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饮马欲渡水,水寒风似刀 屋内众人听到了蒙七的话,或精神一震,或如临大敌,或如心头放下了一块大 石,连言先生如僵尸般的面容之上,心情波动之下,也为之透出了一缕淡淡的血色。 紧接着便听到那阴恻恻的声音尖声响起,“光明火焰,垂天翼展!” 语音未落,自远而近,星星点点迅即点燃了许多牛油火炬,不一时火光便参差 连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长线,好像一条暗红的毒蛇在黑色混浊的水中缓缓扭动翻滚。 夜色极浓,火炬上的光不能及远,若隐若现在风雨中,更有几分象鬼火般明灭不定, 平添了几分萧瑟肃杀之感。 远处突然传出来了一声恐怖已极的惨叫声,接着天空中又是一道惊电闪起,一 道血红的人影如鬼魅般在电光中映现,飘飘荡荡的竟好似是在驭风而行!在其两侧 的闪现的人影伴随着疯狂的嘶叫如爆炸般蓦的四分五裂,被斩断了的火把,血水, 残肢,断落的首级,被铰碎削落的人肉和人体内脏的碎块向四面八方迸射,直好似 把雨水也染成了红色。闪电须臾便即消逝,一切又重新被吞没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 之中,只有不时爆发的惨呼,令人齿酸的兵刃入肉斫骨之音和几不能闻的呻吟仍然 不时从雨声中传出。 众人惊疑不定之际,锐物破空的尖利啸音已经在窗外不远处传了出来,然后那 阴恻恻的声音便即失声叫道,“你,你难道当真不是人?”。 衣物带风之声紧接着便即响起,好似那发出阴恻恻的声音之人正在以极高的速 度在极力摆脱着些什么;不过三四个起落过后,便听得那阴恻恻的声音一声闷哼, 门外猝然闪起了一道艳红得刺目的亮光,好像是火器之属,接着便听到那阴恻恻的 声音狂呼道,“秦汪冉,你等着瞧。”说到‘瞧’字之时,声音已经是从极遥远之 处传来的了。 门扇缓缓打开,屋内众人或取暗器,或拔兵刃,或暗暗提气戒备,都目不转睛 的盯在入口处,一个灰色的人便在众目睽睽中慢慢地走了进来。说这人是灰色的, 不单单是为了他身上着了的那一身土灰色的长衫,更是因为这人身上笼了一层浓得 化也化不开的忧郁,远山般朦胧伤感的眼色在别人感觉中竟好似是从好久好久以前 就看了过来的一般。别人看到了他眼光那一刻,他原本极丑陋凶恶的面容也好像变 得柔和好看了许多。 其时心中最惊奇不过的人只怕要算是王老大和赵得胜,原来这个刚刚进屋之人 居然就是昨天他们救起的那个当时还奄奄一息的丑陋怪人!而如今在这人的肩头, 果然如庄言所言,背了有一只中等大小的黄布包裹,包裹上绣了一条张牙舞爪的血 红的五爪飞龙标志。这条五爪飞龙不过寥寥几笔勾就,但栩栩如生,气势凶悍,直 欲随时可能破空飞去一般。 蒙七第一个大喜叫道,“三哥,你总算来了!我就知道任什么样的阵仗也拦你 不住。”蒙慎行脸上大胡子里也透出了几分笑意。秦汪冉语气中略有责备之意,道, “小七,我早告诉你莫要来趟这趟混水,你又来这里做甚!怎么年纪愈大,愈不懂 事。”他的语音沙哑而低沉,带了几分疲惫,几分厌倦,几分失落。虽然并不怎么 悦耳,听起来却舒服的很。 蒙七颇有几分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道,“二哥胡说八道说,自从你一年前 从杨柳岸回来,活脱脱分明是不想活了的一副模样──其实我也是觉得你同往常有 些不对。这一趟你又去了杨柳岸,二哥喝醉后又瞎说道,这一趟你死定了。我虽然 不信,到底听的提心吊胆,放心不下,非得要亲眼看见你好好的还在才能心安── 反正这一次门中总是要来人的──我便讨下了这份差事。还好你现在……” 秦汪冉心中感动,截道,“小七……” 就在这时,突然间寒光一现,从言先生袖中无声无息地飞出一道细细的银线, 袭向秦汪冉的颈后,快速无伦。蒙七站在秦汪冉对面,待到看见银线,援手已然不 及,只有圆睁了双眼,眼睁睁的看着那道银线已然逼到了秦汪冉背后一尺不到远近, 了凡和王老大几个人更不由得惊噫出声。 血红的刀光,鲜花般在秦汪冉手中绽放。如乍然初逢时刻的眼光交接般动人心 魄,如情人分手时的亲昵难舍般柔转万千,如剪水的秋波顾盼般迷人醉神,如佳人 罗襦微解般蛊惑难当,如处子婉转承欢般的抵死缠绵,但无论如何却找不到一个词 可以完全形容这刀光的神韵。 当众人终于从那死亡般璀璨的诱惑中解脱醒悟的时候,刀光已然斩落了那道银 线,紧接着更秋水般猛涨,瞬时间便化作了一道飞虹抹到了言先生的额前,随即停 止,寂然不动。 庄言这才看清了秦汪冉手中握的原来是一柄如夏日玫瑰般妖艳夺目的血红软刃, 不过两尺五六长短,刀柄后端是一个深紫色的龙头,须发皆张,露齿欲噬。但最引 人注目的却是刀上的那一道浅浅的血槽,亮红得令人心跳,看上去居然好像是有生 命一般的缓缓伸缩不定。 言先生虽然利刃当头,面容上并没有一丝波动,冷冷道,“还不下手?” 秦汪冉轻叹了一声,道,“言先生你好,咱们怎么总是在这等场面下见面?好 像算上这次,已经是第四回了,言先生怎么还不死心?” 言先生直直瞪着眼前的刀锋,斩钉截铁道,“除非人死,或你或我。” 秦汪冉苦笑摇头,无奈道,“那也只好随你,以后言先生再想找秦某的麻烦尽 管再来。但今日这一次,求求你能不能放我一马,这么样就算完了好不好?” 言先生低头不语,默然良久,终于道,“好,今日我不会再向你出手。” 秦汪冉郑重道,“谢。” 那柄血般红的软刃重又得回了生命,扭动旋转着绕回到了秦汪冉的腰间,刀尖 如舌般吐入了龙口之中,轻轻‘嗒’的一声响,龙口已经轻轻咬住了刀尖。许大马 棒,洪郴,庄言几人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暗自庆幸,幸好方才是言先生而不是自己 向秦汪冉出手。 言先生突然恨声道,“姓秦的,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你已中了山抹微 云,功力却依然如故。你,你难道真的不是人不成?” 秦汪冉轻声道,“言先生,你虽然数度想要我的命,可在我心中,一直尊重你 得很。我晓得现下你心中不甘,其实你原本料想得不错,绝对不会有人挨了山抹微 云后还能安然无事,秦某也并不例外,只是……” 秦汪冉脸色越发青白,顿了一顿续道,“其中很是有些意外,其实我倒是宁可 当时死了在山抹微云之下,对我可能倒还好些。 唉……” 蒙七打断道,“三哥,你跟他瞎掰些个什么。这个姓言的不自量力,居然想要 你的命。你饶了他不杀倒也罢了,哪里还有这么多废话要说!” 秦汪冉喟道,“小七,话不能这么说。我虽然同言先生无恩无怨,但我父亲的 确负明教良多,欠言先生的更是永生永世,难以还清。他老人家也是在那件事发生 后不到一年便过世了。临终前大哭道,‘我一生中行事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上无 愧于天,下无愧于人。只有对言先生,实在是太也对他不住,虽死不能忘其疚。’ 而后来我亦是听说了一些言先生的为人处事,那也是让人很佩服的。十五年来,我 手下亡魂无数,只有言先生三度刺杀于我,仍然可以全身而退。其实就算是我死在 了言先生手下,也是应该的业报,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降龙罗汉听得不耐烦起来,上前一步,截口道,“只听秦施主说话,倒好像还 是个知道善恶好歹的人。秦施主的父亲是谁,和他人有什么恩怨,贫僧不甚明了, 不敢妄评,只可惜施主怎么会在天支山下,做下了那样的兽行血案!” 秦汪冉皱眉道,“天支山下发生了什么血案?又同秦某有什么干系?” 降龙罗汉道,“天支山下,秦施主劫镖也就罢了,可秦施主居然连镖师的性命 也不放过,未免忒也心狠手辣了些。” 秦汪冉嘴角露出了一抹不以为然的苦笑,道,“莫说秦某从未在什么天支山下 劫镖,就是退一步说了,如果秦某真的是因为想要杀人灭口而送了镖师的性命的话, 以秦某的手段,想来还不会有活口留下能带得出消息。” 这句话听到降龙罗汉耳中,意思自然不同。降龙罗汉恨声道,“正是没有一个 活口能从你这恶魔手中逃生──顺扬镖局上下四十七口人命,都是丧在了你的手中。 这等禽兽恶行,就算是我佛见了,只怕也要作一狮子吼。秦…秦汪冉,今日你这恶 魔终究得还这些无辜遇害之人一个公道!”施主两字,降龙罗汉气愤之下,到底没 有说将出来。 秦汪冉平白无故的被降龙东一个恶魔,西一个禽兽骂得不禁心头微微火起,但 仍然只是道,“秦某平生作案比武无数,就是再怎么小心,手下人命也不在少数, 按说多算几条在秦某头上也没甚么相干。不过秦某记性就算再差,想来象亲手了结 了四十七条人命这样的事情,也不会现在连一点点都记不起来。这顺扬镖局的事到 底发生在何时?秦某连这个都不知道。更何况天支山这个地名,秦某也是今天才第 一次听闻。所以秦某想,大师是不是找错人了罢?”秦汪冉几句话在他自己已经是 力尽婉转了,无奈降龙心中先入为主,在他耳中,秦汪冉句句话听起来都象是抵死 耍赖。降龙的面色因愤怒微微发红,道,“秦汪冉,想不到你不单单是个杀人如麻 的凶手,居然还是个敢作不敢当的懦弱卑鄙小人!” 秦汪冉本来就是生性疏狂之人,向来骂他是凶手的人尽多,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但骂他是卑鄙小人却令他极是恼怒。硬生生压着火气并不发作,冷笑道,“秦某是 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天下皆知,已十年有余了,怎么到了今日少林高人方才发觉? 佛家六大神通,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耳目不会迟钝至斯吧。至于秦某是不是懦 弱卑鄙的小人,以少林对秦某的了解,嘿嘿,恐怕还够不上资格说这句话。” 秦汪冉言语中辱及少林门第清誉,降龙罗汉不由气极,喝道,“无论你如何巧 语狡辩,人命乃关天大事,今天你是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和尚定要将你擒到少 林寺,看看那时你还有什么胡言乱语可说!”语一出口,降龙已知不妥,但已不及 改口。 秦汪冉反应极快,不怒反笑道,“这么说不管秦某是否凶手,你少林都要硬说 我是凶手,抓我回去了。抓我回去以后,再稍稍拷打那么一番,‘三木之下,何求 不得’,秦某自然不得不招认那些所谓‘罪行’──就算秦某是硬骨头,死不招认, 也大可一掌毙了。反正秦某人是罪大恶极,人人皆曰可杀之辈。杀了秦某,自然算 为民除害,那是人人都要拍手称快的事。不错,不错,名门正派,公理正义,不一 样就是不一样,果然是与众不同,秦某今日真正是长了见识。”语毕仰面负手向天, 并不去看降龙罗汉。 降龙罗汉脸色憋得通红,一时语塞,接不上话。 蒙慎行及时插口道,“降龙大师,不如这样罢,天支山下劫镖杀人的血案,以 后便由蒙某人来负责如何?如果这等事情真是秦汪冉作的,我提着他的头亲自到少 林寺请罪;如果是别人作的,蒙某也当全力找出真凶。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降龙一时情急说了错话,被秦汪冉的言语僵了在当场,有这么好的一个台阶送 到了脸前,又有面子,又有里子,如何不下?方待顺着杆子下树,却听洪郴开口道, “如此自是甚好,洪某是十二分的赞同。但只不知蒙帮主用什么来作保?要是到了 时候证明了冥天血龙正是凶手,他却不肯把项上首级交出来,随便在什么深山老林 里那么一躲,我们又能上哪里找他去?要是蒙帮主一时半刻找不到那个什么‘真凶’, 我们难道就八年十年的等下去?更要是冥天血龙确是凶手,却设法毁去了证据,我 们难道就得眼睁睁得看着他逍遥法外?” 洪郴说一句‘要是’,降龙就猛点一下头表示赞同,蒙慎行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终于受激不过,截道,“若蒙某在六个月内找不到真凶,蒙某项上……” 秦汪冉打断道,“蒙帮主的好意,秦某心领了,实在是感激不尽。但军令状是 万万立不得的,蒙帮主身系大局,更应当小心自己的安危,决不能以口实落人手中。 洪先生,你既然给我讲这种不讲理的官话,那么好,我先问你,你说句老实话,以 你们四人,能生擒得了秦某吗?” 洪郴心里暗暗大呼可惜,眼看陆地龙王一条命几乎已然握在自己手中,却被秦 汪冉识破,更还抛了过来这么一个烫手之极的热山芋。 他以前从未见过冥天血龙,可本来心中以为,无论冥天血龙是何等的英雄好汉, 少林十八罗汉已来其三,对付一个人的话那是无论如何都足够了,可……看到了秦 汪冉刚才的那一刀,他便知道自己原来的预料谬以千里──不要说生擒冥天血龙, 搞不好自己一行四条命都得搭在里面。他心思快极,冥天血龙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 问,他便想到如果自己硬说己方四人可以生擒得了秦汪冉,秦汪冉下一句便多半是, “既然如此,又何必这许多废话,别人都不必插手,咱们打个明白就行。”可是如 果自己实话说道擒他不得,秦汪冉下一句则定然是,“既然你们根本奈何不了秦某, 秦某无论是否凶手,都大可以一走了之,你们又能怎样?如今蒙帮主答应帮着料理 此事,少林既保面子,又省力气,你倒得陇望蜀起来了,是不是太也过分了些?” 这句话可当真不好回答,因为只要不是完全同意,冥天血龙则又大可以借机翻脸, “既然同你讲理讲不通,那好,不如出手见真章罢。你们打翻了我,堵上嘴绑回少 林就是了。”那自己四人可真的是很尴尬了,不光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只怕以 后别人说起来还要讲少林恃强欺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洪郴当机立断,顺势转蓬道,“洪某也是因为关心此事过切, 所以提了这个不情之请。现在想起来,确是有些过分了。那,不妨就依蒙帮主的提 议而行?” 秦汪冉轻轻哼了一声,嘴角挂了一丝不屑,并不接口,转身对了蒙慎行道, “好,到底可以说正事了。蒙帮主,我总算带了鲲爷的信来,不过……” 蒙慎行急问道,“不过什么?” 秦汪冉从怀中摸出来一封牛皮纸封面的厚厚书信,郑重其事的交了到蒙慎行手 中,黯然道,“不过消息实在太坏。干离不到底没有挨得下去,四个月前薨了。” 蒙慎行神情大变,道,“终于发生了,怎么会这么早?” 秦汪冉摇头续道,“我也不晓得,可是这么一来,主战的粘没喝便独握了兵权, 即时兴兵。金兵分兵四路,银木可与其弟拔离速,其子挞懒攻汉上,梁王兀朮,鄂 尔多自燕山由沧州渡河,进攻山东,阿里蒲卢浑军趋淮南,百战宿将娄室率部属悍 将萨思千,黑锋自同州渡河,转攻陕西。” 蒙慎行大惊问道,“那么,战局如何呢?” 秦汪冉长叹道,“还能如何呢?兀朮,挞懒合兵先轻易攻占了大名府,咱们军 中的那一点底细金人便清楚得很了。挞懒又陷东平,转而再攻济南,只一战便擒了 知济南府刘豫之子刘麟,以之相胁,更啖以富贵,刘豫竟举城降金。山东全境,已 非我所有。” 屋内众人,这时无不听得目瞪口呆。 蒙慎行催问道,“然后呢?” 秦汪冉道,“然后?然后咱们的高宗皇帝跑得极快,先趋临安,再干脆渡了钱 塘江到了越州。梁王兀朮接得探报,知道高宗越去越远,一时飞不到浙东,只好先 向江西进兵。取寿春,掠光州,复陷黄州。江东宣抚使刘光世,知州韩相不战而遁, 金兵不费吹灰之力便占了重镇江州。隆裕太后蒙尘出逃,险些性命不保。” 蒙慎行失色道,“那江浙不也就保不住了吗?” 秦汪冉道,“正是啊!吉州已破,洪州被屠,庐州、和州一日间先后失陷,无 为军不战而溃。鲲爷虽然略略打了几个小胜仗,苦于无援,也不过突出重围,自保 待机而已,于大局无济于事。金兵复掠真州,破溧水县,再从马家渡过江,攻入太 平,当真好像摧枯拉朽一般。金兵更再乘胜南驱,自建康长驱直入广德,独松关如 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铁城,竟然无一兵一卒把守,金兵轻轻松松的便即直 抵临安。钱塘县令朱跸殉节,可是东京留守兼江、淮宣抚使杜充,如此大员却苟且 偷生,腆颜降金。娄室西进,河中沦陷,梁王兀朮南侵率的那一支更早已经到了镇 江。” 蒙慎行不由得把手一摊,问道,“这不是已到了一塌糊涂,无法收拾的局面了 吗?” 秦汪冉道,“天可怜见,侥幸浙西制置使韩世忠有位姓梁名红玉的夫人,竟是 个不世出的奇女子。居然在镇江以奇计打了场以少胜多的大胜仗,鲲爷在建康牛头 山又乘乱再加伏击,再兼金兵不善水战,到底在黄天荡形成了个与梁王对峙的局面。 我离开的时候,相持已至三十九日,想来一时还不会有什么大变。书信内有战局详 情和鲲爷为帮主谋画的计策,蒙帮主还是自己看的好。” 蒙慎行并不去开启信件,而是急急问道,“鲲爷算无遗策,定然已经有了回天 的妙计?” 至于屋里面其余人众,不算许大马棒几人,都是住在江南。虽然对金兵入寇的 事多少有些听说,不过那是国家的事,匹夫当然无责,向来就不是十分关心的。何 况辽军金兵入寇,年年何曾断过,那不就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是理所当然 的事情吗?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平日间还忙不过来呢,天下大事,肉食者谋去罢。可 是金兵主力到了镇江,那可就很有一点亡国的意思在里头了,虽然高宗是个众望所 归的昏君,但大宋到底还是汉人自己的天下。北方汉人受的牲口尚且不如的凌辱荼 毒,从难民嘴中多少也晓得了一点半星。平日茶余饭后说起来,不过长嘘短叹几句 ‘可怜’而已,反正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遥远的紧。今天怎么兀的就成了自己眼 前的事?蒙慎行这句问话,倒是人人皆有此心此问。不由得一个个竖起了耳朵,想 听听秦汪冉的下文。 秦汪冉只是略略耸了耸肩,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鲲爷也不是神仙。何 况奇计妙策,本来就非用兵之正道,可倚之一,不可倚之再。兵甲差人远甚──人 家一百人能打败你几千人──就算是诸葛再世,孙武重生,又夫复何言?浙西制置 使韩世忠能跟金兵形成了个尽力死撑的局面,那也是仗着咱们的水军之利──其实 金兵从来没有真正打过大水战。我是希望这一回咱们还可以硬生生熬将了过去,不 过形势强如人,大辽已灭,金人再无后顾之忧。这一劫非同小可,只怕难以如以往 那般轻松过关。但总算另一件事办妥了,杨柳岸那边儿答应了二百万两银子的捐输。” 说到‘杨柳岸’三字时,秦汪冉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微微的抽搐了一下。 蒙慎行关切道,“江湖上纷纷传说道,你在杨柳岸硬生生受了独孤鸿的一招山 抹微云,可是为此?” 秦汪冉苦笑道,“差不多罢。”便不再言,转而卸下了自己肩头包裹,交了给 蒙慎行,道,“我将一生劫获所得,总共打成了二十七万两银票金叶子,其中十九 万两银票已经留给了鲲爷,这里是余下的些银票金叶子,就烦蒙帮主计划使用发派 罢。对了,其中的一半,该是留给刘老四的,也烦帮主转交了罢。” 许大马棒,庄言庄行等眼睁睁看着八万两银子在自己眼前过手,怎么能不动心? 心中纷纷大喊,“八万两雪花银子啊!若是能给了我,那该有多妙!”但谁又敢从 蒙慎行的手中抢银子?蒙慎行知道秦汪冉不想再提及在杨柳岸的事,便不再追问, 转了个话题道,“那,刘豫降金,山东那边的事会不会受阻呢?” 秦汪冉微露悦色,道,“那边倒极顺利,刘豫这个无耻小人降金,倒至少也有 一个好处,咱们的少壮之人,不至于在从未经过训练,更在被无能将官率领的情况 之下被屠杀一净。咱们募起人来,反而倒比以前容易了些。只不过如何将他们重新 笼络组织起来倒实在是大不容易,说起来小七在这件事上也出力不少。” 蒙七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的正在心焦,好容易总算有句话提到了自己,赶紧插 口道,“正是啊,不过真正出大力的还是秦三哥,耿五哥和李六哥,我不过敲了些 许边鼓而已。另外,大名府处是王大哥亲自去安排活动,听说也已经有了些意思。 最好的消息要算陇蜀那边了,吴玠兄弟复永兴军,已经募了十七万人,加上熙河经 略刘锡,秦凤经略孙偓,环庆经略赵哲,刘四哥又当上了泾原经略,手下各有军队, 约摸加起来总有四十万大军光景,只是目下尚未集结。其余尚且有浙西制置使韩世 忠,张俊,刘光世,赵立等等,拥兵无不过万人。更有各地啸聚盗伙如翟兴、薛庆、 陈求道、李彦先等等,军马无数,现下国难当头,也都受了招安,帮着官军打金人。 待到各处兵马齐聚,我众彼寡,十个人打他一个人,总归可以打赢了罢。” 蒙慎行点头赞同道,“是啊,咱们中原人多势众,只要大伙儿齐心,总有成功 一日。” 只有秦汪冉苦笑道,“要是人多就能打胜仗,咱们中国倒千秋万代总是天下无 敌的……” 那阴恻恻的声音忽然又在窗外响起,“总算还有个明白人,你们也不想一想, 就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就是你们的那些个什么浙西制置使, 什么鲲爷,现在自身只怕也难保呢!到了如今还看不清天下大势,真正是一群不知 死活的无知妄人!宋猪!”他刚刚伤在了秦汪冉手下落荒而逃,却不知什么时候又 回转了来,口气却似乎较先前愈发大了。 从这一切开始以来,蒙慎行第一次感到一阵不可压制的愤怒而冷酷的冲动在心 头翻滚,那冰冷的怒焰象远山上永不融化的冰雪一样沁入人的肺腑深处。 蒙慎行猛然挺身而立,大声喝道,“好了,那位想擒我这条老龙的朋友,蒙某 人就在这里。你要动手,蒙某随时奉陪。你在外边吹风淋雨,想来也舒服不到哪里 去,还在那里等个什么!何不现身一战!何不现身一战!何不现身一战!” 风雨声急,但并压不下蒙慎行的声音,在风中,蒙慎行的吼声就好像是雷神在 发怒一般,同雷声和应回荡着。 那阴恻恻的声音却尖声笑道,“就你嗓门大怎么着?猪挨宰前叫的最响,可惜 到头来那一刀总还是要挨的。” 秦汪冉从怀中掏出了一小团乱麻般略带灰色的半透明物事,冷冷道,“姓柳的, 就算你高人一等,不是宋猪吧。可惜三合交手,你的镇教之宝已经到了我的手上。 这一次秦某倒是不晓得你还能有什么法宝施展出来?” 蒙七惊喜道,“三哥,你手中的莫非就是那劳么子的情丝?” 秦汪冉却并未回答,面色突然间变得十分凝重,极快的转过身去,右手自然而 然的扣了在腰间刀柄之侧,眼光眨也不眨的盯在了门口之处。蒙慎行动作只比他慢 了一线,但一瞬间右掌已然变得鲜红如血,左掌却变得青白如玉,右掌掌心向天斜 置了在小腹前,左掌垂了在身侧,五指指地,小指无名指微微挑起,混元乾坤掌力 已经发动,全神戒备。这时蒙七才发觉门外有微细的呼吸之音。 突然间‘夸差差’一声巨响,墙壁居然向四面八方急速飞离了出去!声势一时 骇人之极!屋顶蓦然间失去了支撑,也迸裂开来,碎片向四处塌陷摔落。王老大的 两间房屋,转瞬之间便已经成了废墟。好在屋里众人大都身具武功,各自跳跃趋避, 秦汪冉更是提了王老大和赵得胜跃了开去,并无人因此受伤。但外面的倾盆瓢泼大 雨当头浇了下来,几盏油灯立时灭了,人人看上去形象都颇狼狈。油灯虽灭,可居 然众人眼前较方才愈发明亮,原来不知何时屋外已然影影僮僮立了数百人,都是戎 装,其中一些手中举了巨型火把──这些火把想来是牛油浸透了过的,在豪雨之中 并不熄灭──这数百人已然远近前后围了几层大圈,将屋内诸人围在正中。 包围圈共是四层:内圈之人,手中各自握了可以投掷的短柄战斧,身后背了马 刀,第二圈人身后背得有短矛,手中却持了连环机弩,第三圈人手中长弓在握,背 后却绑了丈长利矛,最后一圈只是弓箭手,但弓上搭的都是双狼牙十字倒齿箭,显 然都是可以连珠放箭的个中好手。这四层埋伏如果刚才屋倒之时一起发动,任你有 天下无敌的武功,只怕也躲得了劲弩躲不了飞斧,躲得了攒矛躲不了乱刀,粉身碎 骨,顿成肉泥,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就呜呼哀哉了。另外外间更有数十匹骏马 拖着长绳,踢踏嘶鸣不定,长绳末端,犹自系着房屋的断墙残垣。想来刚才是有人 偷偷的将长绳系了在房屋墙壁上,几十匹骏马同时向八方奔去,方自造成了如此惊 人的场面。 蒙慎行和许大马棒比较其他众人更是心惊,原来四圈包围之外,去了渔镇的刘, 赵,李三长老都被绑了在地,一动不动,生死不知,其余被俘的丐帮中人还有几十 人的样子,身上各自血迹斑斑,旁边亦各自有人看守──不成说五百丐帮弟子,已 经一败涂地?而许大马棒手下埋伏在外之人,也颇有几个被绑了在当地。 在门扇原本应当所在的地方,一个身躯伟岸,身披重铠的男子当众而立,右手 上轻轻巧巧的执了一支硕大的狼牙棒,约摸总不得有七八十斤的重量。他立了在光 线明暗交错之处,脚下不丁不八的站在那里,渊亭如山。劲风卷着冰凉的雨水,吹 得他头盔下长长的乱发飘舞不定,形象有几分象是雄狮王顾。其身后站了两人,却 都是汉人模样,其中一人秦汪冉倒是已经见过一面的了,便是方才那发出阴恻恻的 声音之人。 那披铠男子口中以生硬的汉话问道,“哪一个是冥天血龙?又哪一个是陆地龙 王?”语气傲慢骄傲之极。 那发出阴恻恻的声音之人赶紧道,“回将军,那边那个瘦高个儿丑汉和那个大 络腮胡子就是了。” 披铠男子暴喝道,“我没有问你!” 那发出阴恻恻的声音之人没想到马屁拍得部位不正,大是没趣,脚步向后微微 一挪,不再出声。 秦汪冉目不转瞬的看着来人的右手右肩,平平静静的道,“不才区区便是秦汪 冉了,只不知这位朋友又怎么称呼?” 那披铠男子朗声应道,“娄右副元帅帐下都统,黑峰。” 屋内众人闻言无不吃了一惊,这黑峰乃是娄室座下爱将,名气极大。此人十二 杀人,十六从军,十七便当上了军中先锋。从军攻宁江州,力战创甚,扶出阵间, 金太祖褒以‘此儿他日必为名将’。破辽时其攻济州,败敌八千,更曾以卒三百胜 二千辽兵于沈州。后来在太原截阻战中击败宋朝名将种师中十万援军,从此名满江 南。以悍勇论,即使在当时强横无匹的金兵金将中,也属个中翘楚。 但最吃惊的却是秦汪冉自己,因为他虽然从来没有见到过黑峰,却晓得这黑峰 现下应是正跟随娄室在陕西作战,怎么突然会出现了在朱家尖?莫非己方的图谋, 金人都早已晓得了?更何况眼下包围已成,自己这边的人已经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简直连垂死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秦汪冉心中震动,但脸上并不动声色,又问道,“噢?原来是黑峰将军,千里 迢迢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黑峰却不回答,微微回转头去问他身后另外一人道,“马五爷,您以前好像说 过什么‘北铁枪,南血龙,大道如天任纵横。’还说这几句话中扣了有中原最顶儿 尖的三大高手。里面的那个什么南血龙,便是眼前这么个人吗?” ‘马五’两字落在别人耳中或许并没有什么,但秦汪冉熟知军中之事,心中不 由得又是一动。知道这马五虽然是汉人血统,但却从小在金地长大,其实算是金人。 因为他天生秃头,又得了个外号叫马和尚。马五自小从军,精通朴刀连环七杀法, 乃是百战宿将,剽悍绝伦,立功无数,是金国又一个破辽功臣。只是因为他毕竟不 是金人血统,官至万户进都统后虽然封赏不绝,始终没有当上都元帅。他资历虽然 比较黑峰更老,又同为都统,这次出来,却作了黑峰的副手。不过黑峰对他,也是 小心以前辈礼事之,十分尊重。黑峰后面那人沉声应道,“正是,你小心些。” 黑峰点了点头,忽然间向前迈了一大步,手中狼牙棒如泰山压顶,如雷轰电闪 般当头向秦汪冉砸去。秦汪冉见狼牙棒极其沉重,舍不得用自己的宝刀封挡,又不 肯后退避让失了锐气,一伸手间便从身边站的辽东落阵风一人背上夺了一柄长刀, 此时已经不及出鞘,便连刀带鞘的迎了上去。只听得乓的一声脆响,长刀从中而绝, 但以轻击重,黑峰的狼牙棒亦自被生生震了回去,却又算是秦汪冉赢了半招。黑峰 顺势退了回原地,又回复了一开始时无懈可击的姿势。 黑峰脸上露出了惺惺相惜之意,口中赞道,“中原之人,多有言过其实,大言 不惭的毛病。什么以柔克刚,什么内家外家,什么以慢打快,又什么四两拨千斤, 向来倒是吹牛的成分居多。黑峰会了不少所谓南朝高手,没打之前,一个个象煞绝 艺在身,一旦交手,手下却未曾逢过三合之将。冥天血龙,你大有不同!名不虚传!” 秦汪冉静静的听着,心中却在暗暗叫苦。原来他前些时候,心中有一件极想不开的 事情,自暴自弃之意充溢胸膛,从此便有死志。站在朱家尖渔码头时,在海天壮观 前一时入了魔,所以才会有在风雨中饥寒交迫以至于昏倒之事。后来被王老大救了 起来,总算是免了性命之忧。从生到死,又死里复生这么走了一遭,寻死的念头倒 是自然而然的淡了许多,但是体力也已经处了在差得不能再差的境地。但既然没死, 以前承诺约定的事情便必得做到。为赴蒙慎行父子之约,不得已,硬生生以十分霸 道的解血大法重新凝聚了功力。但此种功力本身非是从正途得来,最忌死打硬拚, 耗去一分是一分,再没有重新聚气的办法。偏生同使狼牙棒这类兵刃的高手打斗, 如果不能硬接硬架,根本没有打赢的可能。更何况即使能胜得了黑峰,这里众人身 陷重围,想要杀出来一条血路,又谈何容易,弄不好今日大夥儿就得全军覆没在这 里。 但他久经大敌,知道现在顶顶重要的是设法化去黑峰因为以骏马解屋而形成的 气势,避其锋芒,再谋一战。所以心中虽然焦急,口中却只不过淡淡的道,“黑峰 将军也是名下无虚,果然使得好狼牙棒。”虽然语含赞赏,语气中‘不过如此’的 意思却是表示得清清楚楚。 黑峰果然不由问道,“冥天血龙,你曾见过使狼牙棒比我更胜一筹的高手?” 秦汪冉知道黑峰已经开始上钩,微笑道,“你可曾听说过‘霹雳火’的名号?” 黑峰道,“莫非是当年梁山马军五虎将中使狼牙棒的‘霹雳火’秦明?听说他 臂力内功在梁山中可称第一,只有花和尚鲁智深可以差堪媲美,可惜我生得太晚, 没有机会和他一决高下。你识得他?”秦汪冉道,“多谢黑峰将军褒美。不敢正是 先父。” 黑峰恍然大悟状,道,“这就怪不得你敢硬接我一棒了,原来你的武功传自 ‘霹雳火’,果然将门虎子。” 秦汪冉又笑道,“你又错了,家父从未传过我武功。我的功夫乃是得自于另外 两人。” 黑峰是个好武如痴的人,到了此时,已然情不自禁,问道,“不知是哪两人?” 秦汪冉不答反问道,“我是使刀的,你当可猜出来一人。” 黑峰皱眉沉思片刻,喜道,“定然是五虎将之首,大刀关胜!” 眼光里已经流露出来询问的意思。 秦汪冉心下好笑,脸上却严肃之极,点头道,“正是。” 黑峰不由略略身体前倾,又急问道,“那么另外一个又是谁呢?” 秦汪冉此时心中不由得对黑峰大生好感,金人虽然残暴嗜血,但那一分赤子之 心,比整日间‘忠孝礼义信’常挂嘴边,背地里却男盗女娼,无恶不作的中原一些 人不知道要纯真多少倍。如果不是眼下已成敌对,真想同他交个好朋友,向前迈了 半步,身体前倾,道,“我的另一位恩师,当年人送外号‘三绝玉麒麟’!” 黑峰左手重重的拍了在自己大腿上,大叫道,“莫不成是那个人称打遍中原无 敌手,棍棒天下无对,拳脚举世无双的河北豪杰‘三绝玉麒麟’卢俊义?” 马五心中已然感觉不妙,也同时脱口叫道,“黑峰小心!” 秦汪冉心中暗骂自己卑鄙,就在这时出手了。血红的刀光,再一次鲜花般在秦 汪冉手中绽放,较第一次愈发艳美动人。黑峰注意力这时已经完全被秦汪冉的话机 吸引,待到发觉不对,已然不及,狼牙棒是重兵刃,落了先机在秦汪冉的手中,再 无扳回的可能。狼牙棒才举到腰间,秦汪冉的血龙宝刃已经搁在了黑峰的脖颈之上, 血红的刀芒,蛇信般吞吐不定,舔着黑峰的颈侧大动脉。 黑峰却昂然不惧,两眼恶狠狠瞪着秦汪冉,一字字道,“好狡猾的南蛮子,还 不下手,莫非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吗?” 秦汪冉又笑了,这一次却是善意的兄长般的笑,身体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 引般,猛然向后滑了开去,回到原处,血龙刀也回了腰间。 一来他心中的确欣赏黑峰为人,不愿伤他;二来金律,长官被杀或被劫,除非 是完颜宗室中人,其副手必须不管其生死,立时填补领导之位,决不容被敌人要挟。 他以诡计一招制敌,却立即开释对方,实际上是一场大赌,赌黑峰是个顶天立地的 男儿,决不肯白白的受别人恩惠,必有回报。此时骨子已经掷下,但开宝的却不是 自己,只有静待结果出来。 秦汪冉立定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嘴角似笑非笑,古古怪怪的斜眼看着黑峰。 黑峰沉吟片刻,猛然跺脚大声道,“嗨,按我们金人的规矩,我已经败了在你 手下,决不能再为难于你。无奈这是军命,我又绝对放你们不得。这叫我如何是好? 这样罢,我让给你们一盏茶的时候逃生。让路!” 马五迟疑道,“黑峰,这个……似乎有些不妥罢?” 黑峰厉声道,“马五爷莫非想让我做无耻小人吗?” 马五听了,知道多言也是无用,便不再开口。 黑峰挥手间,重重包围的圈子裂开了一个口子,倒象是一条通向无穷无尽黑暗 的小路。 秦汪冉心中大叫侥幸,朗声道,“谢黑峰将军!”迟恐有变,并没有半分犹豫, 向身后诸人把头微微一摆,意示让他们跟从自己,大踏步便向圈外走去。蒙慎行抱 起了吴长老,丐帮其他几个人,少林三僧,洪郴,许大马棒和辽东落阵风,庄言兄 弟,蒙七,了凡,天地门另外诸人,王老大,赵得胜这一群原自目的大异,甚至是 要性命相拚的人自然而然的前前后后排了一列,随着秦汪冉快步向外走去。 只有言先生没有立即便动,而是先从怀中取了个银色的哨子出来,放在嘴边用 力一吹,却没有声音发出。 秦汪冉出得圈子,停步回头叫道,“言先生,时候不多,快些走罢!” 言先生不愿同秦汪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慢慢的向圈外走去。 这时一件极骇人的事情在言先生身后发生了。被雨水浸得极松软泥泞的泥土突 然震动了起来,两处原本是在王老大院外泥土迅速龟裂塌陷了开来,两个黑漆漆, 黏乎乎的东西扭动着从地底下钻了出来!看上去似乎是人形,却没有面目,对应于 人脸的地方是一片模糊的血肉断骨,色作青白,倒好象是荒野曝尸的颜色。手足僵 硬,直直的上下挥动,好似没有关节一般。可全身上下的血肉却不住蠕动,更有不 知是泥水还是粘汁的液体,在其身上缓缓流动。这两个东西静悄悄的垂手跟了言先 生向外走去,倒好像是他养的两条狗相似。这个时候真正看出了金人治军的威厉严 整之处,这两个东西走出包围圈的狭小缺口之时,离最近的几个金兵不过一臂的距 离,当真是看得纤毫毕露。在这等风雨交加,星月无光的深夜,面前伸手可及处便 是比山魈妖魔还可怖几分的怪物,便算还称不上是身处地狱,大概也差不了许多了。 胆小的人怕不要立时被骇得昏了过去,胆大些的恐怕也会落荒而逃,至于那些胆子 极大,又有武功之人,此时可能一刀便砍了上去──先把这怪物斩成了肉泥再说。 可这几个金兵未得将令,不能擅动,是故虽然头上冷汗直冒,显是心中极是紧张, 手中却只是紧紧握了自己的兵刃,竟然把一双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在两个怪物身上, 站在当地,纹丝不动。军威果然如山!辽帝当年言道,“金兵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果然语非无故! 秦汪冉看在眼里,不由得又暗自叹了口气。心中明了,这等事情要是发生在大 宋官兵身上,还早不得哭爹叫娘起来,恐怕连扔了武器,撒腿就跑的光景都已经出 现了。这样的两支军队要是狭路相逢,胜负之数,成败之间就不言可知了。 言先生待得带了那两个东西出了包围圈,转身对那两个东西柔声道,“你们自 己回辰州去罢,这里用不着你们了。”神情倒好像是长辈在叮嘱两个年幼无知的孩 子一般,也不知言先生罗罗嗦嗦又说了几句什么话,随即把那个银色的哨子吹了一 吹,也还一样是无声无息。那两个东西摇了一摇,好似在向言先生行礼一样。转过 身去,双腿并在一起,一跳一跳的飞奔了出去,速度颇快,不一时就没在了墨般黑 的夜幕之中。言先生这才向在还在等着他的众人走去,这时一盏茶的时候已然过了 三分之一。 洪郴向言先生讨好道,“恭喜言先生终于炼成了江湖上已经百年未见的通灵月 魅!凭添了天下无双的利器。” 言先生哼了一声,并不应声。心中暗道,“若是通灵月魅当真是天下无双的利 器,我怎么还用得着自己向冥天血龙动手?真是没有见识的东西。” 秦汪冉虽然在等言先生善后,心中这一段时间却是念头如电,此起彼伏。他心 中急速盘算,“黑峰一行人,都有马匹,也定然有可以追踪的猎犬枭鹰之类,否则 方才他不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一盏茶的时候,自己这一行人绝对走不了太远,更何 况风雨夜深,道路不熟,愈发走得不快。短途冲刺,轻功固然较马匹更快,长途奔 跑起来,两条人腿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四条马腿的。更何况这一带附近大都是平原, 没有好的藏身之处,更兼适合骑兵掩杀。这里一行人人数又不算少,目标太大,只 是瞎跑是万万不行的。如何才能摆脱他们的追猎呢?”突然间灵机一动,想到了浙 西制置使韩世忠能够与金兵周旋的关键所在,低声向王老大询问,“老伯,你可有 条渔船?” 王老大一愣,也小声道,“你,你是在问我?” 秦汪冉点头道,“正是。老伯,你乃是傍海而居,我想你大概是以打鱼为业, 也许更还有条船吧?” 王老大不由得点头道,“是,我是有条船,不算太大。” 秦汪冉急问道,“就在这个码头上吗?能载几人?” 王老大思索道,“船是泊了在码头上,但是为防海啸,帆桅都已经收了起来。 平日我们出海打鱼,就渔忙水手最多时也不过近十人的样子,但是现下装鱼的舱室 是空的,里面当可再容得下二三十人。秦大侠,你,你莫不成想乘船出海?现在可 是有海啸!” 秦汪冉道,“别叫我什么大侠,说起来我这条命还是老伯所救的呢。老伯,我 晓得现在正有海啸,但是若走旱路,咱们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那绝对是一条死路。 老伯,不知道离这里最近的码头在哪里?” 王老大脱口而出,“那当然是普陀!” 秦汪冉问道,“乘船到那里需多少时间?旱路骑马去又要几时?” 王老大对这些事情当真是了如指掌,不假思索的应道,“乘船的话,依风潮方 向不定,从小半个时辰到大半个时辰都有可能。走旱路要绕不少弯道,远得多,就 算是骑了快马,也总要一个半时辰以上。” 秦汪冉心中算道,“黑峰对此处地形必然不是甚熟,未必晓得我们会去普陀, 就算是他能够猜得出来,摸黑寻向,道路泥泞,到普陀至少要三个时辰。我们只要 在一个时辰里能到得了普陀,就算是成功逃了出去了。” 于是秦汪冉心中主意打定,对王老大道,“老伯,你前面带路,咱们赶快去码 头,上你的船!”恰好也是在此时言先生走到了与众人一起。秦汪冉于是招呼了众 人快步向码头走去。 黑峰看到众人行走的方向,心中立刻便明白了秦汪冉的企图,面色随即沉了下 来。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好眼睁睁看着众人离开。这段路近得很,众人到 了王老大船上时,约摸一盏茶时候才过了一半的样子。 秦汪冉对王老大道,“从现在起,我们这群人就该听从老伯的号令而行了。” 他眼光如鹰,在其余各人面容之上扫了过去,问道,“谁有异议?” 王老大只是把两只手乱摆,口中但道,“这,这怎么成。这里这么多大侠英雄, 小老儿怎么敢乱说话?” 蒙慎行道,“王老哥,这里众人,只怕只有你和这位小兄弟懂得如何操舟航海。 事态已经甚急,就不要再推托了。你只管把我们这些人当什么都不懂的新水手来使 就行。” 许大马棒也插话道,“蒙帮主之言甚是。谁要不服,他奶奶的滚了下去就是。” 连降龙罗汉也道,“贫僧只有几斤笨力气,但凭老伯差遣。” 王老大这一生之中,只怕从来没有如现下这般觉得自己如此重要过,一时间只 觉得百感交集,咸的,酸的,苦的,辣的,一发都滚进心来,心中实不知是什么滋 味。到底下了决心,王老大颤声道,“那,小老儿就斗胆说话了?” 船舱中鸦雀无声,都等着王老大的下文。王老大稍一思索,道,“现在风浪太 猛,绝对不能升帆,只好靠人力行船。但小老儿也从来没有在这等天气出海,浪头 这么猛,想来扳浆的必须力气极大才成。不知道这里众人哪几个力气最大?船上总 共是八条大桨,还有几只短桨。” 蒙慎行第一个站将了出来,道,“我有些气力。” 秦汪冉,许大马棒,蒙七,丐帮传功长老,言先生,降龙罗汉,除魔罗汉一一 站了出来接了另外七条大桨──自从天底下有划船这件事以来,八个一等一的高手 一起协力划船,只怕这也是破题儿头一遭。王老大今后一生,也足可以为之骄傲自 豪的了。 几只短桨也分到了另几个自告奋勇的人手中。了凡和天地门中跟蒙七来的另外 一个内家高手被派了去起锚。 王老大又道,“得胜,你领他们几个到桨位,然后去船头看水道,喊号子。请 拿大桨的各位各就各位,待会要按得胜的号子同时扳桨。持短桨的几位一旦发现船 要打转或者倾斜过甚,就反向拨水,记着桨入水一定要深。”赵得胜应了一声,领 了各人到各自的桨位上去。 王老大自己径直走到了舵前,伸手握住了那伴了自己半生的舵盘把手之时,那 感觉是如此熟悉,可又带了些极奇怪的以前从未经受体味过的陌生之感,胸腹间又 有些空荡荡的味道,不由得手指在舵盘磨得极光滑的表面抚摸了几下,才定下神来。 到各人到位就绪,一盏茶的时候又过去了三分之一。王老大冲了凡大声喊道, “起锚啦──” 了凡和另一人早已经抓紧了锚链,闻声后振臂发力,铁锚先是微微一震,似乎 不想移动,随即慢慢向上浮起,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如箭般飞出了水面。 王老大双手紧紧握定了在舵盘之上,大吼道,“走船啦──” 八大高手丹田间同时运气,真力贯了到十六条钢铁般有力的臂膀之中,这一扳 桨,怕不成得有数万斤的力量?王老大的船猛然一震,随即便向前窜了出去将近一 丈远近。赵得胜尽职尽力,‘嗨呦嗨呦’的号子喊得铿锵有力,只十数桨间,船已 然离了码头,向黑得有如情人最深最幽怨的眼波的大海深处驶去。 这时一盏茶的时候已经堪堪用尽,黑峰再也按捺不住,疾奔了到栈桥边,望着 迅速消失在视野之外的渔船,一股怒火无可压抑的冲将了上来,抡起狼牙棒一挥间, 栈桥塌了半边。他猛然回头,瞪着刚刚跟到自己身边的一人,喝道,“柳如是!距 此地最近的码头是哪一个?” 这柳如是便是方才发出阴恻恻的声音那人,此时言语声却极尽恭敬小心,道, “回黑峰将军的话,是普陀。” 黑峰问道,“你可识得道路?” 柳如是道,“识得倒是识得。将军莫非以为他们逃去了普陀?大海茫茫,他们 可去之地甚多……” 黑峰怒道,“他们是要逃生!现在是天崩地裂般的海啸,想要活命的,绝不可 能在海上停留过久。到普陀,乘船要多少时候?”柳如是道,“属下不敢完全断定, 但想来用不了一个时辰。” 黑峰问道,“风平浪静时的一个时辰?” 柳如是答道,“是。” 黑峰紧接着问道,“那旱路骑马到普陀,又要多少时候?” 柳如是算了一算,“路上多有河流,要绕许多弯路。大概不到两个时辰的样子 吧。” 黑峰再问道,“不算找路的两个时辰?” 柳如是道,“是。” 黑峰不再开口,心中计算起来,“如果这群宋人没有在海上送了性命的话,应 该是一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半左右到达普陀。自己的部属算起来最少也要两个半时辰 才能赶过去,那便已然不及。何况自己还必须分兵防着渔船在海上兜一个圈子再回 转来的可能。实在是棘手的很。”想到这里,心下不禁有些懊悔。 原来这一次本来算是给黑峰的一趟优差。因为黑峰随娄室征战四方,立功甚伟, 娄室早已有意给黑峰以重重的嘉奖,但一直找不到什么特别好的方式。所以当柳如 是向娄室报告天地门和丐帮的异动之时,娄室便差遣黑峰了这么一趟美差甚或可以 说是假期──给了黑峰五千精兵格杀与事帮会中人──这简直如同狮子搏兔一般。 而普陀,朱家尖一带居民听说向来甚富,江浙又是向来出美女的地方,至于如何发 财抢女人,那就看黑峰自己的本事了。 这一次黑峰总共带了来五千精兵,本来的谋划是三百人先在渔镇肇事,吸引附 近的宋人帮派主力,另七百人在半路上设伏击之。这一部分倒是成功得很,丐帮主 力五百人几乎全军覆没不提,连许大马棒的手下,莫名其妙的也因为池鱼之殃倒了 大霉。清除外围后,这一千兵丁合兵一处,再行包围王老大的房屋,以迅雷不及掩 耳之势一举成歼。因为考虑到这一批宋人中高手不少,定然会有漏网之鱼,于是把 余下四千人分兵八起,于各个交通要处负责截杀,并随时准备相互接应。这本来是 个天衣无缝的必杀之局──如果当时不是因为自己一时意气,想跟冥天血龙分个高 低上下,交了一招后又生了结交招纳之意的话。现在倒好,本来是挺容易的一趟差 事,硬生生被自己的好胜之心搞糟了。 但是现在再后悔已然无济于事,想出来如何补救之策才是正事,黑峰的脑海中 飞快的搜索计算着附近友军的位置。 兀朮,鄂尔多,挞懒现下距此地都不算是太远,但也绝对都是三个时辰以上的 路程,加上传信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难道自己这一趟就这么 无所作为的白来了不成?焦躁中黑峰脑际间突然灵光闪动:他们不能来助我,我难 道不能去助他们吗?梁王兀朮在镇江意外败北,在黄天荡与宋军相持,到现在大概 也有四十五日了,挞懒虽然派了孛堇太一接应,也并没有打破僵局。自己这一支部 队,到黄天荡至多用不了两日,当可助得梁王一臂之力。他此时没有想到,自己这 一臂之力将来会助得如此轰轰烈烈,刚刚建朝三年多一点的南宋差一点便亡在了他 这一转念间。 心念已决,黑峰大声道,“传我的命令,发旗花信号,撤了埋伏,整队集合。” 旗花‘腾’的一声冲天而起,接着就听到马蹄声隆隆响起,先是黑峰和马五的 直属部队,后来是四支轻骑千人队如风云交聚般不一时便集结了在码头附近,整整 齐齐列成了方队排在了黑峰面前。四名千户跳下马来,向黑峰行礼后,肃立一旁。 他们虽然并不明白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让他们在狂风暴雨中白白埋伏了一夜,也并不 知道为什么现在什么事情都未发生就又撤了埋伏,但并没有一个人抱怨或是发问。 黑峰高声以女真语大叫道,“我英勇善战的勇士们,你们还想不想让懦弱胆怯 的敌人在你们脚下颤抖?你们还想不想征服美丽富庶的南朝城镇?成群的肥牛骏马, 成堆的金银财宝,还有多少美貌温柔的女子在等着你们去夺取!去占有!告诉我, 告诉你们的将军,你们是不是正在渴望着战斗厮杀?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正在渴望 用敌人的鲜血来染红你们的马刀长矛!” 五千人振矛齐声呼喊的声音混在雷声中,已经听不出来哪一个更象天公的怒吼, “要战斗!要战斗!要战斗!”到后来已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嗬嗬’嚎叫呼喝之 声!一夜虚耗带来的无精打彩已经一扫而空。 黑峰似是这才感到满意,大喝一声,“上马!跟我来!我们去镇江!” 五千名战士狂呼声中翻身上马,五千匹骏马嘶叫奔跑,两万只铁蹄‘的的’踏 了在大地上,大地也好像承受不起这样的冲击,为之在抖动呻吟。黑峰的军队就象 死神手中黑色的刃锋一样,劈开风雨夜色向远处奔去。片刻过后,朱家尖渔码头上 又只剩下了夜黑风高,雨打声急。