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兵卫森画戟,海上风雨狂 这人何时立到的门口,屋里空自坐了这许多人,居然没有一个晓得。这人并不 急着立即进屋,静静的先在门口立了一小会,一双阴沉沉的眼睛从斗笠底下把屋里 诸人逐次一个个看了过去。被他看到之人,不知为何,感觉如同是有一条黏乎乎的 鼻涕虫正在从身上爬过相似,全身上下有那么一分说不出的不自在。 这人接着便静悄悄地进了屋,虽然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在面前,但从这人身 上仍然是听不到半分声息,便好似一个无形无质的鬼物走了进来一般。这人也不跟 他人说话,一个人自顾自走到了屋子一角,面对墙壁,缓缓盘腿坐了下来。因他自 始至终没有抬头,头上斗笠压得又低,到底别人也没能看清他长得是何等模样。 庄言心中匆匆把自己以前听说过的江湖知名人物滤了一遍,却一时想不出有哪 一个成名人物是这等的举止形貌,于是低声对了凡耳语道,“道长可知道此人是谁?” 了凡微微摇头,也低声道,“惭愧,小道实是不知…且慢…那人,那人不是已 经……这不太可能罢……”,了凡沉吟间微一侧头,恰好与庄言视线交错,两人不 约而同的发觉对方眼中明明白白写了“莫不成是那人?”几个大字,便都停了嘴, 不再说话。 他两人不再揣测来人身份,可自是有人不肯罢休。但见辽东落阵风中那刘老三 侧身探头,坐立不宁,只是想看清刚刚进来那人的相貌。无奈那人面对墙壁低头而 坐,实是难得看个清楚。本来一个陌路人,看不清楚也便就看不清楚罢了,偏生这 刘老三是那号喜欢什么事情都得打破沙锅的主,看不清那人形貌,他心上如有十数 只小耗子追打撕咬相似,到底安不下心来。隔得一小会,刘老三终于按耐不住,大 声向进来那人问道,“兀那汉子,你到底是什么人?藏头露尾,遮遮掩掩的,算是 哪门子行径!” 那人低头垂目,并不搭理辽东落阵风。 刘老三见他不做声,自然以为是怕了自己──他久为强梁,这种情况倒真是司 空见惯,寻常事耳──胆色自然是又壮了几分,于是提气叱道,“咱家与你说话呢! 你小子听到没有?” 那人只是装作听不见,仍然是默不作声,一付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窝囊模样。 刘老三只觉一股豪气由丹田间热腾腾的升将起来,胸中英雄气概直欲喷薄而出, 兀的挺身站起──他身材高大粗壮,看上去倒颇有那么几分气势──雄赳赳,气昂 昂指着那人后脑勺大声喝道,“你这孙子到底长了耳朵没有,你爷爷跟你说话来着! 妈的,你以为装了缩头乌龟,往你那张破壳里头那么一钻就没事啦!瞧上去你这等 鸟人好像也长了一张嘴,怎么净会吃饭,不会说人话呢!” 那人倒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当真是好涵养,居然仍是不声不响。 刘老三跳将起来,口中叫道,“奶奶的,老子倒想看看你能装聋作哑到几时!” 伸手便去抓那人头上斗笠。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乒,乓两响,众人但觉眼花缭 乱,刘老三便已经又坐回到了地上──乒乃是刘老三身上不知何处中了一记,乓乃 是刘老三屁股落地之声。 刘老三屁股上如同安了绷簧相似,只略略一沾地,便即弹起,又扑向那人,口 中骂道,“好小子,装得倒像!原来是个练家子,功夫还好得很哪!这一次我倒要 看看你还怎么能暗算得了我!” 堪堪刘老三的指尖沾到了那人的斗笠,只听那人低叱一声,“厌物。”仍然是 端坐原地不动,右手柔若无骨,略略一摆,翻到背后,也不知怎么便刁住了刘老三 的右手脉门,一挥手间,刘老三偌大的一个身躯就腾云驾雾般向门口飞去,去势颇 猛,眼看要把门扇撞个粉碎。王老大心疼自家东西,一时忍不住脱口叫道,“哎吆!” 便在这时,忽然间门扇又被推开,门口现出一人,伸手在刘老三的腰间一托,去势 未消,刘老三居然如同一个陀螺般在他的手上团团转将起来,那人口中犹自还忙里 偷闲道,“赵老大,你手下好好奇的心思,好高明的眼力,好干净的嘴巴,好要得 的功夫!” 话语声中,门口出现那人施施然走了进来,轻轻把刘老三放下地来。庄行还没 看清来人是谁,辽东落阵风余下四人都已长身而起,原本高大魁梧的身躯却好象突 然间矮了一截,动作倒是颇为整齐划一,好看的紧,齐声道,“许爷,怎么您老人 家也亲自来了?外面这黑灯瞎火,风吹雨打的,您老人家一路上可还安好?” 来人从鼻子里略微那么哼了一声,算是作答,沉声道,“你们几个倒还认得我? 我还以为,天底下什么人都放不在你们眼里了呢。” 庄言闻言一惊,心道莫非进来这人居然是关东万马堂中,骐骥堂本堂堂主,辽 东道上人称五指遮天的许大马棒本人不成?原来当时关东一带,绿林道上以万马堂 为尊。万马堂的前身原本是白山黑水间三个各自把持一方的帮派,原本是为了争地 界,夺金银,打得你死我活,不亦乐乎的关系。后来因为金人势盛,迫于形势,不 得已联合了起来,更起了个响当当的新名头唤作关东万马堂,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 有一万匹马,那倒是不打紧的事。 于是乎这三个帮会“尽弃前嫌,携手成欢,同生死,共进退”,各自弃了过去 各自的称号,改称作是万马堂下属的三大分堂,内一外二,从此便成了一家人。不 过话得说明白了,亲兄弟,明算账;虽说这三大分堂名义上同属一门,相互间其实 并没有什么管辖约束的关系,只是如遇外敌之时,相互间按盟约应当伸手援助而已 ──古往今来,众所周知,这等盟友一个没有是决计不行的,但当真要去靠它那也 是万万靠不住的。 骐骥堂是这三大分堂中的外堂之一,该管辽沈一带的马贼,胡子,票匪,乃是 三个帮会中势力最为强大的一个。辽沈一带凡是吃黑道这碗饭的朋友,若还是想把 这碗饭吃的安安稳稳,不想莫名其妙的叫骨头哽死,那就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看许 大马棒的脸色行事为妙。辽东落阵风几个人大体上倒该归成为独行盗一流,但名义 上讲,仍算是万马堂的下属,所以许大马棒称得上是他们的半个顶头上司。 只见那许大马棒貌不惊人,六十上下年纪,憨态满脸,额头上岁月刻下的深纹 清晰可辨,手脚粗大,后裤腰上别了老长一根旱烟袋,一付老实巴交庄稼汉的形貌。 如不是看到辽东落阵风几个人呲着牙以天下间难得一见的丑怪笑容,满口‘许爷, 老人家’的向他陪着十二万分小心加意奉承,实难相信他就是辽沈地界说一不二的 绿林老大。 只听得那赵老大赔笑道,“许爷这话是拿咱们开心呢,就把小人们的眼睛蒙上, 咱们三里外也看得到许爷的大驾。” 许大马棒浓眉一扬,道,“哦?” 赵老大只觉得脊背上寒毛根根竖立,赶紧道,“小人们别的好处倒是没有,可 有的便只是这一颗赤胆忠心,天日可彰。这不,这一回您老人家金口交代下来,让 我们兄弟来此办事。我们兄弟前脚得令,后脚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一路上连酒都 没有敢尽兴喝过一回,决不敢耽误您老人家的半分事情。” 许大马棒冷冷道,“原来如此。不过我却不知道了,莫不成你们几个混蛋也是 为了给我办事,才会跟天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敬的言先生没大没小, 想去揭人家头上斗笠?” 赵老大和刘老三面面相觑,只觉得脚底下一股寒气缓缓升起,直钻进了心肺之 中,疑声问道,“您老人家言中的言先生莫不成是…那鞭尸…言先生” 许大马棒怒声叱道,“混账东西,天底下哪里还有第二个言先生了?” 刘老三颤声问道,“难道那言先生竟然是,是…”他视线不由自主向面墙而坐 那人望去,那人仍然背对着刘老三,安安静静的并未有任何举止,刘老三两条腿却 不听使唤地抖将了起来,突然间向许大马棒跪了下来,口中不住道,“堂主慈悲, 千万千万拉小人一把,救小人一命。” 许大马棒冷然道,“我在言先生面前可也没有什么说话的身份,你既有惹事端 的手段,想来自然也有当后果的能耐。自己好自为知罢。” 刘老三向前膝行了两步,伸手想去扯许大马棒衣角,却又不敢,口中只是道, “堂主,小人该死,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小人狗胆包天,小人给堂主一生一世作 牛作马,不,生生世世给堂主作牛作马,只求堂主开恩救小人这一遭,…” 许大马棒面色寒了下来,一抖衣襟,将头向旁边一扭,干脆不去看他。 刘老三晓得许大马棒的脾气,知道再求也是无用,只得慢慢站了起来,面色如 土,冷汗如浆,嘴巴一张一合如金鱼相似,竟然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自赵老大以 下他几个兄弟看得心中极是不忍,可尽管一个个嘴角微微蠕动,欲言又止,到底求 情的话没有敢说将出来。 刘老三惨然回头,面对辽东落阵风余下几人,颤声道,“咱们几人当年结拜时 说的什么话来,今天你们眼看兄弟落到这等地步,就没人替兄弟说句话,拉兄弟一 把……” 辽东落阵风余下那几人闻言,都不自禁微微向后一缩,场面一时间极是难看。 片刻沉寂后,赵老大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兄弟,不是大哥不想帮你,无奈何 今日……咳,你就自己了断了罢,你的家小老母,大哥以后自会替你照应好的。” 刘老三此时早已是面无人色,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下流,忽然间刘老三似是下 了决心,右手回伸,自自家背后刷的一声抽出长刀,头颈略略向后一仰,倒挽刀把, 向左下一撤刀,回手便即向自己的喉咙抹去。 便在此时,也没见许大马棒有什么动作,腿脚不动,右手咯咯乱响中暴长而出, 五指已抓在了刀背上,刀锋闪闪,离刘老三的喉头已不过三寸光景远近。 赵老大大喜道,“许爷,您老到底体谅下情,愿意给刘老三说情了?” 许大马棒冷冷道,“这倒不是,不过我听闻言大先生制造通灵月魅,须得用躯 体完整,气血未泄的材料方才能得上品。一则可以用得时日长久,二则驯顺温良。 刘老三这么一搅,岂不是又给言先生将来惹了无数麻烦。言先生若是因此怪罪到了 我许某人的头上,许某人如何担待得起。” 赵老大闻言一颗心又堕回了冰水里,而刘老三脸上肌肉扭曲,居然骇得现出了 一种人脸上极少得见的颜色──绿色。 面墙而坐那人这时突然开口道,“许大堂主给我脸上这么贴金,姓言的可领受 不起。底下人无知多事,也是常有的,许大堂主不必多加苛责了罢。” 刘老三恍恍惚惚中听到这句话,当真比听到什么仙乐纶音都欢喜,眼前只见金 星飞舞,红光闪动,两个小腿肚直向内侧拧转,刚刚站直起来没多久的身子,不知 怎么的又坐回到了地上。 好一会刘老三才回过了神来,翻身向言先生一头拜倒在地,口中忙不迭只是道, “言先生,您丞相肚里能撑船,大人大量,多福多寿,子孙绵绵,升官发财,小人 以后天天给您老烧香念佛……” 言先生打断道,“刘三爷不必谢我,言某人此前跟你无干无连,今后也高攀不 起你这位朋友。你要烧香念佛,还是替你们的许大堂主烧香念佛罢,”他语声顿了 一顿,续道,“许大堂主威震辽东,江湖人称五指遮天,言某人闻名已久了,只可 惜一直无缘识荆。今日一见,果然有叫人不得不佩服的手段。言某人今日得识尊驾, 也算是上是一件幸事。” 许大马棒笑道,“言先生这是什么话来着,叫姓许的这张脸都没有地方搁去。 言先生是江湖上的前辈,体谅下人,不跟他们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王八蛋计较, 真也不知道是他们这群混蛋里哪一个的先人积下来的阴福。赵老大,你们几个是死 人啊,还不过去给言先生磕头,替你们的混账老三谢罪!” 只听得扑通,扑通连响,推翻了好几座金山,跌倒了四五根玉柱,辽东落阵风 一个个果然身手不凡,行动矫健如风,齐齐向言先生一字排开,齐头拜倒,异口同 声道,“多谢言先生手下留情,放了我们那不成才的三弟这一马,实是恩同再造。” 他几个人这么一拜,言先生除非是立时跟许大马棒翻脸,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再 置之不理了。众人眼睁睁看着言先生无声无息地缓缓站起,转过身来,心中不由得 又升起了此人断非活物之感。 终于言先生的脸在明暗不定的油灯光线中浮现了出来。庄言也算是有些阅历的 人了,目光普接之下,竟也禁不住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言先生看上去年岁颇老,形貌平平常常,眼神淡淡的也并不如何锐利,但可 怖的是言先生眉目间似乎缺少了一股生人应有的“人气”,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不 得劲,倒好象眼前面对的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相似。 只听得这言先生慢慢道,“各位请起,言某人可当不起你们这般大礼。许大堂 主,你这是想叫言某人下不来台怎的。” 许大马棒微笑道,“言先生言重了,姓许的才多大的胆子,莫骇坏了我。言先 生多年深居简出,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今朝不知是什么缘故,才惊动得言先生 亲自出山?” 言先生猛然抬头直视许大马棒,空空洞洞的眼神中蓦的炸出一点深刻入骨的怨 毒,但转瞬即消,仍然是慢吞吞反问道,“许大堂主是真的猜不出呢,还是非逼得 言某人亲口说出来才够痛快。” 许大马棒道,“说实话,姓许的倒是能够猜出言先生想找的是何人,只是的确 不晓得言先生此行的来意,是以有此一问。” 言先生喟出一口长气,道,“言某人这十几年来,不问世事,惨淡经营,只是 想留下圣教一抹血脉,不至于断在我这平庸之辈的手中罢了。什么以圣教匡世救民 的雄心都已自消散多时了;从前在江湖上少年无知时结下的许多恩怨情仇,更早已 经看得淡了。只是当年别人在帮源洞里欠下圣公他老人家的几笔旧帐,言某人只要 一息尚存,便断断不能放手。陆陆续续的,总算天可怜见,几笔帐言某人慢慢都要 了回来──如今江湖上还有些人知道言某人的名号,想来也是为此。只是深恨言某 无能,居然被那首恶享了天年,他欠下的那笔陈年老帐,连本带利,只好向他儿子 讨去了。只是没有想到,这孽种居然比他老子愈发了得,言某人先后三次刺杀,折 了二十六条人命,自己也落了重伤,仍然是奈何他不得──若论武功,天下间只怕 无一人能单枪匹马奈何得了冥天血龙。但这一次……” 他一直语声平静,侃侃道来,可讲到最后两句,忍不住仰面向天,轻声呼道, “圣公,定是你天上显灵,叫这姓秦的后人自取灭亡,难逃公道。” 许大马棒早就听说过这冥天血龙乃是秦明之子,而当年秦明跟明教的深仇亦是 颇有耳闻,现下得了证实,心中大定,整容道,“言先生这分忠义之心,许某感佩 至深。那好,冲着言先生这分义气,咱们就痛快些说话。姓许的此来,也是想找这 个姓秦的算一笔旧帐──跟他老子倒确是无关。只不过这厮实是有通天彻地,鬼神 莫测的手段。不怕泄气,姓许的说句掏底的实话,便是两个也不是他的对手。若不 是这一次他不知为何硬以血肉之躯受了一记山抹微云的话,许某还真不敢贸贸然来 寻他的晦气──纵然现下,许某心中仍是没有什么十分的把握。既然言先生也是要 寻这厮的晦气的话,咱们何不联起手来,也好多几分成算。” 言先生不答反问道,“这次许大堂主来此,带来了多少人手?都已经在了近处? 你想要的是那姓秦的的命呢,还是他身上的几件物事?” 许大马棒略一迟疑,方自答道,“我这次出来匆忙,带来的人手也不算多,不 过二三十人总是有的罢,全在近处趴着呢。俗话儿讲,大人物不可一日无权,小人 物不可一日无财,兄弟我带了一帮苦哈哈混饭吃,图得也就是那么几个小钱罢了─ ─我寻冥天血龙,想得的是他身上的几件物事。他那条命呢,老实说呢姓许的兴趣 不大,言先生喜欢要的话尽管拿去便是,要烹要炸,要剜要剐,凭言先生的高兴就 是。言先生这次来,就没有一两个贴心得力的人带在身边?” 言先生面色如古井止水,并无稍动,道,“有还是有那么几个的,只不过许大 堂主应该也清楚的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人心有时几不如狗。自圣公仙驾升天 后,忠心圣教的人一日少过一日,再无复当年之势。反倒是柳家和崔家那两支旁系 斜支,全然忘了当年圣公的恩义,自行开宗立派,如今江湖中人却是将他们认作了 正宗嫡系。如今我这点手下,在许大堂主眼里是不值一提的了。” 许大马棒脸上得意之色一显即没,道,“言先生过谦了,所谓宁要鲜桃一颗, 不要烂桃一筐。姓许的手下那群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怎么能同随言先生多年的精 兵强将相提并论。” 言先生摇头道,“哪里哪里。既然咱们要对付的是同一个人,目的又无甚冲突 之处,联手对付那厮倒也不妨。若幸而得手,钱财红货,宝贝密图,所有身外之物, 都做是许大堂主的彩头;言某便只要他那条命便心满意足矣。” 许大马棒顿了顿,方待接口,蓦然间一道长长的闪电自墨般黑的天海交接尽头 划了出来,将整个夜空撕作了两半。虽然星月无光,一时间大地汪洋居然被映得清 清楚楚,夜雨中被狂风吹得枝叶狂舞的树木在暗银色的光芒中如洪荒时候的巨魔张 牙舞爪,似是要择人而噬。以许大马棒如此的人物,竟也不由得被震慑得一瞬之间 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一声似乎从最深最阴暗的地狱底间传来的闷雷缓缓响起,大地也在随着 雷声微微震动,漆黑的巨浪相互摔打撕咬着冲到岩石之上撞得粉碎,躲在树上枝叶 间避雨的夜鸟成群的惊叫着冲天而起。雨势如魔术般一下子大了许多倍,雨水密密 联成一片好似幕布,便像正有什么精灵妖魔站在乌云之端向下倾倒洪水一般。 许大马棒快步走到门边,只不过微微将门扇开了一线,一股尖锐如刀的恶风便 卷着雨水猛然扑将了进来,许大马棒立时掩回了门,回头问屋内众人道,“这是怎 么回事?” 言先生面容丝毫不变,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了凡和庄言面面相觑,辽东落阵风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话来。 赵得胜坐在炕上静了这许久,刚才嘴角流下的血迹兀自没有擦净,这时又一回 忍不住道,“怎么回事?海啸的峰头便即要到了! 这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许大马棒眉头深皱,他此次前来,不算辽东落阵风,总共带来了四十三人,在 他的吩咐下埋伏在码头附近一带,大都是在露天。 寻常风雨,他手下这些身经千锤百炼的好手自然只当作是家常便饭,可他千算 万算,实在是没有料得这烟雨江南居然会有这等天崩地裂般的狂风暴雨。现下应当 如何随机应变才是?许大马棒尚自沉思,突听得远处马蹄声疾响,转瞬即近,风雨 声虽然不绝,竟也压不下这如雷蹄声,然后是许多人大喝勒马之声,马匹回转打圈, 踏蹄喷鼻之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来到了屋外。然后听远近四处好像到处都有人大 声喝道,“众人听了,敝帮今日在此有要是办理,众人只须站了在原地不动,便决 无损扰。不然,刀枪无眼,无意得罪莫怪!” 接着就听得又有人大声道,“帮主,四周都已布置完毕,五百余名弟兄均已部 署了在三里地之内,别说是个人,便是只苍蝇,也闯不进来,飞不出去。这附近只 有这么一处房屋,想来所约的所在就是此处了,离约会的时间尚有一个时辰,您老 人家是否在这房屋里暂且休息一会。” 然后众人听到一声低沉的答应声。接着便是十数人下马的动静,门扇打开,从 外边走进一人。 只见进来这人中等身材,极是魁梧雄壮,六十岁左右年纪,一头斑白的头发, 满面虬髯根根入肉,如铁丝一般。一双眼睛顾盼生威,看神态倒象个将军相似,但 却着了一身打满补钉的脏旧衣服,也不知道多少时候没洗了,背后更背了脏兮兮的 九只麻袋。他进得屋来后,陆陆续续的从门外又跟进了六人,其中三人已经是须眉 皆白的老者,却都腰板笔直如枪,脚步轻快如猫,其中一人的五指居然是一般长短, 黑漆漆的没有指甲,似乎是练了有掌力中阴毒第一的无指掌;另有两个人估摸四十 出头年纪,却已经谢顶,太阳穴高高凸起,显是内家高手,还有一个看上去不过二 十几岁的少年,衣衫虽然也颇破烂,较另几人却是整洁得多了,目光厉如刀锋,背 上背了一柄无鞘无护手的窄剑,剑身不过拇指般宽。众人中身上少的也背了有七只 麻袋,一个个都默默地站到了先前进来那人的背后,负手而立。 庄氏兄弟对望一眼,心下大惊,原来进屋的这人,他们虽然从未识荆,但除了 号称外门功夫当时无双,混元乾坤掌力举世无对,黑白两道上人人尊他一声陆地龙 王,亲手在种师道,宗泽宗爷爷手中拿过‘江湖一柱国’的金牌,天下间第一大帮 帮主蒙慎行外,江湖间又有谁人有这等的威风排场?庄氏兄弟心里大震之余,不由 得接着想到,“到底是什么事由,竟然如此重要,以至于要惊动丐帮帮主亲自出马。 再者,丐帮向来帮规严谨如治军,除非有极重大的事由,严禁弟子乘马,更严禁横 行霸道。而这一次丐帮竟然派大批弟子骑马而行,更明火执仗的封锁了这一带,看 来这次的事由着实是非同小可。难道说冥天血龙手里的事物比自己所知的还要重要 百倍千倍吗?” 辽东落阵风这时倒是极为老实,一个个低眉顺目倒很有些大家闺秀的意思。原 来他们以前有一回在中原作案时曾经大大地栽在丐帮的一位姓吴的长老手中,辽东 落阵风几人不光被狠狠的痛揍了一顿,那吴长老更自威胁道,“今日你们几个总算 没伤人命,老子便放你们一马。以后要是再让老子见到你们几个小子,哼哼,一人 一条左腿,那还算是轻的。”不过辽东落阵风后来只是出没于辽东,再不踏入中原 一步,这吴长老却经日驻留陕西一带,两下里再遇到的机会并不太大,既再不相遇, 吴长老的恫吓自然也就成了空言。 今日没想到居然会在江南遇上了这吴长老,更加不巧的是,这姓吴的长老现下 站在蒙慎行背后,神情激奋,目光里好似要喷出火来,颌下嘴边的白胡子被吹得飘 飘荡荡。辽东落阵风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需商议,心下已经得出了共识, 都觉得自己左腿的前途实在是大大的不妙。好在那吴长老似乎眼下心中另有所属, 并没有注意他们几人。 蒙慎行进屋以后,目光如电,一个个人快速扫了过去,看到言先生和许大马棒 时微微一停,眉宇间略有不豫,但并未开口,眼光最后却落在了了凡身上,问道, “北子来了没有,他现在哪里?” 了凡站起身恭恭敬敬答道,“七少去召集其他本门来人,还未到来,但想来也 快要到了。” 蒙慎行哼了一声,闷声道,“这臭小子,年纪不大,怎么作起事来磨磨蹭蹭, 倒比我这老头子还要拖拉。” 了凡方待辩解几句,蒙慎行摆了摆手不让他再开口说话,默默地走到桌边坐下, 自顾自倒了一碗冷酒,一口气喝了下去,眉宇间郁积了重重的阴云,仿佛心中有大 大的不快。一时间屋里面静悄悄地没有了半分声息,和屋外震耳欲聋的雷声当真如 冰火之别。雷声间歇之际,众人耳中只听得沙沙的雨声和粗重的呼吸之声,气氛压 抑至极。 闷煞人的气氛并没有持续了多久,便听得外间复又人喊马嘶,似是出现了什么 乱子。接着听到近处有人大喊,“嗨嗨,那边那边,拦住那几只秃驴!对了,抱住 他的腰!狠狠打他的光头!嘿,你怎么搞的,怎么又叫他钻过去了!” 蒙慎行眉头一皱,提声道,“放来人进来,不必阻挡。”外间兀自乒乒乓乓响 了几响,才静了下来。 不多时从门外走进来了四人,三僧一俗。三个僧家打扮的人,相貌非常普通, 只是当中一人身形极为高大魁梧,以至于进门时不得不弯腰低头方能通过。这三僧 衣衫俱被风雨浸透,形状狼狈已极,可眉宇间自有一种庄严情色,令旁人肃然起敬。 那俗家打扮之人虽然在这等恶劣天气之下,仍然是衣冠靴帽齐整,一身正式见客的 打扮,倒有些在官府里面当差的人的意思。 蒙慎行问道,“来人莫不成是少林寺十八罗汉里的人物?这位俗家朋友是谁, 恕蒙某眼拙,竟猜不出是谁来。” 三僧合十行礼,那高大僧人道,“贫僧降龙。见过蒙帮主。” 他因为自己的佛号与蒙慎行的绰号很有些不对,所以改称蒙慎行的职司。 另外两个僧人亦各自道,“小僧除魔,见过陆地龙王。” “小僧卫道,见过陆地龙王。” 最后那俗家打扮之人冲蒙慎行深深一揖,道,“在下洪郴,出身少林,江湖上 的匪号唤作扑天雕。如今辱没师门,胡乱在外面开了家顺扬镖局。今日得见陆地龙 王风采,实在是洪某三生有幸。” 这时庄言心中早已不是仅仅惊奇两字可以形容了,眼看来到这区区之地朱家尖 的人愈来愈多,竟然是一个比一个显赫,一个比一个难缠。到底那冥天血龙惹上了 什么天大的事端,江湖间这许多黑白道上的成名人物都想找他?少林十八罗汉在少 林寺中可谓是一等一的高手,担当护寺卫道的重任,在江湖上称得上是声名远扬。 其中降龙伏虎,除魔卫道四僧,更是名列少林达摩堂研武的人物。少林寺寺规森严, 十八罗汉虽然各负绝技,但平时极少外出,是故江湖间识其形貌者反而甚少。但十 八罗汉每次出山,江湖中总是会有重大事体发生,这一点却是不知者甚少。 蒙慎行摆了摆手以示谦让,开门见山问道,“几位大师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降龙道,“回蒙帮主的话,今日贫僧师兄弟几个奉方丈钧命来此,是想找到冥 天血龙见上一见,好把顺扬镖局的公案作个了结。”蒙慎行浓眉一拧,问道,“什 么公案?” 降龙重复道,“顺扬镖局的公案。” 许大马棒是大强盗头子,平日里顶顶反感不过的便是镖局──那简直比官府的 鹰爪孙还惹人厌。虽然洪郴长得鼻直口阔,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付堂堂正正的 仪表很是不俗,可在许大马棒眼睛里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何况洪郴此来,莫不 成也打的是冥天血龙那宗财富的主意?如果果真如此,洪郴简直就是面目可憎的很 了。 于是许大马棒在一旁插口道,“我素常听说少林寺好象是一群出家人的所在, 吃肉喝酒玩女人,那都是大大不许的。许某一介凡夫俗子,很是不懂佛家的大道理, 但时时听别人闲扯,也晓得出家人似乎应当四大皆空才是正道。不知什么时候少林 寺的大和尚们改行开起镖局啦?” 降龙合十道,“顺扬镖局的总镖头,也便就是这位唤作扑天雕洪郴的,乃是少 林的俗家弟子,算起来同贫僧还是师兄弟的称谓。 因此上顺扬镖局的事,少林也有伸手相助的名分,不过这仅仅只是其一。纵使 少林与顺扬镖局无干无连,眼见到如此惨无人道的血案发生,也断无袖手之理。” 蒙慎行奇道,“什么血案?又同秦汪冉有什么干系?” 那扑天雕洪郴向前迈了一大步,朗声道,“天支山下,冥天血龙那恶贼劫镖杀 人,顺扬镖局上下四十七条人命,连丝毫不懂武功的车夫脚夫在内,一个活口都没 有留下来。半亩方圆地上积血如胶,残肢遍地,几乎没有可以立足之处,这等令人 发指,禽兽不如的恶行,这,算不算得是血案?” 许大马棒在旁边啧啧称奇道,“劫镖夺宝,杀人灭口,好厉害狠辣的手段!听 起来这倒的确象是我辈中人的拿手好戏。只不过我搞不懂的是:既然一个活口都没 有留下来,你又如何晓得杀人的便是冥天血龙?” 降龙冲许大马棒怒目而视,道,“作案现场,留了有冥天血龙的独家标记,五 爪血龙。贫僧亲自去看过,绝无虚假。你若不信,尽可以自己去天支山看个明白。” 许大马棒仰天打了个哈哈,“信,我当然信──都说大和尚不作兴扯谎,大师 说的话,我哪里有不信的道理。只不过五爪血龙不错是冥天血龙的独家标记,但留 下五爪血龙标记的,未必便是冥天血龙。这等见识,三岁儿童恐怕也知道,大师不 至于还比不上三岁儿童吧。” 降龙罗汉怒道,“这五爪血龙乃是以判官笔蘸人血在石壁上写就,深逾三寸, 石屑不落,天下黑道人物,除了冥天血龙之外,谁还能有这等本事!” 许大马棒嘿嘿一笑,也不说话,矮身间左手猛然一掌拍了在地上,奇怪的是他 明明似乎用了极大的力量,却没有任何声息发出,地上方砖也好端端的安然无恙。 紧接着,许大马棒一抬手间,他手下的那块青砖居然随手而起,倒好似原来就长在 他手上一样。接着许大马棒伸右手到桌上抓了一只瓷碗,指上用力,硬生生从碗沿 拗下了一角,便以瓷片为笔,刺刺拉拉地即在手上青砖上刻起字来。 不多时,一个许字便刻在青砖之上,字迹歪歪扭扭,什么间架结构是全然谈不 上的,但深入逾寸,清晰可辨。 许大马棒又冷笑一声,把手中青砖向下掷去,不偏不倚那块青砖又回到了原来 它所在之处,右手中瓷片随着一弹而出,深没砖中。许大马棒并不去看降龙罗汉, 自言自语道,“新鲜。风水轮流转,姓许的如今也成了白道中人了。许大侠客,不 错不错,这个称呼听上去倒也不坏。” 降龙罗汉本是常居寺院之人,平日只管诵经念佛,习拳练武,虽然打机峰时较 其他僧侣口齿伶俐些,怎么能和许大马棒这等常年在江湖道上打滚的人相比,许大 马棒几句话说得他无以为继,心下微微有些着恼。但他是白道高僧的身份,终究不 能无缘无故地跟许大马棒争吵,心里面暗暗骂道,“这群强词夺理,千刀万剐的邪 魔外道实在个个该杀。”,嘴上却只好淡淡道,“孰是孰非,贫僧现下也不能肯定, 秦汪冉届时一到,自然真相大白。” 这时蒙慎行突然插口问道,“这件惨事,不知道发生在什么时候?” 洪郴道,“不到两个月之前。” 蒙慎行吁出了一口长气,道,“既然如此,蒙某可以以身家性命担保,这件案 子决不能是秦汪冉作的。” 洪郴眼里一种极奇怪的神情一闪而过,扬眉问道,“蒙帮主何以得出此言?” 一时间满屋人的目光全都汇集到了陆地龙王的身上,也都觉得蒙慎行这句话说 得没头没脑,奇怪的很。 蒙慎行抬眼向屋顶望去,叹了口气道,“蒙某实在不能说出其中缘由,但求各 位信蒙某这一遭。蒙某平生,谁听说过我打过一句妄语?” 了凡在一旁忙不迭地打圆场道,“陆地龙王说的话,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 洪郴眼珠略略一转便续道,“蒙老前辈说的话字字如金,晚辈当然没有不相信 的道理。但人命关天,兹事体大,单凭蒙老前辈一面之词,是不是可以服众,难讲 的很。何况即使按下这件事不提,鄙派同冥天血龙之间还有别的说法要讨个清楚。” 蒙慎行神色不豫,道,“蒙某说的话,如板上钉钉,谁想在劫镖一事上纠缠, 想找秦汪冉的麻烦,不如直接来找蒙某,蒙某替他接着便是。劫镖一事之外,秦汪 冉又作了什么对不起少林的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洪郴道,“江湖上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触陆地龙王的逆鳞?但想来风卷残 云蓝田之事,蒙帮主不至于没有听说过吧。” 蒙慎行不答反问道,“蓝田确实是少林的人,当年他死在秦汪冉刀下也是不错。 但那是公公平平的比武,江湖上较技,讲究的就是生死各由天命,又怨得谁来?” 原来风卷残云蓝田当年号称少林俗家第一高手,精一十八路镜花水月刀法。九 年前冥天血龙第二次现身江湖之时,两年间会遍天下间用刀的高手。死在他手下的 一等一的刀法名家先先后后差不多有八人之多,冥天血龙也为此三度重伤,险些把 自己的性命亦赔了进去。冥天血龙同风卷残云的比武更称得上是其中经典之战,这 场比武安排得确是十分公平,反过来倒可以说风卷残云当时多少还占了一点小便宜 ──冥天血龙是刚刚连夜摆脱一批官府差役的追踪之后立刻与蓝田交手,蓝田多少 占了些以逸待劳的便宜。是故少林一派虽然一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深以为耻,但 名义上却一直难以此为由向冥天血龙兴师问罪。今日洪郴似乎是被蒙慎行逼得急了, 居然又去提了这桩公案出来。 洪郴不紧不慢地道,“公平比武?当时并无第三个人在,如何便晓得那便是公 平比武?若我说我知道那场比武中冥天血龙使了阴谋诡计方自取胜,蒙帮主信,还 是不信?” 蒙慎行不假思索道,“你当时也并未在场,如何便能说秦汪冉以诡计取胜?” 洪郴微笑道,“顺扬镖局失镖之时,蒙帮主亦未在天支山下,如何我们便得相 信蒙帮主说的便是事实?莫非蒙帮主说的话便定是真话,我们这些小人物说的话就 全都是造谣不成?” 蒙慎行一时语塞,道,“这…” 洪郴不依不饶,续道,“晚辈自然相信蒙帮主有难言之隐,但既是难言之隐, 里面必便有不可告人的事情。蒙帮主光明磊落,是江湖白道中的泰山北斗,当然不 会有一件事做的不可以让天下人人皆知。蒙帮主既然说冥天血龙没有作下那滔天的 血案,想来定有证据,何妨说出来让这里各位评判一个是非曲直?” 蒙慎行心中模模糊糊觉得“正大光明的好事有时未必便可以叫天下人事先统统 知晓,难言之隐也不一定尽就是不可告人之事。” 但如何把这些意思说出来,心中愈想,便愈觉得不对劲。明明心里面清清楚楚 晓得自己正在作着一件极重要而正大的事情,可不知怎么的被洪郴几句话一说,竟 觉得好像自己理亏一样。 洪郴趁热打铁,追问道,“如果蒙帮主给不了在下一个入情入理的解释,不错 洪郴只不过是江湖上一个无名无誉的后生晚辈,帮主当然不会把洪郴放在眼里,大 不了一怒之下一掌毙了便是。但天下人悠悠之口,帮主就定能够以一双混元乾坤掌 通通封上吗?”这话里面已经是连蒙慎行一同责备在内了。 原来洪郴这十几年来作镖师,整日价同做官的人打交道,虽然己身仍系一区区 布衣,这说官话的本领倒是早已学出来了八成。他第一眼就看准了蒙慎行必有不能 明言的苦衷,再句句扣着蒙慎行白道中大人物的身份,顺势一阵穷追猛打,蒙慎行 不过是江湖上的汉子,草莽里的豪杰,虽然精明强干,但论起转圈子讲话怎么比得 上官场中人,才一开口间已早不是洪郴的对手。 蒙慎行身边的吴长老终于忍不住大怒喝道,“你这人恁地没有半分规矩,怎么 敢如此对蒙帮主他老人家讲话?” 蒙慎行摆了摆手止住了吴长老说话,诚诚恳恳道,“洪世兄,我不过是个没有 读过书的粗人,你讲的那些道理,我心里觉得是非常对的。我只有佩服洪世兄的心 思,哪里有什么可以同你争辩的话。但蒙某人别的不懂,自己做的是好事坏事想来 还是分得清楚的。这一次,就算是江湖上人人都骂我蒙慎行祖宗八代,蒙某人保秦 汪冉也是保定了。” 洪郴微微一笑,方待再次开口,突然间听得屋外有人阴恻恻地道,“黑白不分, 是非不辨,强横霸道,无理压人,果然是白道的领袖,侠义的模范!果然是天下无 双的陆地龙王!佩服啊佩服!” 第一句话时说话那人好象是在院子里面,第二句话时声音好象传自房顶,说到 “天下无双”时已经转到了屋后,‘佩服佩服’居然被他以内力驱使得好似从地底 下传出。 蒙慎行猛地抬头,大声道,“好了得的轻功。不知是何方高人前来,蒙慎行在 此,何不现身一见。” 便在这时,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气喘吁吁地奔入,向蒙慎行略一施礼,便大声禀 道,“帮主,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群蒙面人,人数约摸在二三百人上下,正在纵火焚 烧渔镇!并更有人堵了在镇口,逢人便杀,见人便砍!那群人不光人数众多,手头 上也极是硬朗,负责渔镇一片的弟兄已经抵挡不住了。弟兄们应当如何行事?请帮 主速速示下。” 蒙慎行极为沉得住气,微一沉吟间,沉声道,“传我的口令给刘,赵,李三长 老,撤了四面埋伏,把人手均都调到到渔镇上去。 先救人,再救火,小心不要分散。刘长老负责主事,见机而行。并放旗花信号, 通知普陀,苏,杭,无锡,宜兴分舵来援,钱塘分舵负责联络呼应。” 那人抱拳行礼,反身便又已冲入了风雨之中。 蒙慎行身旁那个练了有无指掌的九袋老丐忍不住道,“帮主,这明明是敌人的 调虎离山之计。你……”这老丐是帮中八大长老中的传功长老,地位颇尊。 蒙慎行抬手打断他道,“我又何尝不知,但咱们丐帮几百年行侠仗义的名声, 总不能在我手中毁于一旦。即使明知是火坑刀山也得跳下去,何况刘长老他们人数 颇多,纵然遇上强敌,谅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老丐急道,“那帮主你的安危呢…,敌人目标显然在你,咱们这里可只有六 人啊!” 蒙慎行脸一沉,“退下。” 眼看那老丐情急,蒙慎行又温言道,“张长老,你我几人,想来无论什么阵仗, 总可以逃得性命吧。何况武功卓绝的言先生,威震辽东的许大堂主,少林派的降龙 和除魔卫道诸罗汉也都在这里,能够困住这里诸人的江湖人物,只怕如今这世间还 没有生出来。” 张长老点点头又欲开口,蒙慎行截道,“反正咱们是叫花子,也不在乎别人把 咱们当作英雄还是狗熊。呆会如果情势真的实在紧急,只要听到我喊一声走,大伙 先向南,后向西并肩一起冲。谅来也没谁能挡得住咱们。”最后一句话已是向屋里 其他各人说了。 这时,只听屋外那阴恻恻的声音又道,“好威风的丐帮龙王啊,龙王龙王,上 天入地,逃命本领,果然举世无双。” 庄言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实在猜想不出,天底下会有那个帮派组合能强悍 到跟丐帮一拚高低,更敢对蒙慎行本人恶言相加而丝毫不忌跟丐帮结下永不可解的 深仇,便是天地门和万马堂联合到一起,只怕也没有这样的力量。外面这位仁兄, 到底是什么莫测高深的来路?吴长老脾气暴躁,早已大声喝骂道,“什么邪门歪道, 不敢出来见人的鬼东西,只敢在外面胡说八道,满嘴喷粪!” 那声音接道,“是啊,是啊,我是邪门歪道,我是鬼东西。鬼东西当然是不敢 见人的。不象吴长老您老人家,既返且缩,虽万千人吾溜矣。实在是威风,威风得 紧啊。” 吴长老闻言大怒,猛的一掌向窗外声音来处劈去,掌风到处,两扇木窗被震得 向外直直飞了出去。 那声音又在屋顶响起,“好利害!好利害的劈空掌力啊,现在丐帮英雄们不光 可以从门里逃走,更还可以从窗口逃走啦!当真是远见卓识,门路繁多之至啊。” 吴长老气极,心道这一遭便是拼着挨帮主的训斥也得给外面这人点教训尝尝, 突然间向门外冲出去,叫道,“你小子莫跑,老子倒想看看你怎么让你爷爷我溜之 大吉。” 两脚尚未出门,便听吴长老一声惨呼,两腿间血光迸现,居然一双腿齐膝而断, 扑地倒在门外,接着就没了声息,看来大半是已遭了敌人的毒手。屋里众人倒有一 半失声惊呼了出来,蒙慎行固是大感意外,就连一直坐在一旁阴阴的无动于衷的言 先生也站了起来。 蒙慎行虽然觉得吴长老过于莽撞,但素知他武功相当之强,江湖经验也颇老到, 遇上再利害的绝顶高手也可以支持上片刻,绝不可能三招两式便即落败,是以才任 由吴长老冲出去,也好知道敌人的虚实。没想到居然门还没出,便已经遭了暗算。 蒙慎行身边丐帮另外几人眼睁睁看着吴长老遭了暗算,震惊之下,不由得一个 个怒火中烧,那年轻人更是腾身而起,便欲冲出去同敌人决一死战蒙慎行亦自跃起, 后发先至,伸手硬生生把那少年从空中扯回了地上,叱道,“没有我的话,再不许 轻举妄动!”说完又向丐帮其余几人看了一看,意思是这话也是对他们说的。 蒙慎行这才蹲下身来,仔细观察房门处有什么异常之处。粗看上去,门口仍然 是空荡荡的并无一物,他运足了目力看去,才隐隐约约发现不知何时有人在房门半 腿高处扯了一根极细微的半透明丝线,黑暗之中,更加难以发现。而居然正是这根 人眼几不能辨的细丝断了吴长老的双腿。 蒙慎行心中一凌,脑海里想起了江湖间一件极可怖的事物,站起身来,向屋外 提声问道,“辛火岩上哪一位道友大驾光临?” 蒙慎行问完话以后,隔得了一会才那个阴恻恻的声音才应道,“我今日本是想 用情丝擒一条龙王,想不到却只误伤了一个老叫花子。今天之事,也只好大伙死拼 到底了” 蒙慎行眉头大皱,道,“我丐帮与你大光明火焰教近日并无甚冲突,往日也没 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何故尊驾口中有‘死拼’二字?” 庄言心中听得也是越发觉得奇怪,大光明火焰教是十七年前才不知从何处兴起 的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帮会,据说原来是明教的一支。其开山教主“留情斩” 柳云烟武功极高,但教中并没听说有什么其他的高手,以至于柳云烟退出江湖后, 大光明火焰教的势力无以为继,十余年来不但没有丝毫扩张,近年来更有被其他帮 派蚕食地盘的势头,在江湖上已算不上第一流的组合,凭什么能大言跟丐帮死拼? 可眼前事实确确,丐帮主力已然被卷了进渔镇上的厮杀,而武功甚高的吴长老房门 未出已然溅血三尺,这大光明火焰教莫非当真有些什么魔法,或者能够凭空变出人 手来不成?那阴恻恻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回答,远处突然人影闪动,随即就听到了有 人大声喝骂,紧接着几声极其惨烈的惨呼声便响了起来。 但每次惨呼响起都只是半声就没了声息,好象被什么东西硬生生从中截断了相 似。 外面传来的惨呼声一声接着一声,每一声便近了丈许,自始自终没有半点停顿。 不一时间,连声惨呼声已迫近门外,再又响了几声后,便自沉寂。 众人向门口望去,门外立了三人,只见打头那人身材在九尺开外,看上去不过 二十三四年纪,躯体魁梧,宽肩窄臀,雄壮之极,一条条肌肉在湿透的衣服下流动, 好象有使也使不完的精力。如果只看这人背影,谁也不会想到他偏偏生了一张书卷 气很浓的娃娃面孔,大大的眼睛如晚星闪烁,面容秀美白皙,棱角分明,双眉如远 山般飞挑入鬓,温文尔雅中略带英气,倒好象是个颠倒众生,秀色可餐的梨园小生 模样。这人手中打横抱了一人,那人两腿齐膝而断,头歪在一边,生死不知,黑暗 之中,一时看不真切,但想来多半当是吴长老了。 了凡禁不住失声道,“七少,你可算来了。”原来这人就是姗姗来迟的蒙七蒙 定北。 蒙七进了屋来,众人才注意到,他身上一身青袍,右腿膝盖,右肩头,左背处 的衣衫破裂,全身上下血水和雨水混作了一片,受伤也自不轻。他身边两人也俱都 是衣衫浴血,显是刚刚经过了一场苦战。 蒙慎行向前抢了半步,声音中第一次露出了焦急之意,问道,“北子,谁伤的 你?你,你现在怎么样?” 那蒙七居然冲蒙慎行作了个鬼脸笑道,“爹,孩儿没事,刚才不过是跟大光明 火焰教的一群下三滥交了手。一点点皮肉外伤,无足挂齿。”轻轻把吴长老放了在 地上,又道,“我已经封了吴长老的双腿穴道,以缓血流。各位朋友,有谁身上带 了有好金创药的,麻烦借些给我使使。” 庄言在一旁听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蒙七少怎么变作了蒙慎行的儿子? 既是蒙慎行的儿子,又怎么会成了天地门的干将?何况明明那蒙慎行长了一副张飞 模样,这蒙七却好比罗成再世,任你怎么看,怎么想,也不会猜到他二人居然是父 子。这未免有点忒也匪夷所思了些!这时便再借给庄言两个脑袋,只怕还照样会变 成浆糊一般。 了凡急忙从怀中取了一个细小瓷瓶出来,上前一步道,“七少,我这里带了些 本门密药青龙夺命散。刀剑外伤,灵验无比,天下伤药少出其右。” 张长老亦自上前道,“少当家的,我身上还有些猞猁油。” 蒙慎行伸手轻轻推开蒙七,俯身在吴长老鼻间试了试气息,接着便坐下了到吴 长老身边,以左手将吴长老缓缓扶起,抵了在吴长老后心,护住血脉;右手食中拇 三指虚虚捏成锥状,点在吴长老耳下‘龙跃窍’,缓落疾起。 点得第三下时,吴长老口中一声闷哼,醒转了过来,随即一阵急痛如电猛袭上 身来,疼得他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流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已经断去。 蒙慎行问他道,“老吴,你运一下气试试看,看看除了腿上,身上还有其他伤 势没有?” 吴长老勉强运动真气,咬牙道,“身子其他地方,好像倒没有什么不对的。奶 奶的,老子这双腿成日间风湿疼痛,今日一了百了,干脆斩断了它,倒也干净…” 蒙慎行回头问了凡道,“你手里拿的是?” 了凡赶紧上前道,“青龙夺命散。” 蒙慎行点了点头道,“拿来。” 蒙慎行从了凡手里接了那小瓷瓶,手指间微一用力,瓷瓶瓶颈已断,接着便把 整整一瓶淡青色的粉末尽数倒将了在吴长老伤口之上,那粉末普接伤口,吴长老全 身上下猛地一下抽搐,嘴里终于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蒙慎行低声对吴长老道,“二十几年前,我也曾用过此药,此药力量极猛,沾 身有如火烧,但见效亦是极快。你咬牙先忍过这阵子再说。” 吴长老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了个笑容,脸上肌肉抽动,冷汗顺额角下流,已经 是痛得说不出话来。 蒙慎行看在眼里,脑海里一件件尘封的往事从记忆深处缓缓而无可阻挡的浮了 出来。二十八年前,自己那时还只不过是帮中一个六袋弟子,不也正是在这样的一 个狂风怒号,星月无光的雨夜,也是因为一时大意,中了敌人的暗算的吗?虽然终 于尽歼了偷袭自己的埋伏之人,身上也已经因此轻重负伤七处,再无作战之力。自 己挣扎着只是向最黑暗处躲去,可心中清清楚楚地晓得,敌人会顺着自己的血迹轻 易追踪而来的。那一次,连自己都以为是死定了的,心里面只是想着到得最后,能 多拚一个便多赚一个了。那时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因此遇上了这一生中 最可生死与共的朋友,和……最动人心魄,最让人魂牵梦萦的女子。 那人也正是以这青龙夺命散为自己料理伤口,那火烧电灼般的感觉猛扑上身时, 自己却连眉头都没有皱得一下,他还模模糊糊记得那时那个人挑指对自己赞道, “好一条汉子!好硬的骨头!” 那女子温婉如玉而略略有一些担心的声音也第一次传进了他的耳中,“哥,这 人伤得好重啊。这人,这人还活得下来吗?”他努力睁眼望去,可眼前越来越朦胧, 只隐隐看到一男一女站在自己身前,那女子的脸庞在自己被鲜血染红的双眼里看去 是那样的遥远,如梦如幻,似假还真,以至于以后他从来就讲不出那女子到底长得 什么模样,只记得她似乎并非十分漂亮这一点,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议。可只有那双 眼睛,那双眼睛怎么会那么清楚?……自己何曾见过甚或是梦到过这样清澈如水的 眼睛?天底下怎么竟然会有这样明媚如星的双眸?而那双眸里更清清楚楚写了对自 己的关切之意!心里糊里糊涂问自己道,“我莫不成是死后遇到了仙人了吗?”后 来,后来好像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到底昏了过去。自己的确是活了下来, 岁月如流水转瞬而过,多少悲欢离合如梦如烟飘逝无踪,如今自己已成了天下间第 一大帮的帮主,成了江湖上人人敬畏的陆地龙王。不想二十八年后,今天居然在这 里会再次用到了青龙夺命散,这一次是轮到自己给别人施用了。可那个好朋友呢, 他的尸骨却早已成灰了罢,他会不会还是在虚空中淡淡地微笑,说谎道“兄弟量浅, 大哥就自己慢慢喝这坛二十年陈的竹叶青罢,我可要改喝清水了。”呢……那女子 呢,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是在二十年前罢?她的香魂,如今是否知道我的心中, 再容不下第二个女子了呢?在冥间地府里,她是否正在一直等着我呢?不,那决计 不会的。可那双眼睛,怎么忘得了那双眼睛……想到了这里,蒙慎行心头一阵惘然 迷乱,不由得微微的打了一个哆嗦。 “爹,这群恶贼用什么事物伤得吴长老?怎么看上去不像是刀剑之属的伤口?” 蒙慎行的沉思蓦地被蒙七的问话打断。 蒙慎行猛地眨了眨眼,好像要把刚才心里的迷思甩开一般,方自答道,“我也 不是十分确定,但想来只有情丝才能造得出这样的伤口。” 蒙七讶问道,“情丝?情丝是什么东西?” 蒙慎行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年纪尚轻,不知道这情丝的厉害也是理所应当 的。上一次情丝出现江湖,到如今也有快二十年了罢。其实,这情丝跟你的渊源也 称得上深了,只不过你一直不晓得罢了。” 蒙慎行转身面对了言先生续道,“言先生,这里众人,只怕你知道情丝的事最 多最清楚些。言先生何不为年轻人讲些故事,解开他心中的疑惑?” 言先生淡淡而坚定地道,“陆地龙王,你既然已站了在冥天血龙一边,你我之 间便已成敌对,再没有什么话可讲的了。” 蒙慎行叹了口气,道,“冥天血龙的先人不错是负明教极深,这件事蒙某也是 稍微知道些的。可这件事发生之时,秦汪冉到底还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孩子 罢了,这件事可以说和他并没有什么干连,言先生何必非得迁怒无辜之人呢?” 言先生面无表情,道,“当年帮源洞里,圣教子弟七千余人,其他老少妇孺一 万六千多人,跟秦明那几个畜生也毫无关系,甚至大都跟他们连面都从来没有见过 一回。姓言的瞎了眼睛瞎了心,认那几个畜生作朋友,带他们入了帮源洞。帮源洞 陷之时,不光没有一个人可以逃得了性命,连能够一刀痛快而死的都屈指可数。言 某一家老小,上上下下,一十四口,连言某那不到三岁的儿子在内,统统死在了那 一日。我竟然连去给他们收尸,见他们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言某人现在迁怒个 把旁人,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蒙慎行沉默了下来,心里明白,知道像这等深切入骨的仇恨在人心中生根以后, 任你什么苏秦张仪,拿什么天大的道理来说辩都是融化不得的,只是可笑自己明知 结果还要尝试尝试。只好长叹一声,转过身去,不再开口。 蒙七兀自追问道,“爹,你还没有给我讲明白,那情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蒙慎行摆了摆手,道,“说起这情丝来千头万绪,话就长了,也不争在这一时。 北儿,你身上伤也不算是太轻,还是不要开口,老老实实多养些精神的好。看今日 的情形,苦战只怕还在后头。” 蒙七虽然为人桀傲不逊,在蒙慎行面前倒还一向是颇为孝敬,听了蒙慎行这句 话,虽然心中叽哩咕噜还是嘀咕了些什么,嘴上到底停了不再追问。屋里众人也默 契般的都不再说话,因为人人心中估摸,冥天血龙来的时间应该快要到了。一时屋 里面又静了下来,只有吴长老粗重急促的呼吸喘息之声清清楚楚的传到各人耳中, 在各人心头平添了一丝紧张不安之意。 夜半时分差不多已到,蓦然间,院外远处传来低沉沙哑的吟词之声,声音中似 乎蕴藏了无限失望,伤感,无奈,愤怒,悔恨,声音虽低,但不绝雷声居然压之不 下。呜咽号哭的风声中,听来更觉得凄凉悲切入骨,每个人耳中都清清楚楚的听到,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蒙七一跃而起,大喜对蒙慎行道,“爹,那是三哥的声音!我早晓得他一定会 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