落马,尸横遍野。太行双杰燕山双雄深恐陛下 有失,紧紧跟随,寸步不离。却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不明白陛下何时练就了一 身悍勇绝伦的武功。 天赐的勇猛也鼓舞了官军的士气,众军齐呼万岁,欢声如雷,争先赴敌,气势 大盛。但敌军众多,个个悍勇,死战不退。这一场大战直杀的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天赐东冲西突,寻觅龙在田的踪迹。远望敌军帅旗,似乎近 在咫尺。但越向前杀抵抗越强,贼众如潮水般拥上来,杀却一层又是一层,刀枪如 林,箭矢似雨,要闯过这咫尺之遥势比登天。 贼众之中有人大叫道:“昏君在此,弟兄们加把紧呀!”又有人叫道:“二皇 子有令,擒获昏君者,赏金万两,封万户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贼众如中邪 魔,气焰更凶。贼军之中闪出两员悍将,一人舞动钢鞭,一人骑牛摇锤,疾驰而至。 天赐拍马直迎上去,大笑道:“猛虎白熊,可认得神箭天王!”猛虎白熊看清 天赐相貌,惊得魂飞天外,几乎返身逃走。只因军令森严,后退者死,没奈何只好 硬着头皮上前迎战。 这二位仁兄今天是霉运当头,煞星照命。白熊首当其冲,才一交手便被天赐手 中巨钺当头劈下,震开镔铁双锤,砍破青铜头盔,从头到脚,分做两半。猛虎乘势 抢近身,一双虎尾钢鞭打向天赐肩背。天赐一时收不回巨钺,在马上又无法闪避, 只能挥臂格挡,钢鞭击中手臂,如中金铁,立被震飞。天赐单手挥钺,巨钺飞旋而 回,正中猛虎后脑。鲜血飞溅,一颗斗大的头颅飞上半空。 两员贼中悍将交马只一合便命丧沙场,贼众惊得心胆皆裂,气势大挫,阵脚大 乱。阵后督战的龙在田也吃惊非小,急忙传下将令,调两翼来援。中军旗号摇动, 两翼贼众闻令放弃当面官军,齐向中路杀来。龙在田登上山坡,亲手擂动战鼓,贼 众声势复振。 天赐遥遥望见山坡上的龙在田,不禁大喜如狂。他亲自率军冲锋陷阵,便是为 寻此贼一决。现在此贼已经露面,合该贼军大败。此距山坡不过百丈之遥,正好以 弓箭取其性命。当下天赐横钺于鞍,摘下落日弓,搭上穿云箭。有道是:弓开如中 秋皓月,箭出似破空流星。 这一箭闪电般飞至,正中龙在田眉心,直透后脑,尸身翻倒,战鼓声嘎然而止。 只此一箭,乾坤定矣!贼众见主将身亡,无不骇然,军心震动,逡巡不前。这 时东西两方尘沙滚滚而起,战鼓声惊天动地,董良佐赵弘弼率左右两军同时杀到。 天赐大呼道:“贼首已死,援军已至,贼众必败,我军必胜!众将士,杀呀!”众 官军高呼万岁,奋勇向前,三面夹击,贼众大败。 这一战从正午直杀到红日西斜,官军追亡逐北,大获全胜,斩获甚丰。单是贼 众降卒便有数万之多,十几万贼众逃脱者十不得一。 血色的夕阳染红了远山旷野,秋风送来伤卒痛苦的呻吟,战马濒死的悲鸣。天 赐放开丝缰,任坐马在战场上游荡,四顾皆是残肢断头的尸体,其状甚惨。目睹此 情此景,大胜后的喜悦顿时被噬心的痛楚冲散了。如要彻底平灭匪乱,赢来天下太 平,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场血战,多少人将命丧沙场。天下太平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喜悦和痛楚之余,天赐心中隐隐又有几分后怕。这一战胜得险极,如果龙在田 始终不露面,左右两军不能及时赶到,失败的也许是官军。他一人生死无足轻重, 敌军纵有百万他也无所畏惧。但以社稷存亡做一次豪赌,将数万将士的生死系于此 众寡悬殊之战,这份勇气是如何来的,现在回想起来,他仍有几分困惑。 贼众溃卒将大军战败的消息报于围攻萧若男一军的贼将狂狮。狂狮得知龙在田 阵亡,惊得六神无主。他惧怕官军来攻,当夜便解围南走,往兖州投奔贺震天去了。 萧若男率军苦战两日一夜,士卒伤折甚众,也无力追赶。命众军就地扎营,她亲自 前往中军交令。 其时已经是子夜,官军将士露宿旷野,燃起堆堆篝火,披甲枕鞍而眠。天赐与 众将士同行同止,围布为帐,就算是行宫。闻知萧若男无恙归来,天赐久悬的心终 于放下,便装简从,亲自前往迎接。 萧若男疾驰而至,飞身下马,盈盈拜倒,说道:“臣贪功心切,轻敌冒进,致 使前军陷于重围,累陛下亲冒雨矢,前来救援,实臣之罪也。”借着跳动的篝火之 光,只见她战袍尽被鲜血染红,满面风尘之色。天赐油然而生怜惜之意,亲手扶起, 说道:“前军将士以孤弱之师,抗十倍之匪,浴血奋战,方有今日之胜。卿实有大 功于朝廷,何罪之有。贼首龙在田猛虎白熊等皆与卿有杀父之仇,朕已亲手诛之, 枭其首级,只待卿杀贼归来,祭奠萧大帅亡灵。” 萧若男飞快地瞟了天赐一眼,迅即垂下头凝视着他腰间佩剑,神情若痴。目光 中有几分感激,又有几分幽怨。轻声说道:“陛下总揽四海,日理万机,仍念念不 忘先父之仇。圣德之隆,臣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天赐正容道:“卿一门忠烈。 萧大人独守危城,以身殉国。 萧卿一弱质女子,继承父志,血战沙场。贤父女耿耿忠义之心,朕又何以为报? “ 天赐命人排摆香案,呈上龙在田三贼首级。这三颗血淋淋的头颅除猛虎之头稍 稍完整外,龙在田之头被利箭贯穿,白熊之头更是被巨钺劈成两半,但面目仍依稀 可辨。萧若男目睹仇人死状之惨,心中又喜又悲,伏地泣道:“爹爹,女儿将仇人 首级献上,愿您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陛下平灭河南群寇,保佑女儿手刃逆贼龙在天。 待仇人尽数伏诛之时,女儿再来灵前致祭。”左右众将耸然动容,无不为之扼腕。 祷祝完毕,萧若男长身而起,拭去脸颊上的泪水,说道:“陛下,龙在田虽死, 兖州城下尚有贼众十数万。臣愿领前军进击,以解兖州之围。” 天赐道:“此事朕早有安排。经今日一战,兖州之敌已成惊弓之鸟,大军一到, 势必仓皇逃窜,难以尽歼。朕已命董赵二将领军至兖州之南埋伏,卿请速返营寨, 前军若能战则前往会合,待兖州贼众败退下来,再相机截杀之。朕最虑者是卿心切 父仇,杀戮过重。贼众但有降者,应宽待之,切不可加以屠戮。” 萧若男颔首称是,上马飞驰而去。天赐目送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久久伫立,怅然若失。回想当年赠剑订交之事,依稀如在目前,而今这把风雷剑就 悬在腰间,似有千斤之重。萧若男此去必有一场恶战,刀剑无情,生死只在毫发之 间,着实令人担心。 一丝清凉的夜风吹过,天赐竦然而惊。扪心自问,这般关心萧若男,难道只是 为了当年的赠剑之情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感情在作怪。闻知前军受困之时他心急如 焚,仅仅是因为战局险恶吗?如果被围的不是萧若男,他会不计利害,拼死前去解 围吗?天赐暗暗自责,心想:“两军交战,关乎千万将士的生死,非同儿戏,今日 之胜实出侥幸。以后切记谨慎从事,万万不可让私心杂念坏了军机大事。 狂狮率军南走,往兖州会合贺震天,告知大军战败,龙在田阵亡的消息。众将 皆有惧意,提议返回河南,重整旗鼓,再思北进。贺震天却另有私心,不愿南返。 他身边尚有大军十几万,本钱雄厚,麾下将校又多是大河帮的老兄弟,如臂使指。 自卧龙山庄起事以来,他一直受龙氏兄弟的节制,难有施展的机会,如今乘龙在田 阵亡,正好大干一番。经此一战,龙氏父子精锐尽丧,他自己有兵有将,何必再受 制于人。何况官军虽胜,也一样元气大伤,何不乘此时机迅速攻下兖州,再奋力北 向,在山东开创一番局面。 贺震天力排众议,全力主战,心腹众将也见风使舵,随声附和。狂狮等卧龙山 庄旧部虽欲退走,但势单力薄,只得同意留下。贺震天传下军令,放出探马打探官 军动向,天明以后便集中全部人马围攻兖州。 贺震天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却与龙在田一样犯了轻敌的大忌。兖州守将王致 远非等闲之辈,贼众三十万围攻月余尚且不能下,此时士气低落,仓促上阵,更加 不济事。就在贺震天攻城之时,官军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截断了他南逃的去路。 时至正午,贺震天终于察觉到危机来临。各路探马次第而归,回报警讯,四方 均有官军出没。贺震天犹有不信,亲自出营,登山远眺。只见东西北三面烟尘滚滚, 直冲霄汉,官军不知来了多少人马。贺震天心凉半截,王霸雄图烟消云散,只想快 快逃走。官军成三面包围之势,来势迅猛。此时若有迟误,官军包抄上来,兖州守 军再出城接应,内外夹攻,他这点本钱可就全赔进去了。 贺震天当即返回中军,密令心腹将领停止攻城,各率本部人马向南退走。却将 狂狮唤来,命他在兖州城下虚张旌旗,牵制官军,为大军断后。狂狮心中了然,贺 震天这是排斥异己,将他留下来挡灾。他心中大骂贺震天老奸巨滑,但贺震天官职 在他之上,军令难违,只能依令留下。 贺震天走后不久,官军便赶到了,鼓角呐喊之声惊天动地。事到如今,狂狮已 无路可逃,唯有率军迎战。其部众不过三万,个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与数日前 的嚣张相比不啻天渊。 官军声势虽大,人马却并不甚多。东西两方只闻杀声,不见旌旗,唯有北方有 一彪铁骑如飞而至。只见旗旄伞盖簇拥之中,为首一人金甲龙袍,凛凛有天神之威, 是皇帝亲统中军杀到了。狂狮久经沙场,一看这阵势便知中计,杀来兖州的官军只 是偏师,贺震天南去必中埋伏。狂狮心中不但不急,反而有几分快意。贺震天这老 小子想扔下同伴独自逃生,现在还不是一样要完蛋。 两阵对圆,狂狮纵马出列,喝道:“无道昏君,你家狮爷爷在此,快来马前受 死。”天赐大笑道:“无知反贼,汝主已死,胜负早定,何不下马归降,朕免你一 死。”狂狮大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有种的放马过来,咱们刀枪上决一高下。” 天赐笑道:“杀你不过举手之劳,如何用得着朕亲自出马。”回顾左右众将,问道 :“哪位将军愿出阵取此贼首级?” 段云鹏应声而出,拍马舞剑,直取狂狮。两阵相距不过一箭之遥,快马转瞬即 至。狂狮识得段云鹏,自知不敌,回马便走。段云鹏岂能让他逃脱,离鞍飞起,象 一头展翅大鹏,凌空扑下,落在狂狮鞍后,手起剑落,一颗头颅飞上半空。 狂狮一死,贼众群龙无首,阵脚大乱。天赐将巨钺高高举起,这便是冲杀的号 令,众将士齐声喊杀,跃马而出,势如潮涌。天赐大呼道:“只诛贼首,不问胁从。 速弃兵刃,可免一死。”众军亦随之大呼:“降者免死!”贼众正值走投无路之时, 闻声纷纷丢下兵刃,跪地请降。这一战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盏茶时分,兵不血刃,三 万贼众悉数归降。 兖州城中的王致远闻城外鼓角之声,亲登城头观战,一见官军旗号,便知是圣 驾亲至。 他本想开城助战,不料人马尚未出动,战事已然结束了。王致远深为叹服,命 守军打开城门,列队出城迎接。 援军却不入城,大队人马绕过城池,迤逦南去。只有一小队骑兵飞驰而来,为 首那军官朗声道:“王将军何在,速来接旨。”王致远应声而出,伏拜于地,说道 :“臣在!”身后众将士也一齐跪倒。那军官道:“陛下圣谕:将军领孤军守危城, 力抗贼众弥月,功在社稷,诚可嘉慰。今贼寇未除,战事尚紧,将军不宜轻出。就 地屯扎,加固城防,休整士卒,听候调用。觐见之礼暂免,待天下承平之日,再与 将军置酒庆功。”王致远不疑有它,叩谢圣恩,率众回城。 天赐不愿见王致远自有其顾虑。他们两个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见面后必然 识破身份。 如果换做孟文英宓日华等人,纵有所疑,也会隐忍不言。而以王致远的爽直性 子,势必大叫大嚷,闹得尽人皆知,岂不糟糕透顶。故此还是不见为妙。 贺震天仓皇南走,正落入官军布下的天罗地网。天赐自幼在兖州长大,时常与 众友出城行猎,走遍了这一带的山山岭岭。何处易于通行,何处有山川险阻,何处 可以埋伏重兵,无不了然于胸。合该贺震天时运不济,遇上这等对手,焉有幸理。 南逃不出二十里便中了埋伏。 初时官军并不全力拦截,只放出小队游骑加以袭扰,放过大队,截杀后军。贺 震天不敢恋战,夺路逃命。贼众士气低落,更无战心,逃散归降者不计其数。越走 人马越少,官军的攻势也越猛烈。贼众军心涣散,大半逃去,十几万大军所余者不 过三四万人。 贼众苦战竟日,疲惫不堪。天黑以后,贺震天传令扎营休息,埋锅造饭。米刚 刚下锅,就听四面山头上鼓炮之声大作,官军伏兵齐出,左右中前四路大军一齐杀 到,将贼众围在垓心。这场大战,官军以精锐之师击疲惫之敌,铁蹄到处,贼众四 散奔逃,土崩瓦解。 贺震天犹作困兽之斗,拼死突围,在心腹将校保护之下,杀开一条血路,冲上 一座土山,固守待援。事到如今,贺震天仍不死心,寄希望于狂狮一军会来相救, 却不知狂狮早已身首异处。贺震天刚刚站住脚,官军便蜂拥而至,将小山团团围住, 水泄不通。此时贺震天身边只剩下数千残兵败将,大多是跟随多年的老兄弟,人数 虽少却不容轻视。官军屡次攻山,均无功而返。天过三更,官军也十分疲乏,偃旗 息鼓,稍稍后退。布下层层包围,燃起堆堆篝火,以防贼众乘夜色逃脱,只待天明 再大举攻山。 山脚下官军营寨连绵起伏,一望无际。山顶上是一枝孤军,就象漂浮在茫茫大 海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有倾覆之险。这情形与数日前贼众围攻兖州十分相似,双 方却互换了角色。 中军大帐灯火彻夜不熄,天赐召集众将,共商破敌大计。自经这几场大胜,官 军打出了士气,众将也有了信心。贺震天这枝孤军不过是一条漏网之鱼,手到擒来, 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众将纷纷请令,拍着胸脯担保明日一定攻下土山,取下贺震天 首级。 众将昨日尚畏敌如虎,如今转而这般轻视,变化之大,天赐暗自好笑。但此时 只宜鼓励,万万不可泼冷水。说道:“众卿所言极是。三十万贼众尚且覆没,贺震 天新败之师,兵不满万,取之易如反掌。朕所虑者并非攻不下一座小山,而是担心 贼众凭险固守,若一味强攻,将士伤折太重。如能招降则招降之,不能招降再取之 不迟。” 赵弘弼道:“陛下,贺震天是龙老贼死党,断不可能轻易归降。即便迫于形势, 归顺朝廷,也难保将来不生异心。莫不如乘他新败势孤,一战擒之,永除后患。” 董良佐道:“陛下如不想强攻,也可改为围困。今日一战,贼众辎重尽失,军中乏 粮,不出三日,必然大乱。 那时再挥军进剿,兵不血刃即可平之。“ 天赐道:“朕要迫他投降,另有用意。卧龙山庄作乱之初,聚河南群寇,共三 帮五门十八寨。贺震天的大河帮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一股,举足轻重,若能降之,必 收奇效。此人在大河两岸经营多年,颇具微名。而且三教九流都有其亲信子弟,根 深蒂固。朕欲平河南,此人可为一大臂助。况且他投靠龙在天不过是慑于卧龙山庄 威势,为功利之心所诱而已。朕亦以爵禄诱之,以恩德感之,以军威胁之。他于穷 途末路之时,必能倒戈归附,不生异念。 众将明白圣上深意,无不称颂圣明。江涛出班奏道:“臣早年曾与大河帮有过 交往,颇多旧识。愿领陛下旨意,往见贺震天,劝他来降。” 天赐道:“有将军前往,大事可成。告诉贺震天,他若明达时势,归降朝廷, 仍不失封侯之位。朕金口玉言,绝无反悔。他若妄图负隅顽抗,天兵到处,玉石俱 焚。他即便不惜一死,也该为部下近万名兄弟想一想。朕有一物送于将军,若贺震 天不肯就范,便将此物出示,让他绝了希望。” 贼众困守土山,忍饥挨饿,好不容易等到天明。本以为官军会大举攻山,胜败 生死,得个结果,也省得牵肠挂肚。不料官军毫无动静。直到日上三竿,山脚下来 了一位中年汉子,身着便装,不带兵刃,背上背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大步流星沿 山道上来。 守山的贼众弓上弦刀出鞘。一个小头目叫道:“来者何人?快快站住,再往前 莫怪弓箭无眼。”那中年汉子停住脚步,向山上一抱拳,笑道:“马五哥,别来无 恙乎?还认得小弟江涛吗?”那头目正是分水兽马五,闻言凝神观看,目光一亮, 喜道:“原来是江老弟,恕愚兄眼拙,快请上山。”回顾左右众军卒仍张弓搭箭, 蓄势待发,马五劈面就是两记耳光,喝道:“混蛋,眼睛瞎了吗?江老弟驾到,还 不快给我列队迎接。” 贼众推开拦路的木栅,放江涛上山。两个老朋友久别重逢,互道寒暄,异常亲 热。马五道:“老弟当年不辞而别,大家都骂你不够朋友,只有我马五相信你是个 义薄云天的好汉子。 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弟兄们遭逢危难之时,老弟不惜一死,前来相助, 足见我马五没有看错人。“ 江涛道:“诚如所言,小弟此来正是为解救弟兄们的一场大难。请五哥带我去 见连舵主,贺帮主。”马五道:“什么舵主帮主,这些旧称早就不用了,应该叫连 将军贺侯爷。咱们现在是打江山争天下的英雄豪杰,已非当年闯荡江湖的草莽匹夫。 怎么样,老弟这几年在哪里得意?” 江涛淡然一笑,说道:“得意谈不上。小弟几年前便弃邪归正,投奔萧大帅军 中为卒。 今随大军南下平乱,奉圣上旨意,前来劝说贺帮主归降。“ 马五大惊,一把推开江涛,问道:“江老弟,你说的可是真的?”江涛道: “小弟此行身系圣命,岂敢妄言。”马五脸色立刻变了,手按刀柄,怒道:“好你 江涛,卖主求荣,无耻之极。算我马五眼瞎看错了人。看在咱们多年交情份上,我 不杀你。快快滚下山去,告诉狗皇帝,咱们大河帮都是轻生重义的硬汉子,没有你 这种软骨头,断无投降之理。” 江涛大笑道:“好个轻生重义的硬汉子,拿众兄弟的鲜血保全一己虚名,这算 什么义? 我江涛不是软骨头,怕死也不会冒险上山。我一人生死事小,绝了近万弟兄的 活路,你马五就是千古罪人,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无数屈死的弟兄。“ 马五为之一怔,说道:“依你说又当如何?”江涛道:“我奉圣命而来,不讨 到回音绝不能回去。希望马五哥能带我去见贺帮主,是战是降,是生是死,让帮主 自己权衡。”马五道:“帮主不似我马五这般好说话,你可要想清楚,别自寻死路。” 江涛笑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帮主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岂能容不下一介信使。 五哥的关照小弟心领了,但去通报无妨。” 马五命手下看住江涛,不许他胡乱走动,自去中军求见贺震天。等不多久,一 个趾高气扬的小头目持令箭而来,叫道:“侯爷传江涛入见。”贼众簇拥着江涛直 奔中军大帐。只见帐前刀斧手两厢排开,一色的赤膊大汉,怀抱鬼头刀,寒光闪闪, 杀气腾腾。帐中贺震天正襟危坐,面沉似水,两侧将校手按刀柄,怒目而视。江涛 胸有成竹,也不畏惧,大步入帐,向贺震天一抱拳,草草行了一礼。 贺震天冷笑道:“来者可是叛帮逆徒江涛吗?见到本爵为何不跪?”江涛傲然 一笑,说道:“江某乃堂堂朝廷信使,身系圣命,焉能跪你这草莽流寇。”贺震天 怒极反笑,说道:“江涛,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骂本爵,不怕掉脑袋吗?”江涛 道:“江某受圣上洪恩,愿以性命相报,此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杀我一人易, 绝天下人之口难。你为一己私欲,置全帮兄弟于刀兵,陷亿万生灵于涂炭,普天下 豪杰之士哪一个不骂你一句乱国贼子,害民独夫。江某称你草莽流寇,已经口下留 德了。” 贺震天冷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皆然。天下 尽多趋炎附势之徒,我贺震天今天是草莽流寇,来日就是开国勋臣,是非功过,自 有定论,不须你这无名小卒说三道四。” 江涛大笑道:“这小山四周,十几万大军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纵然肋生双翅也 难逃生。 可笑你死到临头,尚在做雄霸天下的美梦。“贺震天阴阴道:”昏君给了你多 少好处,值得你为他卖命。“江涛道:”圣上也没甚好处,只是以恩德待臣子,以 仁义治天下而已。江某出身江湖匪类,圣上不念旧恶,相待以诚,委以重任,得此 明主,纵死何憾!江某来时圣上曾有言:帮主若能明达时势,倒戈归降,仍不失封 侯之位。似江某这般无名小卒尚且官居副将,帮主才德胜江某万倍,官职当远在江 某之上。“ 贺震天道:“你的来意我已知晓,不必再言。我贺震天乃堂堂七尺男儿,非见 利忘义的无耻小人。既已追随龙老共谋大业,终此生不会改节另事。”江涛道: “圣上还曾有言:帮主若妄图负隅顽抗,天兵到时,区区一座小山,立成齑粉。想 那龙在天不过一乱世枭雄,上无才德以承天命,下无恩义以结部属。今圣上御驾亲 征,大军所向,势如破竹,龙老贼败亡只在旬日之间。帮主一代英才,以大好身躯 殉一冢中枯骨,实为不智之举。况且帮主若死,近万弟兄势难独生,帮主又于心何 忍。” 贺震天脸色异常冷峻,回顾左右,说道:“江涛之言并非全无道理。目下我军 势单力孤,胜望甚微。本爵甘愿杀身全义,但不能因我一人害了无数弟兄。诸位有 欲离去者,本爵概不阻拦,下山投降官军,保全性命。想那昏君自许以仁义治天下, 必不会相害。” 此时势成骑虎,众将纵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充好汉,齐声道:“我 等愿与侯爷共生死,决不投降。”贺震天大喜,向江涛道:“你可听清楚了?大河 帮中都是轻生重义的热血男儿,死则死矣,决不会屈膝投降。回去告诉昏君,贺某 人等他前来攻山,项上这颗人头随时可以来取,只要他有此本领。念你曾为本帮出 过力,你虽无义贺某却不能无情,饶你不死,快快滚下山去吧!” 江涛道:“帮主既然一意孤行,不听良言,江某也无话可说。临别之时,江某 有一物相赠,帮主看过之后,也许会改变主意。”解下背上包裹,取出木匣,托在 掌上。 左右将木匣呈上,贺震天便欲开启一观。一旁的连四海脸色忽变,惊道:“侯 爷且慢,当心其中有诈。”江涛对这连四海最无好感,冷笑道:“尔等已是釜中鱼 俎上肉,圣上神威盖世,取尔等性命不过举手之劳。真有杀尔等之意,何必令江某 前来劝降,更不会施此下作手段。连舵主空有神拳之名,胆小如鼠,岂不可笑。待 江某打开此盒,看看可有机关。” 贺震天岂能示弱,大笑道:“纵然内藏机关,贺某又有何惧。”众将惊呼声中, 他已将木匣打开。一见匣内之物,惊得目瞪口呆,心凉半截,颓然坐倒。众将万分 惊诧,一齐围上去观看。只见匣内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龇牙咧嘴,狰狞可怖,赫 然是大家望眼欲穿的救星狂狮,不想早已身首异处。最后一线逃脱的希望也随之破 灭了。 连四海凑到贺震天而边,低声说道:“侯爷,依末将之见,此山终难久守。不 如就借此机会投降官军,挨过这道难关,再徐图脱身之计。”贺震天狠狠瞪了他一 眼,一言不发。心中却想:“你这法子虽好,可是人家不会不有所防范。一旦下山 投降,弟兄们势必散去,你连四海也难保不会贪图富贵,另生异心。我贺震天孤家 寡人一个,便是笼中鸟网中鱼,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力施展。”思前想后,患得患失, 始终下不了决心。 逃生之望已决,众将大为泄气,再无斗志,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帐中响起一片 嗡嗡声。 贺震天扫视众将,只见一个个垂头丧气,一张张面孔惨白如纸。贺震天自知大 势已去,心中顿生英雄末路之感,喟然长叹。叫过江涛,说道:“江兄弟,你且退 下。事关重大,待我与众兄弟商议之后再做答复。” 贺震天这一改口称江兄弟,江涛便知事情有了眉目,心想:“不见棺材不落泪, 不到黄河不死心。若非这颗人头,只怕你贺震天还不肯服输。”当下亲兵领江涛出 帐休息,酒肉款待。那酒淡而无味,不知兑了多少水。那肉是白水煮成,缺油少盐, 入口即知是马肉。贼众乏粮,已经开始屠杀马匹充饥。 枯守到下午,贺震天再次传见。这一回气氛大不相同,刀斧手全部撤去,众将 也笑脸相迎。贺震天握住江涛的手,说道:“若非江兄弟冒死前来,贺某几乎自误。 我一人生死无足轻重,送了近万弟兄的性命,这罪过可就大了。咱们已经商量妥当, 这就上山归降。绝境逢生,皆出江兄弟所赐,贺某感激不尽。” 江涛心想:“这是在灌迷汤,谁知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口中说道:“帮主盛 赞,实令江涛汗颜。江涛此行是奉圣上所差,不敢居功。帮主要谢应该谢圣上的宽 厚仁德。” 贺震天道:“是,是!圣上英明,实千古未有之明君。我等为奸人所惑,自不 量力,图与朝廷大军相抗,愚不可及,罪该万死。今日兵败,本当一死,幸蒙圣上 不罪,贺某感激涕零。以此待罪之身,本不该再存奢望。只是众兄弟的意思,贺某 也违拗不得。有一个不情之请,望江兄弟代为转达。”江涛暗自冷笑,说道:“有 什么条件帮主尽可直言,只要合情合理,不必上奏圣上,江涛就可以作主。” 江涛自称可以代圣上作主,口气之大,大河帮众将无不肃然起敬。贺震天道: “我大河帮自初创至今二十余年,无数兄弟抛头颅洒热血,方有今日这番局面,实 不能就此散去。江兄弟当年也是帮中兄弟,应该能体谅大家的心情。希望回营之后 向圣上美言一二,若能保全我大河帮,不使众兄弟流离失所,贺某纵死也无怨言。” 江涛道:“这一点贺帮主尽可宽心,圣上并不想解散大河帮。帮主威名,享誉 大河两岸,圣上欲定中原,借重帮主之处尚多。解散大河帮也是朝廷的一大损失, 圣上英明,断不会出此下策。归附之后,帮主依旧是帮主,众兄弟依然是帮主的部 属。江涛也可以重新入帮,听候帮主差遣。” 贺震天大喜,说道:“圣上宽仁大度,贺某谨代全帮兄弟叩谢圣恩。只是军中 尚有许多龙老贼心腹,若不除去,大计难行。江兄弟暂请回营,约以三日之期,三 日之内,贺某一定率众下山,向圣上请罪。”江涛道:“江涛在山下恭候帮主大驾。 圣上至诚相招,万望帮主言出如山,勿生它念,不要令圣上失望。”贺震天道: “我意已决,江兄弟勿疑。” 当下贺震天偕众将恭送江涛下山。众将围在江涛左右,你一句江兄弟,我一句 江大哥,将这个昔日的帮中小卒当成了今日的大救星,来日的大靠山。只有连四海 面上讪讪的。江涛当年离帮而去,说来是因他而起,不想却因祸得福,平步青云, 令他又是惭愧,又是妒忌。 江涛心中却想:“你连四海他妈的走了狗屎运,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当年一念之德,种下善因,足够你后半生受用的了。”自念能有今日的成就,也算 是出于连四海所赐,旧日的梁子不必再念念不忘。上前一揖到地,说道:“当年不 辞而别,有负舵主相待之厚,小弟这里赔礼了。望舵主莫记前嫌,今后你我同殿为 臣,依旧是好兄弟。”连四海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送走江涛,贺震天堆满笑容的面孔立刻就阴沉下来,也不与众将大招呼,拂袖 而去。众将跟随他日久,深解其心意。多年经营毁于一旦,王霸雄图顿成泡影,从 此寄人篱下,生死难期,祸福难卜,无论换成谁心情都不会好。 一连两日,贺震天迟迟不动。众将暗自焦急,均想:“帮主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皇帝许你高官厚爵,帮主之位不失,众兄弟不散,此时不降更待何时?眼见三日之 期将至,咱们不依言下山,官军势必大举攻山,那时如何抵挡?难道帮主仍不甘心 认败,放着活路不走偏要走死路,拿众兄弟的性命当儿戏。” 贺震天终日闷在帐中借酒浇愁,即不召集众将商议,更不着手安排下山事宜。 这天晚上贺震天独自饮下三五斤老酒,酩酊大醉,蒙头睡去。夜半醒来,只觉口干 舌燥,头痛欲裂,想起身寻杯茶水解渴。忽然,自帐幕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呼吸 声,悠长深沉,是个练气高手,绝非值夜的卫士。贺震天酒意顿消,不再下床,盖 上被子,佯装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 帐幕后那人潜伏了许久,悄悄揭起帐幕,透过缝隙向内窥伺,脸上蒙着黑巾, 只露出寒光四射的双目。贺震天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向内背向外,随即不动。蒙面 人大喜,亮出一把锋锐的短剑,身子贴地平飞,象一缕轻烟,穿入帐中,落于床前, 短剑直刺贺震天后心。 贺震天猛然跃起,让开来势,厉声喝道:“何方鼠辈?胆敢行刺。”变出突然, 蒙面人惊得神魂出壳。短剑脱手打出,直奔贺震天面门。刹住前冲之势,回身便走。 这一进一退,身法变化之快委实不俗。 贺震天岂能任他逃去,大袖一卷,短剑落入手中,腾身跃起,凌空扑击,抓向 蒙面人的后颈。蒙面人也非弱者,倏然转身,举掌格挡。贺震天招式不变,右掌如 电,抓住蒙面人的手腕,扣紧脉门。蒙面人半身酸麻,劲道便泄了。贺震天倒转短 剑,连点蒙面人胸前数处大穴。交手只一个照面,蒙面人便被制住,成了木雕泥塑。 贺震天双足落地,一把扯下那人的蒙面巾,喝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行刺贺 某?”只见那蒙面人是个相貌平庸的中年汉子,脸色惨白,毫无表情,虽然被擒, 却不露惧色,更不作答,口唇微微蠕动,双眼翻白。待贺震天醒悟过来,蒙面人早 已咬破齿下剧毒,毒发而死。 贺震天大恨,抬脚踢翻尸体,再看手中短剑。只见蓝光隐隐,寒气森森,不但 犀利无比,而且淬有剧毒。若非他口渴欲饮,及时醒来,只怕已被这蒙面人害死了。 帐外一阵骚动,连四海等几名心腹将佐闯了进来,七嘴八舌询问何事。贺震天 一指地上的尸体,说道:“这厮夜半潜入帐中行刺本爵,事机败露,自杀身亡。你 们有谁识得这厮的来历?” 众将围拢上去看那尸体,均不认识。只有一人惊道:“他,他是末将辖下的一 名小校,名叫王老七,武功平平,胆小如鼠,大家都叫他龟兄鼠胆。却不知受何人 指使,竟敢行刺侯爷。”话一出口,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若论指使之人,不正是 他自己嫌疑最大吗。 贺震天道:“这厮武功高强,胆大包天,一定大有来头,决不是什么龟兄鼠胆 王老七。 四海看看这厮脸上是否动了手脚。“连四海依言向蒙面人脸上抓去。果然不出 贺震天所料,一张人皮面具应手而落,露出一付迥然不同的面孔。虽然中毒之后皮 色青灰,相貌仍可辨认,众将无论识与不识,皆惊呼出声。 贺震天紧盯着尸体,怅然若失,久久不语。连四海问道:“侯爷,这厮是什么 人?”贺震天恨恨道:“这厮是卧龙山庄八大金刚之一,名叫毒狼。龙老狗欺人太 甚。我贺震天为他卖命打江山,如今虽身陷绝地,仍不愿弃之而去。应该说我贺震 天已经仁至义尽。他却如此待我,在我军中安插眼线,严密监视,一有风吹草动便 要害我性命,好不令人寒心。” 众将皆愤愤不平。连四海道:“龙老狗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侯爷何不早做 决断,另择明主,下山投奔官军。强似跟随龙老狗,纵不死于官军之手,日后也难 保不被他所害。” 贺震天心想:“众将皆有归降之意,我又何必枉做恶人。乘此时机倒戈下山, 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自觉找到了台阶,不再瞻前顾后,说道:“大家都看到了, 不是我贺震天不讲道义,而是他姓龙的不够朋友。为了众兄弟的身家性命,明日咱 们便下山请降。变节之辱,不义之名,我贺震天一肩担之。” 众将大喜,暗叫“我佛保佑”,这条老命算是保住了。消息传开,死气沉沉的 军营立刻活跃起来,众军卒奔走相告,额手称庆。自朝廷大举南征,锋芒所向,贼 众披靡,龙在田授首,官军声威大振,贼众闻风丧胆。贺震天这枝残兵困守孤山, 食不果腹,士卒早生怨心,谁不想快快归降,免去一死。何况归顺朝廷之后,大家 就是官军了,从此脱去贼皮,挺起腰杆做人,又有哪个不愿意。 翌日一早,贺震天命部众尽打白旗,整队下山。江涛率领一小队官军在山下等 候多时了。 见到贺震天,江涛远远地便下马相迎,说道:“末将奉旨恭迎帮主大驾。”贺 震天与众将也下马还礼。贺震天道:“贺某自知身负重罪,百死莫赎。幸蒙圣上宽 容,不念旧恶,众将士皆感圣上洪恩,愿赴驾前请罪,听凭发落。” 两人一番客套,各自上马,并辔而行。江涛凑到贺震天耳边,低声说道:“稍 时圣上将亲自出营迎接帮主。如果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帮主万万不可露出异 色,更不可向他人提及此事,只管自己心里明白就是,切记,切记!”贺震天微微 颔首,心中困惑。 一行人来到中军大营外,早有快马入内报讯。鼓角声中,官军列队出迎。只见 一枝枝骁健的铁骑跃马而出,结阵于辕门两侧,整齐如一,铁甲耀目生寒,旌旗遮 天蔽日。正中驰出一队重甲力士,持金瓜钺斧开道。红罗伞下,众将佐簇拥之中, 一人龙袍金冠,徐行而至。 贺震天慌忙滚鞍下马,伏拜于地,不敢仰视。天赐下马亲手相搀,说道:“将 军请起。 朕久闻将军威名,享誉大河两岸,令人仰慕。只恨缘浅福薄,势如冰炭,未能 引为臂助,共扶社稷。今蒙将军不弃,率众来归,朕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 贺震天叩首道:“罪臣听信奸人蛊惑,不明大义,兴兵附逆,冒渎天威,罪在 不赦,何敢领陛下盛赞。今日弃暗投明,皆因众将士感念陛下仁德,耻与反贼为伍, 罪臣实不敢居此大功。罪臣自知所行所为大逆不道,天人共愤。请陛下赐臣一死, 以血涤罪,臣绝无怨言。” 天赐道:“将军言重了。知过能改,见善乃迁,唯君子能为。往事已矣,来日 可追,以血涤罪何如以功赎罪。将军此时若死,将置数万将士于何地,天下人又将 如何看朕。旧事不必再提,自今日起将军便是朝廷柱石,朕之爱将。社稷有难,你 我共扶之,天下承平,你我共居之。” 贺震天感激涕零,叩首谢恩道:“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敢不以死相报。愿凭驱 策,绝无二心。”至此他方敢起身,看清天赐相貌,难免惊得目瞪口呆,狐疑满腹。 想起江涛方才的叮咛,他心中似有所悟,更有许多不解。 君臣携手入营,官军夹道迎送,山呼万岁,欢声如雷。天赐指着路边的一枝官 军,说道:“这便是战功赫赫的前军将士。当年镇国公兵败开封,余众逃归,不足 千人。经过萧将军一年苦心经营,重振昔日雄风,可称所向无敌。击败龙在田前军 出力最大,伤折也最重,却依然军容威武,士气昂扬。萧将军虽一介女流,实足令 我辈男儿汗颜。” 只见这枝队伍旗帜尽为火色,数千健儿各跨骏马,身着红袍,内披重甲,结成 一座大阵,刀枪映日,剑戟如林,威武雄壮之誉,绝非欺人之谈。贺震天由衷道: “此皆陛下神武,众将士用命。朝廷有此锐旅,何患龙在天不灭。” 天赐道:“灭龙在天易,平天下难。中原之事,尚赖将军鼎力。朕拟以将军所 部另组一营,此战逃散被擒之旧部,如愿从军也一并拨与将军麾下。员额视情况而 定,体制一如左右前后四军。朕一视同仁,绝无厚薄之分。”贺震天大喜过望,却 努力做出一付恭谨之态,假作推辞,不敢稍有喜色,以免被圣上误解。 再向前行,路边一色排开百余尊大炮,黑漆漆的炮身长达丈余粗几合抱,黑洞 洞的炮口望之生寒临之却步。天赐道:“这些大炮是神机营从京里运来的,星夜兼 程,仍没能赶上这场大战。圣人云: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天下之治乱, 在于民心向背,不在甲坚兵利。大炮虽然犀利,终归有伤天和,但愿永远派不上用 场才好。” 贺震天唯唯诺诺,连声称是,心底生出一丝寒意。若非他当机立断,下山归降, 只怕明天就要尝到大炮的滋味了。近万弟兄难以幸免,他贺震天纵然浑身是铁也难 挡雷霆之威,现在想来,仍有几分后怕。 大帐之中高排酒宴,为贺震天接风,也为众将士庆功,接风宴庆功宴合而为一。 天赐与韦应麟董良佐赵弘弼等众将是主,贺震天与几名心腹将佐是客,酒席宴上不 必拘礼,宾主尽欢。众将深解圣上之意,招呼贺震天十分热情,连番敬酒,互道仰 慕,全无隔阂。太行双杰与贺震天同是出身黑道,早年便有过交往。如今在军中重 逢,真有恍如隔世之感。连四海等人有幸与皇帝陛下共席,与诸多极品大员称兄道 弟,难免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不出数日,天赐果依前言将所擒大河帮旧部尽数拨与贺震天,粮饷衣甲器械之 需尽力满足,一应无缺。贺震天重整人马,得三四万众,稍复旧日风光。他即感于 圣上相待之厚,又慑于官军声威之壮,从此尽心效力,不生异念。 在兖州休兵半月,官军兴师南下。此时有王致远贺震天所部加入,气势更盛。 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所到之处,兵不血刃,贼众望风归降。其中不乏大河帮旧部, 天赐皆编于贺震天麾下。旬日之间,大河之北一鼓荡平,失地尽复。 这一日大军渡河屯驻于萧县。贼众早已远遁,无甚紧急军情。天赐传令各路大 军就地扎营,听候调用。如何荡平中原,剿灭龙在天,他尚未打定主意。 返回后帐之时,夜色已深。只见小蔷小薇姐妹正在帐守候,满面焦灼之色。天 赐笑道:“何人胆敢惹二位公主殿下不快?朕打他的屁股。”小薇却没心情说笑, 四顾左右无人,低声道:“有两个怪人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口口声声要找 李天赐。我们说不认识什么李天赐,这是皇帝的寝帐,不得擅闯。他们却死赖着不 肯走,说不认识什么皇帝,一定要见李大哥。我想大哥的真实身份是天大的秘密, 他们却是如何得知的?事关重大,泄露不得。 我们没有通知段护卫,用言语将他们稳住,专等大哥回来,商议对策。“ 天赐道:“好家伙!寝帐四周戒备森严,居然拦不住他们,可见必是来无踪去 无影的武林高手。也许是大哥旧日的朋友,或者是师父师娘来了,你们应付得很好。 那两人相貌如何? 可是一位老人家和一位白发童颜的中年女子?“小薇道:”是一个瘦长的黄脸 汉子和一个满脸胡须的小个子。“ 天赐心中一奇,他何时有过这样两个古怪朋友。进到帐中,只见那黄脸汉子正 大模大样坐在龙床上把玩风雷神剑,小个子在一旁低声笑语。天赐先是一怔,即而 是一乐。拉过小蔷小薇,笑道:“枉费我一番苦心传授你们易容术,一点小小的鬼 门道也看不破。这两位全是假货,这位的胡须是粘上去的,一扯就掉,下面必然是 一张红艳艳的樱桃小口。这位的黄脸是染成的,掩得住如花娇颜却掩不住蝤蛴玉颈。 破绽百出,见笑大方。” 那两位不速之客同声嗔道:“油嘴滑舌,讨厌!”那黄脸汉子道:“这两位小 妹妹是你的朋友吗?怎么也不给咱们引荐。”天赐向小蔷小薇道:“听见了没有? 人家可是一眼就把你们看穿了,佩服不佩服?这二位大哥时常向你们提起。这位是 大嫂陈兰若,这位是另一个大嫂东方映雪。”又向映雪道:“这两个小丫头叫华小 蔷华小薇,是华神医的千金。” 小蔷小薇不等兰若映雪开腔便上前见礼。小蔷道:“恕小妹眼拙,没能认出两 位姐姐,还当是大哥的身份泄露了,白白担了许多心事。”小薇拉住兰若的手,笑 道:“兰姐姐,小雪姐姐,快快洗去易容,让我们看看庐山真面目。”二女神态纯 出自然,无拘无束。兰若本有一肚子醋意,经她们姐姐妹妹这一叫,顿时烟消云散。 天赐道:“请二位贤妹出去把风,别让段护卫他们闯进来,不论何人求见一概 回绝。” 小蔷小薇情知把风是假,有体己话要说是真。人家小夫妻见面免不了要亲亲热 热,她们老着脸皮留下来岂不惹厌。小薇向天赐扮了个鬼脸,姐妹二人牵着手出帐 去了。 小蔷小薇一走,兰若蜡黄的面孔立刻板了起来,说道:“咱们在汶上苦苦等了 你半个月,不闻音讯,找人一打听,才知大军已经南下了。你心里还有没有咱们姐 妹?说走就走,也不知打声招呼。” 天赐道:“大敌当前,战机稍纵即逝,耽搁不得。我本想知会你们一声,可是 托人传讯怕泄露秘密,要亲自跑一趟又实在分身乏术。没奈何只得一走了之,拼着 受二位贤妻责怪,总要把这一战打胜才是。二位贤妻若不见谅,就请打我一顿出气。” 笑嘻嘻地将面孔送了上去。 映雪掩口笑道:“听你说的合情合理,我们就饶过你这一遭。兰姐姐嘴上说的 凶,心里却舍不得。打在脸上,疼在心里。”兰若努力板住面孔,目光却露出了笑 意。天赐察言观色,便知这场风波已经过去了,大放宽心。问道:“小慧为何没有 一起来?” 兰若道:“难得你还记得小慧,她要照顾世平,不能跟来。你如今贵为天子, 身居九重,想见一面比登天还难。若非乔装改扮,只怕连大营都进不来。两个女人 抱着孩子找皇帝,成何体统。你不怕坏了声名,咱们却怕被人笑话。”天赐惊道: “你们把小慧一个人留在外面? 大军初至,四方未定,流寇出没无常。小慧又带着孩子,出了意外如何是好? “映雪笑道:”放心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慧的武功已经登堂入室,足以 跻身江湖一流,谁敢找她的麻烦?她不找别人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天赐叹道:“转眼已经四年多了,我这个做兄长的任妹妹飘零江湖,没有尽到 半点为兄之责,愧对父亲临终所托。小慧能有今天的成就,皆出二位贤妻所赐。” 映雪道:“你没有尽到为兄之责,更没有尽到为夫之责。这四年中最苦的应该是兰 姐姐,你为什么不说?”天赐道:“我本想说的,让二位这一吓就忘掉了。” 兰若终于忍俊不禁,笑道:“咱们可没吓你,是你自己心里有鬼,生怕咱们追 问。华家那两个小丫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新册立的嫔妃?” 虽然兰若脸上笑吟吟的,语气也不甚严厉,天赐却不敢怠慢,将当年如何结识 小蔷小薇,如何假扮师徒混进宫中的经过如实相告。最后道:“太后已经封她们为 公主,名分攸关,万万错不得的。” 兰若道:“她们两个小小年纪便离家出走,伴你远去京师,伴你冒险入宫,置 生死于度外,难道只是为了区区公主之位?我不相信。”天赐道:“当然不是为了 公主之位。咱们是朋友,患难相扶,生死与共,义之所趋,不敢反顾。这正是她们 的可敬之处。”兰若笑道:“岂止可敬,还可爱呢!我的傻哥哥,看你事事聪明, 怎么偏偏看不透其中关节。她们喜欢上你了。这两个小丫头虽然女扮男装,仍掩不 住天香国色,我见犹怜,不信你不动心。” 天赐慌忙辩解道:“不会,不会,她们年纪还小呢,我只当是小妹妹,何尝动 过什么歪心思。”兰若笑道:“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已经不算小了。到了谈婚论嫁 的年龄,还追随着一个大男人,终日形影不离,绝不是出于什么兄妹之情。这一年 多她们照料你饮食起居,追随你出生入死,这份感情天高地厚,看你将来如何处置?” 天赐闻言一惊,心里说不清是喜是愁。平日里与小蔷小薇嬉笑怒骂,亲密无间。 小蔷小薇对他十分依恋,他只当是姑娘家天性使然,从不往儿女之情上想。可是当 年天真未凿的小丫头如今已经长大成人,诚如兰若所言,面对伊人的似水柔情他能 够无动于衷吗?一时间他心乱如麻,心中的秘密又不好向兰若表露,随口敷衍道: “没有这回事,你们不要胡乱猜测。” 这时就听帐外有人叫道:“臭小子,口是心非,惺惺作态,令人作呕。你敢欺 骗好兰儿,我老人家打你老大耳刮子。”帐幔挑起,孙老头飘然而入,春风满面, 笑逐颜开。此老到得及时,解救了天赐的一场大尴尬。 夫妻三人一齐上前见礼。天赐笑道:“您老慈悲,改了口头禅,徒儿免去了断 腿之劫,万幸万幸!”孙老头笑道:“我老人家琢磨着打断腿你这个皇帝就不好做 了,还是改打耳刮子算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四肢平躺,双目微合,长长嘘了 一口气,叫道:“舒服,舒服!原来做皇帝果然是好的,单单这把椅子便与众不同, 我老人家怎么没这福气。” 天赐笑道:“您老洪福齐天,不是皇帝却是太上皇。徒儿事事都须听您的吩咐, 比做皇帝还自在。”孙老头道:“你小子样样都好,就是这口是心非的毛病我老人 家不喜欢。做皇帝要有主见,有魄力,岂能事事听人吩咐,那不成了傀儡吗?我老 人家有自知之明,打打杀杀尚能应付自如,国家大事可就一窍不通了。你小子要是 事事都听我的吩咐,势必闹得天下大乱,万里江山完蛋大吉。” 天赐笑道:“您老乃当世高人也,胜过徒儿万倍。徒儿能做您老也一样能做, 区区皇帝不在话下。”孙老头道:“你小子的马屁功夫近来大有长进,我老人家虽 然不相信,听着却也舒坦。从南阳一路过来,听到不少传言,将你小子吹得神乎其 神,玄而又玄,什么中兴之主,千古明君,什么宽厚仁德,神武盖世,我老人家面 子上大有光彩。还有一个什么诏令,让新复州县士民人等各安生业,免除钱粮徭役 三年,从贼者概不追究云云,我老人家也十分赞成。” 好不容易等孙老头教训完毕,天赐小心翼翼问道:“徒儿托您老人家的那件事 不知可有眉目?”孙老头道:“有我老人家亲自出马,还有什么事办不成。人已经 带来了,不是请来的而是抓来的。那姓陆的小子看过书信,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满口之乎者也,什么既知今日,何必当初,什么此心已死,无复它求,听着大约是 要推辞。我老人家一气之下便把这小子连同他的老婆孩子一起点了穴道,雇了一辆 大车往里一塞,马不停蹄赶了回来。遇上不开眼的小贼拦路,我老人家一概废之, 决不客气。” 天赐道:“让您老多多费心,徒儿感激不尽。只是您老请人的法子未免太霸道, 徒儿免不了要费一番唇舌了。”孙老头道:“你小子口才好得很,我老人家大可放 心。这一趟跑断了老腿,应该好好歇他几天。有酒没有?这些日子老婆子看得太紧, 嘴里淡出鸟了。” 一辆大车将陆鸿儒一家三口载入中军。天赐让小蔷小薇引其妻儿入后帐款待, 他自己换上便装,禀退侍从,与陆鸿儒相见。 陆鸿儒神色黯然,垂首无语。天赐一揖到地,笑道:“陆兄别来无恙。家师鲁 莽,失礼之处,小弟代为赔罪。”陆鸿儒道:“你我本是生死仇敌,势难两立。如 今你为座上客,我为阶下囚,何必再称兄道弟。龙老不听我言,杀身之祸早在意料 之中,既已被擒,唯死而已。 你若还记得昔日情分,请给我一个痛快吧!“ 天赐道:“陆兄何出此言,小弟绝无加害之意。龙老贼败亡在即,陆兄混迹其 间,不能自拔,终必难逃一死。陆兄欲全君臣之义,小弟则欲全为友之道,故友身 在险中,不能不尽力相救。只恐陆兄见拒,无奈出此下策,望陆兄见谅。” 陆鸿儒叹道:“我与贤弟萍水相逢而成挚交,蒙贤弟厚爱,披肝沥胆,推心置 腹。我深知贤弟心意,只恨今生无缘,来生当有所报。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但求 得一明主,平生之愿足矣,虽死何憾。” 天赐道:“兄言差矣!死有轻重之别,君子言死,必有所值,或舍生取义,或 杀身成仁,轰轰烈烈,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今为龙在天而死,终难逃乱臣贼子之名, 遗臭万年,后世子孙亦将以兄为羞也。” 陆鸿儒道:“若龙老肯纳我忠言,据关中之固以临天下,修甲兵广积贮以待天 时,焉知来日不能成就一番伟业,焉知我陆鸿儒之死不是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 唉!只怪我时乖命蹙,苍天不佑,夫复何言。” 天赐大笑道:“苍天有眼,只佑善人,不会保佑他龙在天。即便龙老贼从陆兄 之言占据关中,又能有何作为?他一不通制乱,二不知恤民,三不敬贤士,四不爱 士卒,纵然富有四海终必失之,区区关中之地何足为凭。依小弟之见,龙在天非明 主也,陆兄何不弃之。” 陆鸿儒黯然无语,想是为天赐之言所动。良久方道:“龙老待我不薄,弃之不 义。”天赐道:“可笑陆兄识人不明,有目如盲。龙老贼豺狼之性,寡情无义,今 日不去,终为所害。 他待兄不薄,不薄在何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是不薄吗?只因几句忠言 便心怀芥蒂,大业初创,便弃功臣如蔽履,这是不薄吗?陆兄该醒醒了,为这无恩 无义之徒而死,枉负了一身所学,虚掷了大好头颅,弟为兄惜之。“ 陆鸿儒道:“我与龙老数年朝夕相处,岂能不知其心性为人。大丈夫以信义为 先,即以一言相许,便当终生无二。背主另投,有始无终,非君子之为也。” 天赐道:“君子所守者,大节大义也。上则为国为民,务求惠及当世,泽被后 人。下则洁身自好,不合于流俗,不惑于利欲。陆兄所守者,小节小义也。只为昔 日一言,助纣为虐,害人害己。常言道: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又道:见善乃迁, 知恶则去。龙在天不过一乱国逆贼,弃之而就正途,方可称君子所为,方可称大节 大义。” 陆鸿儒眉梢向上一挑,神情微动,却又迅即转为淡漠,说道:“想当年,我陆 鸿儒初出茅庐,目空四海,壮志凌云,自以为凭胸中所学,扶明主成霸业,取天下 如在囊中。只因一念之差,所托非人,蹉跎半生,一事无成。到而今反落得个乱臣 贼子之名,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地,芸芸众生,知己者只余贤弟一人。我心早 已成灰,无复当年豪情,纵有弃邪归正之心,无奈所作所为实难见容于人。与其背 负不义之名,庸碌一生,不如此时便死,全我一生节操。” 天赐心中暗喜。听陆鸿儒言中之意,便知他已经心动,只因尚有疑虑,方借故 推辞。他死守者忠臣不二主的古训,开口节义,闭口操守,这也是读书人可笑又可 敬之处,驳倒他十分不易,不如索性做个圈套骗他入彀。天赐笑道:“不是小弟吹 嘘,当今圣上可谓英明神武,宽厚仁德。他能容得下贺震天,依为膀臂,不存猜疑 之心,一样也能容得下陆兄,善加任用。 陆兄才干胜贺震天多矣,何故自轻也?“ 陆鸿儒道:“自古帝王多无恩义。天下纷乱之时,则敬四海贤士,收豪杰之心 以为己用。 天下即定之后,则屠戮功臣以树君威固权位。今上何独不然。贤弟与我一样是 寄人篱下,受人辖制。他今日能用你,焉知来日不会害你。“ 天赐笑道:“陆兄之言固然不假,但有情有义的君王也不乏其人。假使小弟便 是当今圣上,陆兄能信得过吗?”陆鸿儒叹道:“可惜贤弟不是当今圣上。”天赐 笑道:“将相本无种,帝王出布衣。如何小弟便不能为帝为王?假使小弟一朝为帝, 陆兄是否愿出将入相,佐我建立功业。请试言之,权作笑谈。” 陆鸿儒不加思索,说道:“我深知贤弟为人,轻生死重情义,一朝富贵,必不 改英雄本色。假使贤弟有争雄天下之心,我陆鸿儒愿以此身相托,尽心竭力以报知 己,生死不足为惜,荣辱亦不足为论。” 天赐抚掌大笑道:“妙哉!小弟没有白费唇舌,陆兄终于答应了。大丈夫一诺 千金,陆兄高义,小弟感激不尽。”陆鸿儒诧道:“贤弟何出此言,我何时答应了? 几句戏言,当不得真的。”天赐笑道:“在陆兄是戏言,在小弟却是诺言。只因今 上便是小弟,小弟便是货真价实的当今圣上。”陆鸿儒愠道:“我以贤弟为知己, 剖心示诚,贤弟何故出言相戏?” 天赐正色道:“陆兄以诚相待,小弟岂敢相戏。小弟确确实实是当今圣上。” 陆鸿儒惊得跳了起来,天赐之言他不敢相信却有不能不信。问道:“贤弟乃至 诚君子,当不欺我。你难道不是李天赐李公子吗?何时又成了皇帝?”天赐道: “小弟是当年的李天赐,也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如何成了皇帝,日后自知,只要陆 兄相信就好。陆兄最重信义,适才一言之诺,量必不会反悔。” 陆鸿儒哑然,思虑良久,忽然跪倒,说道:“陆鸿儒有眼无珠,言语之中多有 冒犯,望陛下见谅。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愿效死力以报。” 天赐大喜,扶陆鸿儒重新落座,说道:“你我乃患难之交,私下里不妨兄弟相称, 不必拘于俗礼。” 陆鸿儒仍有些拘谨,脸上的阴霾却已尽数消散,说道:“世事变幻,白云苍狗。 与贤弟瓜州一别,至今不过三载,而人事尽非,贤弟贵为帝王,愚兄却沦落至斯。 在南阳时常听到京里的一些传闻,言天子之英明,朝政之振兴,每每惊叹不已。如 今方知贤弟便是当今天子,以贤弟的襟怀才干,成一中兴之主绰绰有余,不足为怪。 愚兄不自量力,妄图逆天而行,致有今日之羞,始信贤弟之言不虚,悔之无及。” 天赐笑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这几日小弟举棋不定,只等陆兄驾临,聆 取高论。 自大军南下,河北尽平,但大河之南仍为贼寇盘踞,各拥重兵,难以卒定。小 弟所领人马不过二十万,算上河北关中之军亦不足四十万,一要围攻龙在天,二要 防备江南湖广之敌,捉襟见肘。当此成败攸关之际,如何举措,望陆兄教我。“ 陆鸿儒微笑道:“先致力于中原,中原即定,再并力南向,则天下可定也。贤 弟成竹在胸,何必问我。”天赐道:“龙在天亦一时之雄也,虽经大败,实力犹在, 依洛阳开封之险固守,不可等闲视之。陆兄可有破敌之策?”陆鸿儒笑容顿敛,说 道:“背弃旧主已属不忠,设计相图更为不义。一之为甚,岂可再乎?贤弟胜我多 矣,必有良策,何必一定要令我为难。” 天赐暗中摇头,这陆鸿儒食古不化,不知变通,脱不开读书人的呆气。说他痴 也罢,愚也罢,却是一片赤诚,恋故主,重情义,难能可贵。作为朋友唯有敬之重 之,不可相强。要让他出谋划策,必须略用些技巧。天赐又问道:“小弟若督大军 沿大河西进以取开封,另遣关中河北两军夹攻洛阳。待两城攻下,再合力围剿南阳 残寇。假使陆兄为龙在天谋划,将如何应付?” 陆鸿儒略作沉吟,说道:“此乃纵虎归山之策,不可取也。假如我是龙在天, 便弃洛阳开封而不守,全军退据南阳。南阳城坚粮足,若有十万大军,足可固守一 年有余。贤弟顿兵于坚城之下,更有江南湖广之敌虎视于侧,日久无功,势必退兵。 则洛阳开封得而复失,贤弟将前功尽弃。” 天赐道:“小弟还有一策。兖州一战,龙在田授首。贼众精锐尽丧,所余者不 过十数万人,散布各地,已成惊弓之鸟。小弟若不攻开封洛阳,先遣一军出武关, 轻骑急进,直取南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能一鼓而下之。贼众根本一失,军 心必乱。那时小弟再攻取洛阳开封,陆兄又如何应付?”陆鸿儒笑道:“退路已绝, 我也只能束手就擒了。”两人相对大笑。 天赐道:“若非陆兄指点,小弟几误大事。龙在天新败势弱,不可与他喘息之 机。明日便依计而行,小弟亲统大军,剿灭此贼,戡定中原。陆兄以为然否?”陆 鸿儒笑道:“贤弟又在考较我。自经兖州一战,中原大势已定,只一二勇将便足以 胜任,贤弟不可轻出也。” 天赐道:“愿闻其详。”陆鸿儒道:“徐泗之地扼守卫河,为山东门户,得失 之重更在洛阳开封之上。贤弟若去,司马长风必乘隙来犯,一旦有失,山东危矣, 京师危矣!司马长风非龙在天可比,部众训练有素,号令严明,麾下猛将如云,能 人辈出,如钟云翱诸葛桢曹国梁之流皆一时之选。贤弟曾在武林盟滞留非止一日, 不须我多言。朝中诸将无人是司马长风对手,只有贤弟方能敌之。” 天赐道:“英雄所见略同,陆兄所虑者亦小弟所虑也。可惜陆兄新至,难令众 将信服。 否则以陆兄镇守此处,安如泰山。小弟即可放胆西向,无后顾之忧矣。“陆鸿 儒微笑不语,心中十分受用。 翌日天赐依然按兵不动,传燕山双雄至后帐,交给他们两封密函,吩咐道: “这两道圣旨一是给严将军的,一是给韦郡王的。事关军机,非同小可,交给旁人 朕不放心,烦请二位辛苦一趟。先见严梦熊,而后前往潼关,限三日之内赶到,嘱 咐他们依计而行,不得有误。” 燕山双雄将密函郑重收妥,奉旨退出。 天赐又传太行双杰入见,吩咐道:“请二位分头前往王致远贺震天军中,传朕 旨意,要他们即刻起兵西进,进逼开封,大造声势。却不可攻得太急,每日只许行 军三十里。遇上贼众抵抗,不妨稍稍退却,越迟抵达开封越好,切记,切记!”太 行双杰莫名其妙,依言前去传旨。 忙碌了整整一日,天黑之后,天赐返回后帐,支走小蔷小薇,与兰若映雪相见。 自从汶上重逢,小夫妻始终未得闲暇一述别情。天赐忙于军务,东奔西走,昨夜又 被孙老头所扰,直至今日方如愿以偿。兰若映雪洗去易容,恢复如花娇靥。灯下小 酌,笑谈如烟往事,芙蓉帐暖,尽偿数载相思。闺房之乐,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 N维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